正文

凉灯:山这边的中国 作者:黄于纲 著


凤凰以西两万米

——黄于纲和他的凉灯艺术

野夫


2016年岁暮,我辗转赶到湘西,重游凤凰的笙歌繁华。次日,乘车走极逼窄陡峭山道,来到凉灯。凉灯是一个古老苗寨,一色的土墙,低矮瓦屋,竟然没有一家是新修的水泥砖房。我亦土苗山区人,却从未见过还这么穷困原始的部落。而这里,距离那个旅游国际化的名城,不过二十公里。

这里向无游客,保持着原有的安静和古朴。男人多著破旧汉服,女人依旧苗装,黑色长巾盘头,蓝衣服缀银饰,全村皆说苗语。我们大群人的涌入,是来参加一个独特的艺术展。黄于纲创作的凉灯,就被悬挂张贴在凉灯的每一面土墙上。他在这里生活创作了十年,村民们熟悉他笔下的每一个面孔和风景,家家户户都配合着他的个展。

几个汉子在杀猪,惨叫撕破了一点宁静。一些苗女在洗菜。这都是在为我们预备膳食。一行几十人在村里泥路上晃荡,我为这个奇异苗寨的存在,以及为黄于纲的油画、水墨、雕塑和摄影等作品的刺目陈列,而深深地震撼着。这个飞扬跋扈的时代,还有这样一个年轻艺术家,还有这样一个被遗忘的村庄,这一切无不让人暗自生疼。

策展人杨卫在一家火塘边主持研讨,大家围火煮茶,坐而论道。腊肉,梭筒钩,鼎罐,柴灶与大铁锅,都把我带入童年的记忆。一个明显痴呆的苗妇在烧火,除开火焰漫卷着红黄,整个世界仿佛都是漆黑的。就像黄于纲的作品一样,黑,是他最突兀也最写实的基调。

整个寨子没有任何一点公共空间,山胞们卸下自家门板,在路边摆出几丈长桌宴席。大盆的豆腐烧肥肉一字排开,白米饭分放门板两边,所有人站在寒风中猛吃。客人吃罢,全村人接着吃。寒山中的盛会,节日一般热烈。回程时我在想,也许今生再难抵达这里。我无法想象,黄于纲是怎样在此旅居十年……


第一次接触黄于纲的名字,是在几年前的北京宋庄。于建嵘拉着我去看一个综合艺术展,就叫“凤凰西去20000米”。展出的内容包含油画、雕塑、摄影、录像和装置。所有的主题都是一个:凉灯,以及那些苗人。

最让我震撼的是那个叫作“嫖屋”的装置,他们把山江镇上那个小木屋原样移植到了展厅,将实物悬挂于展墙上——破烂的木床,肮脏的被窝,鲜红的开水瓶,甚至满地用过的卫生纸和嫖客抽过的烟蒂,都赫然陈列在那里。旁边播放的纪录片,讲述着这个嫖屋的故事。单身山民赶街,为解决性压抑,进屋,宾主尽欢,十元一次。屋主在木壁上钻出的小孔,供更穷的汉子偷窥,一元一次。

这不是虚构,这就是北上广之外,名城凤凰之侧的另一个村庄。这些苗胞似乎依旧生活在沈从文先生笔下,带着毛皮帽的男人,有着大奶子的婆姨,矮小黝黑,仍然在刀耕火种中男欢女爱,生老病死。

我相信,类似的穷乡僻壤,以及依旧还在如此艰难求生的山胞,在中国并不鲜见。但是,是怎样一个年轻艺术家,还会匍匐在这种土地上,融入其中,一去数年,去平视和刻画他们的日常生存——这成了我对这次展出的好奇所在。我们在都市的酒廊歌肆,见多了无数高谈阔论的艺术家;已经很少还有人愿意植根荒原,在凛冽风霜之下开枝散叶。

在这之后,我结识了这个名叫黄于纲的年轻兄弟,并再次参加了他在凉灯的这个奇特的画展。我是美术圈的局外人,我只能根据个人的古旧审美,来衡量我眼中作品的好恶。我更关心的是人,出于对文学的兴趣,我更想弄清楚他的身世、成长与因缘。就像我读罢《渴望生活》,去了凡·高的故乡以及法国南部乡村,我才真正读懂了凡·高的作品一样。


