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者对逝者的挽歌，逝者对在者的演绎

清晨，早起来到睡前忘记关灯的厨房，我惊讶地看到，一把昨晚洗好的香菜，上面竟然有几根嫩芽弯曲着，努力地探出悬吊橱柜投下的阴影，伸向灯光。

我心里什么地方有一根弦，突然被重重地拨了一下。这一束即将成为盘中餐、腹中物的青菜，用了最后的力气告诉我，原来它也曾是阳光下田野中，一个摇曳生姿的生命。

想起日本漆艺家赤木明登的话：料理和杀生几乎是同义词，品尝滋味是触摸逝去生命的内部，将这个严肃的事实加以覆盖和隐没，再将其升华到洗练的境界，就是饮食文化。

在生生不息的自然循环之中，一切可食之物皆为生命，一个生命被吞没在另一个的口中，既是寂灭，也是重生，我的生命从此变成了你的生命。一个例子是：约在17亿年前，一些具有吞噬能力的真核细胞，吞并了原核细胞，而后者没有被消化殆尽的某些细胞结构，最终成为宿主细胞里面的细胞器，例如线粒体，这是多数真核生物能量代谢必不可少的细胞器。我在这里写的每一个字，都有我身上这种小颗粒制造能量的功劳。

战败者的肉身，被胜利者吞噬后，有时会以另一种方式演绎其存在。南美朱鹭那一身惊艳的红，就来自于它捕食的红色招潮蟹。

人类历史的漫长生存之战，早期是人与其他大型哺乳动物的生死竞争。人类赢了，欧洲野牛、猛犸象、澳大利亚袋狮，等等，就永远消失了，但它们的形象，却被洞穴人刻画在岩洞壁画上，成为人类文化基因中的遗传记忆。只要这个蓝色星球上的文明还存在，这些生存之战的战败消亡者就将永远被提及，并在艺术家笔下得到永生。

现代人类起源于东非，数万年前开始走出非洲，迁往更广大的世界。他们遇到了已经定居在欧亚大陆的另一支远古人类部落——尼安德特人。两个不同的人类种族在生存竞争过程中也发生过交配，之后现代人散居世界各地，而尼安德特人这支统治过整个欧洲、西亚以及北非的古人类却消失了。透过打在现代人类基因中的烙印，我们惊讶地发现，今天分布在非洲大陆以外的人类身上，仍有百分之一到五的基因来自尼安德特人。更惊人的是，美国范德堡大学一个研究团队还发现，现代人身上的尼安德特人基因，可能与抑郁症有一定关联。

抑郁症，是一曲怀念的挽歌吗？

人类进入文明历史后，同类之间残酷竞争后的失败者，也常常会被胜利者以文学、艺术，或音乐的形式，记录下来，而得以青史留名。在意大利罗马的两家博物馆，分别收藏有两尊举世闻名的雕像：杀妻自杀的高卢人、垂死的高卢人，它们是古罗马人摹仿希腊的大理石雕像。在战争的胜利者希腊人眼中，那些不自由毋宁死的野蛮人，他们的自由之魂与悲壮美，其实也是希腊人心中理想品格的投射。在卡比托利欧博物馆的加拉太厅，我站在那尊垂死的高卢人雕像前，震撼不已，为那个临死之际还保持了人类尊严的战败者。

古罗马名将小西庇阿，率大军远征非洲，终于将罗马最可怕的敌国，迦太基城变成一片废墟后，回国参加凯旋仪式。人们向这位英雄欢呼，小西庇阿却失声痛哭，他不是为胜利，也不是为阵亡的己方将士哭泣，而是为罗马长期的敌人——全体迦太基人的悲惨结局而痛苦。

小西庇阿后来又率军，围困伊比利亚半岛的努曼西亚山城，城破之日，努曼西亚人用集体自杀的惨烈方式，表达了他们骄傲和高贵的民族精神。这一群古代西班牙人，被古罗马历史学家波吕比乌斯怀着敬意写进了史书，流传后世，成为西班牙伟大作家塞万提斯创作的历史悲剧《努曼西亚》的素材。

那些被征服的人群，在将惨别人类历史之际，由生死竞争激发出生命最绚烂的一面，照亮了他们对手的灵魂。从战胜者小西庇阿为迦太基人流下的泪水中，你可以发现某种珍贵的东西在闪光，那是人性在结晶和长大，那些高贵的战败者，就是滋养人性这个结晶体形成的溶质来源。荷马史诗《伊利亚特》里，战死的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和苦苦索要儿子尸体的老王普里阿摩斯，让希腊头号英雄阿基里斯，从一位残暴的复仇者和骄傲的胜利者，一变而为悲悯的同情者。照亮那动人一幕的，是如晨曦一般，在人类地平线上冉冉初生的人性之光。

那些大肆贬低失败对手的胜利者，其实是不够聪明，或者不够自信，又或人性太过于残缺。

在某种意义上，你就是你所吃的东西。素食主义者喜欢的这句名言，未尝不能用来形容我们这个星球上人类进化、人性成长的漫漫路途。

于人类而言，对生命神圣性的敬畏与感恩，是标记人性跨越某个阶段的一根重要年轮生长线。游牧的哈萨克民族有一种古老习俗，在杀死一只羔羊前，会在待宰的羔羊旁边念起祈祷语：你死不为罪过，我生不为挨饿。请原谅。哈萨克人是在祈求即将被自己宰杀的动物的原谅！这种对生命的尊重，与人性的谦卑，昭显了一个民族品质中的高贵之处。

狮子要吞噬多少夜莺，才能学会歌唱？答案是，狮子永远无法学会歌唱，除非它进化成为人类，但在这个星球上已经不可能了。人类以无数其他物种生命与自己同类的生命为代价，获得了人性的进步，终成地球上的万物之灵。

一位住在德国汉诺威的中国朋友，告诉过我一个故事：一天，他陪学龄前的女儿，在离家不远的一处空旷游乐场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蓝天白云下，他在一旁看着女儿快乐地荡着秋千。突然，小女孩停了下来，用一双纯净的大眼睛看着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说道：爸爸，你要做一个好人。我的这位朋友顿时就泪奔了，他认为这句从女儿口中说出的话，一定来自神的谕示。

是的，你要做一个好人，才不枉了你这一生一世吞咽下去的那些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