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是个
美术化的东西,
因为它同我们
隔远看不见了,
它另外有一种
缥缈不实之美。
寄给一个失恋的人的信(一)
秋心:
在我这种懒散心情之下,居然呵开冻砚,拿起那已经有一星期没有动的笔,来写这封长信;无非是因为你是要半年才有封信。现在信来了,我若使(它)又迟延好久才复,或者一搁起来就忘记去了,将来恐怕真成个音信渺茫,生死莫知了。
来信你告诉我,你起先对她怎样钟情,想由同她互爱中得点人生的慰藉;她本来是何等的温柔,后来又如何变成铁石心人;同你现在衰颓的生活,悲观的态度。整整写了二十张十二行的信纸,我看了非常高兴。我知道你绝对不会想因为我自己没有爱人,所以看别人丢了爱人,就现出卑鄙的笑容来。若使你对我能够有这样的见解,你就不写这封悱恻动人的长信给我了。我真有可以高兴的理由。在这万分寂寞一个人坐在炉边的时候,几千里外来了一封八年前老朋友的信,痛快地暴露他心中最深一层的秘密,推心置腹般娓娓细谈他失败的情史,使我觉得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这样爱我、信我,来向我找些同情同热泪,真好像一片洁白耀目的光线,射进我这精神上之牢狱。最叫我满意的是由你这信我知道现在的秋心还是八年前的秋心。八年的时光,流水行云般过去了。现在我们虽然还是少年,然而最好的青春已过去一大半了。所以我总是爱想到从前的事情。八年前我们一块儿游玩的情境,自然直率的谈话是常浮现在我梦境中间,尤其在讲堂上睁开眼睛所做的梦的中间。你现在写信来哭诉你的怨情,简直同八年前你含着一泡眼泪,咽着声音讲给我听你父亲怎样骂你的神气一样。但是我那时能够用手巾来擦干你的眼泪,现在呢?我只好仗我这支秃笔来替那(手巾)陪你呜咽,抚你肩膀,低声地安慰。秋心,我们虽然八年没有见一面,半年一通信,你小孩时候雪白的脸,桃红的颊,同你眉目间那一股英武的气概却长存在我记忆里头。我们天天在校园踏着桃花瓣地散步,树荫底下石阶上面坐着唧唧哝哝地谈天,回想起来真是亚当没有吃果前乐园的生活。当我读关于美少年的文学,我就记起我八年前的游伴。无论是述Narcissus 的故事,Shakespeare 百余首的十四行诗,Gray 给Bonstetten 的信,Keats 的Endymion,Wilde 的Dorian Gray 都引起我无限的愁思而怀念着久不写信给我的秋心。十年前的我也不像现在这么无精打采的形象,那时我性情也温和得多,面上也充满有青春的光彩,你还记着我们那一回修学旅行吧?因为我是生长在城市,不会爬山,你是无时不在我旁边,拉着我的手走上那崎岖光滑的山路。你一面走一面又讲好多故事,来打散我恐惧的心情。我那一回出疹子,你瞒着你的家人,到我家里,瞧个机会不给我家人看见跑到我床边来。你喘气也喘不过来似的讲:“好容易同你谈几句话!我来了五趟,不是给你祖母拦住,就是被你父亲拉着,说一大阵什么染后会变麻子……”这件事我想一定是深印在你心中。忆起你那时的殷勤情谊更觉得现在我天天碰着的人的冷酷,也更使我留恋那已经不可再得的春风里的生活。提起往事,徒然加你的惆怅,还是谈别的吧。
来信中很含着“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的意思。这差不多是失恋人的口号,也是失恋人心中最苦痛的观念。我很反对这种论调,我反对,并不是因为我想打破你的烦恼同愁怨。一个人的情调应当任它自然地发展,旁人更不当来用话去压制它的生长,使他堕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烦闷网子里去。真真同情于朋友忧愁的人,绝不会残忍地去扑灭他朋友怀在心中的幽情。他一定是用他的情感的共鸣使他朋友得点真同情的好处,我总觉“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这句话对“过去”未免太藐视了。我是个恋着“过去”的骸骨同化石的人。我深切感到“过去”在人生的意义,尽管你讲什么“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同Let bygones be bygones,“从前”是不会死的。就算形质上看不见,它的精神却还是一样地存在。“过去”也不至于烟消火灭般过去的,它总留了深刻的足迹。理想主义者看宇宙一切过程都是向一个目的走去的,换句话就是世界上事物都是发展一个基本的意义的。他们把“过去”包在“现在”中间一齐往“将来”的路上走,所以Emerson 讲:“只要我们能够得到‘现在’,把‘过去’拿去给狗子罢了。”这可算是诗人的幻觉。这么漂亮的肥皂泡子不是人人都会吹的。我们老爱一部一部地观察人生,好像舍不得这样猪八戒吃人参果般用一个大抽象概念解释过去。所以我相信要深深地领略人生的味的人们,非把“过去”当做有它独立的价值不可,千万不要只看做“现在”的工具。由我们生来不带乐观性的人看来,“将来”总未免太渺茫了,“现在”不过一刹那,好像一个没有存在的东西似的,所以只“过去”是这不断时间之流中站得住的岩石。我们只好紧紧抱着它,才免得受漂流无依的苦痛。“过去”是个美术化的东西,因为它同我们隔远看不见了,它另外有一种缥缈不实之美。好像一块风景近看瞧不出好来,到远处一望,就成个美不胜收的好景了。为的是已经物质上不存在,只在我们心境中憧憬着,所以“过去”又带了神秘的色彩。对于我们含有Melancholy 性质的人们,“过去”更是个无价之宝。Hawthorne 在他《古屋之苔》书中说:“我对我往事的记忆,一个也不能丢了。就是错误同烦恼,我也爱把它们记着。一切的回忆同样地都是我精神的食料。现在把它们都忘丢,就是同我没有活在世间过一样。”不过“过去”是很容易被人忽略去的。而一般失恋人的苦恼都是由忘记“过去”,太重“现在”的结果。实在讲起来,失恋人所失丢的只是一小部分现在的爱情。他们从前已经过去的爱情是存在“时间”的宝库中,绝对不会丢失的。在这短促的人生,我们最大的需求同目的是爱,过去的爱同现在的爱是一样重要的。因为现在的爱丢了就把从前之爱看得一个大也不值,这就有点近视眼了。只要从前你们曾经真挚地互爱过,这个记忆已很值得好好保存起来,作这千灾百难人生的慰藉。所以我意思是,“今日”是“今日”,“当初”依然是“当初”,不要因为有了今日这结果,把“当初”一切都看做镜花水月白费了心思的。爱人的目的是爱情,为了目前的小波浪,忽然舍得将几年来两人辛辛苦苦织好的爱情之网用剪子铰得粉碎,这未免是不知道怎样去多领略点人生之味的人们的态度了。秋心,我劝你将这网子仔细保护着,当你感到寂寞或孤恓的时候,把这网子慢慢张开在你心眼的前面,深深地去享受它的美丽,好像吃过青果后回甘一般,那也不枉你们从前的一场要好了。
照你信的口气,好像你是天下最不幸的人。秋心,你只知道情人的失恋是可悲哀,你还不晓得夫妇中间失恋的痛苦。你现在失恋的情况总还带三分romantic 的色彩,她虽然是不爱你了,但是能够这样忽然由情人一变变做陌路之人,倒是件痛快的事——其痛快不下给一个运刀如飞、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杀下头一样。最苦的是那一种结婚后二人爱情渐渐不知不觉间淡下去,心中总是感到从前的梦的有点不能实现,而一方面对“爱情”也有些麻木不仁起来。这种肺病的失恋是等于受凌迟刑。挨这种苦的人,精神天天委靡下去,生活力也一层一层沉到零的地位。这种精神的死亡才是天地间唯一的惨剧。也就因为这种惨剧旁人看不出来,有时连自己都不大明白,所以比别的要惨苦得多。你现在虽然失恋但是你还有一肚子的怨望,还想用很多力写长信去告诉你的唯一老朋友,可见你精神仍是活泼泼跳动着。对于人生还觉得有趣味——不管詈骂运命,或是赞美人生——总不算个不幸的人。秋心你想我这话有点道理吗?
秋心,你同我谈失恋,真是“流泪眼逢流泪眼”了。我也是个失恋的人,不过我是对我自己的失恋,不是对于在我外面的她的失恋。我这失恋既然是对于自己,所以不显明,旁人也不知道。因此也是最难过的苦痛。无声的呜咽比号啕总是更悲哀得多了。我想你现在总是白天魂不守舍地胡思乱想,晚上睁着眼睛看黑暗在那里怔怔发呆,这么下去一定会变成神经衰弱的病。我近来无聊得很,专爱想些不相干的事。我打算以后将我所想的报告给你,你无事时把我所想出的无聊思想拿来想一番,这样总比你现在毫无头绪的乱想,少费心力点吧。有空时也希望你想到哪里笔到哪里般常写信给我。两个伶仃孤苦的人何妨互相给点安慰呢!
寄给一个失恋的人的信(二)
秋心:
在我心境万分沉闷的时候,接到你由艳阳的南方来的信,虽然只是潦草几行,所说的又是凄凉酸楚的话,然而我眉开眼笑起来了。我不是因为有个烦恼伴侣所以高兴,真真尝过愁绪的人,是不愿意他的朋友也挨这刺心的苦痛。哪个躺在床上呻吟的病人,会愿意他的家人来同病相怜(的人)呢?何况每人有各自的情绪,天下绝找不出同样烦闷的人们。可是你的信,使我回忆到我们的过去生活;从前那种天真活泼、充满生机的日子却从时光宝库里发出灿烂的阳光,我这彷徨怅惘的胸怀也反照得生气勃勃了。
你信里很有流水年华、春花秋谢的感想。这是人们普遍都感到的。我还记得去年读Arnold Bennett 的The Old Wives’Tale 最后几页的情形。那是在个静悄悄的冬夜,电灯早已暗了,烛光闪着照那已熄的火炉。书中是说一个老妇人在她丈夫死去那夜的悲哀。“最感动她心的是他曾经年轻过,渐渐地老了,现在是死了。他一生就是这么一回事。青春同壮年总是这么结局。什么事情都是这么结局!”Bennett到底是写实派第一流人物,简简单单几句话把老寡妇的心事写得使我们不能不相信。我当时看完了那末章,觉有个说不出的失望,痴痴地坐着默想,除了渺茫、惨淡、单调、无味……几个零碎感想外,又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以后有时把这些话来咀嚼一下,又生出赞美这青春同逝水一般流去了的想头。假使世上真有驻颜的术、不老的丹,Oscar Wilde的Dorian Gray的梦真能实现,每人都有无穷的青春,那时我们的苦痛比现在恐怕会好得多些,另外有“青春的悲哀”了。本来青春的美就在它那种蜻蜓点水、燕子拍绿波的同我们一接近就跑去这一点。看着青春的易逝,才觉得青春的可贵,因此也更想能够在这一去不返的瞬间里得到无穷的快乐。所以在青春时节我们特别有生气,一颗心仿佛是清早的园花,张大了瓣吸收朝露。青春的美大部分就存在着这种努力享乐唯恐不及生命力的跳跃。若使每人前面全现一条不尽的花草缤纷的青春的路,大家都知道青春是常驻的,没有误了青春的可怕,谁天天也懒洋洋起来了。青春给我们一抓到,它的美就失丢了,同肥皂泡子相像,只好让它在空中飞翱,将青天红楼全缩映在圆球外面,可是我们的手一碰,立刻变为乌有了。
就说是对这呆板不变的青春,我们仍然能够有些赞赏,不断单调的享乐也会把人弄烦腻的,天下没整天吃糖口胃不觉难受的人了。而且把青春变成家常事故,它的浪漫缥缈的美丽也全不见了。本来人活着精神物质方面非动不可,所以在对将来抱着无限希望同捶心跌脚追悔往事,或者回忆从前黄金时代,这两个心境里,生命力是不停地奔驰,生活也觉得丰富,而使精神停住来享受现在,是不啻叫血管不流一般的自杀政策,将生命的花弄枯萎了。不同外河相通的小池终免不了变成秽水,不同别人生同情的心总是枯涸无聊。没有得到爱的少年对爱情是赞美的,做黄金好梦的恋人是充满了欣欢,失恋人同结婚不得意的人在极端失望里爆发出一线对爱情依依不舍的爱恋,和凤凰烧死后又振翼复活再度幼年的时光一样。只有结婚后觉得满意的人是最苦痛的,他们达到日日企望的地方,却只觉空虚渐渐地涨大,说不出所以然来,也想不来一个比他们现状再好的境界,对人生自然生淡了,一切的力气免不了麻痹下去。人生最怕的是得意,它使人精神废弛;一切灰心的事情无过于不散的筵席。你还记得前年暑假我们一块划船谈Wordsworth 诗的快乐吧?那时候你不是极赞美他那首Yarrow Unvisited,说我们应当不要走到尽头,高声地唱:
Twill soothe us in our sorrow
That earth has something yet to show,
The bonny holms of Yarrow!
青春之所以可爱也就在它给少年以希望,赠老年以惆怅。(安慰人的能力同希望差不多,比心满意足登高山,洒几滴亚历山大的泪的空虚是好万万倍了。)好多人埋怨青春骗了我们,先允许我们一个乐园,后来毫不践言只送些眼泪同长叹。然而这正是青春的好处,它这样子供给我们活气,不至于陷于颇偿了的无为。希望的妙处全包含在它始终是希望这样事里面,若使每个希望都化做铁硬的事实,那样什么趣味一笔勾销了的世界还有谁愿意住吗?所以年轻人可以唱恋爱的歌,失恋人同死了爱人的人也做得出失望(希望的又一变相,骨子里差不多的东西)同悼亡的很好的诗,只有那在所谓甜蜜家庭、两人互相妥协着的人们心灵里是化做灰烬的。Keats 在情诗中歌颂死同日本人无缘无故地相约情死,全是看清楚此中奥妙后的表现。他们只怕青春的长留着,所以用死来划断这青春黄金的线。这般情感锐敏的人若生在青春常驻的世界,他们的受难真不是言语所能说。这些话不是我有意要慰解你才说的,这的确是我自己这么相信的。春花秋谢,谁看着也免不了嗟叹。然而假设花老是这么娇红欲滴地开着,春天永久不离大地,这种雕刻似的死板板的美景更会令人悲伤。因为变更是宇宙的原则,也可算做赏美中的一般重要成分。并且春天既然是老滞在人间,我们也跟着丢失了每年一度欢迎春来热烈的快乐。由神经灵敏人看来,残春也别有它的好处,甚至比艳春更美,为的是里面带种衰颓的色调,互相同春景对照着,十分地显出那将死春光的欣欣生意。夕阳所以“无限好”,全靠着“近黄昏”。让瞥眼过去的青春长留个不灭的影子在心中,好像Pompeii 废墟,劫后余烬,有人却觉得比完整建筑还好。若使青春的丢失,真是件惨事,倚着拐杖的老头也不会那么笑嘻嘻地说他们的往事了。
人死观
恍惚前二三年有许多学者热烈地讨论过人生观这个问题,后来忽然又都搁笔不说,大概是因为问题已经解决了吧!到底他们的判决词是怎么样,我当时也有些概念,可惜近来心中总是给一个莫名其妙、不可思议的烦闷罩着,把学者们拼命争得的真理也忘记了。这么一来,我对于学者们只可面红耳热地认做不足教的蠢货;可是对于我自己也要找些安慰的话,使这彷徨无依、黑云包着的空虚的心不至于再加些追悔的负担。人生观中间的一个重要问题不是人生的目的吗?可是我们生下来并不是自己情愿的,或者还是万不得已的,所以小孩一落地免不了娇啼几下。既然不是出自我们自己意志要生下来的,我们又怎么能够知道人生的目的呢?湘鄂的土豪劣绅给人拿去游街,他自己是毫无目的,并且他也未必想去明白游街的意义。小河是不得不流、自然而然地流着,它自身却什么意义都没有,虽然它也曾带瓣落花到汪洋无边的海里,也曾带爱人的眼泪到他的爱人的眼前。勃浪宁 把我们比做大匠轮上滚成的花瓶。我客厅里有一个假康熙彩的大花瓶,我对它发呆地问它的意义几百回,它总是呆呆地站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但是我却知道花瓶的目的同用处。人生的意义,或者只有上帝才晓得吧!还有些半疯不疯的哲学家高唱“人生本无意义,让我们自己做些意义”。梦是随人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的,不过我想梦最终脱不了是一个梦吧,黄粱不会老煮不熟的!