黄于纲1980年出生在湖北石首长江边上的小村天星堡,父母务农。一岁多时父亲病逝,其上还有两个姐姐。他母亲原是湖南桃江人,有九个姐弟,随长辈逃难到湖北。传说中他的父亲是乡村世界的快活人,白血病去世后,奶奶很霸道,不允许他的母亲改嫁。但是一个桃江来的游乡木匠,吸引了这位年轻寡母。外婆当然支持女儿改嫁,奶奶这一方则只许她带走长女。于是两三岁的黄于纲,只能被生母遗留在石首乡下,母亲则嫁回了桃江。

也就是说,打他记事开始,便没有见过父母。而奶奶和叔叔给他的教育就是——你妈妈不要你了。他只能和二姐一起,陪奶奶住在一个小土房里。奶奶发誓要养大这个长孙,以便为自己养老送终。她的脚在冬夜总是冰凉的,孙子总是抱着她的脚睡觉。在最贫困绝望的某个夜晚,奶奶曾把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准备去离村不远的一条小河自尽。早慧的黄于纲有意识地把她的脚抱紧,她抽了两个多小时旱烟犹豫,终于为了脚下的这个孙子,放弃了去死。

他以孤儿身份在乡村小学上学,免学费,衣服则是全村募捐而来的。有一次穿着捐赠的花衣服上厕所,还被人当成了女孩;总喜欢到河滩上玩,因此被老师处罚站在操场,脖子上画一个猪吊着。初一只读了上学期,学校不再答应以孤儿的免费方式来读书;借旧书读,学校也不答应,只好辍学去砖瓦厂插砖营生。

两个舅舅还在这个村子生活,外公外婆和其他亲人都回了桃江。二舅过年回去,总会见到黄于纲的妈妈。她每年都会捎二十块钱,以便儿子想去看她时作路费。那个辍学的春天,他决定上路寻母。把奶奶的屋扫干净,开水烧好,茶倒好。堂屋正中摆着亡父遗照,他悄悄磕头,给整个老宅子也磕了几个头。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写的日记,在腰间缠满。拿着妈妈捎来的二十元钱,上了从燎原镇到石首的车。还写了一封辞信给读初中的堂妹,说他要去找妈妈,要去寻找读书的路。

第一次坐汽车,第一次过长江,如果没有这一次十三岁的过江,也许他至今还是一个砖瓦匠。到了石首市,沿着舅舅口述的路线,再上去南县的车,再转益阳,再转桃江。那时在他的生命里,母亲只是一个名称,一直觉得距离遥远;没想到一天饥饿奔波之后,便可能抵达。

桃江县城住着外婆,舅舅告诉了地址——玻璃厂。她坐三轮车找到外婆的小屋时,外婆一把抱住,摸着他的脸涕泗横流。她不断念叨这个孩子造孽,要想办法送他读书;赶紧把他小姨父喊来,说你明天必须把海狗(他的小名)带到他妈妈那里,要她安排他读书。


他母亲嫁去的大水井村,从县城去还要三小时。坐汽车又转三轮车,山高路长,满目也是穷困。先到陌生的大姐家,大姐再带着他们走路去母亲那儿。山环水绕,很远就看见母亲正在山腰上砍白菜,听见高喊“海狗过来了”,母亲从山上一路狂奔迎来,摔了几跤,手上还拿着几棵结满黄花的菜。

母子相见,紧抱着号啕大哭,无限的委屈哀伤,喷薄而出,大姐也在那痛哭。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喊妈妈,终于有个女人,可以唤作妈妈了。同母异父的妹妹还很小,也摇摇摆摆赶来,还搬了一把凳子让他坐,很懂事的开口就喊哥哥。骨肉离散后的荒年重逢,便是平生最大的节日。

