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神鬼狐妖的魅力
康熙十八年也就是公元1679年,《聊斋志异》初步成书,蒲松龄写了《聊斋自志》,他说:“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搜神是志怪小说的主要特点。“才非干宝,雅爱搜神”八个字,恰好说明志怪小说从雏形走向成熟和顶峰的历史过程。
干宝是东晋历史学家,他的《搜神记》是志怪小说,因此干宝被叫作“鬼之董狐”,给鬼写历史的人。干宝的《搜神记》和据说陶渊明所作的《搜神后记》,张华的《博物志》,刘义庆的《幽明录》,王嘉的《拾遗记》,这些六朝小说,还有早于它们的魏文帝曹丕的《列异传》等三十多部小说,是志怪小说童年期的作品。经过唐传奇的发展繁盛,到了鲁迅先生称为“拟晋唐小说”的《聊斋志异》,就是按照魏晋小说和唐传奇的路子创作的《聊斋志异》,志怪小说达到顶峰。所谓“志异”,包括志怪和传奇,更有鲁迅先生所说的“用传奇法而以志怪”。《聊斋志异》给古代小说人物画廊增添了数以百计的成功的人物形象,成为包括白话小说在内的古代短篇小说的艺术高峰,是最有思想内涵和艺术创新特点的小说经典,又雅俗共赏,为海内外广大读者喜闻乐见。
“志怪”最早见于《庄子·齐物论》:“齐谐者,志怪者也。”齐谐这个人,是记录怪异故事的人。所谓“志怪”,就是写非常之人,非常之物,非常之事。用现代文艺理论术语来说,就是创造超现实的他界,而且把它们当作现实世界来描写。这超现实的他界有三:神界和神仙形象、幽冥界和鬼魂形象、妖界和妖魔形象。三界模式是早期志怪家创造的,蒲松龄发挥到了极致。
紫气仙人和凡人俗事
在古代小说家笔下,仙界存在于天界,存在于海底龙宫,存在于深山洞府,是不老不死的乐园。那里有奇树珍果,香花瑶草,美人仙乐,玉液琼浆,有永远的享乐和永恒的生命。《汉武故事》写西王母和汉武帝相会,汉武帝向西王母求不死之药,西王母说:不死之药是有的,中华紫蜜、玉液金浆都是,但汉武帝欲念尚存,不能给,给他几个好吃的桃子,汉武帝吃完留下桃核,西王母问:做什么?汉武帝说:留下自己种。西王母说:这桃三千年一熟,你种不了。仙界一瞬间,人间若干年。六朝小说创造一个著名的“烂柯”典故。一个叫王质的进深山砍柴,看到两人下棋,停下观看,过了一会儿,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斧头柄像经过几百年风霜的朽木,完全腐烂。等他回到山下,已经见不到自己同时代的人。另一个六朝小说写刘晨和阮肇在天台山遇到美丽的仙女,跟仙女共同生活半年,因为思乡回到人间,发现家里已经是自己的七世孙。
西王母
古人求仙是感叹人生短暂,企望解脱尘世苦难。早在汉代以前的《山海经》《穆天子传》中,小说家就写神和人的交往。到了六朝小说里,神仙多而全,可以跟奥林匹亚山上的古希腊众神媲美,比如有掌管不死之药的西王母;有长着长长的手指甲,三次见沧海变桑田的麻姑;有吹着玉笛、驾着凤凰飞向茫茫天空的弄玉。张华《博物志·八月浮槎》写有人坐着木排到天河游历,遇到在天河饮牛的牛郎,这个人回到人间,星相学家说:某年某月某日客星犯牵牛星,正是这个人到天河的日子,杂文家邓拓把这个故事叫作“中国最早的航天传说”。《拾遗记》写秦始皇好神仙,宛渠国民驾螺舟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像现代的核潜艇。在人神交往中,神和人恋爱渐渐成为主唱,出现了“天仙配”的故事,《搜神记》的《董永妻》和《搜神后记》的《白水素女》,都是著名的仙女和凡人恋爱的故事。大文学家吴均的《续齐谐记》里的《清溪庙神》,写神仙和凡人的爱情,创造出“愿作鸳鸯不羡仙”的模式,仙女向往尘世爱情,跟凡夫俗子结合,成为仙凡恋爱的模式,历代作家乐于做这样的文章。
