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王凤玲
“我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像柴火,烧得再旺,也有灰飞烟灭的一天,续香火,就是得往灶里添柴,把我桐达李家的势头,轰轰烈烈地燃下去。”在这张雕着龙凤呈祥的花梨木大床上,天津盐商李筱楼不止一次这样对他的四姨太耳语。
这张床是他们的婚床,像这样的床,李家有四张,皆出自津门最好的工匠之手。雕第一张床的工匠,已经老死了,那大概是五十年前,他们是道光皇帝的子民;雕第二张床和第三张床是在这位四姨太出生之后不久的事,她出生那年,咸丰皇帝驾崩;她嫁到这里,是光绪五年。
前三张床,都还在,只是老了,它们和她们一样,都是老爷李筱楼的,老爷是她们的丈夫。她的这张床最新,在李家,她年岁最小,那只是相比较而言。
四姨太叫王凤玲,李叔同的生母。
她是桐达李家唯一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女人,有别于李筱楼的前三房太太,在历史中,她们分别叫姜氏、张氏、郭氏。
如果说李叔同一生有什么最难舍的人,那只有她,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六年,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是陪伴,是家长,是依恋。
只有她的婚姻,能解释李叔同的出生之因,也只有透过她,才能完整地透析李叔同的真正出身与背景。
她的家乡在浙江平湖乍浦镇,这也是李家祖籍所在地。
乍浦四牌楼西大街东段,有王源赉南货号,那是王凤玲家的铺子。早年整个镇子遭过大劫,哪条街都不曾幸免,铺子的泥墙外侧至今还有火烧过的痕迹,年岁久了,雨淋日晒,焦黑变灰黄。店堂虽小,却是明亮,货物不多,井井有条,靠的是外埠商船来办货,这样才能勉强维持。
王家铺子后面有一间作坊,在那里,红红的、滚烫的蜡在昏暗的坊屋里浇制成烛,成堆的红蜡包着红纸,有的还用金粉写着双喜。每逢菩萨日,王家就制一些有金粉写着南无阿弥陀佛的红蜡,捐给镇上的寺庙,供冤魂,求平安。
天尊庙里还有横七竖八的残炮筒,空气中依稀能闻见硝烟味,南门吊桥至萧山街海关总管弄万安桥一带经常闹鬼,老人说那是当年被烧死的冤鬼。
古时女子十五不嫁,家人坐之。在乍浦镇,十三四岁的新娘子多的是。但战乱不宁,王氏家道中落,攀高亲,陪不起嫁妆,嫁贫民,又怕过不惯生活,因此王凤玲年近二十岁仍待字闺中。
她自小便见过乘船远嫁的新娘,她们去向不明,手绢一样飘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等到她终于也有了婆家,离家的时候,天色明净,纤尘不染,风把海浪变成细雨洒在脸上。她的父亲叫船工往船上搬了两大箱红蜡烛,说是掀红盖头的时候用。
不止这些,还有李筱楼从她家铺子里买断的十五箱杂货,她的陪嫁因此看来还算丰厚。
她的丈夫李筱楼,大名李世珍,以字行世。清同治四年入试乙丑科,考取举人和进士。中举后,任过吏部主事,后辞官承父业经商,并创办了“桐达”等几家钱铺。因此,李家又被称为桐达李家。
李家祖先在明末清初之时,因避乱而至浙江平湖乍浦,以布料生意起家,相继经营酱园、盐务和榨油业。三四百年下来,李家渐渐昌盛,乍浦一带至今有李姓七十多户,均为李氏远祖后裔。
平湖又称当湖,所以后来李叔同为自己起过一别号:当湖惜霜。