那天晚上,继父挑着他的木匠行头也回来了。低矮土屋里的炊烟,燃起了贫寒之家离乱岁月后的温馨。妈妈和大姐哭了好久,说每年给路费要你回来,为什么现在才回。儿子还在哭诉怨尤妈妈的抛弃,同样委屈的妈妈不断解释,是奶奶不许带你回来,儿子才开始慢慢理解人世间的无奈和勉强。

木匠继父是个老实人,地主的儿子,上过高中,却只能走四方卖手艺养家。妈妈要供养儿子读书,继父没儿子,要他改姓。儿子从未见过生父,仍然坚决反对改姓,宁可不读书再回湖北。继父建议说要不在这里先姓熊,回到湖北姓黄?儿子说这个也不行。继父只好妥协,第二天上午,就把他送到罗家坪乡中学住读。

那是他第一次爬山,一周回来一次,要翻一个高山,才能回到家里。母亲加倍爱他,他加倍撒娇,要把曾经失去的母爱,完整地索回。他比妹妹大三岁,继父一直对他视同己出。但他喊爸爸的时候,依旧有点尴尬。

他不辞而别,奶奶带着叔叔和村里的人,跑到他舅舅家去要人。二舅说他那么小,你们就让他去窑厂打工,他应该跟他妈妈读书。后来奶奶叔叔也觉得理亏,只好作罢。奶奶身体越来越差,他开始挂念,经常去信,堂妹给奶奶读,帮她写回信。他每次读都要号啕大哭,他承诺要给她养老送终,一直梦见她。但是若干年之后,他赶回去跪哭的只是奶奶的一座孤坟。

暑假过年他都要回去看奶奶,穿着妈妈买的白色运动鞋回去。他开始理解妈妈,也更理解奶奶在那个时代的选择。贫贱之家百事哀,很难说谁对谁错。小小少年,年复一年穿梭于那条大江上,沐风栉雨,早早就领略着人世的艰辛。


从湖北到湖南,从平原到深山,语言和口味都大异,一时很难融入他乡的生活。孩子们都会欺生,他从小没有安全感。那时金庸、古龙的小说开始在乡下传诵,他每天根据小说练拳,与同学一言不合,就敢舍命相搏。成绩跟不上,因为嗓音很好,开始热爱歌唱;早上起来很早去练声,校长抓住说不行,破坏了校规。

班主任觉得这孩子做事有毅力,画画还行。他就到镇上去买纸和水彩颜料,躲在邻居家天天画画。没有师父,没有教材,就描摹美术课本乱画。考高中面临一个问题,成绩好的,学校反对他们考中专;他这样成绩不好的,鼓励他去考益阳的中专。中专也没录取,长沙民办光明美术学校来招生,没想到一考即过,交钱就行。第一次去省城,找二姨,二姨夫把他送到一个厂里当搬运工。暑假后到指定地方报名,才发现学校在市郊偏僻的一个倒闭厂房里。

他东拼西凑借来的学费,缝在内裤里,踩着单车到那里报到,钱还带着体温。学的是工艺美术专业,字体设计,偶尔接触一点产品设计,画一些素描。他每天拎一个速写本,到街上画菜市场、拖板车的老人、捡菜的贫妇。慢慢学会观察一个人及其职业习惯。

家里没有给生活费,晚上赌一点饭菜票,聊补无米之炊。学费是一学期一缴,第二年实在没钱了,只好退学当搬运工,并悄悄瞟学了做烤漆。每周末他仍然坚持到学校去,借同学笔记回来摘抄,自学课程,再请同学评点。学校搬了三次,他断续读到毕业,还是没钱交学费。

一批同学毕业去了东莞,说那里遍地黄金,随便画点画都能赚钱。以前香港是日本和欧美动漫加工地,香港再转给珠三角的人做。他只能找亲戚借两分利息的四百块钱,第一次坐火车,逃票到东莞。去了才发现,十几个同学正在挨饿。只有他手上还有一点钱,首先买一百斤米,保证大家暂时有饭吃。

学长们多改行打工了。他拿着身份证抵押骗吃炒米粉,每次点一碗,放很多辣椒和盐,赶紧端回去加一锅水,十多人每个人喝三碗充饥。同学纷纷去给当地的画师当学徒,他仍然没人要,只有流落街头。那时的梦想只是想画好春宫动漫,能够谋生,从未想过做什么艺术家。