到了《聊斋志异》里,仙界除了天界、龙宫、深山洞府之外,还经常出现“点化”的仙境,人们不需要寻仙,尘世就是乐土,仙乡就在现实中。《巩仙》写一对相爱男女被有钱有势者拆散,道士的宽袍大袖变成光明洞彻的房屋,他们在里边幽会并生儿子,蒲松龄诙谐地说,在道士袖子里既冻不着也饿不着,还没人催税,“老于是乡可耳”;《蕙芳》里的仙女嫁给青州城里贫穷的、货面为业的马二混为妻,把马家的茅草房点化成雕梁画栋的宫殿,把马二混身上的粗布衣服点化成华美的貂皮裘衣,吃饭时,仙女的侍女拿出从天上带来的皮口袋一摇,一盘一盘珍馐佳肴,热气腾腾地拿出来,好像皇帝老儿的御厨房在此。
翩翩
聊斋仙女有平民色彩,她们跟凡人成亲,养儿育女,为夫君恪尽职守,追求道德完善、追求真正幸福,《翩翩》是代表。男主角罗子浮本是个浮浪子弟,他在金陵嫖娼染上一身恶疮,被妓女赶出来,沿街乞讨,浑身恶臭,谁见谁就像躲避瘟疫一样跑开。他没脸回家乡,眼看要变成他乡饿殍时,在一个山寺遇到个容貌若仙的女子,名叫翩翩。翩翩收留他,让他住进自己的山洞,用山上的溪水洗浴,罗子浮洗浴后,恶疮很快结痂脱落。山溪洗恶疮,这是个很有象征意味的细节。翩翩剪下芭蕉叶给罗子浮做衣服,罗子浮怀疑,芭蕉叶还能穿?结果,穿到身上变成了绵软的绸缎。翩翩又把芭蕉叶剪成饼的样子,说它是饼,果然就是饼;剪成鸡和鱼的样子,说它是鸡和鱼,真是美味的鸡和鱼。山涧里的溪水倒到瓮里,变成总也喝不尽的美酒。罗子浮在白云悠悠的山洞安顿下来,恶疮刚好,他就向翩翩求爱,翩翩并不嫌弃他,两人感情很和美。但是罗子浮好了疮疤忘了疼。翩翩的女友花城来祝贺新婚,罗子浮见花城长得漂亮,产生邪念,三个人一起喝酒时,他假装到地上捡东西,捏花城的脚,花城和翩翩都是仙女,对罗子浮的鬼花样洞若观火,但都不动声色,花城像没事人一样笑笑,一点儿也不大惊小怪,翩翩更是置若罔闻。罗子浮做贼心虚,心神不定。突然,他发现身上冷飕飕的,原来他的衣服都变成了秋叶,他赶紧收敛邪念,秋叶又恢复成绵软的锦衣。这是个带有哲理性的细节,邪念产生,锦衣变成秋叶;邪念消失,秋叶变成锦衣,真是善恶一念间,苦乐自不同。接着两个仙女对罗子浮来了番善意嘲笑,花城说他行为很不端正,如果遇到个醋壶娘子,早就气得跳八丈高了;翩翩说他是薄倖儿,应该让他冻死。翩翩说完也就算了,并没有为难罗子浮。罗子浮在山洞住的时间长了,天冷了,翩翩收下天上的白云给罗子浮絮成温暖的棉衣。他们有了儿子,儿子长大后,跟花城的女儿结婚。罗子浮这个浮浪子弟在仙女翩翩的影响下,成了一个有家庭责任心的人。当他归乡给叔父养老时,翩翩扣钗而歌给他送行:“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纨。”翩翩清高淡泊的生活态度教育了罗子浮,成全了罗子浮。
云萝公主下凡嫁给书生安大用,她回天宫三天,安大用在人间三年,参加科举考试得了功名,向回家来的云萝报喜,云萝很不高兴地说:“搞这些无用无聊的事情做什么?”“无足荣辱,止折人寿数。三日不见,入俗幛又深一层矣。”
自诩“中原才子”的王勉目中无人。他来到仙人岛,少女芳云和绿云对王勉嬉笑嘲谑,每当王勉夸耀自己的文才时,她们都巧妙地加以嘲弄,王勉跟芳云结婚后,发现芳云知识渊博,他终于知道山外有山,明白自己是井底之蛙。
前人小说里的观世音总是手执柳枝,点洒几点救命水,到了蒲松龄的《菱角》里边,观世音变成了凡人的母亲,在人间吃苦耐劳,亲手给儿子做衣服和鞋子,真正成了跟黎民大众共甘苦的平民观音。
