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姐姐

中国新生代散文大展(90后卷) 作者:蔡舒晓 等


姐姐

我已经习惯了T市这个工业老城的清晨,疲惫的人们在干燥的、密布尘霾的空气里四散开来,戴着口罩或者不戴口罩的人紧锁眉头或者面无表情,坐上各自的交通工具,抗拒却又不得不深度迎接这些令人不甚愉快的悬浮颗粒物。今天特殊一些,拉开窗帘时妻子低声惊叹了一声,因为窗外白色的雾气隔离了一切视线可及之处,我看了一眼就隐约觉得胸闷;我那沉迷于奥特曼动画片的小儿子兴奋地扒在落地窗上大喊:“怪兽来了,怪兽来了!”

下楼后,雾气随着天光渐亮而消散了不少,我打电话嘱咐办公室新来的员工布置今天的会议厅,同时像往常一样拦住的士匆匆坐上车,告诉司机师傅要打表、开发票。在后座能看到司机的背影,这是个大概还算年轻的女司机,留着大波浪卷发。早高峰不出意外都是拥堵,平时我都会趁这个时候补上一觉,但是今天挂断电话后莫名觉得毫无睡意。这迷雾之中的一切都很好看,虚化了这个城市群聚而呆板的建筑物外形,有些莫奈油画《日出印象》中零乱隐现的意思——差点都忘了我曾经也是整日对着画板勤奋描摹的美术生了。

“大春?”我听见有人这样叫我,是T市人所习惯的上扬尾音。我从满眼想象的布景中回过神来,脑海里虚幻的油画颜料纷纷剥落,回到了这个真实狭窄、气味不佳的空间,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声音的来源是眼前这位女司机。工作后很少有人这么叫我,我向后视镜里望去,这张脸孔与我记忆里的样子重合又分离,我失声而出:“是你?”

我一直以为她的样子是刻牢在心底的,但事实是我辨认了很久。她看起来和所有的出租车司机一样,戴着白色手套,晒斑不规则地在脸上分布,手边的透明水杯上茶渍斑驳;她在后视镜里朝我笑了,脸上的肌肉带动浅小的皱纹一同舒展。我幻想过无数次与她重逢的情景,或者甚至可以这样说,我来这座城市生活和工作,都带着想要与她偶遇的间接目的。我幻想过,在某个绿灯亮起的十字路口,我和她各自从马路的一面渐渐互相走近,像两块终究要碰撞并吸附在一起的磁铁;她该是记忆里柔软的样子,皮肤很白,头发垂在肩上,然后她眼泪汪汪地认出来我,抱住我。

但是她熟练地换着挡,在拥堵的上班早高峰中行车自如,一面轻松地朝我笑道:“没想到是你啊,大春,你好像胖了。”

我是在大学的男生宿舍里第一次遇见的她。临近毕业的大四,我在画室里废寝忘食地画了很久,接近黄昏的时候冲出去打了一会儿球,从澡堂出来后,我头晕眼花地回到宿舍,看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徘徊在书桌与床铺之间,白色的连衣裙子让她看起来格外瘦。她问我:“小H去哪里了?我是他的姐姐。”我经常听上铺的小H吹嘘他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姐姐,有一次宿舍里的摇滚青年外放张楚的那首《姐姐》给我们听,小H摇头晃脑,投入地体会着歌词,然后声称自己就有那么一个很美很温柔的姐姐,但是,用小H的原话说:“我姐姐很早就混社会了,跟歌词里说的特别像。”

我有点慌神,因为这位姐姐正那么温柔地盯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这个角度看去,她的脸颊与脖子实在太完美了,简直就是画布上望向画师的女模特,美得虚幻而易碎。我说我不知道小H去了哪里,她很轻松地笑笑,说那也没有关系,她把给小H买的零食放在书桌上了,“你们可以一起吃,没事的。”她说着就转身坐在我的床铺上,细白的两条腿摇摇晃晃,夕阳的光线下,她眉眼干净,笑容淡淡的。我感觉到洗完澡后身上尚未被毛巾吸干的水珠,倏忽间增加了蒸发速度。她坐在我的铺上,所以我只能坐在书桌上。然而小H迟迟没有出现,宿舍的其他兄弟也都没有出现,这很正常,因为黄昏是掩饰一切的夜晚的开端,也是校园情侣们开始大规模出没的时候,他们可能都去泡妞了。很奇怪的是,我和她都没有想到要打电话给小H,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比如我叫大春,而她自称姐姐;比如食堂的饭菜是否可口和篮球场的开放时间,然后她问我有没有处对象了,我快速地摇摇头,我猜我表现得有些紧张。天色越来越暗,如果不是我的肚子开始轰鸣,可能我就忘记了我一整天都没吃饭了。

她笑着站起来说她应该走了,于是我深恨这肠胃的响声。她已走向门口,又转身走到我的身边,拿起书桌上的纸和笔写下了一串数字递给我,然后快步匆匆离去,那是个139开头的号码。我在宿舍阳台上,目送她离开,她并没有回头,慢慢地四顾着走着,扒在篮球场的铁丝网上看了一会儿小伙子们蹦跶,又走回校门口,看起来和身边这些学艺术的女生没有什么两样。小H回来后,我装作不经意地向他打听到了她现在所在的城市,小H说,他们的故乡T市是一个缺乏艺术生所必要的诗情画意的工业城市,并不建议我去城区旅游,而姐姐是今天从T市出差到我们这里,正巧路过学校。这之后的几天,我对着空白的画布毫无灵感,脑子里乱得很,直到那个午后,宿舍的哥们儿睡醒后哼哼唧唧地唱着《姐姐》,我头脑发热,摇摇头就忘记了小H对那个城市的负面评价,简单收拾行李后就直奔火车站。去T市的火车只要六个小时,我忐忑地发短信告诉她,我是那个小H的下铺,六个小时后会到T市,姐姐,我是来旅游的。