他连给人打底色都没人要,最后只好借一个煤油炉,买十多块钱的糯米粉和糖精,在工地上捡来废板钉成桌椅,半夜起来煮汤圆,卖给那些下夜班的人。“开业”的当晚,一个拖车倒车撞倒他的桌子,赔了五十块钱,算是他发的第一笔横财。同学介绍他去画师何先明那做学徒,每天做三餐,还要给师父师母洗内裤。好歹也算有了吃住,工作就是按师父要求给画布打底颜料。

师父嫌他颜料用太厚,很快辞退了他。他悟出此中窍门,找那些画得比较好的画师帮忙打底,每幅十几元,渐渐也能养活自己了。很奇怪,他打小喜欢写日记,在最穷愁潦倒的日子也一直坚持。有人劝他去读沈从文的书,他懂得了山里孩子要闯出世界的道理。终于赚了一千块钱,又借了一千块钱,回到湖南师大进修,结业之后又回东莞,给电影院画海报并守在门口去检票。


他就这样怀揣梦想混迹于底层,终于积攒了一点学费,于1999年底再次回到长沙,拜蔡吉民先生为师。蔡先生是湖南师大的退休老师,油画家。快七十岁了,还在办美术培训班。

先生让他画菊花,他就按伦勃朗那种风格,颜色画得特别夸张。先生看了几眼,说这不行,你这完全是商业画的逻辑,这个颜色非常脏,油画也不是只有伦勃朗才叫油画。油画有很多主义很多流派,你应该学习更多的东西。先生说着,拿起笔几下子就把大的色调铺出来,用他的底色然后蘸上宝石翠绿在罐子上,感觉立马就出来了。

他以前根本就没有碰到过这么好的老师,几笔就能把很抽象的这种关系和基本色调构图摆出来。他这才开始重新思考,要把自己过去的路数全部颠覆掉。他开始疯狂地画画,每天去湘江河滩写生。蔡先生说:你这么爱画画,你难道学完又回东莞吗?他说是,他那时只想自己的画作能卖出五百元一幅。蔡先生说其实你可以去考中央美院,那是美术的最高殿堂,有很多名师,你可以真正做一名伟大的艺术家。他一下子被蔡先生的这句话触动了,灰黑的命运天幕似乎漏出一线光明。

他跟蔡先生主要学到的第一是为人,第二是画画,第三是对音乐和歌剧的欣赏。这三年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年,让他真正意识到一个人应该去坚守自己的梦想。蔡先生的老师是颜文梁,他经常给他讲师门掌故。他的素描水平飞速提升,超过了班上所有同学。他这才算是真正踏入美术这个门,以前全部是弯路,还得用大量的时间把弯路堵掉,把一些习惯性的缺点盖住,重新走自己的路。蔡先生告诉他,真正的美术作品首先是个人风格要明朗,对当代艺术来说,你可以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但是你一定要知道这是他画的。

比如说吴冠中先生的作品,他把江南的安静和黑白,用点线色块组织在一起,用西方的那种形式语言和抽象语言去说明,这就形成了他把风景和人文完全结合的个人风格。十八、十九世纪整个欧洲流行一种风俗画,现在看来都没有特别价值。而列维坦则完全把俄罗斯那种大自然的伤感哀婉和风景情趣融进去,因而成为真正的自然主义的伟大歌者。

有了专业课的精进,2000年的时候他就决定参加高考了,回桃江县复读中学。这是他第一次系统学习高中的课程,尽管专业课已经拿到西安美院和四川美院的通知书,但是文化课却考得一塌糊涂。家里没有一个人支持他高考,村子里很多人做生意回来,为家里修了房子,他们家却还是那个老房子,被当地人看不起。他依旧住在离学校较偏远的鱼塘边上,买煤球自己做饭,晚上去地里偷菜来养活自己。