前辈作家创造了星汉灿烂的神仙世界,蒲松龄让紫气仙人向人间回归,更切近现实生活,成为人间男子的道德教化者。
奇幻异彩的鬼魂世界
先秦典籍《左传》《庄子》《墨子》《吕氏春秋》早就写到鬼,前人认为,人死为鬼,鬼形成另一个世界——幽冥界。人死为“归”,魂归泰山,泰山神下边有若干管理机构。等到佛教传入中国,佛教化地狱概念和中国传统鬼故事结合,阴世有了更完整的结构,有形形色色的鬼,有各种各样的鬼故事。
庄子认为死亡是人生苦难的解脱,是快乐,死了妻子鼓盆而歌。随着时间推移,庄子式的对死的达观逐渐被对死的恐惧代替,人们想象:死是阴冷的,鬼盼望返回人世。早期志怪作品写男鬼,后来渐渐被女鬼取代。《搜神记·吴王小女》写吴王夫差女儿紫玉跟平民子弟韩重相恋,夫差不同意,紫玉郁闷而死。韩重祭墓,紫玉出来邀请韩重进墓,结为夫妻。韩重拿着紫玉送的明珠见吴王,夫差认为韩重是盗墓者而且诬蔑他的女儿,要治罪,紫玉出现在吴王面前,说明前因后果。吴王夫人听说,出来拥抱女儿,紫玉像烟似的消失了。从汉魏小说开始,爱情有使死人复活,枯骨再生的力量,成了小说家、戏剧家最常采用的模式。
聊斋女鬼美丽动人,演出了一幕幕缠绵的爱情故事。
伍秋月
喜爱诗歌的少女连琐十七岁夭折,连续二十年深夜荒郊苦吟“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杨于畏给她续上“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两人相爱,连琐复活。
伍秋月的父亲懂阴阳,在伍秋月夭折时,立块石头写着:“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伍秋月在阴冷的地下等待命中注定的情人,等了三十年,王鼎来到,伍秋月重返人间。
小谢和秋容,一对小鬼女,像人世间没读过多少书的顽皮少女,先是跟耿生嬉闹捣蛋,后来在跟恶势力的搏斗中建立了深厚情谊,终成眷属。
聂小倩摆脱恶鬼的控制,跟刚直的书生宁采臣结为连理,回到人间。
除了演绎人鬼恋之外,聊斋女鬼有比六朝小说更丰富的社会背景和思想内涵。有的外国留学生纳闷:都说中国古代封建,可聊斋不少男女见面就上床。我对留学生说,这类故事都有它特别的缘故,《梅女》这个人鬼恋的故事却写相爱男女坚决不上床,就是因为它涉及更深刻的社会问题,吏治黑暗的问题。
《梅女》写一个叫封云亭的人,外出时住到一个房子里,看到墙上有女人的影子,皱着眉头,伸着舌头,脖子上套着绳索,是吊死鬼。这吊死鬼大白天从墙上走下来,请求封云亭把房梁烧掉,那样她就可以在泉下得到安宁。封云亭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主人,主人对他说,十年前这房子是梅家故宅,夜里进来小偷,被梅家的人抓住送到官府,官府审案的典史收了小偷三百铜钱,就说,这个深夜逾墙入室的人不是小偷,是梅女的情人。梅女受到极大污辱,气愤地吊死了,梅家夫妇也相继死去。封云亭出钱烧了房梁,梅女来感谢她。封云亭想跟她谐鱼水之欢,被拒绝。梅女说,我如果这样做,生前被诬陷的罪名就洗不掉了。梅女给封云亭介绍个鬼妓。后来地方上的典史也来找封云亭,说他的老婆死了,他很想念她,能不能帮忙在阴世找找她?封云亭把鬼妓叫来,想让鬼妓给问一下。鬼妓一到,原来正是典史的妻子!典史拿巨碗砸过去,鬼妓消失,来了阴间妓院的老鸨,对典史破口大骂:你本是浙江一个无赖,拿钱买了个典史小官,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你做官有什么清白?哪个人袖筒有三百铜钱,你就当他是你亲爹了。你贪赃枉法搞得神怒人怨,你死了的爹娘哀求阎王,情愿把媳妇送到阴司的青楼代你还债!梅女出来,用长簪刺典史,典史狼狈而逃,回到寓所一命呜呼。梅女自杀后已经托生到一个孝廉家做女儿,因为前世冤情没得到申雪,梅女的魂灵留在阴世寻找报仇的机会,再世为人的孝廉女是个整天伸着舌头的傻子。梅女报仇后,封云亭娶傻女为妻,梅女灵魂回归,傻女成了聪明的美女。