清嘉庆年间,李筱楼之父李锐及伯父李锟受海宁袁花查氏引导,由乍浦至天津海河口侧的长芦盐场广置盐田,由此举家迁往天津。
李筱楼六十七岁时,长子李文锦早逝,长房太太姜氏为文锦之母,亦年近七旬。就在王凤玲嫁到李家的前两年,文锦唯一的儿子英年早逝。那一房,只剩下姜氏、文锦媳妇和文锦的儿媳妇,也就是她的侄孙媳妇三个女人。
二房姨太太张氏育有次子李文熙,文熙这年十一岁,身体孱弱。三太太郭氏,未传香火,孑然一人住在佛堂后面的西厢房,和姜氏那厢三位孤独的女人一样,成了在家居士,每日诵经礼佛。
桐达李家香火不旺,李筱楼晚年不甘。
与其说给自己再娶一房姨太太,不如说为未来的李家三公子寻一位生母。
这婚姻的基础并非爱情,而是续后。
就在李筱楼一次去乍浦办理商务时,媒人作伐将这根红线牵到王家。当家人是位儒商,女儿凤玲自小受翰墨熏陶,诗文兼修,相貌端庄,这样的女子正是李筱楼择妾的最佳人选。
于是王凤玲成了桐达李家最年轻的女人,就连她的侄孙媳妇,都比她年长。
天津三岔河口附近粮店后街的南北向马路东侧,有个陆家竖胡同,胡同东口二号是一座坐北向南的三合院,便是李宅。
院子大门口有座门楼,内有四扇平门,平时是关闭的,主仆出入,走的是门楼东侧的侧门,院子里有株老梅树,院子外面有座地藏庵。
王凤玲在这里,为李筱楼生下了第三个儿子李叔同。
“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高枝啼鸟,深水游鱼,曾把闲情托。”这是李叔同后来在歌词《忆儿时》里对李家老宅的回忆,亦是对自己童年的快乐记忆。
如果永远这样快乐无忧,那么他的命运便是另外一个样子。
自从四姨太王凤玲害了喜,她暂时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中心。她怀的是颗宝珠。桐达李家再富贵昌隆,李筱楼也是耄耋老人,所有的人都明白,像他这样的年纪还能传宗接代,本就是人间异相。
李筱楼吩咐他创立的备济社,多施抚恤贫寒孤寡,多施衣物粮食,存育所多收乞丐,不许冻饿一人,善行福报,多善多福。
生产那天,凤玲的女佣王妈跑前跑后,她拿着热水盆的手比凤玲紧揪着床单的手抖得还厉害。门外很吵,王妈说家里比过年热闹,老爷在佛堂焚香祈福。
王妈的掌心里攥着铜板,顾不得收起来便哗啦啦全都扔在凤玲的床头。原来门外的鱼虾贩子混进来打听四太太究竟是顺产还是难产,硬是把一摞铜板塞在王妈手上,王妈白了他们一眼,往好了盼!
天亮时,拿十个铜板打点王妈的鱼虾贩子如愿以偿。
李筱楼下令买下门口彻夜等待的所有水产去放生,那天家门口的鱼虾贩子多得数不清,水从盆里溢出来,整条街汇成河渠。
人人都夸李大善人放生乐施,李大善人亲自出贴报喜摆宴,上面写着李家三公子出生的时间:光绪六年(1880)旧历九月二十,辰时。
李筱楼抱着儿子喜极而泣。他小小的,白白的,被红绸子包着,就像一颗花生。他给儿子起名李文涛,天津桐达李家文字辈三少爷,字叔同。乳名成蹊,出自《史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这个小男孩长大后,并没有他父亲一样以字行世,尽管人们多称他李叔同,那几乎是对他的习惯统称。多年以后,他的学生刘质平在整理他的历史时,竟罗列出近两百个别名,他的人生就像那些名字一样波澜跌宕。
李叔同三岁那年,李家从陆家竖胡同二号,搬到粮店后街六十号,隔着海河往西远望,能望见天后宫和玉皇阁。这里的格局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田字,四个小院分前后两个大院。