他继续跟蔡老师学,2001年接着考,依旧失利。2002年文化课慢慢有一些进步,专业竟然考上了中央美院和清华美院,其他美院也都来通知书了,学校一片轰动,清华大学的通知让外行咂舌不已。他更加用功学文化课和英语,功夫不负有心人,文化课总分考了三百七十分,超过中央美院录取线二十多分。

录取通知书来的时候,他在长沙打工,妈妈给他三百块钱,他拿一百八十块钱买了一个BB机,还有八十块钱租房子,剩下四十块钱要作伙食费,如果四天之内没有赚到钱,就意味着没有办法生活。他拿着画作和成绩单,跑到一家刚装修好的酒店,毛遂自荐,求老板给他一次机会。老板要求三天必须完成八十幅装饰画,给了他两千块钱的定金。

他太激动了,这是他唯一赚取学费的机会。然后赶紧开始分配任务,请人给他做框,自己完成多少张画,分包出去多少,三天后真的完全做到了,老板把余款全部给他。他把自己的画拍照洗出来,搞了一个册子,要老板在上面签字,给予评语,做成自己的硬广告,开始下一轮去找装修的地方。那个暑假他把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都赚到了。


学校是10月1日报到,他第一个报名入住。背了三个编织袋,一袋子书,一袋子棉被衣物,还有一袋子颜料和画箱。同学们陆续进屋,以为寝室还在搞装修,把他当成了装修工人。那时他最值钱的一件李宁牌红色棉袄也才一百三十块钱,他就这样一副民工打扮,到北京去读贵族子弟的央美。

学校很多人玩游戏和逃课,只有他吃饭都在跑步,抓紧时间去看书画画。他热爱的是油画,读的却是影视动漫专业。他只要求专业课及格,其他时间全部拿去学油画。他打听到罗尔纯先生的电话,就去请老先生帮他看画。他拖了一车画去,罗先生很早就在画室等他。罗先生在美术界是一个特别令人尊敬的前辈,对他说你的画不要经常给别人看,要给懂你的人看。并说在我看来,你这些画都很不错,有个人语言的苗头,但还要注意哪些方面的构图,等等。从此之后他就经常去拜访,罗先生也是一个很低调的人,告诉他很多道理。他已经开始意识到,艺术是大艺术范畴,你必须要吃百家饭。他开始对国画、刺绣、石刻、民间版画等都产生兴趣,想借鉴各种美术语言,最后形成一个自己的风格。

他把中央美院的专业书全部通读了一遍,跟着各位老师学习此前他闻所未闻的电影欣赏、镜头分析、音乐与戏剧分析。人为什么美?声音为什么好听?一个乐句来源于哪个选段?他整天背着画夹到处去画画,一到周末就坐火车出去写生。他的专业水平在真正的艺术殿堂获得了突飞猛进。

似乎他的身体,这时才开始觉醒。2003年的冬天,他遭遇了一场充满肉欲的短暂爱情,然后就失恋得一塌糊涂。为了浇灭内心的火焰,他沿着沈从文的足迹到了凤凰,再去山江镇。山江的苗区特别纯真,是花苗的一支。在那里他遇到一个小学老师,说你要真想去一个纯朴的地方画画,就去凉灯,那个地方穷荒艰险,不通公路,需要翻山过去,广州美院一些师生翻山到一半就返回了。他听了这个消息非常高兴,立即动身前往。

他到了那里之后,似乎一切都跟他儿时的感觉很像,跟沈从文书上的人物风景重合在一起。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种缘分,就想扎住那里,画自己的东西。2004年底面临毕业创作,他关于凉灯的一个小的脚本很快就通过了,这个脚本叫《年关》。他又回到凉灯,去寻找那里的音乐,那里的每一个构图,住在那个苦寒的寨子去感受每一个角落。他画了很多草稿,老师看他这么较劲,也从心里觉得这个孩子不错,毕业创作给了他一个一等奖。

他的毕业论文叫《从生活到创作》,毕业作品叫《年关》,记录了凉灯苗寨过年的悲欢离合。这个小视频他花了八千多张手稿去完成,画完之后再去上色。毕业前夕系主任说,你这个片子的结尾,要鸣谢谁谁领导,还有一些不相识的人。他说,对不起,你提的这些,我一个都不会感谢,我只感谢凉灯的父老乡亲。