生不是由我们自己发动的,死却常常是我们自己去找的。自然在世界上多数人是“寿终正寝”的,可是自杀的也不少,或者是因为生活的压迫,也有是怕现在的快乐不能够继续下去而想借死来消灭将来的不幸,像一对夫妇感情极好却双双服毒同尽的(在嫖客、娼妓中间更多),这些人都是以口问心,以心问口商量好去找死的。所以死对他们是有意义的,而且他们是看出些死的意义的人。我们既然在人生观这个迷园里走了许久,何妨到人死观来瞧一瞧呢。可惜“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所以学者既不摇旗呐喊在前,高唱各种人死观的论调,青年们也无从追随奔走在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因此我做这部人死观,无非出自抛砖引玉的野心,希望能够动学者的心,对人死观也在切实研究之后,下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判断。
若使“生”同“死”是我们的父母——不,我们不这样说,我们要征服自然——若使“生”同“死”是我们的子女,那么“死”一定会努着嘴抱怨我们偏心,只知道“生”不管“死”,一心一意都花在“生”上面。真的,不止我们平常时都是想着“生”。Hazlitt 死的时候说:“好吧!我有过快乐的一生。”(“Well.I’ve had a happy life.”)他并没想死是怎么一回事。Charlotte Bronte 临终时候还对她的丈夫说:“呵,我现在是不会死的,我会不会吗?上帝不至于分开我们,我们是这么快乐。”(“Oh!I am not going to die,am I?He will not seperate us,we have been so happy.”)这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为什么我们这么留恋着生,不肯把死的神秘想一下呢?并且有时就是正在冥想死的伟大,何曾是确实把死的实质拿来咀嚼,无非还是向生方面着想,看一下死对于生的权威。做官做不大,发财发不多,打战打败仗,于是乎叹一口气说:“千古英雄同一死!”“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任他生前何等威风赫赫,死后也是一样的寂寞。”这些话并不是真的对于死有什么了解,实在是怀着嫉妒,心惦着生,说风凉话,解一解怨气。在这里生对死,是借他人之纸笔,发自己之牢骚。死是在那里给人利用做抓爆栗子的猫脚爪,生却嬉皮涎脸地站在旁边受用。让我翻一段Sir W.Raleigh 在《世界史》(The History of the World)里的话来代表普通人对于死的观念吧。
“只有死才能够使人了解自己,指示给骄傲人看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使他厌恶过去的快乐;他证明富人是个穷光蛋,除壅塞在他口里的沙砾外,什么东西对他都没有意义;当他举起他的镜在绝色美人面前,他们看见并承认自己的毛病同腐朽。呵!能够动人、公平同有力的死呀,谁也不能劝服的,你能够说服;谁也不敢想做的事,你做了;全世界所谄媚的人,你把他掷在世界以外,看不起他:你曾把人们的一切伟大、骄傲、残忍、雄心集在一块儿,用小小两个词‘躺在这里’盖尽一切。”
Death alone can make man know himself,show the proud and insolent that he is but object,and can make him hate his forepassed happiness;the rich man be proved a naked beggar,which hath interest in nothing but the gravel that.lls his mouth;and when he holds his glass before the eyes of the most beautiful,they see and acknowledge their own deformity and rottenness.O!eloquent,just and mighty death whom none could advise,thou hast persuaded; what none hath presumed,thou hast cast out of the world and despised:thou hast drawn together all the extravagant greatness,all the pride,cruelty and ambition of man,and covered all over with two narrow words:“Hic jacet.”
这里所说的是平常人对于死的意见,不过用伊利沙伯时代文体来写(显得)壮丽点,但是我们若是把它细看一番,就知道里头只含了对生之无常同生之无意义的感慨,而对着死国里的消息并没有丝毫透露出来。所以倒不如叫做“生之哀辞”,比“死之冥想”还好些。一般人口头里所说关于死的思想,剥蕉抽茧看起来,中间只包了生的意志,哪里是老老实实的人死观呢?
庸人不足论,让我们来看一看沉着声音,两眼渺茫地望着青天的宗教家的话。他们在生之后编了一本“续编”。天堂地狱也不过如此如此。生与死给他们看来好似河岸的风景同水中反映的影景一样,不过映在水中的经过绿水特别具一种缥缈空灵之美。不管他们说的来生是不是镜花水月,但是他们所说死后的情形太似生时,使我们心中有些疑惑。因为若是死真是不过一种演不断的剧中一会儿的闭幕,等会儿笛鸣幕开,仍然续演,那么死对于我们绝对不会有这么神秘似的,而幽明之隔,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有一线的消息。科学家对死这问题,含糊说了两句不负责任的话,而科学家却常常仍旧安身立命于宗教上面。而宗教家对死又是不敢正视,只用着生的现象反映在他们西洋镜,做成八宝楼台。说来说去还在执著人生观,用遁词来敷衍人死观。
还有好多人一说到死就只想将死时候的苦痛。George Gissing 在他的《草堂随笔》(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rcroft)说,生之停止不能够使他恐怖,在床上久病却使他想起会害怕。当该萨(Caesar)被暗杀前一夕,有人问哪种死法最好,他说“要最仓促、迅速的”!(That which should be most sudden!)疾病苦痛是生的一部分,同死的实质满不相干。以上这两位小窃、军阀说的话还是人生观,并不能对死有什么真了解。
为什么人死观老是不能成立呢?为什么谁一说到死就想起生,由是眼睛注着生噜噜苏苏说一阵遁词,而不抓着死来考究一下呢?Johnson 曾对Boswel 说:“我们一生只在想离开死的思想。”(The whole of life is but keeping away the thought of death.)死是这么一个可怕而摸不到的东西,我们总是设法回避它,或者将生死两个意义混起,做成一种骗自己的幻觉。可是我相信死绝对不是这么简单乏味的东西。Andreyev 是窥得点死的意义的人。他写《穷人》(Lazarus)来象征死的可怕,写《七个缢死的人》(The seven that were hanged)来表示死对于人心理的影响。虽然这两篇东西我们看着都会害怕,它们中间都有一段新奇耀目的美。Christina Rossetti,Edgar Allan poe,Ambrose Bieree 同Lord Dunsang 对着死的本质也有相当的了解,所以他们著作里面说到死常常有种凄凉、灰白色的美。有人解释Andreyev,说他身旁四面都被围墙围着,而在好多墙之外有一个一切墙的墙——那就是死。我相信在这一切墙的墙外面有无限的风光,那里有说不出的好境,想不来的情调。我们对生既然觉得二十四分的单调同乏味,为什么不勇敢地放下一切对生留恋的心思,深深地默想死的滋味。压下一切懦弱无用的恐怖,来对死的本体睇着细看一番。我平常看到骸骨总觉有一种不可名言的痛快,它是这么光着,毫无所怕地站在你面前。我真想抱着它来探一探它的神秘,或者我身里的骨,会同它有共鸣的现象,能够得到一种新的发现。骸骨不过是死宫的门,已经给我们这种无量的欢悦,我们为什么不漫步到宫里,看那千奇万怪的建筑呢。最少我们能够因此遁了生之无聊ennui的压迫。De Quincey 只将“猝死”“暗杀”……当做艺术看,就现出了一片瑰奇伟丽的境界,何况我们把整个死来默想着呢?来,让我们这会死的凡人来客观地细玩死的滋味:我们来想死后灵魂不灭,老是这么活下去,没有了期的烦恼;再让我们来细味死后什么都完了,就归到没有了的可哀。永生同灭绝是一个极有趣味的dilemma,我们尽可和死亲昵着,赞美这dilemma做得这么完美无疵,何必提到死就两对牙齿打战呢?人生观这把戏,我们玩得可厌了,换个花头吧,大家来建设个好好的人死观。
在Carlyle 的The life of John Sterling 中有一封Sterling在病得快死的时候写给Carlyle的信,中间说:
“它(死)是很奇怪的东西,但是还没有旁观者所觉得的可悲的百分之一。”(It is all very strange,but not one hundredth part so sad as it seems to the standers-by.)
谈“流浪汉”
当人生观论战 已经闹个满城风雨,大家都谈厌烦了不想再去提起的时候,一天我忽然写一篇短文,叫做《人死观》。这件事实在有些反动嫌疑,而且该挨思想落后的罪名,后来仔细一想,的确很追悔。前几年北平有许多人讨论gentleman 这字应该要怎么样子翻译才好,现在是几乎谁也不说这件事了,我却又来喋喋,谈那和gentleman(“君子”)正相反的vagabond(“流浪汉”),将来恐怕免不了自悔。但是想写文章的时候,哪能够顾到那么多呢?
gentleman这字虽然难翻,可是还不及vagabond这字那样古怪,简直找不出适当的中国字眼来。普通的英汉字典都把它翻做“走江湖者”“流氓”“无赖之徒”“游手好闲者”……但是我觉得都丢失了这个字的原意。vagabond既不像走江湖的卖艺为生,也不是流氓那种一味敲诈。“无赖之徒”“游手好闲者”都带有贬骂的意思,vagabon却是种可爱的人儿。在此无可奈何的时候,我只好暂用“流浪汉”三字来翻,自然也不是十分合适的。我以为gentleman与vagabond这两个词所以这么刁钻古怪,是因为它们被人们活用得太久,原来的意义早已消失。于是每个人用这个词的时候都添些自己的意思,这字的含义越大,就越加好活用了。因此在中国寻不出一个能够引起那么多的联想的字来。本来gentleman与vagabond这两个词和财产都有关系的,一个是拥有财产、丰衣足食的公子,一个是毫无恒产、四处飘零的穷光蛋。因为有钱,自然能够受良好的教育,行动举止也温文尔雅,谈吐也就蕴藉不俗,更不至于跟人锱铢必较,言语冲撞了。gent1eman这字的意义就由世家子弟一变变做斯文君子,所以现在我们不管一个人出身的贵贱,财产的有无,只要他的态度是温和,做人很正直,我们都把他当做gent1eman。一班穷酸的人们被人冤枉时节,也可以答辩道:“我虽然穷,却是个gent1eman。”vagabond这个字意义的演化也经过了同样的历程。本来只指那班什么财产也没有,天天随便混过去的人们。他们既没有一定的职业,有时或者也干些流氓的勾当。但是他们整天随遇而安,倒也无忧无虑,他们过惯了放松的生活,所以就是手边有些钱,也是糊里糊涂地用光,对人们当然是很慷慨的。他们没有身家之虑,做事也就痛痛快快,并不像富人那种畏首畏尾,瞻前顾后。酒是大杯地喝下去,话是随便地顺口开河,有时也胡诌些有趣味的谎语。他们万事不关怀,天天笑呵呵,规矩的人们背后说他们没有责任心。他们与世无忤,既不会桌上排着一斗黄豆、一斗黑豆,打算盘似的整天数自己的好心思和坏心思,也不会皱着眉头,弄出连环巧计来陷害人们。他们的行为是糊涂的,他们的心肠是好的。他们是大个顽皮小孩,可是也带了小孩的天真。他们脑里存了不少奇奇怪怪的幻想,满脸春风,老是笑眯眯的,一些机心也没有。……我们现在把凡是带有这种心情的人们都叫做vagabond,就是他们是王侯将相的子孙,生平没有离开过家乡也不碍事。他们和中国古代的侠客有些相像,可是他们又不像侠客那样朴刀横腰,给夸大狂迷住,一脸凶气,走遍天下专为打不平。他们对于伦理观念,没有那么死板地痴痴执著。我不得已只好翻做“流浪汉”,流浪是指流浪的心情,所以我所赞美的流浪汉或者同守深闺的小姐一样,终身未出乡里一步。
英国十九世纪末叶诗人和小品文作家斯密士(Alexander Smith)对于流浪汉是无限地颂扬。他有一段描写流浪汉的文章,说得很妙。他说:“流浪汉对于许多事情的确有他的特别意见。比如他从小是同密尼表妹一起养大,心里很爱她,而她小孩时候对于他的感情也是跟着年龄热烈起来,他俩结合后大概也可以好好地过活。他一定把她娶来,并没有考虑到他们收入将来能够不能够允许他请人们来家里吃饭或者时髦地招待朋友。这自然是太鲁莽了!可是对于流浪汉你是没法子说服他。他自己有他一套再古怪不过的逻辑(他自己却以为是很自然的推论),他以为他是为自己娶亲的,并不是为招待他的朋友的缘故;他把得到一个女人的真心同纯洁的胸怀比袋里多一两镑钱看得重得多。规矩的人们不爱流浪汉。那班膝下有还未出嫁姑娘的母亲特别怕他——并不是因他为子不孝,或者将来不能够做个善良的丈夫,或者对朋友不忠,但是他的手不像别人的手,总不会把钱牢牢地握着。他对于外表丝毫也不讲究。他结交朋友,不因为他们有华屋美酒,却是爱他们的性情,他们的好心肠,他们讲笑话、听笑话的本领,以及许多别人看不出的好处。因此他的朋友是不拘一类的,在富人的宴会里却反不常见到他的踪迹。我相信他这种流浪态度使他得到许多好处。他对于人生的稀奇古怪的地方都有接触过。他对于人性晓得更透彻,好像一个人走到乡下,有时舍开大路,去凭吊荒墟古冢;有时在小村逆旅休息,路上碰到人们也攀谈起来。这种人对于乡下,自然比那坐在四轮马车里骄傲地跑过大道的知道得多。我们因为这无理的骄傲,丢失了不少见识。一点流浪汉的习气都没有的人是没有什么价值的。”斯密士说到流浪汉的成家立业的法子,可见现在所谓的流浪汉并不限于那无家可归,脚跟如蓬转的人们。斯密士所说的只是一面,让我再由另一个观察点——流浪汉和gentleman的比较——来论流浪汉,这样子一些一些凑起来或者能够将流浪汉的性格描摹得很完全,而且流浪汉的性格复杂万分(“汉”既以“流浪”名,自不是安分守己、方正简单的人们),绝不能一气说清。