梅女
梅女这个爱情故事里蕴含深刻的社会内容,三百铜钱一条人命,贪官污吏之恶劣,真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现实生活中受冤的平头百姓只能冤沉海底,不可能向赃官复仇,现实中人不能做的事,鬼做了,痛快淋漓,大快人心。
聊斋鬼故事奇想奔驰,现实生活中异想天开的事,幽冥世界唾手可得。读书人朱尔旦跟朋友打赌,深夜到十王殿把面目狰狞的判官背出来,而且开玩笑地说:请判官有空时到家里来玩。判官果然来了,跟朱尔旦成了好朋友。朱尔旦写文章总写不好,判官断定,这是因为朱尔旦“心之毛窍塞耳”,趁朱尔旦熟睡的时候剖开他的肚子,拿出肠胃一条一条整理,再从阴世千万颗心中挑了颗聪明的心给他换上,朱尔旦从此下笔千言。他得陇望蜀,要求判官给自己不够美丽的妻子换个头,判官果然找来个美人头,趁着朱妻酣睡的工夫,切瓜一样切下她的脑袋换上。朱尔旦妻子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画中人,只不过脖子上有条淡淡的红线,脸面跟颈部肤色略有不同。头颅移植,现代医学至今不能解决的难题,三百年前在聊斋先生笔下易如反掌。
幽冥世界的社会组织、伦理道德、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经常是对现实社会的模仿。人到阴世受审,受罚,打官司,因果报应是阴间律法的中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陆判
蒲松龄还天才地把仙乡和鬼域组合在一起,创造了著名的聊斋故事《罗刹海市》。美男子马骥弃儒从商,泛海来到“大罗刹国”。“罗刹”是梵语的“恶鬼”,成了国名,意味深长。罗刹国以貌取人,以丑为美,越丑官越大,宰相长着三个鼻孔,两个耳朵都像牲口一样背生。官位低一点就丑得差一点,长得多少像个人样的人,穷得吃不上饭。俊美的马骥在罗刹国成了最丑的人,人们看到他就吓跑了。当马骥以煤涂面作张飞时,罗刹国的人惊叹:你原来那么丑现在这么漂亮,“何前媸而今妍也”,推荐他做官。马骥不愿意易面目求荣显,退隐回山村,跟村民一起去海市,遇到龙宫太子,带他到龙宫,马骥大展雄才,一首赋使他文名遍四海,飞黄腾达,做了龙宫驸马,经常跟美丽贤惠的龙女在龙宫玉树下诗词唱和。罗刹国黑石为墙,以丑为美,龙宫晶明耀眼,唯才是举,两个截然不同的所在,由马骥相得益彰地连缀起来,通过同一个人物在不同国度天差地别的遭遇,蒲松龄对黑白颠倒的现实社会发出锋利的檄文,篇末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蒲松龄说:社会上的人都用假面迎合世人,世情像鬼域一般的阴冷。人们都喜欢坏的东西,一个人如果公然以正人君子的面貌在社会出现,不被你吓得逃走的人,大概就很少见了。你就是连城美玉,也找不到鉴赏你的人,荣华富贵只能从海市蜃楼里边寻找。《罗刹海市》以丑为美的大罗刹国和海底龙宫,显然是驰想天外的异域,但它们又影射封建社会黑白颠倒,美丑不分的活生生的现实,恶鬼当道,有才能的,品德高尚的人总是要受坏人左右!蒲松龄把深刻的社会现实巧妙地隐化在荒诞的神鬼狐妖形式之中,产生了强烈的艺术魅力。法国汉学家克罗德·罗阿说:“《聊斋志异》是世界上最美的寓言。”