这种性格,他既不可能留校,也不愿去求职,毕业之后只好回到凉灯。但是还欠三万块钱学费和其他费用,学校直接把欠费者的名字写在教室门口。幸好有三个同学,帮他解决了困难;后来他去办了一个美术培训班,才把欠账还完。

他一边在凉灯间断写生,一边走遍了他梦中的远方。陕北、西北、西藏和江南,他一一丈量着当年那些大师的足迹。


凉灯,在苗语中大约意指老鹰落脚之处,可见其危乎高哉。整个寨子分为五个自然聚落,总共也就八百多老少。人均田土不足一亩,人均年收入一千出头。在今日之盛世,可以想象每人每月生活费一百元,那该是怎样的贫困。全寨都是土墙一层瓦屋,没有任何公共建筑,也没有任何一家可以住进一个客人。在那熏黑的低矮房屋里,柴灶、火塘和床铺基本挨在一起。屋梁上吊着玉米、辣椒和腊肉——这些足以维系他们自生自灭的物质,彰显着各家的盛衰。

青壮年多数出门打工,偶尔还能带回一个更贫穷地区的女人。寨子中的适龄女孩,都要想法嫁到山下。越来越多的男人成为光棍,有的一生也没碰过女人。全寨基本都姓龙,共有一个远祖。

村子话语权的构成大致分为四种:代表政权的书记村长,代表神权的巫师,代表绅权的老师和代表族权的辈分最高者。这些权威者也都姓龙,利益共同时,会很团结一致。但在各自的话语范围则有各自的权重,偶尔也有矛盾。

黄于纲是经人介绍而认识龙老师的,龙老师是本寨唯一的师范毕业生,知识分子,一个人打理着唯一的一所希望小学。不仅一批批孩子都是他教育的,寨子里但凡通信、登记、打报告等诸类事务,皆要拜请他才行。他能接纳黄于纲在他家搭伙,并安排黄于纲独居于那个废弃的教室,这已经足以让全寨侧目。

这样一个奇特存在的苗寨,无论建筑、人物和风俗,应该都是艺术家甚至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研究的最好田野基地。黄于纲立志于此,每天走村串户,记日记,摄影摄像,写生素描,水墨、油画和雕塑一起上。他要用多种媒体的方式,来记录一个古老村寨的变迁史。这一待就是数年,那时,他培训过的一个女生爱上了他。她考进大学后,很快退学来陪他在凉灯生活和创作。他们寄居于那个废弃的教室里,结成了患难相依的夫妻。而他画过的一些衰朽残年的老人,也在渐次远去。巫师开始警告村民,不要让这个外来人画像,会被他摄取魂魄。

但是他给村民一些模特费补助,他的朋友们经常来看他,为村里募捐一些衣物、图书,渐渐他也赢得了大家的信任。他的日记记载——吴奶奶说我所画过的老人,已经死了四个,余下的不多了。我正在给她画肖像,生怕这样会给她带来厄运,赶紧停笔。奶奶看出了我的意图,便风趣地说:“他们不是被你画死的,是病死老死的,人到了八十多岁,可以安静地自己爬到土里去了。”

日子久了,淳朴的苗民有事也会常来请托。政府扶贫款如何公平分配,通向山下的公路何时修通,一家智障的几个孩子如何进入特殊学校,这都成了他也该要尽力而为的事情。甚至老光棍求他带去镇上嫖娼,弥补生年之荒寒缺失,他都不能忍心拒绝。


2010年之后,他用辅导高考补习班和卖画的一点小钱,支撑着他自己的小家,以及在凉灯创作的全部生活。卧具、颜料、画框甚至饮用水,都要翻山越岭背负上去。他像凡·高在普罗旺斯的寂寞一样,自信他的坚持和坚守,必将在艺坛开出花来。

从山江镇卫生院来了几个医生,说是给村里的小孩检查疾病,龙求全有四个小孩,两个无户口,求全的母亲害怕暴露而遭到计生部门的罚款,不敢带另外两个小孩去检查。他出面解释说他们不是那个计生部门,她才战战兢兢地带孩子一起去。这些日常生活里的悲苦,他都用他的画笔一一记录着。