英国文学里分析gentleman的性格最明晰深入的文章,公推是那位叛教分子纽门(J.H.Newman)的《大学教育的范围同性质》。纽门说:“说一个人他从来没有给别人以苦痛,这句话几乎可以做‘君子’的定义……‘君子’总是从事于除去许多障碍,使同他接近的人们能够自然地随意行动;‘君子’对于他人行动是取赞同与合作的态度,自己却不愿开首主动……真正的‘君子’极力避免使同他在一块的人们心里感到不快或者颤震,以及一切意见的冲突或者感情的碰撞,一切拘束、猜疑、沉闷、怨恨;他最关心的是使每个人都很随便安逸,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这样小心翼翼的君子我们当然很愿意和他们结交,但是若使天下人都是这么我让你,你体贴我,忸忸怩怩的,谁也都是捧着同情等着去附和别人的举动,可是谁也不好意思打头阵;你将就我,我将就你,大家天天只有个互相将就的目的,此外是毫无成见的,这种的世界和平固然很和平,可惜是死国的和平。迫得我们不得不去欢迎那豪爽英迈、勇往直前的流浪汉。他对于自己一时兴到想干的事趣味太浓厚了,只知道口里吹着调子,放手做去,既不去打算这事对人是有益是无益,会成功还是容易失败,自然也没有虑及别人的心灵会不会被他搅乱,而且“君子”们袖手旁观,本是无可无不可的,大概总会戴着白手套轻轻地鼓掌。流浪汉干的事情不一定对社会有益,造福于人群,可是他那股天不怕,地不怕,不计得失,不论是非的英气总可以使这麻木的世界呈现些许生气,给“君子”们以赞助的材料,免得“君子”们整天掩着手打呵欠(流浪汉才会痛快地打呵欠,“君子”们总是像林黛玉那样子抿着嘴儿)找不出话讲。我承认偷情的少女、再嫁的寡妇都是造福于社会的,因为没有她们,那班贞洁的小姐、守节的孀妇就丢失了谈天的材料,也无从来赞美自己了。并且流浪汉整天瞎闹过去,不仅目中无人,简直把自己都忘却了。真正的流浪汉所以不会引起人们的厌恶,因为他已经做到无人无我的境地,那一刹那间的冲动是他唯一的指导。他自己爱笑,也喜欢看别人的笑容,别的他什么也不管了。“君子”们处处为他人着想,弄得不好,反使别人怪难受,倒不如流浪汉的有饭大家吃,有酒大家喝,有话大家说,先无彼此之分,人家自然会觉得很舒服,就是有冲撞地方,也可以原谅,而且由这种天真的冲撞更可以见流浪汉的毫无机心。真是像中国旧文人所爱说“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之”,流浪汉任性顺情,万事随缘,丝毫没有想到他人,人们却反觉得他是最好的伴侣,在他面前最能够失去世俗的拘束,自由地行动。许多人爱流连在乌烟瘴气的酒肆、小茶店里,不愿意去高攀坐在王公大人们客厅的沙发上;一班公子哥儿喜欢跟马夫、下流人整天打伙,不肯到他那客气温和的亲戚家里走走,都是这种道理。纽门又说:“君子知道得很清楚,人类理智的强处同弱处,范围同限制。若使他是个不信宗教的人,他是太精明、太雅量了,绝不会去嘲笑或者反宗教;他太智慧了,不会武断地或者狂热地反教。他对于虔敬同信仰有相当的尊敬:有些制度他虽然不肯赞同,可是他还以为这些制度是可敬的、良好的或者有用的;他礼遇牧师,自己仅仅是不谈宗教的神秘,没有去攻击、否认。他是信教自由的赞助者,这并不只是因为他的哲学教他对于各种宗教一视同仁,一半也是由于他的性情温和近于女性——凡是有文化的人们都是这样。”这种人修养功夫的确很到家,可谓火候已到,丝毫没有火气,但是同时也失去活气,因为他所磨炼去的火是Prometheus 由上天偷来做人们灵魂用的火。十八世纪第一画家Reynolds 是位脾气顶好的人,他的密友约翰生(就是那位麻脸的胖子)一天对他说:“Reynolds,你对于谁也不恨,我却爱那善于恨人的人。”约翰生伟大的脑袋蕴蓄有许多对于人生微妙的观察,他通常冲口而出的牢骚都是入木三分的慧话。恨人恨得好(A good hater)真是一种艺术,而且是人人不可不讲究的。我相信不会热烈地恨人的人也是不知道怎样热烈地爱人。流浪汉是知道如何恨人,如何爱人。他对于宗教不是拼命地相信,就是尽力地嘲笑。Donne,Herrick,Celleni 都是流浪汉气味十足的人们,他们对于宗教都有狂热;Voltaire,Nietzsche 这班流浪汉就用尽俏皮的词句,热嘲冷讽,掉尽枪花,来讥骂宗教。在人生这幕悲剧的喜剧或者喜剧的悲剧里,我们实在应该旗帜分明地对于一切不是打倒就是拥护,否则到处妥协,灰色地独自踯躅于战场之上,未免太单调了,太寂寞了。我们既然知道人类理智的能力是有限的,那么又何必自作聪明,僭居上帝的地位,盲目地对于一切主张都持个大人听小孩说梦话态度,保存一种白痴的无情脸孔,暗地里自夸自己的眼力不差,晓得可怜同原谅人们低弱的理智。真真对于人类理智力的薄弱有同情的人是自己也加入跟着人们胡闹,大家一起乱来,对人们自然会有无限同情。和人们结伙走上错路,大家当然能够不言而喻地互相了解。当浊酒三杯过后,大家拍桌高歌,莫名其妙地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那时人们才有真正的同情,对于人们的弱点有愿意的谅解,并不像“君子”们的同情后面常带有“我佛如来怜悯众生”的冷笑。我最怕那人生的旁观者,所以我对于厚厚的《约翰生传》 会不倦地温读,听人提到Addison的旁观报 就会皱眉,虽然我也承认他的文章是珠圆玉润,修短适中,但是我怕他那像死尸一般的冰冷。纽门自己说“君子”的性情温和近于女性(The gentleness and effeminacy of feeling),流浪汉虽然没有这类在台上走S式步伐的旖旎风光,他却具有男性的健全。他敢赤身露体地和生命肉搏,打个你死我活。不管流浪汉的结果如何,他的生活是有力的,充满趣味的,他没有白过一生,他尝尽人生的各种味道,然后再高兴地去死的国土里遨游。这样在人生中的趣味无穷、翻身打滚的态度,已经值得我们羡慕,绝不是女性的“君子”所能晓得的。
耶稣说过:“凡想要保全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想要丧掉生命的,必救活生命。”流浪汉无时不是只顾目前的痛快,早把生命的安全置之度外,可是他却无时不尽量地享受生之乐。安分守己的人们天天守着生命,战战兢兢,只怕失丢了生命,反把生命真正的快乐完全忽略;到了盖棺论定,自己才知道白宝贵了一生的生命,却毫无受到生命的好处,可惜太迟了,连追悔的时候都没有。他们对于生命好似守财奴的念念不忘于金钱,不过守财奴还有夜夜关起门来,低着头数血汗换来的钱财的快乐;爱惜生命的人们对于自己的生命,只有刻刻不忘的担心,连这种沾沾自喜的心情也没有。守财奴为了金钱缘故还肯牺牲了生命,比那什么想头也消失了,光会顾惜自己皮肤的人们到底是高一等,所以上帝也给他那份应得的快乐。用句罗素的老话,流浪汉对于自己生命不取占有冲动,是被创造冲动的势力鼓舞着。实在说起来,宇宙间万事万物流动不息,哪里真有常驻的东西。只有灭亡才是永存不变的,凡是存在的天天总脱不了变更,这真是“法轮常转”。Walter Pater 在他的《文艺复兴研究》的结论曾将这个意思说得非常美妙,可惜写得太好了,不敢翻译。尤其生命是瞬刻之间、变幻万千的,不跳动的心是属于死人的。所以除非顺着生命的趋势,高兴地什么也不去管往前奔,人们绝不能够享受人生。近代小品文家Jaekson 在他那篇论“流浪汉”文里说:“流浪汉如入生命的波涛、汹涌的狂潮里生活。”他不把生命紧紧地拿着(普通人将生命握得太紧,反把生命弄僵化、弄死了),却做生命海中的弄潮儿,伸开他的柔软身体,跟着波儿上下,他感觉到处处触着生命,他身内的热血也起共鸣。最能够表现流浪汉这种精神的是美国放口高歌、不拘韵脚的惠提曼(Walt Whitman)。他那本诗集《草之叶》(Leaves of Grass)里的诗句句都露出流浪汉的本色,真可以说是流浪汉的圣经。流浪汉生活之所以那么有味,一半也由于他们的生活是很危险的。踢足球,当兵,爬悬崖峭壁……所以会那么饶有趣味,危险性也是一个主因。在这个单调寡趣、平淡无奇的人生里,凡有血性的人们常常觉到不耐烦。听到旷野的呼声,原人时代啸游山林、到处狩猎的自由,化做我们的本能,潜伏在黑礼服的里面,因此我们时时想出外涉险,得个更充满的不羁生活。万顷波涛的大海谁也知道覆灭过无千无数的大船,可是年年都有许多盎格罗萨格逊 的小孩恋着海上危险的生涯,宁愿抛弃家庭的安逸,违背父母的劝谕,跑去过碧海苍天中辛苦的水手生涯。海所以会有那么大的魔力,就是因为它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而身心健全的好汉哪个不爱冒险、爱慕海洋的生活,不仅是一“海上夫人”而已也。所以海洋能够有小说家们像Marryat,Cooper,Loti,Conrad 等去描写它,而他们的名著又能够博多数人的同情。蔼理斯 曾把人生比做跳舞,若是世界真可以说是个跳舞场,那么流浪汉是醉眼蒙眬狂欢地跳二人旋转舞的人们。规矩的先生们却坐在小桌边无精打采地喝无聊的咖啡,空对着似水的流年怅惆。
流浪汉在无限量地享受当前生活之外,他还有丰富的幻想做他的伴侣。Dickens 的《块肉余生述》里面的Micawber 在极穷困的环境中不断地说“我们快交好运了”,这确是流浪汉的本色。他总是乐观的,走的老是蔷薇的路。他相信前途一定会光明,他的将来果然会应了他的预测,因为他一生中是没有一天不是欣欣向荣的;就是悲哀时节,他还是肯定人生,痛痛快快地哭一阵后,他的泪珠已滋养大了希望的根苗。他信得过自己,所以他在事情还没有做出之前,就先口说莲花,说完了,另一个新的冲动又来了,他也忘却自己讲的话,那事情就始终没有干好。这种言行不能一致,孔夫子早已反对在前,可是这类英气勃勃的矛盾是多么可爱!蔼理斯在他的名著《生命的跳舞》里说:“我们天天变更,世界也是天天变更,这是顺着自然的路,所以我们表面的矛盾有时就全体来看却是个深一层的一致。”(他的话大概是这样,一时记不清楚。)流浪汉跟着自然一团豪兴。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他的生命是多么有力。行为不一定是天下一切主意的唯一归宿,有些微妙的主张只待说出已是值得赞美了,做出来或者反见累赘。神话同童话里的世界哪个不爱,虽然谁也知道这是不能实现的。流浪汉的快语在惨淡的人生上布一层彩色的虹,这就很值得我们谢谢了。并且有许多事情起先自己以为不能胜任,若是说出话来,因此不得不努力去干,倒会出乎意料地成功;倘若开头先怕将来不好,连半句话也不敢露,一碰到障碍就随它去,那么我们的做事能力不是一天天退化了?一定要言先乎事,做我们努力的刺激,生活才有兴味,才有发展。就是有时失败,富有同情的人们定会原谅,尖酸刻薄的人们的同情是得不到的,并且是不值一文的。我们的行为全借幻想来提高,所以Masefield 说:“缺乏幻想能力的人民是会灭亡的。”幻想同矛盾是良好生活的经纬。流浪汉心里想出七古八怪的主意,干出离奇矛盾的事情,什么传统正道也束缚他不住,他真可以说是自由的骄子;在他的眼睛里,世界变做天国,因为他过的是天国里的生活。
若是我们翻开文学史来细看,许多大文学家全带有流浪汉气味。Shakespeare 偷过人家的鹿,Ben Jonson,Marlowe 等都是Mermaid Tavern 这家酒店的老主顾,Goldsmith 吴市吹箫,靠着他的口笛遍游大陆,Steele 整天忙着躲债,Charles Lamb,Leigh Hunt 癫头癫脑,吃大烟的Coleridge,De Quincey 更不用讲了,拜伦雪莱、济茨 那是谁也晓得的。就是Wordsworth 那么道学先生神气,他在法国时候,也有过一个私生女,他有一首有名的十四行诗就是说这个女孩的。目光如炬专说精神生活的塔果尔,小孩时候最爱的是逃学。Browning 带着人家的闺秀偷跑,Mrs.Browning 违着父亲淫奔,前数年不是有位好事先生考究出Dickens年轻时许多不轨的举动,其他如Swinburen,Stevenson 以及《黄书》杂志 那班唯美派作家那是更不用说了。为什么偏是流浪汉才会写出许多不朽的书,让后来“君子”式的大学生整天整夜按部就班地念呢?头一下因为流浪汉敢做敢说,不晓得掩饰求媚,委曲求全,所以他的话真挚动人。有时加上些漫天大谎,那谎却是那样子大胆地杜撰,是一般拘谨人和假君子所绝对不敢说的,谎言因此有谎言的真实在,这真实是扯谎者的气魄所逼成的。而且文学是个性 的结晶,个性越显明,越能够坦白地表现出来,那作品就更有价值。流浪汉是具有出类拔萃的个性的人物,他们的思想同行事全有他们的特别性格的色彩,他们豪爽直截的性情使他们能够把这种怪异的性格跃跃地呈现于纸上。斯密士 说得不错,“天才是个流浪汉”;希腊哲学家讲过,“知道自己最难”。所以在世界文学里写得好的自传很少,可是世界中所流传几本不朽的自传全是流浪汉写的。Cellini 杀人不眨眼,并且敢明明白白地记下,他那回忆录(Memoirs)过了几千年还没有失去光辉。Augustine 少年时放荡异常,他的忏悔录却同托尔斯泰(他在莫斯科纵欲的事迹也是不可告人的)的忏悔录,卢骚 的忏悔录同垂不朽。富兰克林 也是有名的流浪汉,不管他怎样假装做正人君子,他那浪子的骨头总常常露出,只要一念Cobbett 攻击他的文章就知道他是多么古怪的一个人。De Quincey 的《英国一个吃鸦片人的忏悔录》,这个名字已经可以告诉我们那内容了。做《罗马衰亡史的Gibbon,他年轻时候爱同教授捣乱,他那本薄薄的自传也是个愉快的读物。Jeffries 一心全在自然的美上面,除开游荡山林外,什么也不注意,他那《心史》是本冰雪聪明、微妙无比的自白。记得从前美国一位有钱老太太希望她的儿子成个文学家,写信去请教一位文豪,这位文豪回信说:“每年给他几千镑,让他自己鬼混去吧。”这实在是培养创造精神的无上办法。我希望想写些有生气的文章的大学生不要死滞在文科讲堂里,走出来当一当流浪汉吧。最近半年北大的停课对于中国将来文坛大有裨益,因为整天没有事只好逛市场、跑“前门”的文科学生免不了染些流浪汉气息。这种千载一时的机会,希望我那些未毕业的同学们好好地利用,免贻后悔。
前几年才死去的一位英国小说家Conrad在他的散文集《人生与文学》内,谈到一位有流浪汉气的作家Luffmann,说起有许多小女子读了他的书以后,写信去向他问好,不禁醋海生波,顾影自怜地(虽然他是老舟子出身)叹道:“我平生也写过几本故事(我不愿意无聊地假假自谦),既属纪实又很有趣,可是没有女人用温柔的话写信给我。为什么呢?只是因为我没有他那种流浪汉气。家庭中可爱的专制魔王对于这班无法无天的人物偏动起怜惜的心肠。”流浪汉确是个可爱的人儿,他具有完全男性,情怀潇洒,磊落大方,哪个怀春的女子见他不会倾心。俗语说:“痴心女子负心汉。”就是因为负心汉全是处处花草颠连的浪子,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头,他那痛快淋漓的气概自然会叫那老被人拘在深闺里的女子一见心倾,后来无论他怎的负心,女子总是痴心地等待着。中古的贵女爱骑士,中国从前的美人爱英雄,总是如花少女对于风尘中飘荡人的一往情深的表现。红拂的夜奔李靖,乌江军帐里的虞姬,随着范蠡飘荡五湖的西施 ……这些例子也不知道有多少。清朝上海窑子爱姘马夫,现在电影明星姘汽车夫,姨太太跟马夫偷情,也是同样的道理。总之,流浪汉天生一种叫人看着不得不爱的情调,他那种古怪莫测的行径刚中女人爱慕热情的易感心灵。岂只女人的心见着流浪汉会融,我们不是有许多瞎闹胡乱用钱行事乖张的朋友,常常向我们借钱捣乱,可是我们始终恋着他们率直的态度,对他们总是怜爱帮忙。天下最大的流浪汉是基督教里的魔鬼。可是哪个人心里不喜欢魔鬼。在莎士比亚以前英国神话剧盛行的时候,丑角式的魔鬼一上场,大家都忙着拍手欢迎,魔鬼的一举一动看客必定跟着捧腹大笑。Robert Lynd 在他的小品文集《橘树》里《论魔鬼》那篇中说:“《失乐园》诗所说的撒但 在我们想象中简直等于儿童故事里面伟大英猛的海盗。”凡是儿童都爱海盗,许多人念了密尔敦 史诗觉得诡谲的撒但比板板的上帝来得有趣得多。魔鬼的堪爱地方太多了,不是随便说得完,留得将来为文细论。
清末有几位王公贝勒常在夏天下午换上叫花子的打扮,偷跑到什刹海路旁口唱莲花 向路人求乞,黄昏时候才解下百衲衣回王府去。我在北京住了几年,心中很羡慕旗人知道享乐人生,这事也是一个证明。大热天气里躺在柳荫底下,顺口唱些歌儿,自在地饱看来往的男男女女;放下朝服,着半件轻轻的破衫,尝一尝暂时流浪汉生活的滋味,这是多么知道享受人生!戏子的生活也是很有流浪汉的色彩,粉墨登场,去博人们的笑和泪,自己仿佛也变做戏中人物。清末宗室有几位很常上台串演,这也是他们会寻乐的地方。白浪滔天,半生奔走天下,最后入艺者之家,做一个门弟子,他自己不胜感慨,我却以为这真是浪人应得的涅槃。不管中外,戏子、女优必定是人们所喜欢的人物,全靠着他们是社会中最显明的流浪汉。Dickens的小说之所以会那么出名,每回出版新书的时候,要先通知警察到书店门口守卫,免得购书的人争先恐后打起架来,也是因为他书内大角色全是流浪汉。Pickwick 俱乐部那四位会员和他们周游中所遇的人们,《双城记》中的Carton 等等全是第一等的流浪汉。《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水浒》中的鲁智深,《红楼梦》中的柳二郎,《老残游记》中的补残,老是深深地刻在读者的心上,变成模范的流浪汉。
流浪汉自己一生快活,并且凭空地布下快乐的空气,叫人们看到他们会高兴起来,说不出地喜欢他们,难怪有人说:“自然创造我们的时候,我们个个都是流浪汉,是这俗世把我弄成个讲究体面的规矩人。”在这点我要学着卢骚,高呼“返于自然”。无论如何,在这麻木不仁的中国,流浪汉精神是一服极好的兴奋剂,最需要的强心针。就是把什么国家、什么民族一笔勾销,我们也希望能够过个有趣味的一生,不像现在这样天天同不好不坏、不进不退的先生们敷衍。写到这里,忽然记起东坡一首《西江月》,觉得很能道出流浪汉的三昧,就抄出做个结论吧!