罗刹海市
千姿百态的聊斋精灵
凡是人类之外的动物、植物、器物能变化成人,或者虽然没变化成人却能像人一样说话,跟人交往,就叫妖精。这是妖精的宽泛定义。孙悟空常说:捉个妖精耍子。其实孙悟空也是妖精,猴妖。妖和人的交往是《聊斋志异》的重头戏。
《山海经》已写到妖,到晋代张华的《博物志》、干宝的《搜神记》和刘义庆的《幽明录》,各种各样的妖出现:《博物志》写到蜀山猴玃,也就是猴精抢走民间妇人而且生了孩子,再把孩子送回民间;《玄中记》写到树精,蝙蝠精,蛤蟆精。姑获鸟即鸟精的故事比较有名:姑获鸟衣毛为鸟,脱毛为女人,有个男人在田间看到几个美女,把她们的一件毛衣藏起来,其他美女都披上毛衣变鸟飞走了,没毛衣的女人只好跟他回家做妻子。生了三个女儿后,母亲让女儿去问毛衣藏在什么地方,这位母亲找到毛衣,披上变成鸟儿飞走了,然后拿了三件毛衣给女儿披上,也飞走了;《搜神记》写张福在湖上遇到一个驾小船的美女,跟这位美女住到一起,把美女的小船系到自己船后边,半夜醒来,发现怀中美女原来是一只扬子鳄,美女的小船是段烂木头;《幽明录》有“三魅惑新娘”的故事:蛇传话,龟做媒人,扬子鳄来做民间少女的新郎。
到了《聊斋志异》,千姿百态的精灵,让人目不暇接。她们常是生活中美丽多情的女性,又总在紧要关头幻化或揭示出,她们原是大自然某类精灵。
于生深山夜读,一位绿衣长裙、婉妙无比的少女来了,原来她是小绿蜂所变;
甘珏路遇娇婉善言的少女阿英,婚后才知道,她原来是自家那只小鹦鹉;
跟安生恋爱的花姑子香气满身,原来,花姑子之父是当年被安生放生的香獐;
素秋晶莹如玉,知书达理,原来,她是书中蠹虫所化;
书生常大用和宫妆艳绝的少女葛巾相爱,常大用感受到葛巾无处不香。原来葛巾就是国色天香的牡丹花!
……
天才就是从别人看过一百遍的东西,看出全然不同的含义。大自然一些并不美妙的兽类也被蒲松龄幻化成美好的人物:勤劳能干的阿纤是田鼠成精,《西湖主》里娇贵的公主原来是猪婆龙,威猛的班氏兄弟是兽中王大老虎……飞禽走兽,香花瑶草,大自然有什么生灵,聊斋就有什么相应人物。他们是现实生活中真实的人物,又在某个方面隐隐约约地彰显原型。鲁迅先生说她们是“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偶见鹘突,知复非人”。蒲松龄写人和大自然的谐和,写人和包括狼虫虎豹在内的生物和睦相处,可以算中国最精彩的“绿色环保”小说。
在前辈作家的妖精体系里,狐渐渐成为最显赫的角色。在神话传说里,大禹的夫人涂山氏就是九尾白狐。聊斋《青凤》里的狐叟自称是“涂山氏后裔”。《玄中记》说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搜神记》则说千岁之狐,变成美女。六朝小说里的狐仙跟学者讨论深奥的学术问题,唐传奇比如《任氏传》的狐仙已经跟常人无异。蒲松龄写得最多、最精彩的“妖精”,是狐妖。这些可爱的精灵,每位都有动人故事,每位都有独特个性:青凤温婉可爱,小翠调皮活泼,娇娜聪慧美丽,辛十四娘临危不乱,鸦头忠贞不屈,还有助夫成才的凤仙,玩弄男人于股掌之中的恒娘,在关键时刻救情人于水火之中的红玉、舜华……真是万紫千红,而狐女婴宁是最成功的狐仙形象。
在古代小说里,哭得最美的是谁?红楼千金小姐林黛玉,什么情况下都能哭,哭得花瓣为她落地,小鸟飞走不忍听。笑得最美的是谁?聊斋狐女婴宁。