无论内心怎样温暖悲悯,有时也难免抵御不了一些寻常的伤感。他的日记写道——

今天我是痛苦的,为千潭村51号老三的过早离世而悲痛。我去看他时,好多村民已聚在他家。老二给我碗筷让我喝酒吃饭,我看见桌椅还是我画过的,在这儿,我曾经和老三喝过酒抽过烟。我只想喝酒,来追忆他和我画画时的情景。去年冬天下大雪,在他家画了半个月,那时老婆因天太冷回家了,我一个人住在希望小学,天冷不想煮饭,好几顿都是和他吃一起的。我总要他出去打工好泡个妞回来,年轻的寡妇也可以,别再孤孤单单了!如今,他还是孤独地走了。想到这些,我不知道画画是否还有意义,尽管我已走了十几年,并还会继续走下去;我也不知道画画究竟能承载些什么。面对老三的死,好想大哭一场,却又找不到哭诉的对象。

晚上老婆打电话来,我将此事告知她,她竟哭着要我早点回家,我说明天一大早还要送老三。

日子还会跟过去一样,老大仍过着他的光棍生活,老二会带着老婆再次出去打工,我仍旧画画,写点东西,拍点照,唯一不同的是村头的大树旁多了个坟堆。

在这样一个终将消失的苗寨,参加葬礼几乎成了他的日常生活。我看过他的一组关于送葬的水墨,也许今日中国,只有他还会画这样的题材。他在日记里记载思考着这样的生离死别——

上午十点多,从凉灯二组下一个山坡到了一组,去参加一个老人的葬礼。带了画具,如果主人介意,我就不画。葬礼是我一直关注的题材。

今天天气寒冷,全村老少都在丧亲的那户人家吃早饭。我独自走到棺材边,四周和下方都点着香灯,几张红被盖着老人,还未入棺。棺木旁边生着炭火,十几把木椅散落在周围,守灵的人们就在棺木斜对面吃饭。一个眼里噙着伤痛的妇女用苗语问我什么,我听不懂,她就径直跑到遗体边放声大哭起来。望着她的背影,我心生惆怅。世间万物皆有始终,所有的哀怨都在记忆中堆积。

走到吃饭的地方,屋里挤满了人,他们头裹白巾,排了六桌。上几大碗肉炖白菜,几壶烧酒,大根的木柴烧火煮水取暖,火塘边也蹲着人,柴烟熏得满屋都是。半边刚杀的猪放在木柜下边,几只黑狗窜行在人群的缝隙中。中间堂屋正壁贴着红色的毛泽东画像、送子观音、财神福禄,等等,这是他们的信仰祈望;左边是年长者睡的黑色蚊帐,蚊帐对面是灶台橱柜,煮饭师傅忙着给吊丧的人们装饭打菜斟酒;右边是年轻人睡的白蚊帐,它旁边摆放着稍微新式的家具。这三个通间装着他们的衣食住行,待人接物的准则,还有他们的价值及信仰世界,这些都在里面体现并不断冲撞、打破、融入、延续。

我游走在房间里的各个角落,思考着这些东西应该怎样去表达。画具就躺在离死者不远的地方。龙老师说,她享年七十三岁,卧病三年,老公小她四岁,生有五儿两女,这种情况,在苗族,他们两口子是福命!

我撑开纸张,望着刚吃完饭的守灵人,他们围着遗体又开始失声痛哭,连劝哭的人也不禁落泪。哭声在村子上空飘荡,冬日的冷风吹动着地上的纸钱,见这情景,我眼圈也红了。年长者开始在棺内垫上黄裱纸钱,顶上方放着几片青黑色子瓦(当地瓦片的一种——编者注),再用白巾盖住,垫上被褥,等待遗体遗物进入。至亲儿孙们痛哭地托着逝者慢慢放入,新的苗衣鞋帽分别放在四周,他们再看最后一眼。乡邻们劝开儿孙,掌事者下令封棺,十几个抬棺的壮士们在一旁用粗草绳系紧棺木和木杠。一根长长的白巾从棺材前方直伸到至亲们的手上,他们头缠白巾,白巾的额头部点上一点大红。待一切准备就绪,掌事者一声吆喝,便开始起身行丧,爆竹震耳欲聋,纸钱沿路抛撒。全村老少在后面送行,且要送到埋葬的地方,吃上丧糖烟酒。