西江月
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语桥柱上。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
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
解鞍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春朝”一刻值千金(懒惰汉的懒惰想头之一)
十年来,求师访友,足迹走遍天涯,回想起来给我最大益处的却是“迟起”,因为我现在脑子里所有些聪明的想头,灵活的意思多半是早上懒洋洋地赖在床上想出来的。我真应该写几句话赞美它一番,同时还可以告诉有志的人们一点“迟起艺术”的门径。谈起艺术,我虽然是门外汉,不过对于迟起这门艺术倒可以说是一位行家,因为我既具有明察秋毫的批评能力,又带了甘苦备尝的实践精神。我天天总是在可能范围之内,尽量地滞在床上——那是我们的神庙——看着射在被上的日光,暗笑四围人们无谓的匆忙,回味前夜的痴梦——那是比做梦还有意思的事——细想迟起的好处,唯我独尊地躺着,东倒西倾的小房立刻变做一座快乐的皇宫。
诗人画家为着要追求自己的幻梦,实现自己的痴愿,宁可牺牲一切物质的快乐,受尽亲朋的诟骂,他们从艺术里能够得到无穷的安慰,那是他们真实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对于他们反变成一个空虚。迟起艺术家也具有同等的精神。区区虽然不是一个迟起大师,但是对于本行艺术的确有无限的热忱——艺术家的狂热。所以让我拿自己做个例子吧。当我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的生活由家庭替我安排,毫无艺术的自觉,早上六点就起来了。后来到北方念书去,北方的天气是培养迟起最好的沃土,许多同学又都是程度很高的迟起艺术专家,于是绝好的环境同朋辈的切磋使我领略到迟起的深味,我的忠于艺术的热度也一天一天地增高。暑假、年假回家时期,总在全家人吃完了早饭之后,我才敢动起床的念头。老父常常对我说清晨新鲜空气的好处,母亲有时提到重温稀饭的麻烦,慈爱的祖母也屡次向我姑母说“早起三日当一工”(我的姑母老是起得很早的),我虽然万分不愿意丢失大人们的欢心,但是为着忠于艺术的缘故,居然甘心得罪老人家。后来老人家知道我是无可救药的,反动了怜惜的心肠,他们早上九点钟时候走过我的房门前还是用着足尖;人们温情地放纵我们的弱点是最容易刺动我们麻木的良心,但是我总舍不得违弃了心爱的艺术,所以还是懊悔地照样地高卧。在大学里,有几位道貌岸然的教授对于迟到学生总是白眼相待,我不幸得很,老做他们白眼的鹄的;也曾好几次下个决心早起,免得一进教室的门,就受两句冷讽,可是一年一年地过去,我足足受了四年的白眼待遇,里头的苦处是别人想不出来的。有一年寒假住在亲戚家里,他们晚饭的时间是很早的,所以一醒来,腹里就咕噜地响着,我却按下饥肠,故意想出许多有趣事情,使自己忘却了肚饿,有时饿出汗来,还是坚持着非到十点是不起来的。对于艺术我是多么忠实,情愿牺牲。枵腹作诗的爱仑·波 真可以说是我的同志。后来入世谋生,自然会忽略了艺术的追求;不过我还是尽量地保留一向的热诚,虽然已经是够堕落了。想起我个人因为迟起所受的许多说不出的苦痛,我深深相信迟起是一门艺术,因为只有艺术才会这样带累人,也只有艺术家才肯这样不变初衷地往前牺牲一切。
但是从迟起我也得到不少安慰,总够补偿我种种的苦痛。迟起给我最大的好处是我没有一天不是很快乐地开头的。我天天起来总是心满意足的,觉得我们住的世界无日不是春天,无处不是乐园。当我神怡气舒地躺着的时候,我常常记起勃浪宁 的诗:“上帝在上,万物各得其所。”(鱼游水里,鸟栖树枝,我卧床上。)人生是短促的,可是若使我们有过光荣的青春,我们的一生就不能算是虚度,我们的残年很可以傍着火炉,晒着太阳在回忆里过日子。同样的一天的光阴是很短促的,可是若使我们有过光荣的早上(一半时间花在床上的早晨),我们这一天就不能说是白丢了,我们其余时间可以用在追忆清早的幸福,我们青年时期——若是欣欢——的结晶,我们的余生一定不会很凄凉的。青春的快乐是有影子留下的,那影子好似带了魔力,惨淡的老年给它一照,也呈出和蔼慈祥的光辉。我们一天里也是一样的,人们不是常说,一件事情好好地开头,就是已经成功一半了;那么赏心悦意的早晨是一天快乐的先导。迟起不单是使我天天快活地开头,还叫我们每夜高兴地结束这个日子;我们夜夜去的时候,心里就预料到明早迟起的快乐——预料中的快乐是比当时的享受,味还长得多——这样子我们一天的始终都是给生机活泼的快乐空气围住,这个可爱的升平景象却是迟起一手做成的。
迟起不仅是能够给我们这甜蜜的空气,它还能够打破我们结结实实的苦闷。人生最大的愁忧是生活的单调。悲剧是很热闹的,怪有趣的,只有那不生不死的机械式生活才是最无聊赖的。迟起真是唯一的救济方法。你若是感到生活的沉闷,那么请你多睡半点钟(最好是一点钟),你起来一定觉得许多要干的事情没有时间做了,那么是非忙不可——“忙”是进到快乐宫的金钥,尤其那自己找来的忙碌。“忙”是人们体力发泄最好的法子,亚里士多德不是说过,人的快乐是生于能力变成效率的畅适。我常常在办公时间五分钟以前起床,那时候洗脸、刷牙、进早餐,都要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全变做最浪漫的举动。当牙膏四溅,脸水横飞,一手拿着头梳对着镜子,一面吃面包时节,谁会说人生是没有趣味呢?而且当时只怕过了时间,心中充满了冒险的情绪。这些暗地晓得不碍事的冒险兴奋是顶可爱的东西,尤其是对于我们这班不敢真真履险的懦夫。我喜欢北方的狂风,因为当我们冲着黄沙往前进的时候,我们仿佛是斩将先登,冲锋陷阵的健儿,跟自然的大力肉搏,这是多么可歌可泣的壮举。同时除开耳孔、鼻孔塞点沙土外,丝毫危险也没有,不管那时是怎的像煞有介事的样子。冒险的嗜好哪个人没有,不过我们胆小,不愿白丢了生命,仁爱的上帝因此给我们卷地蔽天的刮风,做我们安稳冒险的材料。住在江南的可怜虫,找不到这一天赐的机会,只得英雄做时势,迟些起来,自己创造机会。就是放假期间,十点半起床,早餐后抽完了烟,已经十一点过了,一想到今天打算做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动手,赶紧忙着起来——天下里还有比无事忙更有趣味的事吗?若是你因为迟起挨到人家的闲话,那最少也可以打破你日常一波不兴、无声无阒的生活。我想凡是尝过生活的深味的人一定会说痛苦比单调灰色生活强得多,因为痛苦是活的,灰色的生活却是死的象征。迟起本身好似是很懒惰的,但是它能够给我们最大的活气,使我们的生活跳动生姿;世上最懒惰不过的人们,是那般黎明即起,老早把事做好,坐着呆呆地打呵欠的人们。迟起所有的这许多安慰,除开艺术,我们哪里还找得出来呢?许多人现在还不明白迟起的好处,这也可以证明迟起是一种艺术,因为只有艺术,人们才会这样地不去睬它。
现在春天到了,“春宵苦短日高起”,五六点钟醒来,就可以看见太阳,我们可以醉也似的躺着,一直躺了好几个钟头,静听流莺的巧啭,细看花影的慢移,这真是迟起的绝好时光。能让我们天天多躺一会儿吧,别辜负了这一刻千金的“春朝”。
《懒惰汉的懒惰想头》是当代英国小品文家Jerome K.Jerome 的文集名字(Idle Thoughts of an Idle Fellow),集里所说的都是拉闲扯散、瞎三道四的废话,可是自带有幽默的深味,好似对于人生有比一般人更微妙的认识同玩味——这或者只是因为我自己也是懒惰汉,官官相卫,惺惺惜惺惺,那么也好,就随它去吧。“春宵一刻值千金”这句老话,是谁也知道的,我觉得换一个字,就可以做我的题目。连小小二句题目,都要东抄西袭凑合成的,不肯费心机自己去做一个,这也可以见我的懒惰了。
在副题目底下加了“之一”两字,自然是指明我还要继续写些这类无聊的小品文字,但是什么时候会写第二篇,那是连上帝都不敢预言的,我是那么懒惰。有时晚上想好了意思,第二天起得太早,心中一懊悔,什么好意思都忘却了。
天真与经验
天真和经验好像是水火不相容的东西。我们常以为只有什么经验也没有的小孩子才会天真,他那位饱历沧桑的爸爸是得到经验,而失掉天真了。可是,天真和经验实在并没有这样子不共戴天,它们俩倒很常是聚首一堂。英国最伟大的神秘诗人勃来克 著有两部诗集:《天真的歌》(Songs of Innocence)同《经验的歌》(Songs of Experience)。在天真的歌里,他无忧无虑地信口唱出晶莹甜蜜的诗句,他简直是天真的化身,好像不晓得世上是有龌龊的事情的。然而在经验的歌里,他把人情的深处用简单的词句表现出来,真是找不出一个比他更有世故的人了。他将伦敦城里扫烟囱小孩子的穷苦、娼妓的厄运说得辛酸凄迷,可以说是看尽人世间的烦恼。可是他始终仍然是那么天真,他还是常常亲眼看见天使;当他的工作没有做得满意时候,他就同他的妻子双双跪下,向上帝祈祷。他快死的前几天,那时他结婚已经有四十五年了,一天他看着他的妻子,忽然拿起铅笔叫道:“别动!在我眼里你一向是一个天使,我要把你画下。”他就立刻画出她的相貌。这是多么天真的举动。尖酸刻毒的斯惠夫特 写信给他那两位知心的女人的时候,的确是十足的孩子气,谁去念The Journal to Stella 这部书信集,也不会想到写这信的人就是Gulliver’s Travels 的作者。斯蒂芬生 在他的小品文集《贻青年少女》(Virginibus Puerisque)中,说了许多世故老人的话,尤其是对于婚姻,讲有好些叫年轻的爱人们听着会灰心的冷话。但是他却没有丢失了他的童心,他能够用小孩子的心情去叙述海盗的故事;他又能借小孩子的口气,著出一部《小孩的诗园》(A Child’s Garden of Verses),里面充满着天真的空气,是一本儿童文学的杰作。可见确然吃了智识的果,还是可以在乐园里逍遥到老。我们大家并不是个个人都像亚当先生那么不幸。
也许有人会说,这班诗人们的天真是装出来的,最少总有点做作的痕迹,不能像小孩子的天真那么浑脱自然,毫无机心。但是,我觉得小孩子的天真是靠不住的,好像个很脆的东西,经不起现实的接触;并且当他们才发现出人情的险诈同世路的崎岖的时候,他们会非常震惊,因此神经过敏地以为世上除开计较得失利害外是没有别的东西的、柔嫩的心,或者就这么麻木下去,变成个所谓值得父兄赞美的少年老成人了。他们从前的天真是出于无知,值不得什么赞美的,更值不得我们欣羡。桌子是个一无所知的东西,它既不晓得骗人,更不会去骗人,为什么我们不去颂扬桌子的天真呢?小孩子的天真跟桌子的天真并没有多大的分别。至于那班已坠世网的人们的天真就大不同了。他们阅历尽人世间的纷扰,经过了许多得失哀乐,因为看穿了鸡虫得失的无谓,又知道在太阳底下是难逢笑口的,所以肯将一切利害的观念丢开,来任口说去,任性做去,任情去欣赏自然界的快乐。他们以为这样子痛快地活着才是值得的。他们把机心看做无谓的虚耗,自然而然会走到忘机的境界了。他们的天真可以说是被经验锻炼过了,仿佛像在八卦炉里蹲过,做成了火眼金睛的孙悟空。人世的波涛再也不能将他们的天真卷去,他们真是“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这种悠然的心境既然成为习惯,习惯又成天然,所以他们的天真也是浑脱一气,没有刀笔的痕迹的。这个建在理智上面的天真绝非无知的天真所可比拟的,从无知的天真走到这个超然物外的天真,这就全靠着个人的生活艺术了。
忽然记起我自己去年的生活了,那时我同G常作长夜之谈。有一晚电灯灭后,蜡烛上时,我们搓着睡眼,重新燃起一斗烟来,就谈着年轻人所最爱谈的题目——理想的女人。我们不约而同地说道最可爱的女子是像卖解、女优、歌女等这班风尘人物里面的痴心人。她们流落半生,看透了一切世态,学会了万般敷衍的办法,跟人们好似是绝不会有情的,可是若使她们真真爱上了一个情人,她们的爱情比一般的女子是强万万倍的。她们不像没有跟男子接触过的女子那样盲目,口是心非的甜言蜜语骗不了她们,暗地皱眉的热烈接吻瞒不过她们的慧眼,她们一定要得到了个一往情深的爱人,才肯来永不移情地心心相托。她们对于爱人所以会这么苛求,全因为她们自己是恳挚万分。至于那班没有经验的女子,她们常常只听到几句无聊的卿卿我我,就以为是了不得了,她们的爱情轻易地结下,将来也就轻易地勾销,这哪里可以算做生生死死的深情?不出闺门的女子只有无知,很难有颠扑不破的天真,同由世故的熔炉里铸炼出来的热情。数十年来我们把女子关在深闺里,不给她们一个得到经验的机会,既然没有经验来锻炼,她们当然不容易有个强毅的性格,我们又来怪她们的杨花水性,说了许多浑话,这真是太冤枉了。我们把无知误解成天真,不晓得从经验里突围而出的天真才是可贵的,因此上造了这九州大错,这又要怪谁呢?