六十号前院有王凤玲从未踏足过的桐达钱铺,经营着李家内局生意。她只带着儿子在门口看过,那门前廊柱上有木制的抱柱对联,红地黑字,上下联首字分别是桐、达。
桐,想来与文熙有关,文熙的字是桐冈。
正房和厢房更多了,所有的家具都是新的,床、书桌、书橱、几柜……统统为红木打制。
李筱楼几乎再也没有与凤玲同过房。
他成日做佛事,修佛经,喝禅茶。
似乎石榴百子的任务已完成,接着便是静修松鹤延年。
新宅院中间,有一间新式洋书房,窗子是三层的,两层玻璃,一层纱。
顺着洋书房的台阶向下走,不远处有竹篱围成的小花园,被李筱楼取名“意园”。童年时,李叔同常在那里玩耍,虽然没了老屋的那株梅花树,但到了春天,翠竹、石榴花和西府海棠令园子显得风姿卓然,而夏天则赏荷花亭亭,金鱼在水池中游弋。
“进士第”匾额被挂在大门前,“文元”匾被挂在过道里,镖局送盐银都要经过它们。大而方正的匾额见证着李家最繁盛的时光。
李家搬迁后不久,李筱楼将他亲手题写的金底蓝字“存朴堂”匾额挂在前院五间西房大客厅里,并在那儿设宴庆贺。报章上开始把桐达李家称为存朴堂李筱楼家。
李氏新宅位于奥租界,乔迁之宴云集了津门名流,奥地利公使和公使夫人特地前来赴宴,并赠送了一架钢琴。
后来这架钢琴陪着李叔同度过无数个冬去春来。他对音乐的热爱,与这架钢琴不无关联。二十二年后,他扶着母亲的灵柩重返天津,带着悲愤为她弹出一支佛颂般庄严的纪念曲,使她不至黯淡在不断流逝的时光里。
桐达李家有钱铺,有盐业,有锦绣绸缎,珍珠白玉。每当镖局把成箱的盐银浩浩荡荡送来时,院子里人声鼎沸,人人欢呼雀跃。凤玲也欣喜,但只带着年幼的儿子,远远地观望。
李叔同就是这样成长在富庶之家,虽是望族公子,却并非人们所想象的那样被前簇后拥地奢养着。
大多数时候,李叔同与母亲相依为命。旧式大家庭中的妻妾关系,复杂微妙,按序排列,四姨太的位置最低下。二十五岁那年,王凤玲成了年轻的寡妇,从此头顶失去天空,她终日生活在压抑落寞的环境里。
“我的母亲很多,我的母亲——生母很苦。”许多年后,已届不惑之年的李叔同,不,应该是弘一法师对学生丰子恺说。
多少次,她怀抱稚子,寂寞的双眼穿过草木繁茂的李家深宅,穿过游廊和阳光下的灰色影壁,望向远方,仿佛想看见儿子的未来。
而这个性格内向孤僻的男孩却有着超出任何人想象的未来,像静阔云空,变幻无常。
从望族之家的公子到四海飘蓬的僧人,若说命运在此时有何预兆,不如借一根老松枝,当作引子的结束,亦是故事的开始。
这根老松枝是李叔同到弘一法师生命旅程中唯一带有神话色彩的物件。而它存不存在,终究是一个谜。
传说凤玲分娩那天清早,一只喜鹊衔了根松枝放到她的床头,这根松枝始终伴随着李叔同,从新生儿到长大成人,经历人世变迁,再到遁入空门,直至六十三岁灭度。
松枝是福缘,也是佛缘。
或许那根松枝是王凤玲自己在后院散步时无意拾得。
秋天,风儿清凉,天气挹爽,她发现这根松枝无因由躺在地上。抬头不见飞鸟离枝,低头只见落叶零星。见它姿态很好看,嶙峋的枝节似弯不曲,颇有风骨,她扶着腰吃力地探身把它拾起来。
李宅附近无量庵的王居士,也收集松枝,扔炉膛里煮茶用。凤玲的侄孙媳妇常去跟他学诵经,顺便学会了煮茶,就给婆婆煮,给太婆婆煮,煮的茶香气四溢。
正室姜氏一房三代女居士,她们如此热衷喝禅茶,这根松枝,也可能是煮禅茶的人折松枝时不慎遗落的。
不管松枝来自何方,不管它存不存在,我们且信了这传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