逝者埋在离家不远的山崖边一块刺杉林里,沿路弯弯,崎岖险陡,饮着烧酒的壮士们终于到达逝者安身之地。我是第一次来这里,虽是冬季,但风景如画。逝者的老伴儿早已用镰刀砍出一条小路,到春天,那些断开的荆棘灌木又会生出新枝绿叶,那将是另一个生灵悲欣的世界。

一个中央美院的高才生,三十几岁的小伙子,就这样放弃都市繁华,深入他乡,寒温相关地融进了这片土地。开始,凉灯的百姓见到他说:小黄,你来了。现在,他们说:小黄,你回来了!

没有他的草根生涯,少年和青春的磨难,我很难相信他能经受这样的考验,并夺取来自土地的他应有的收获。一进冬天,他看见蜿蜒曲折的河滩,那凸显的曲线像长长的思绪,一直伸向远方;他会在脑中记起轮船的汽笛,深感自己就像线谱上孤独的音符,独自感怀自己的历史和即时的风景,他曾经的快乐忧伤会随风而逝。

他现在的工作室离湘江不远,每回从凉灯回来,都会去河滩走走。他始终记得当年,腰间装满日记本,去寻找母亲的时刻。一路上全是山,乳房似的山,无一不是母亲的象征。第一次和妈妈抱头痛哭,他从未如此幸福地痛哭过。从河边来,到山间去,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之后无数的坎坷起伏,从再次登上凉灯开始,他的人生终于有了崭新的高度。


我乃美术圈外人,却在这个时代,结识了很多优秀的艺术家。每个人的成功都有其独特的传奇,都有不可复制的巅峰。然而像黄于纲这样一个苦孩子,一个看似完全与高雅艺术无缘的孤儿,却能依靠自己的底层打拼,终于出类拔萃,站立在当代艺术前沿——这几乎是我见识的唯一。

多数的80后,已经对这个时代的苦难无动于衷。他们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些同代人,会在他们的锦衣玉食之外挨饿。无论文字或者画面揭开的惨苦世相,很多时候,还可能构成对他们视觉的冒犯。流行的当代艺术,在那些冷暖颜色的背后,也许不乏波普和荒诞,不乏独创与象征,但是,却缺少黄于纲这种对乡土中国的逼视。

对,我说的就是逼视——一种眼露寒光咄咄逼人的审视。这种逼视是艺术家在这个纷繁岁月应有的立场,是其画刀刻画中深藏又毕露的态度。我喜欢有态度的创作,无论文字、色彩或者光与线条,一切都该黑白分明。就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天然必须区别正邪一样。

黄于纲的大量作品,基调都是隆重的黑墨,稀有的红是寒山火塘的微茫温暖,是夕阳难挽的万般无奈。凉灯,这样一个曾经无人知晓的古寨,必将因其刻画而名满天下,最终也必将在其注目下渐次消亡。黄于纲身上,有我喜欢的那种湖湘子弟的蛮野、执拗和坦率。我们不多的酒聚里,都会交换故事,使酒骂座,自己把自己灌醉,然后高歌无忌。他的身世之苦,在他的哽咽叙述中,常常勾出我的老泪。

老话爱说天将降其大任者,必将如何如何。然而世间并非所有的辛苦,皆能换取福报。但是,我个人坚信,一个伟大的艺术家的诞生,绝非温软画室的产物。我之所以看好黄于纲及其创作未来,在于非常人物必有非常之志,也必有浩然之气。他正是怀揣着这样一股气,行走于盛世边缘之荒山野岭。他那洒泪拌血的颜料,一定迥异于诸多媚俗谀世的画匠,也肯定会在来世,绽放其灿烂寒光。

2017.5.8于大理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