没有尝过劳苦的人们是不懂得安逸的好处的,没有感到人生的寂寞的人们是不能了解爱的价值的,同样地未曾有过经验的孺子是不知道天真之可贵的。小孩子一味天真,糊糊涂涂地过日,对于天真未曾加以认识,所以不能做出天真的诗歌来,笨大的爸爸们尝遍了各种滋味,然后再洗涤俗虑,用锻炼过后的赤子之心来写诗歌,却做出最可喜的儿童文学,在这点上就可以看出人世的经验对于我们是最有益的东西了。老年人所以会和蔼可亲也是因为他们受过了经验的洗礼。必定要对于人世上万物万事全看淡了,然后对于一二件东西的留恋才会倍见真挚动人。宋诗里常有这种意境。欧阳永叔 的“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同苏长公 的“存亡惯见浑无泪,乡井难忘尚有心”,全能够表现出这种依依的心情。虽然把人世存亡全置之度外,漠然不动于衷,但是对于客子的思家同自己的乡愁仍然是有些牵情。这种怅惘的情怀是多么清新可喜,我们读起来觉得比处处留情的才子们的滥情是高明得多,这全因为他们的情绪受过了一次蒸馏。从经验里出来的天真会那么带着诗情也是为着同样的缘故。
蔼里斯 在他的杰作《性的心理的研究》第六卷里说道:“就说我们承认看着裸体会激动了热情,这个激动还是好的,因为它引起我们的一种良好习惯——自制。为着恐怕有些东西对于我们会有引诱的能力,就赶紧跑到沙漠去住,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可怜的道德了。我们应当知道在文化当中故意去创造出一个沙漠来包围自己,这种举动是比别的要更坏得多了。我们无法去丢热情,即使我们有这个决心;何尔巴哈 说得好,理智是教人这样拣择正当的热情,教育是教人们怎样把正当的热情种植培养在人心里面。观看裸体有一个精神上的价值,那可以教我们学会去欣赏我们没有占有着的东西,这个教训是一切良好的社会生活的重要预备训练:小孩子应当学到看见花,而不想去采它;男人应当学到看见一个女人的美,而不想去占有她。”我们所说的天真常是躲在沙漠里,远隔人世的引诱这类的天真。经验陶冶后的天真是见花不采,看到美丽的女人,不动枕席之念的天真。
人世是这么百怪千奇,人命是这样生死未卜,这个千载一时的看世界机会实在不容错过,绝不可误解了天真意味,把好好的人儿囚禁起来,使他草草地过了一生,并没有尝到做人的意味,而且也不懂得天真的真意了。这种活埋的方法绝非上帝造人的本意,上帝是总有一天会跟这班刽子手算账的。我们还是别当刽子手好吧,何苦手上染着女人、小孩子的血呢!
途中
今天是个潇洒的秋天,飘着零雨,我坐在电车里,看到沿途店里的伙计们差不多都是懒洋洋地在那里谈天,看报,喝茶——喝茶的尤其多,因为今天实在有点冷起来了。还有些只是倚着柜头,望望天色。总之,纷纷扰扰的十里洋场顿然现出闲暇悠然的气概,高楼大厦的商店好像都化做三间两舍的隐庐,里面那班平常替老板挣钱,向主顾赔笑的伙计们也居然感到了生活余裕的乐处,正在拉闲扯散地过日,仿佛全是古之隐君子了。路上的行人也只是稀稀的几个,连坐在电车里面上银行去办事的洋鬼子们也燃着烟斗,无聊赖地看报上的广告,平时的燥气全消,这大概是那件雨衣的效力吧!到了北站,换上去西乡的公共汽车,雨中的秋之田野是别有一种风味的。外面的蒙蒙细雨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只是车窗上不断来临的小雨点,同河面上错杂得可喜的纤纤雨脚。此外还有粉般的小雨点从破了的玻璃窗进来,栖止在我的脸上。我虽然有些寒战,但是受了雨水的洗礼,精神变成格外的清醒。已撄世网、醉生梦死久矣的我,真不容易有这么清醒,这么气爽。再看外面的景色,既没有像春天那娇艳得使人们感到它的不能久留,也不像冬天那样树枯草死,好似世界是快毁灭了,却只是静默默的,一层轻轻的雨雾若隐若现地盖着,把大地美化了许多,我不禁微吟着乡前辈姜白石 的诗句,真是“人生难得秋前雨”!忽然想到今天早上她皱着眉头说道:“这样凄风苦雨的天气,你也得跑那么远的路程,这真可厌呀!”我暗暗地微笑。她哪里晓得我正在凭窗赏玩沿途的风光呢?她或者以为我现在必定是哭丧着脸,像个到刑场的死囚,万不会想到我正流连着这叶尚未凋、草已添黄的秋景。同情是难得的,就是错误的同情也是无妨,所以我就让她老是这样可怜着我的仆仆风尘吧;并且有时我有什么逆意的事情,脸上露出不豫的颜色,可以借路中的辛苦来遮掩,免得她一再追究,最后说出真话,使她平添了无数的愁绪。
其实我是个最喜欢在十丈红尘里奔走道路的人。我现在每天在路上的时间差不多总在两点钟以上,这是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我却一点也不生厌,天天走上电车,老是好像开始蜜月旅行一样。电车上和道路上的人们彼此多半是不相识的,所以大家都不大拿出假面孔来,比不得讲堂里、宴会上、衙门里的人们那样,彼此拼命地一味敷衍。公园、影戏院、游戏场、馆子里面的来客,个个都是眉花眼笑的,最少也装出那么样子;墓地、法庭、医院、药店的主顾,全是眉头皱了几十纹的,这两下都未免太单调了,使我们感到人世的平庸无味。车子里面和路上的人们却具有万般色相,你坐在车里,只要你睁大眼睛不停地观察三十分钟,你差不多可以在所见的人们脸上看出人世一切的苦乐感觉同人心的种种情调。你坐在位子上默默地鉴赏,同车的客人们老实地让你从他们的形色举止上去推测他们的生平同当下的心境;外面的行人一一现你眼前,你尽可恣意瞧着,他们并不会晓得,而且他们是这么不断地接连走过,你很可以拿他们来彼此比较。这种普通人的行列的确是比什么赛会都有趣得多,路上源源不绝的行人可以说是上帝设计的赛会,当然胜过了我们佳节时红红绿绿的玩意儿了。并且在路途中我们的心境是最宜于静观的,最能吸收外界的刺激的。我们通常总是有事干,正经事也好,歪事也好,我们的注意免不了特别集中在一点上;只有路途中,尤其走熟了的长路,在未到目的地以前,我们的方寸是悠然的,不专注于一物,却是无所不留神的,在匆匆忙忙的一生里,我们此时才得好好地看一看人生的真况。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说起,途中是认识人生最方便的地方。车中、船上同人行道,可以说是人生博览会的三张入场券,可惜许多人把它们当做废纸,空走了一生的路。我们有一句古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所谓“行万里路”自然是指走遍名山大川、通都大邑,但是我觉换一个解释也是可以的。一条路你来往走了几万遍,凑成了万里这个数目,只要你真用了你的眼睛,你就可以算是懂得人生的人了。俗语说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们不幸未得入泮,只好多走些路,来见见世面吧!对于人生有了清澈的观照,世上的荣辱祸福不足以扰乱内心的恬静,我们的心灵因此可以获到永久的自由,可见个个的路都是到自由的路,并不限于罗素先生所钦定的;所怕的就是面壁参禅、目不窥路的人们,他们自甘沦落,不肯上路,的确是无法可办。读书是间接地去了解人生,走路是直接地去了解人生,一落言诠,便非真谛,所以我觉得万卷书可以搁开不念,万里路非放步走去不可。
了解自然,便是非走路不可。但是我觉得有意的旅行倒不如通常的走路那样能与自然更见亲密。旅行的人们心中只惦着他的目的地,精神是紧张的。实在不宜于裕然地接受自然的美景。并且天下的风光是活的,并不拘于一谷一溪,一洞一岩,旅行的人们所看的却多半是这些名闻四海的死景,人人莫名其妙地照例赞美的胜地。旅行的人们也只得依样葫芦一番,做了万古不移的传统的奴隶。这又何苦呢?并且只有自己发现出的美景对着我们才会有贴心的亲切感觉,才会感动了整个心灵,而这些好景却大抵是得之偶然的,绝不能强求。所以有时因公外出,在火车中所瞥见的田舍风光会深印在我们的心坎里,而花了盘川、告了病假去赏玩的名胜,倒只是如烟如雾地浮动在记忆的海里。今年的春天同秋天,我都去了一趟杭州,每天不是坐在划子里听着舟子的调度,就是跑山,恭敬地聆着车夫的命令;一本薄薄的指南隐隐地含有无上的威权,等到把所谓胜景一一领略过了,重上火车,我的心好似去了重担。当我再继续过着我通常的机械生活,天天自由地东瞧西看,再也不怕受了舟子、车夫、游侣的责备,再也没有什么应该非看不可的东西,我真快乐得几乎发狂。西泠的景色自然是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迹,可惜消失得太慢,起先还做了我几个噩梦的背境。当我梦到无私的车夫,带我走着崎岖难行的宝石山或者光滑不能住足的往龙井的石路,不管我怎样求免,总是要迫我去看烟霞洞的烟霞同龙井的龙角。谢谢上帝,西湖已经不再浮现在我的梦中了。而我生平所最赏心的许多美景是从到西乡的公共汽车的玻璃窗得来的。我坐在车里,任它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跳荡,看着老看不完的十八世纪长篇小说,有时闭着书随便望一望外面天气,忽然觉得青翠迎人,遍地散着香花,晴天现出不可描摹的蓝色。我顿然感到春天已到大地,这时我真是神魂飞在九霄云外了。再去细看一下,好景早已过去,剩下的是闸北污秽的街道,明天再走到原地,一切虽然仍旧,总觉得有所不足,与昨天是不同的,于是乎那天的景色永留在我的心里。甜蜜的东西看得太久了也会厌烦,真真的好景都该这样一瞬即逝,永不重来。婚姻制度的最大毛病也就是在于日夕聚首:将一切好处都因为太熟而化成坏处了。此外,在狂热的夏天、风雪载途的冬季,我也常常出乎意料地获到不可名言的妙境,滋润着我的心田。会心不远,真是陆放翁 所谓的“何处楼台无月明”。自己培养有一个易感的心境,那么走路的确是了解自然的捷径。
“行”不单是可以使我们清澈地了解人生同自然,它自身又是带有诗意的,最浪漫不过的。雨雪霏霏,杨柳依依,这些境界只有行人才有福享受的。许多奇情逸事也都是靠着几个人的漫游而产生的。《西游记》《镜花缘》《老残游记》,Cervantes的《吉诃德先生》(Don Quix-ote),Swift的《海外轩渠录》(Gulliver’s Travels),Bunyan的《天路历程》(Pi1grim’s Progress),Cowper的《痴汉骑马歌》(John Gi1pin),Dickens的Pickwick Papers,Byron的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Fielding的Joseph Andrews,Gogols的Dead Sou1s 等不可一世的杰作,没有一个不是以“行”为骨子的,所说的全是途中的一切,我觉得文学的浪漫题材在爱情以外,就要数到“行”了。陆放翁是个豪爽不羁的诗人,而他最出色的杰作却是那些纪行的七言。我们随便抄下两首,来代我们说出“行”的浪漫性吧!
剑南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南定楼遇急雨
行遍梁州到益州,今年又作度泸游,
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
人语朱离逢峒獠,棹歌乃下吴州,
天涯住稳归心懒,登览茫然却欲愁。
因为“行”是这么会勾起含有诗意的情绪的,所以我们从“行”可以得到极愉快的精神快乐,因此“行”是解闷消愁的最好法子。濒临自杀的失恋人常常能够从漫游得到安慰,我们有时心境染上凄迷的色调,散步一下,也可以解去不少的忧愁。Hawthorne 同Edgar Allen Poe 最爱描状一个心里感到空虚的悲哀的人,不停地在城里的各条街道上回复地走了又走,以(希)冀对于心灵的饥饿能够暂时忘却。Dostoievsky 的《罪与罚》里面的Raskolnikov 犯了杀人罪之后,也是无目的到处乱走,仿佛走了一下,会减轻了他心中的重压。甚至于有些人对于“行”具有绝大的趣味,把别的趣味一齐压下了,Stevenson 的《流浪汉之歌》就表现出这样的一个人物,他在最后一段里说道:“财富我不要;希望,爱情,知己的朋友,我也不要;我所要的只是上面的青天同脚下的道路。”
Wealth I ask not,hope nor love,
Nor a friend to know me;
All I ask,the heaven above
And the road below me.