婴宁爱笑,无拘无束地笑,无法无天地笑,连结婚拜堂她都笑得不能行礼。婴宁是古代小说里笑得最开心的姑娘。她把封建时代少女不能笑,不敢笑,不愿笑,甚至于不会笑的条条框框都打破了。那时的女人只能“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只能笑不露齿,笑不出声,否则就是有悖纲常,有失检点,不正经。而婴宁,她面对陌生男子,毫无羞怯地笑,自由自在地笑,任何场合都可以笑,真是任性而为,一切封建礼教对她都不过是春风吹马耳。婴宁生活在“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的深山,她没受过封建礼教的毒害,没受过世俗社会的污染,她像野花一样烂漫,山泉一样清澄,山鸟一样灵秀。
婴宁
婴宁爱花。人们常说,马上看将军,花间看美人。古代文人爱用花写女性。崔护写“人面桃花相映红”,李白写“荷花羞玉颜”。蒲松龄让花自始至终左右着狐女婴宁,甚至花决定她的命运。婴宁一露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她看到王子服对自己一个劲地盯着看,笑吟吟地说了句:“个儿郎,目灼灼似贼。”大大方方地把花丢到地上,跟丫鬟有说有笑地走了。婴宁似乎无意的丢花,其实丢的是爱情信物。王子服捡起花,害了相思病,怀里揣着花,千方百计寻找拈花人。婴宁再露面,执杏花一朵,她爬到树上摘花,看到王子服,哈哈大笑,差点儿从树下掉下来。王子服拿出珍藏的花给婴宁看,婴宁说:“枯矣,何留之?”王子服说,他保存花是为“相爱不忘”。婴宁说:“这好办啊,等你走的时候,让老奴把园中花折一巨捆负送之。”王子服说:“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并进一步表白,这种爱不是亲戚间的爱,而是夫妻间的爱。婴宁问:“有以异乎?”夫妻之爱和亲戚之爱有什么区别呀?王子服回答:“夜共枕席耳。”婴宁低头寻思许久,回答:“我不惯与生人睡。”婴宁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表面看,她憨极了,简直是个傻大姐,实际上她狡黠得很,“憨”是聪慧的隐身衣,婴宁假装不懂王子服的爱情表白,是为了让他把爱情表达得更热烈,更赤诚。她说折一巨捆负送之,就是让王子服进一步把爱拈花之人的话说出来,婴宁还把“大哥欲我共寝”这句话,当着王子服的面说给母亲听,吓得王子服魂飞天外。其实,她说“大哥欲我共寝”的话时,丫鬟出去了,而她母亲是个聋子!听到这个话而且着急得不得了的,只不过是王子服。婴宁是在跟王子服做妙趣横生的爱情逗乐。
古代小说爱情描写从没像婴宁这样别致的样式,古代小说人物画廊从未有过婴宁这样的脱俗少女。婴宁是古代文学女性形象笑得最烂漫、最恣肆、最优美的一个。婴宁天真烂漫,是真性情的化身,在三从四德肆虐的社会,能允许婴宁这类人存在吗?不可能,小说结尾,因为婴宁惩罚了轻薄的西邻子,县官都放过了这似乎过分的行为,婆母却狠狠教训了她,说她一个劲儿笑,大失体统,差点儿要让王家媳妇到公堂上丢脸。于是,婴宁表示:我再也不笑啦。笑姑娘从此永不再笑!即便特地逗她笑,她也决不再笑。一个如此纯洁的少女来到如此肮脏的社会,哭还来不及,哪儿笑得出?婴宁是蒲松龄最喜欢的人物,称为“我婴宁”,“笑矣乎我婴宁”,是聊斋神鬼狐妖艺术形象的杰出代表。
蒲松龄神鬼狐妖画苍生,画尽人间风云图,聊斋驰想天外的志怪,是沧海桑田的人生,人神交往,人鬼交替,人妖转换,花妖狐魅异化为芸芸众生,构成聊斋最和谐的美。《聊斋志异》成为集志怪、神话、寓言于一体的小说宝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