她在出口处等我,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穿着时髦的牛仔短裤,刚洗过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看起来还没有干透。她说今天已经不早了,如果想要省钱的话,可以借住在她的一个女友家。我跟着她走去,一路上随着她的手指所指方向来熟悉这个城市的各个细节。街头频繁流动着煎豆腐的小摊贩,香味格外摄人魂魄,我才不动声色地咽了一下口水,她就掏出零钱买了一小纸碗,伸着修长的手指递给了我。我和她一路吃着走着,食物的香气让这座城市呈现出友好而接纳的姿态。感觉没过多久,我们就到了那个女友的住地,那时候已经快要接近午夜,亮起灯后,我发现这个房间其实小得很,内间是可见的盥洗台,外间床铺很大,一切都显得拥挤。我抬头,发现天花板上吊下的细铁丝上悬着三两件鲜艳的女士内衣,不由得转过视线,脸红耳赤。她打开她的挎包,从里面掏出一块素色的床单:“给你换个床单吧,这是刚刚洗过晾过的,干净。”然后就打开布料开始铺床。我放下背包,手忙脚乱地协助她,急着说:“不用啦,我一个大男人不讲究这么多的。”她说要的要的,我怕她这里的床单不干净。我说没事,你又不睡。她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同她对视着,然后她绕过床走到我这一侧将我扑倒。不知道为什么,我关于事情是如何开始又是如何结束的记忆是空白的,在此之前我对此一无所知,脑海里只模糊地闪过《金瓶梅》里曾经读过的一句,二八佳人体似酥,教君骨髓枯云云。那天窗外开始下雨,后来我在T市生活了很多年,才知道这样密集的雨水对于T市来说不是一件常见的事,雨点持续的敲击声像是隐约的鼓励,我想,古人诚不我欺也。

很多年后我常做一个梦,我走在森林里,空气湿润到让人胸闷,白色的雾气柔软可触,枝叶深绿的植物从遥远的空中垂下纤长的枝条,打在我的胸口与肩上。某一次我和学心理学的妻子讲到这个梦,她嘟囔着说怎么听起来这么色情。我发了好几秒钟的愣。

姐姐从包里掏出了白色的小圆药片,吃完药后她有些肚子疼,于是继续躺在床上,我替她揉着小腹。我问她,吃药有用吗?她点点头说,不出意外的话是有用的。我本来已经开始无声地思考我们孩子的名字,这时候只能暂停一下了。她说你睡吧,明天可以出门坐大巴去景点逛逛。我闭上眼睛,关于她的最后影像定格在此时,白色柔软的肢体与黑色的长发缠绕在一起,她坐起来替我掖住被角,我像昏厥一般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后她并不在,我以为她可能是出门吃早饭去了,床单还在,但是装床单的那只背包不见了,我觉得有些不安。我等了一会儿,只听到门外邻居们嘈杂的人声,然后我房间的门被突然打开,一个画着夸张眼妆的年轻女人走进来惊讶地看着床上的我:“你不是小H吧?小H那小子长什么样我还是记得的。他老姐说让我把房间借她弟弟住一晚,怎么是你呢?”我庆幸早就穿上了衣服,慌乱地回答说我是小H的同学,来这里旅游的,给你添麻烦了,这就走。她朝我暧昧地笑笑,毫不顾忌地走到房间里收下那几件悬在空中的内衣。我急于逃离这里,好在行李不多三两下就收拾好了,走到门口时我收住脚步,斟酌了一下用词,发现我实在不知道小H姐姐的名字,只好这样问她:“那小H的姐姐到哪里去了?”这个女人说,我怎么知道,可能大哥急着找她吧。她又朝我暧昧地眨眨眼睛,显得刻意得很:“你们昨天一起睡的?哟,还铺了新床单呢。”我夺路而逃。

那时候我二十三岁,在T市人来人往的街头站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差点滑一跤,脚下是半块大饼。抬头看看手表是九点,我看着大雨后格外蓝的天空,第一次体会到身心俱疲。

我没有再联系她,恶狠狠地扔了她的电话号码,在手机里删去一切记录。这恨意持续到回到学校,看到小H这小子懒洋洋地躺在我上铺,我突然觉得特别委屈,眼泪止不住淌下来。我跟他说清楚一切后,小H严肃地对我说,大春,我还是当作不知道这件事吧,上个月给家里通电话时,我就听说姐姐快要跟某个同样“混社会”的发小结婚了。出于同窗四年的友谊,小H仍然陪我痛醉了好几个夜晚,抱着啤酒瓶子在画室里瘫软成无意识的烂泥。毕业季的同学们各自匆忙,只当我和小H有不可描述的深层友谊,面对分别的时刻格外不舍。

后来家里帮我把工作安排在T市,我带着诡秘的心态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在T市生活了近十年,我第一次碰见她居然是在出租车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另一种巧合,像很多年前一样,她是在带着我出发。在我的记忆里,她的身边总是绕着一圈神圣的光芒,皮肤白得闪闪发亮。我一直猜想是因为学生时代两次见到她时我都处于饥肠辘辘的状态,这光圈里混淆着蹦跳的满眼金星。她在后视镜里继续望着我,我快速地算了算,现在的她有三十大几了,皮肤仍然白得耀眼,只是笑起来不再让人觉得她是虚幻而易碎的了——这有可能是因为她是车技熟练的司机,我是乘客。我知道,今天妻子的早饭将我喂得很饱,我再也没有饥饿的嫌疑了。我说,姐姐,你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她咯咯地笑着,又说了些什么,但是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我听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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