Walt Whitman 也是一个歌颂行路的诗人,他的《大路之歌》真是“行”的绝妙赞美诗,我就引他开头的雄浑诗句来做这段的结束吧!
A foot and light-hearted I take to the open road,
Healthy,free,the world before me,
The long brown path before me leading wherever I choose.
我们从摇篮到坟墓也不过是一条道路,当我们正寝以前,我们可以说是老在途中。途中自然有许多的辛苦,然而四围的风光和同路的旅人都是极有趣的,值得我们跋涉这程路来细细地鉴赏。除开这条悠长的道路外,我们并没有别的目的地,走完了这段征程,我们也走出了这个世界,重回到起点的地方了。科学家说我们就归于毁灭了,再也不能重走上这段路途;主张灵魂不灭的人们以为来日方长,这条路我们还能够一再重走了几千万遍。将来的事,谁去管它,也许这条路有一天也归于毁灭,我们还是今天有路今天走吧,最要紧的是不要闭着眼睛,朦朦 一生,始终没有看到世界。
破晓
今天破晓酒醒时候,我忽然忆起前晚上他向我提过“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这两句词,仿佛前宵酒后曾有许多感触。宿酒尚未全醒的我,就闭着眼睛暗暗地追踪那时思想的痕迹。底下所写下来的就是还逗留在心中的一些零碎。也许有人会拿心理分析的眼光含讥地来解剖这些杂感,认为是变态的,甚至于低能的、心理的表现,可是我总是十分喜欢它们。因为我爱自己,爱这个自己厌恶着的自己,所以我爱我自己心里流出、笔下写出的文字,尤其爱自己醒时流泪、醉时歌这两种情怀凑合成的东西。而且以善于写信给学生家长,而荣膺大学校长的许多美国大学校长,和单知道立身处世、唯利是图的佛兰克林 式的人物,虽然都是神经健全,最合于常态心理的人们,却难免使甘于堕落的有志之士恶心。
“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这真是我们这一班人天天尝着的滋味。无数黄金的希望失掉了,只剩下希望的影子,作此刻怅惘的资料。此刻又弄出许多幻梦,几乎是明知道不能实现的幻梦,那又是将来回首时许多感慨之所系。于是乎,天天在心里建起七宝楼台,天天又看到前天架起的灿烂的建筑物消失在云雾里,化做命运的狞笑,仿佛《亚俪丝异乡游记》 里所说的空中里一个猫的笑脸。可是我们心里又晓得命运是自己的,某一位文豪早已说过,“性格是命运”了!不管我们怎样似乎坦白地向朋友们,向自己痛骂自己的无能和懦弱,可是对于这个几十年来寸步不离、形影相依的自己,怎能说没有怜惜?所以只好抓着空气,捏成一个莫名其妙的命运,把天下地上的一切可杀不可留的事情全归诿在他(照希腊神话说,应当称为她们 )的身上,自己清风朗月般在旁学泼妇的骂街。屠格涅夫在他的某一篇小说里不是说过:Destiny makes everyman,and everyman makes his own destiny.(命运定了一切人,然而一切人能够定他自己的命运。)
屠格涅夫,这位旅居巴黎,后来害了谁也不知道的病死去的老文人,从前我对他很赞美,后来却有些失望了。他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他最爱用微酸的笔调来描绘意志薄弱的人,我却也是个意志薄弱的人,也常在玩弄或者吐唾自己这种心性,所以我对于他的小说深有同感,然而太相近了。书上的字,自己心里的意思,颠来倒去无非意志薄弱这个概念,也未免太单调,所以我已经和他久违了。他在年轻时候曾跟一个农奴的女儿发生一段爱情,好像还产有一位千金,后来却各自西东了,他小说里也常写这一类“飞鸿踏雪泥”式的恋爱,我不幸得很或者幸得很却未曾有过这么一回事,所以有时倒觉得这个题材很可喜。这也是我近来又翻翻几本破旧尘封的他的小说集的动机。这几天偷闲读屠格涅夫,无意中却有个大发现,我对于他的敬慕也重新燃起来了。屠格涅夫所深恶的人是那班成功的人,他觉得他们都是很无味的庸人,而那班从娘胎里带来一种一事无成的性格的人们却多少总带些诗的情调。他在小说里凡是说到得意的人们时,常现出藐视的微笑和嘲侃的口吻,这真是他独到的地方!他用歌颂英雄的心情来歌颂弱者,使弱者变为他书里唯一的英雄,我觉得他这种态度是比单描写弱者性格,和同情于弱者的作家是更别致,更有趣得多。实在说起来,值得我们可怜的绝不是一败涂地的,却是事事马到功成的所谓幸运的人们。
人们做事情怎么会成功呢?他必定先要暂时跟人世间一切别的事物绝缘,专心致志去干目前的勾当。那么,他进行得愈顺利,他对于其他千奇百怪的东西越离得远,渐渐对于这许多有意思的玩意儿感觉迟钝了,最后逃不了个完全麻木。若使当他干事情时,他还是那样子处处关心,事事牵情,一曝十寒地做去,他当然不能够有什么大成就,可是他保存了他的趣味,他没有变成个只能对于一个刺激生出反应的残缺的人。有一位批评家说“第一流诗人是不作诗的”,这是极有道理的话。他们从一切目前的东西和心里的想象得到无限诗料,自己完全浸在诗的空气里,鉴赏之不暇,哪里还有找韵脚和配轻重音的时间呢?人们在刺心的悲哀里时是不会做悲歌的,Tennyson 的In Memoriam 是在他朋友死后三年才动笔的。一生都沉醉于诗情中的绝代诗人自然不能写出一句的诗来。感觉钝迟是成功的代价,许多扬名显亲的大人物所以常是体广身胖,头肥脑满,也是出于心灵的空虚,无忧无虑麻木地过日。归根说起来,他们就是那么一堆肉而已。
人们对于自己的功绩常是戴上一重放大镜。他不单是只看到这个东西,瞧不见春天的花草和街上的美女,他简直是攒到他的对象里面去了。也可以说他太走近他的对象,冷不防地给他的对象一口吞下。近代人是成功的科学家,可是我们此刻个个都做了机械的奴隶,这件事聪明的Samuel Butler 六十年前已经屈指算出,在他的杰作《虚无乡》(Erewhon)里慨然言之矣。崇拜偶像的上古人自己做出偶像来跟自己打麻烦,我们这班聪明的、知道科学的人们都觉得那班老实人真可笑,然而我们费尽心机发明出机械,此刻它们翻脸无情,踏着铁轮来蹂躏我们了。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真不知道将来的人们对于我们的机械会作何感想,这是假设机械没有将人类弄得覆灭,人生这幕喜剧的悲剧还继续演着的话。总之,人生是多方面的,成功的人将自己的十分之九杀死,为的是要让那一方面尽量发展,结果是尾大不掉,虽生犹死,失掉了人性,变做世上一两件极微小的事物的祭品了。
世界里什么事一达到圆满的地位就是死刑的宣告。人们一切的痴望也是如此,心愿当真实现时一定不如蕴在心头时那么可喜。一件美的东西的告成就是一个幻觉的破灭,一场好梦的勾销。若使我们在世上无往而不如意,恐怕我们会烦闷得自杀了。逍遥自在的神仙的确是比监狱中终身监禁的犯人还苦得多。闭在黑暗房里的囚犯还能做些梦消遣,神仙们什么事一想立刻就成功,简直没有做梦的可能了。所以失败是幻梦的保守者,怅惘是梦的结晶,是最愉快的洒下甘露的情绪。我们做人无非为着多做些依依的心怀,才能逃开现实的压迫,剩些青春的想头,来滋润这将干枯的心灵。成功的人们劳碌一生最后的收获是一个空虚,一种极无聊赖的感觉,厌倦于一切的胸怀。在这本无目的的人生里,若使我们一定要找一个目的来磨折自己,那么最好的目的是制作“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的心境。
她走了
她走了,走出这古城,也许就这样子永远走出我的生命了。她本是我生命源泉的中心里的一朵小花,她的根总是种在我生命的深处,然而此后我也许再也见不到那隐有说不出的哀怨的脸容了。这也可以说我的生命的大部分已经从我生命里消逝了。
两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将这朵花从心上轻轻摘下。(世上一切残酷大胆的事情总是懦怯弄出来的,许多自杀的弱者,都是因为起先太顾惜生命了,生命果然是安稳地保存着,但是自己又不得不把它扔掉。弱者只怕失败,终免不了一个失败,天天兜着这个圈子,兜的回数愈多,也愈离不开这圈子了!)——两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将这朵小花从心上摘下,花叶上沾着几滴我的心血,它的根当然还在我心里,我的血就天天从这折断处涌出,化成脓了。所以这两年来我的心里的贫血症是一年深似一年了。今天这朵小花,上面还濡染着我的血,却要随着江水——清流乎?浊流乎?天知道!——流去,我就这么无能为力地站在岸上,这么心里狂涌出鲜红的血。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但是我凄惨地相信,西来的弱水绝不是东去的逝波。否则,我愿意立刻化做牛屎满面的石板在溪旁等候那万万年后的某一天。
她走之前,我向她扯了多少瞒天的大谎呀!但是我的鲜血都把它们染成为真实了。还没有涌上心头时是个谎话,一经心血的洗礼,却变做真实的真实了。我现在认为这是我心血唯一的用处。若使她知道个个谎都是从我心房里榨出,不像那信口开河的真话,她一定不让我这样不断地扯谎着。我将我生命的精华搜集在一起,全放在这些谎话里面,掷在她的脚旁,于是乎我现在剩下来的只是这堆渣滓,这个永远是渣滓的自己。我好比一根火柴,跟着她已经擦出一朵神奇的火花了。此后的岁月只消磨于躺在地板上做根腐朽的木屑罢了!人们践踏又何妨呢?“推枰犹恋全输局”,我已经把我的一生推在一旁了,而且丝毫也不留恋着。
她劝我此后还是少抽烟,少喝酒,早些睡觉,我听着心里欢喜得正如破晓的枝头弄舌的黄雀。我不是高兴她这么挂念着我,那是用不着证明的,也是言语所不能证明的,我狂欢的理由是我看出她以为我生命还未全行枯萎,尚有留恋自己生命的可能,所以她进言的时期还没有完全过去;否则,她还用得着说这些话吗?我捧着这血迹模糊的心求上帝,希望她永久保留有这个幻觉。我此后不敢不多喝酒,多抽烟,迟些睡觉,表示我的生命力尚未全尽,还有心情来扮个颓丧者,因此使她的幻觉不全是个幻觉。虽然我也许不能再见她的倩影了,但是我却有些迷信,只怕她靠着直觉能够看到数千里外的我的生活情形。
她走这之前,她老是默默地听我的忏情的话,她怎能说什么呢?我怎能不说呢?但是她的含意难伸的形容向我诉出这十几年来她辛酸的经验,悲哀已爬到她的眉梢同她的眼睛里去了,她还用得着言语吗?她那轻脆的笑声是她沉痛的心弦上弹出的绝调,她那欲泪的神情传尽人世间的苦痛,她使我凛然起敬,我觉得无限的惭愧,只好滤些清净的心血,凝成几句的谎言。天使般的你呀!我深深地明白你会原宥,我从你的原宥我得到我这个人唯一的价值。你对我说,“女子多半都是心地极褊狭的,顶不会容人的,我却是心地最宽大的”。你这句自白做了我黑暗的心灵的闪光。
我真认识你吗?真走到你心窝的隐处吗?我绝不这样自问,我知道在我不敢讲的那个字的立场里,那个字就是唯一的认识。心心相契的人们哪里用得着知道彼此的姓名和家世。
你走了,我生命的弦戛然一声全断了,你听见了没有?
写这篇东西时,开头是用“她”字,但是有几次总误写做“你”字,后来就任情地写“你”字了。仿佛这些话迟早免不了被你瞧见,命运的手支配着我的手来写这篇文字,我又有什么办法哩!
苦笑
你走了,我却没有送你。我那天不是对你说过,我不去送你吗?送你只添了你的伤心,我的伤心,不送许倒可以使你在匆忙之中暂时遗忘了你所永不能遗忘的我,也可以使我存了一点儿濒于绝望的希望,那时你也许还没有离开这古城。我现在一走出家门,就尽我的眼力望着来往街上远远近近的女子,看一看里面有没有你。在我眼里天下女子可分两大类,一是“你”,一是“非你”。一切的女子,不管村俏老少,对于我都失掉了意义,她们唯一的特征就在于“不是你”这一点,此外我看不出她们有什么分别。在Fichte 的哲学里,世界是分做ego和non-ego 两部分,在我的宇宙里,只有you和non-you 两部分。我憎恶一切人,我憎恶自己,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你,都是我所不愿意碰到的。所以我虽然睁着眼睛,我却是个盲人,我什么也不能看见,因为凡是“不是你”的东西都是我所不肯瞧的。
我现在极喜欢在街上流荡,因为心里老想着也许会遇到你的影子,我现在觉得再有一瞥,我就可在回忆里度过一生了。在我最后见到你以前,我已经觉得一瞥就可以做成我的永生了,但是见了你之后,我仍然觉得还差了一瞥,仍然深信再一瞥就够了。你总是这么可爱,这么像孙悟空用绳子拿着银角大王的心肝一样,抓着我的心儿。我对于你只有无穷的刻刻的愿望,我早已失掉我的理性了。
你走之后,我变得和气得多了,我对于生人老是这么嘻嘻哈哈敷衍着,对于知己的朋友老是这么露骨地乱谈着,我的心已经随着你的衣缘飘到南方去了,剩下来的空壳怎么会不空心地笑着呢?然而,狂笑乱谈后心灵的沉寂,随和凑趣后的凄凉,这只有你知道呀!我深信你是饱尝过人世间辛苦的人,你已具有看透人生的眼力了。所以你对于人生取这么通俗的态度,这么用客套来敷衍我。你是深于忧患的,你知道客套是一切灵魂相接触的缓冲地,所以你拿这许多客套来应酬我,希冀我能够因此忘记我的悲哀,和我们以前的种种。你的装成无情正是你的多情,你的冷酷正是你的仁爱,你真是客套得使我太感到你的热情了。
今晚我醉了,醉得几乎不知道我自己的姓名。但是一杯一杯的酒使我从不大和我相干的事情里逃出,使我认识了有许多东西实在不是属于我的。比如我的衣服,那是如是容易破烂的;比如我的脸孔,那是如是容易变得更消瘦,换一个样子,但是在每杯斟到杯缘的酒杯底我一再见到你的笑容,你的苦笑,那好像一个人站在悬岩边际,将跳下前一刹那的微笑。一杯一杯干下去,你的苦笑一下一下沉到我心里。我也现出苦笑的脸孔了,也参到你的人生妙诀了。做人就是这样子苦笑地站着,随着地球向太空无目的地狂奔,此外并无别的意义。你从生活里得到这么一个教训,你还它以暗淡的冷笑,我现在也是这样了。
你的心死了,死得跟通常所谓成功的人的心一样的麻木;我的心也死了,死得恍惚世界已返于原始的黑暗了。两个死的心再连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呢?苦痛使我们灰心,把我们的心化做再燃不着的灰烬,这真是“哀莫大于心死”!所以我们是已经失掉了生的意志和爱的能力了,“希望”早葬在坟墓之中了,就说将来会实现也不过是僵尸而已矣。
年纪总算轻轻,就这么万劫不复地结束,彼此也难免觉得惆怅吧!这么人不知鬼不觉地从生命的行列退出,当个若有若无的人,脸上还涌着红潮的你怎能甘心呢?因此你有时还发出挣扎着的呻吟,那是已堕陷阱的走兽最后的呼声。我却只有望着烟斗的烟雾凝想,想到以前可能、此刻绝难办到的事情。
今晚有一只虫,惭愧得很我不知道它叫做什么,在我耳边细吟,也许你也听到这类虫的声音吧!此刻我们居在地上听着,几百年后我们在地下听着,那有什么碍事呢,虫声总是这么可喜的。也许你此时还听不到虫声,却望着白浪滔天的大海微叹。你看见海上的波涛没有?来时多么雄壮,一会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我的事情也不过大海里的微波吧,也许上帝正凭栏远眺水平线上的苍茫山色,没有注意到我们的一起一伏,那时我们又何必如此夜郎自大,狂诉自个儿的悲哀呢?
坟
你走后,我夜夜真是睡得太熟了,夜里绝不醒来,而且未曾梦见过你一次,岂单是没有梦见你,简直什么梦都没有了。看看钟,已经快十点了,就擦一擦眼睛,躺在床上,立刻睡着。死尸一样地睡了九个钟头,这是我每夜的情形。你才走后,我偶然还涉遐思,但是渺茫地忆念一会儿,我立刻喝住自己,叫自己不要胡用心力,因为“想你”是罪过,可以说是对你犯一种罪。不该想而想,想我所不配想的人,这样行为在中古时代叫做“渎神”,在有皇冕的国家叫做“大不敬”。从前读Bury 的《思想自由史》,对于他开章那几句话已经很有些怀疑,他说“思想总是自由的”,所以我们普通所谓思想自由实在是指言论自由。其实思想何曾自由呢!天下个个人都有许多念头是自己不许自己去想的,我的不敢想你也是如此。然而,“不想你”也是罪过,对于自己的罪过。叫我自己不想你,去拿别的东西来敷衍自己的方寸,那真是等于命令自己将心儿从身里抓出,掷到垃圾堆中。所以为着面面俱圆起见,我只好什么也不想,让世上事物的浮光掠影随便出入我的灵台,我的心就这么毫不自动地凄冷地呆着。失掉了生活力的心怎能够弄出幻梦呢?因此我夜夜都尝了死的意味,过个未寿终先入土的生活,那是爱伦·坡所喜欢的题材,那个有人说死在街头的爱伦·坡呀!那脸容是悲剧的结晶的爱伦·坡呀!
可是,我心里却也不是空无一物,里面有一座小坟。“小影心头葬”,你的影子已深埋在我心里的隐处了。上面当然也盖一座石坟,两旁的石头照例刻上“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这副对联,坟上免不了栽几棵松柏。这是我现在的“心境”,的的确确的心境,并不是境由心造的。负上莫名其妙的重担,拖个微弱的身躯,蹒跚地在这沙漠上走着,这是世人共同的状态;但是心里还有一座石坟镇压得血脉不流,这可是我的专利。天天过坟墓中人的生活,心里却又有一座坟墓,正如广东人雕的象牙球,球里有球,多么玲珑呀!吾友沉海说过:“诉自己的悲哀,求人们给以同情,是等于叫花子露出胸前的创伤,请过路人施舍。”旨哉斯言!但是我对于我心里这个新冢颇有沾沾自喜的意思,认为这是我生命换来的艺术品,所以像Co1eridge 诗里的古舟子那样牵着过路人,硬对他们说自己凄苦的心曲,甚至于不管他们是赴结婚喜宴的客人。
石坟上松柏的阴森影子遮住我一切年少的心情,“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这两句诗冷嘲地守在那儿。十年前第一次到乡下扫墓,见到这两句对于死人嘲侃的话,我模糊地感到后死者对于泉下同胞的残酷。自然是这么可爱,人生是这么好玩,良辰美景,红袖青衫,枕石漱流,逍遥山水,这哪里是安慰那不能动弹的骷髅的话,简直是无缘无故的侮辱。现在我这座小坟上撒但 刻了这十个字,那是十朵有尖刺的蔷薇,这般娇艳,这般刻毒地刺人。所以我觉得这一座坟是很美的,因为天下美的东西都是使人们看着心酸的。
我没有那种欣欢的情绪去“长歌当哭”,更不会轻盈地捧着含些朝露的花儿,自觉忧愁得很动人怜爱地由人群走向坟前;我也用不着拿扇子去扇干那湿土,当然也不是一个背个铁锄想去偷坟的解剖学教授,我只是一个默默无言的守坟苍头而已。
黑暗
我们这班圆颅趾方的动物应当怎样分类呢?若使照颜色来分做黄种、黑种、白种、红种等等,那的确是难免于肤浅。若使打开族谱,分做什么,Aryan,Semitic 等等,也是不彻底的,因为五万年前本一家。再加上人们对于他国女子的倾倒,常常为着要得到异乡情调,宁其冒许多麻烦,娶个和自己语言文字以及头发、眼睛的颜色绝不相同的女人,所以世界上的人们早已打成一片,无法来根据皮肤、颜色和人类系统来分类了。德国讽刺家Saphir 说:“天下人可以分做两种——有钱的人们和没有钱的人民。”这真是个好办法!但是他接着说道:“然而,没有钱的人们不能算做人——他们不是魔鬼——可怜的魔鬼,就是天使,有耐心的、安于贫穷的天使。”所以这位出语伤人的滑稽家的分类法也就根本推翻了。Charles Lamb 说:“照我们能建设的最好的理论,人类是两种人构成的,‘向人借钱的人们’同‘借钱给人的人们’。”可是他真是太乐观了,他忘记了天下尚有一大堆毫无心肝的那班洁身自好的君子。他们怕人们向他们借钱,于是先立定主意永不向人们借钱,这样子人们也不好意思来启齿了:也许他们怕自己向别人借钱弄到亏空,于是先下个决心不借钱给别人,这样子自断自己借钱的路,当然会节俭了。总之,他们的心被钱压硬了,再也发不出同情的或豪放的跳动。钱虽然是万能,在这方面却不能做个良好的分类工具。我们只好向人们精神方面去找个分类标准。
夸大狂是人们的一种本性,人个个都喜欢用他自命特别具有的性质来做分类的标准。基督教徒认为世人只可以分做基督教徒和异教徒;道学家觉得人们最大的区别是名教中人和名教罪人;爱国主义者相信天下人可以黑白分明地归于爱国者和卖国贼这两类;“钟情自在我辈”的名士心里只把人们斫成两部分,一面是餐风饮露的名士,一面是令人作呕的俗物。这种唯我独尊的分类法完全出自主观,因为要把自己说得光荣些,就随便竖起一面纸糊的大旗,又糊好一面小旗偷偷地插在对面;于是乎拿起号角,向天下人宣布道这是世上的真正局面,一切芸芸苍生不是这边的好汉,就是那面的喽啰,自己就飞扬跋扈地站在大旗下傻笑着。这已经是够下流了。但是若是没有别的结果,只不过令人冷笑,那倒也是无妨的;最可怕的却是站在大旗下的人们总觉得自己是正宗,是配得站在世界上做人的,对面那班小鬼都是魔道,应该退出世界舞台的。因此认为自己该享到许多特权,那班敌人是该排斥、压迫、毁灭的。所以基督教徒就在中古时代演出教会审判那幕惨凄的悲剧;道学家几千年来在中国把人们弄得这么奄奄一息,毫无“异端”的精神;爱国主义者吃了野心家的迷醉剂,推波助澜地做成“欧战”;而名士们一向是靠欺骗、奸滑为生,一面骂俗物,一面做俗物的寄生虫,养成中国历来文人只图小便宜的习气。这几个招牌变成他们的符咒,借此横行天下,发泄人类残酷的兽性。我们绝不能再拿这类招牌来惹祸了。
在上帝创造世界之前,宇宙是黑漆一团的,而世界的末日也一定是归于原始的黑暗,所以这个宇宙不过是两个黑暗中间的一星火花。但是这个世界仍然是充满了黑暗,黑暗可以说是人生核心,人生的态度也就是在乎怎样去处理这个黑暗。然而,世上有许多人根本不能认识黑暗,他们对于人生是绝无态度的,只有对于世人通常姿态的一种出于本能的模仿而已;他们没有尝到人生的本质——黑暗,所以他们是始终没有看清人生的,永远是影子般浮沉在世上。他们的哀乐都比别人轻,他们生活的内容也浅陋得很,他们真可一说“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可是,他们占了世人的大部分,这也是几千年来天下所以如是纷纷的原因之一。
他们并非完全过着天鹅绒的生活,他们也遇过人生的坎坷,或者终身在人生的臼子里面被人磨舂着,但是他们不能了解什么叫做黑暗。天下有许多只会感到苦痛而绝不知悲哀的人们。当苦难压住他们的时候,他们本能地发出哀号,正如被打的猫狗那么嚷着一样。苦难一走开,他们又恢复日常无意识的生活状态了,一张折做两半的纸还没有那么容易失掉那折痕。有时甚至当苦痛还继续着的时候,他们已经因为和苦痛相熟而变麻木了。过去是立刻忘记了,将来是他们所不会推测的,现在的深刻意义又是他们所无法明白的,所以他们免不了莫名其妙地过日子。悲哀当然是没有的,但是也丢失了生命——充实的生命。他们没有高举生命之杯,痛饮一番,他们只是尝一尝杯缘的酒痕。有时在极悲哀的环境里,他们会如日常白痴地笑着,但是他们也不晓得什么是人生最快意的时候。他们始终没有走到生命里面去,只是生命向前的一个无聊的过客。他们在世上空尝了许多无谓的苦痛与比苦痛更无谓的微温快乐,他们其实不懂得生命是怎么一回事。真是深负“上天好生之德”!
有人以为志行高洁的理想主义者应当不知道世上一切龌龊的事体,应当不懂得世上有黑暗这个东西。这是再错不过的见解。只有深知黑暗的人们才会热烈地赞美光明。没有饿过的人不大晓得食饱的快乐,没有经过性的苦闷的小孩子很难了解性生活的意义。奥古斯丁、托尔斯泰都是走遍世上污秽的地方,才产生了后来一尘不沾的洁白情绪。不觉得黑暗的可怕,也就看不见光明的价值了。孙悟空没有在八卦炉中烧了六十四天,也无从得到那对洞观万物的火眼金睛了。所以天下最贞洁高尚的女性是娼妓。她们的一生埋在黑暗里面,但是有时谁也没有她们那么恋着光明。她们受尽人们的揶揄,历遍人间凄凉的情境,尝到一切辛酸的味道,若是她们的心还卓然自立,那么这颗心一定是满着同情与怜悯。她们抓到黑暗的核心,知道侮辱她们的人们也是受这个黑暗残杀着,她们怎么不会满心都是怜悯呢,当De Quincey 流落伦敦、彷徨无依的时候,街上下等的娼妓是他唯一的朋友,最纯洁的朋友。当朵斯妥夫斯基 的《罪与罚》里主要人物Raskolnikov 为着杀了人,万种情绪交哄胸中的时候,妓女Sonia 是唯一能够安慰他的人,和他同跪在床前念圣经,劝他自首。只有濯污泥者才能够纤尘不染。从黑暗里看到光明的人正同新罗曼主义者一样,他们受过写实主义的洗礼,认出人们心苗里的罗曼根源,这才是真真的罗曼主义。在这个糊涂世界里,我们非是先一笔勾销,再重新一一估定价值过不可,否则囫囵吞枣地随便加以可否,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的办法。没有夜,哪里有晨曦的光荣。正是风雨如晦的时候,鸡鸣不已才会那么有意义,那么有内容。不知黑暗、心地柔和的人们像未锻炼过的生铁,绝不能成光芒十丈的利剑。
但是了解黑暗也不是容易的事,想知道黑暗的人最少总得有个光明的心地。生来就盲目的,绝对不知道光明和黑暗的分别,因此也可以说不能了解黑暗了。说到这里,我们很可以应用柏拉图的穴居人的比喻。他们老住在穴中,从来没有看到过阳光,也不觉得自己是在阴森森的窟里。当他们才走出来的时候,他们羞光,一受到光明的洗礼,反而头晕目眩起来。这是可以解说历来人们对于新时代的恐怖,总是恋着旧时代的骸骨,因为那是和人们平常麻木的心境相宜的。但是当他们已惯于阳光了,他们一回去,就立刻深觉得窟里的黑暗、凄惨。人世的黑暗也正和这个窟穴一样,你必定瞧到了光明,才能晓得那是多么可怕的。诗人们所以觉得世界特别可悲伤的,也是出于他们天天都浴在洁白的阳光里。而绝不能了解人世光明方面的无聊小说家是无法了解黑暗的,虽然他们拼命写了许多所谓的黑幕小说。这类小说专讲怎样去利用人世的黑暗,却没有说到黑暗的本质。他们说的是技术,最可鄙的技术,并没有尝到人世黑暗的悲哀。所以他们除开刻板的几句世俗道德家的话外,绝无同情之可言。不晓得悲哀的人怎么会有同情呢?“人心险诈”这个黑暗是值得细味的,至于人心怎样子险诈,以及我们在世上该用哪种险诈手段才能达到目的,这些无聊的世故是不值得探讨的。然而那班所谓深知黑暗的人们却只知道玩弄这些小技,完全没有看到黑暗的真意义了。俄国文学家Dostoievsky,Gogol,Chekhov 等才配得上说是知道黑暗的人。他们也都是光明的歌颂者。当我们还无法结实地来把人们分类的时候,就将世人分做“知道黑暗的”和“不知道黑暗的”,也未始不是个好办法吧!最少我这十几年来在世网里挣扎着的时候对于人们总是用这点来分类,而且觉得这个标准可以指示出他们许多其他的性质。
毋忘草
一
Butler 和Stevenson 都主张我们应当衣袋里放一本小簿子,心里一涌出什么巧妙的念头,就把它抓住记下,免得将来逃得无影无踪。我一向不大赞成这个办法。一则,因为我总觉得文章是“妙手偶得之”的事情,不可刻意雕出,那大概免不了三分“匠”意。二则,既然记忆力那么坏,有了得意的意思又会忘却,那么一定也会忘记带那本子了,或者带了本子,没有带笔,结果还是一个忘却,倒不如安分些,让这些念头出入自由吧。这些都是壮年时候的心境。
近来人事纷扰,感慨比从前多,也忘得更快,最可恨的是不全忘却,留个影子,叫你想不出全部来觉得怪难过的。并且在人海的波涛里浮沉着,有时颇顾惜自己的心境,想留下来,做这个徒然走过的路程的标志。因此打算每夜把日间所胡思乱想的多多少少写下一点儿,能够写多久,那是连上帝同魔鬼都不知道的。
二
老子用极恬美的文字著了《道德经》,但是他在最后一章里却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大有一笔勾销前八十章的样子。这是抓到哲学核心的智者的态度。若是他没有看透这点,他也不会写出这五千言了。天下事讲来讲去讲到彻底时正同没有讲一样,只有知道讲出来是没有意义的人才会讲那么多话,又讲得那么好。Montaigne Vo1taire,Pascal,Hume 说了许多的话,却是全没有结论,也全因为他们心里是雪亮的,晓得“万千种话一灯青”,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所以他们会那样滔滔不绝,头头是道。天下许多事情都是翻筋斗,未翻之前是这么站着,既翻之后还是这么站着,然而中间却有这么一个筋斗!
镜君屡向我引起庄子的“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又屡向我盛称庄生文章的奇伟瑰丽,他的确很懂得庄子!
三
我现在深知道“忆念”这两个字的意思,也许因为此刻正是穷秋时节吧。忆念是没有目的,没有希望的,只是在日常生活里很容易触物伤情,想到千里外此时有个人不知道作什么生。有时遇到极微细的,跟那人绝不相关的情境,也会忽然联想起那个穿梭般出入我的意识的她,我简直认为这念头是来得无端。忆念后又怎么样呢?没有怎么样,我还是这么一个人。那么又何必忆念呢?但是当我想不去忆念她时,我这想头就是忆念着她了。当我忘却了这个想头,我又自然地忆念起来了。我可以闭着眼睛不看外界的东西,但是我的心眼总是清炯炯的,总是睨着她的倩影。在欢场里忆起她时,我感到我的心境真是静悄悄得像老人了。在苦痛时忆起她时,我觉得无限的安详,仿佛以为我已挨尽一切了。总之,我时时的心境都经过这么一种洗礼,不管当时的情绪为何,那色调是绝对一致的,也可以说她的影子永离不开我了。
“人间别久不成悲”,难道已浑然好像没有这么一回事吗?不,绝不!初别的时候心里总难免万千心绪起伏着,就构成一个光怪陆离的悲哀。当一个人的悲哀变成灰色时,他整个人溶在悲哀里面去了,惘怅的情绪既为他日常心境,他当然不会再有什么悲从中来了。
一个“心力克”的微笑
写下题目,不禁微笑,笑我自己毕竟不是个道地的“心力克”(cynic)。心里蕴蓄有无限世故,却不肯轻易出口,浑然和俗,有如孺子,这才是真正的世故。至于稍稍有些人生经验,便喜欢摆出世故架子的人们,还好真有世故的人们不肯笑人,否则一定会被笑得怪难为情,老羞成怒,世故的架子完全坍台了。最高的艺术使人们不觉得它有斧斤痕迹,最有世故的人们使人们不觉得他是曾经沧海。他有时静如处女,有时动如走兔,却总不像有世故的样子,更不会无端谈起世故来。我现在自命为“心力克”,却肯文以载道,愿天下有心人、无心人都晓得“心力克”的心境是怎么样,而且向大众说我有微笑,这真是太富于同情心,太天真淳朴了。怎么好算做一个“心力克”呢?因此,我对于自己居然也取“心力克”的态度而微笑了。
这种矛盾其实也不足奇。嵇叔夜 的《家诫》对于人情世故体贴入微极了,可是他又写出那种被人们逆鳞的几封绝交书。叔本华 的《箴言》揣摩机心,真足以坏人心术;他自己为人却那么痴心,而且又如是悲观,颇有退出人生行列之意,当然用不着去研究如何在五浊世界里躲难偷生了。予何人斯,拿出这班巨人来自比,岂不蒙其他“心力克”同志们的微笑。区区之意不过说明这种矛盾是古已有之,并不新奇。而且觉得天下只有矛盾的言论是真挚的,是有生气的,简直可以说才算得一贯。矛盾就是一贯,能够欣赏这个矛盾的人们于天地间一切矛盾就都能彻悟了。
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当“心力克”呢?这里真有许多苦衷。看透了人们的假面目,这是件平常事,但是看到了人们的真面目是那么无聊,那么乏味,那么不如他们假面目的好玩,这却怎么好呢?对于人世种种失却幻觉了,即所谓的disillusion,可是同时又不觉得这个disillusion是件了不得的聪明举动;却以为人到了一定年纪,不是上智和下愚,却多少总有些这种感觉。换句话说,对于disillusion也disillusion了,这却怎么好呢?年轻时白天晚上都在那儿做蔷薇色的佳梦,现在不但没有做梦的心情,连一切带劲的念头也消失了,真是六根清净,妄念俱灭!然而得到的不是涅槃而是麻木,麻木到自己倒觉悠然,这怎么好呢?喜怒爱憎之感一天一天钝下去了,眼看许多人在那儿弄得津津有味,又仿佛觉得他们也知道这是串戏,不过既已登台,只好信口唱下去。自己呢,没有冷淡到能够做清闲的观客,隔江观火,又不能把自己哄住,投身到里面去胡闹一场。双脚踏着两船旁,这时倦于自己,倦于人生,这怎么好呢?惘怯的情绪,凄然的心境,以及冥想自杀,高谈人生——这实在都是少年的盛事!有人说道,天下最鬼气森森的诗是血气方旺的年轻人写出的——这是真话!他们还没有跟生活接触过,哪里晓得人生是这么可悲,于是逞一时的勇气,故意刻画出一个血淋淋的人生,以慰自己罗曼的情调。人生的可哀,没有涉猎过的人是臆测不出的,否则他们也不肯去涉猎了;等到尝过苦味,你就噤若寒蝉,谈虎色变,绝不会无缘无故去冲破自己的伤痕。那时你走上了人生这条机械的路子,要离开需要更大的力量,这是已受生活打击过的人所无法办到的,所以只好掩泪吞声活下去了,有时挣扎着显出微笑。可是一面兜这一步一步陷下去的圈子,一面又如观止水地看清普天下种种迫害我们的东西,而最大的迫害却是自己的无能,否则拨云雾而见天日,抖擞精神,打个滚儿九万里风云脚下生,岂不适意哉?然而我们又知道,就说你一个人在人生舞台上演一大套热闹的戏,无非使后台地上多些剩脂残粉,破碎衣冠。而且后台的情况始终在你心眼前,装个欢乐的形容,无非更增抑郁而已。也许这种心境是我们最大的无能,也许因为我们无能,所以做出这个心境来慰藉自己。总之,人生路上长亭更短亭,我们一时停足,一时迈步,往苍茫的黄昏里走去,眼花了,头晕了,脚酸了,我们暂在途中打盹,也就长眠了;后面的人只见我们越走越远,身体越小,消失于尘埃里了。路有尽头吗?干吗要个尽头呢?走这条路有意义吗?什么叫做意义呢?人生的意义若在人生之中,那么这是人生,不足以解释人生;人生的意义若在人生之外,那么又何必走此一程呢?当此无可如何之时我们只好当“心力克”,借微笑以自遣也。
瞥眼看过去,许多才智之士在那里翻筋斗,也着实会令人叫好。比如,有人摆架子,有人摆有架子的架子,有人又摆不屑计较架子有无的架子,有人摆天真的架子,有人摆既已世故了、何妨自认为世故的坦白架子。许多架子合在一起,就把人生这个大虚空筑成八层楼台了,我们在那上面有的战战兢兢走着,有的昂头阔步走着,终免不了摔下来,另一个人来当那条架子了。阿迭生 拿桥来比人生,勃兰德斯 在一篇叫做《人生》的文章里拿梯子来比人生,中间都含有摔下的意思,我觉得都不如我这架子之说那么周到,因为还说出了人生的本素。上面说得太简短了,当然未尽所欲言,举一反三,在乎读者,不佞太忙了,因为还得去微笑。
无情的多情和多情的无情
情人们常常觉得他俩的恋爱是空前绝后的壮举,跟一切芸芸众生的男欢女爱绝不相同。这恐怕也只是恋爱这场黄金好梦里面的幻影吧。其实通常情侣正同博士论文一样的平淡无奇。为着要得博士而写的论文与为着要结婚而发生的恋爱大概是一样没有内容吧。通常的恋爱约略可以分做两类:无情的多情和多情的无情。
一双情侣见面时就倾吐出无限缠绵的话,接吻了无数次,欢喜得淌下了眼泪,分手时依依难舍,回家后不停地吟味过去的欣欢——这正是打得火热的时候。后来时过境迁,两人不得不含着满泡的眼泪离散了,彼此各自有个世界,旧的印象逐渐模糊了,新的引诱却又不断地出现在当前。经过了一段若即若离的时期,终于跟另一个爱人又演出旧戏了。此后也许会重演好几次。或者两人始终保持当初恋爱的形式,彼此的情却都显出离心力,向外发展,暗把种种盛意搁在另一个人身上了。这班人好像天天都在爱的旋涡里,却没有弄清真是爱哪一个人,他们外表上是多情,处处花草颠连,实在是无情,心里总只是微温的。他们寻找的是自己的享乐,以“自己”为中心,不知不觉间做出许多残酷的事,甚至于后来还去赏鉴一手包办的悲剧,玩弄那种微酸的凄凉情调,拿所谓痛心的事情来解闷消愁。天下有许多的眼泪留下来时有种快感,这班人却顶喜欢尝这个精美的甜味。他们爱上了爱情,为爱情而恋爱,所以一切都可以牺牲,只为始终能尝到爱的滋味而已。他们是拿打牌的精神踱进情场,“玩玩吧”是他们的信条。他们有时也假装诚恳,那无非因为可以更玩得有趣些。他们有时甚至于自己也糊涂了,以为真是以全生命来恋爱,其实他们的下意识是了然的。他们好比上场演戏,虽然兴高采烈时忘了自己,居然觉得真是所扮的角色了,可是心中明知后台有个可以洗去胭粉、脱下戏衫的化装室。他们拿人生最可贵的东西——爱情来玩弄,跟人生开玩笑,真是聪明得近乎大傻子了。这班人我无以名之,名之为无情的多情人,也就是洋鬼子所谓的sentimental 了。
上面这种情侣可以说是走一程花草缤纷的大路,另一种情侣却是探求奇怪瑰丽的胜境,不辞跋涉崎岖长途,援着悬岩峭壁屏息而行,总是不懈本志,从无限辛苦里得到更纯净的快乐。他们常拿难题来试彼此的挚情,他们有时现出冷酷的颜色。他们觉得心心既相印了,又何必弄出许多虚文呢?他们心里的热情把他们的思想毫发毕露地照出,他们的感情强烈地清晰有如理智。天下抱定了成仁取义的决心的人干事时总是分寸不乱,行若无事的,这班情人也是神情清爽,绝不慌张的,他们始终是朝一个方向走去,永久抱着同一的深情。他们的目标既是如皎日之高悬,像大山一样稳固,他们的步伐又怎么会乱呢?他们已从默然相对无言里深深了解彼此的心曲。他们哪里用得着绝不能明白传达我意思的言语呢?他们已经各自在心里矢誓,当然不作无谓的殷勤话儿了。他们把整个人生搁在爱情里,“爱存则存,爱亡则亡”,他们怎么会拿爱情做人生的装饰品呢?他们自己变为爱情的化身,绝不能再分身跳出圈外来玩味爱情。聪明乖巧的人们也许会嘲笑他们态度太严重了,几十个夏冬急水般的流年何必如是死板板地过去呢;但是他们觉得爱情比人生还重要,可以情死,绝不可以为着贪生而断情。他们注全力于精神,所以忽于形迹,所以好似无情,其实深情,真是所谓“多情却似总无情”。我们把这类恋爱叫做多情的无情,也就是洋鬼子所谓的passionate 了。
但是多情的无情有时渐渐化做无情的无情了。这种人起先因为全借心中白热的情绪忽略外表,有时却因为外面惯于冷淡,心里也不知不觉地淡然了。人本来是弱者,专靠自己心中的魄力,不知道自己魄力的脆弱,就常因太自信了反而坍台。好比那深信具有坐怀不乱这副本领的人,随便冒险,深入女性的阵里,结果常是冷不防地陷落了。拿宗教来做比喻吧。宗教总是有许多仪式,但是有一班人觉得我们既然虔信不已,又何必这许多无谓的虚文缛节呢,于是就将这道传统的玩意儿一笔勾销,但是精神老是依着自己,外面无所附着,有时就有支持不起之势,信心因此慢慢衰颓了。天下许多无谓的东西所以值得保存,就因为它是无谓的,可以做个表现各种情绪的工具。老是扯成满月形的弦不久会断的,弦必定有弛张的时候。睁着眼睛望太阳反见不到太阳,眼睛倒弄晕眩了,必定斜着看才行。老子所谓“无”之为用,也就是在这类地方。
拿无情的多情来细味一下吧。乔治·桑(George Sand)在她的小说里曾经隐约地替自己辩护道:“我从来绝没有同时爱着两个人。我绝没有,甚至于在思想里。属于两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这自然是指当我的情热持续着。当我不再爱一个男人的时候,我并没有骗他。我同他完全绝交了。不错,我也曾设誓,在我狂热时候,永远爱他;我设誓时也是极诚意的。每次我恋爱,总是这么热烈的,完全的,我相信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真恋爱。”乔治·桑的爱人多极了,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但是我们不能说她不诚恳。乔治·桑是个伟大的爱人,几千年来像她这样的人不过几个,自然不能当做常例看,但是通常牵情的人们的确有他可爱的地方。他们是最含有诗意的人们,至少他们天天总弄得欢欣地过日子。假使他们没有制造出事实的悲剧,大家都了然这种“飞鸿踏雪泥”式的恋爱,将人生渲染上一层生气勃勃、清醒活泼的恋爱情调,情人们永久是像朋友那样可分可合,不拿契约来束缚水银般转动自如的爱情,不处在委曲求全的地位,那么整个世界会青春得多了。唯美派说“从一而忠的人们是出于感觉迟钝”,这句话像唯美派其他的话一样,也有相当的道理。许多情侣多半是始于恋爱,而终于莫名其妙的妥协。他们忠于彼此的婚后生活并不是出于他们恋爱的真挚持久,却是因为恋爱这个念头已经根本枯萎了。法郎士说过:“当一个人恋爱的日子已经结束,这个人大可不必活在世上。”高尔基也说:“若使没有一个人热烈地爱你,你为什么还活在世上呢?”然而许多应该早下野,退出世界舞台的人却总是恋栈,情愿无聊赖地多过几年那总有一天结束的生活,却不肯急流勇退,平安地躺在地下,免得世上多一个麻木的人。“生的意志”(will to live)使人世变成个血肉模糊的战场。它又使人世这么阴森森地见不到阳光。在悲剧里,一个人失败了,死了,他就立刻退场,但是在这幕大悲剧里许多虽生犹死的人们却老占着场面,挡住少女的笑窝。许多夫妇过一种死水般的生活,他们意志消沉得不想再走上恋爱舞场,这种的忠实有什么可赞美呢?他们简直是冷冰的。连微温情调都没有了,而所谓passionate的人们一失足,就掉进这个陷阱了。爱情的火是跳动的,需要新的燃料,否则很容易被人世的冷风一下子吹熄了。中国文学里的情人多半是属于第一类的,说得肉麻点,可以叫做“卿卿我我”式的爱情;外国文学里的情人多半是属于第二类的,可以叫做“生生死死”式的爱情。这当有许多例外,中国有尾生 这类痴情的人,外国有屠格涅夫、拜伦等描写的玩弄爱情滋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