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雪深情峨眉山

恋恋乡愁 作者:朱仲祥


白雪深情峨眉山

“峨眉山上的白雪,怕已蒙上了那最高的山巅?那横在山腰的宿雾,怕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蜿蜒?我最爱的是在月光之下,那巍峨的山岳好像要化成紫烟;还有那一望的迷离的银霭,笼罩着我那寂静的家园。啊,那便是我的故乡,我别后已经十有五年。那山下的大渡河的流水,是滔滔不尽的诗篇……”

1927年的冬天,故乡走出的文豪郭沫若,经香港秘密回到上海。旅途劳顿,又突然患病住院,后回家疗养康复。这期间,他又诗思如涌,神驰九天,索性将这些作品整理成集,取名为《恢复》。晚上,他心情放松下来,很快就进入梦乡。睡梦中,他又回到故乡了,他看见了窗外峨眉山上飘飞的雪花,和山巅铺满的一望无际的雪白……次日起床,他回忆起昨夜的梦境,不禁奋笔疾书,写下了这首洋溢着浓浓乡愁的《峨眉山上的白雪》。

峨眉山海拔3000多米,雄峻挺拔,傲视蓝天。山下到山上有近百里,高山区的气温常年比山下低十多度,尤其是山之巅金顶,即使夏天都会感到寒气逼人,再加上西天雪山的辉映,寒意就更加明显,因而被称作“广寒世界”。所以大诗人苏东坡春天来到峨眉山,令他深感意外的是山上的寒冷,他禁不住浑身瑟缩地吟道:“峨眉山西雪千里,北望成都如井底。春风日日吹不消,五月行人冻如蛭。”峨眉山一年之中,有四五个月的时间,都被皑皑的白雪覆盖着。山下还是菊花绽放、瓜果飘香的金秋时节,峨眉山上的第一场雪就迫不及待地到来了;而山脚早已春光无限、百花盛开了,峨眉山上却依然是一片晶莹剔透的冰雪世界。

我知道,峨眉山上的飞雪,常常是夜间降临。白天还是秋色灿烂,群山明媚,却没想在某个霜寒突至、西风凛冽的夜晚,趁着夜幕笼罩、万峰静寂,一场大雪就不期而至了。于是,准备上山欣赏峨眉秋色的人们,却喜出望外地看到了一片雪景。他们早上醒来推窗一看,视野里到处洒满晶莹洁白的雪花。白雪的纯洁代替了秋色的烂漫,真是“换了人间”。当然,峨眉山的第一场雪虽然来得突兀,但并不是君临天下的霸道,甚至还有几分羞怯。那些栖息在寺庙屋顶、林地草间或者亭亭冷杉上的雪花,稀稀薄薄的,蓬蓬松松的,情切切意绵绵却又欲语还羞欲行还止,惹人怜爱。一旦感到峨眉山的丝毫不乐意,那它们就会识趣地悄悄离去,把山岭又还原成绚烂的秋色,次日依然是秋高气爽秋阳暖照。

当冬天真正到来时,峨眉山上的雪仿佛知道这是它们表演的季节,立即铺天盖地地飘落,在山峰林海之上形成“白雪皑皑”之势。这时的峨眉山是雪们的温馨家园,是它们表演的欢乐舞台。它们在空中婀娜地飘飞舞蹈,画出一道道洁白柔美的曲线,表演着妙曼如诗的空中芭蕾;它们嘻嘻哈哈地占据了草地树梢,把漫山遍野的绿色都尽情揽入怀中,独自拥有峨眉山全部的秀色;它们飘临庄严寺庙的错落屋顶,亲耳聆听大殿里传来的诵经之声,静静地参悟;它们甚至直接飞到了室外佛像的身上,调皮地和佛像们来了一次亲密接触。此时的雪是峨眉山全部情感的主宰。记得郭沫若少年时,有一天早晨起来,站在窗前向外望去,见园子里的花草在寒风中瑟瑟,雀鸟在风霜中唧唧喳喳地鸣唱;而远处高高的峨眉山巅,一夜之间便飘满了白雪,闪着耀眼的银光。这时,他幼小的心灵有所触动,随意口占一绝《早起》:“早起临窗满望愁,小园寒雀声啁啾。无端一夜风和雨,忍使峨眉白了头。”落满雪花的峨眉山,如满头白发的老翁一般,诗中融入了一个少年童话般的想象和深藏乡恋的才情。

峨眉山高天流云,冬寒刺骨。我看见那些雪花们,拥挤着相互取暖,以至于越积越厚越靠越紧,最后凝结成了透明如水晶的冰。那些水滴一样的冰,一排一排地悬挂在寺庙的屋檐上,整齐而壮美;悬挂在人迹罕至的悬崖峭壁上,如遗失的各色透明珠玉,虽然凌乱却千姿百态,玲珑可爱;悬挂在横斜的树枝上,如荡着秋千的纯真少女,活泼而俏皮,灵动又矜持,且晶莹中透着几分绿叶的翠色,分外秀雅,清新迷人。眼前的峨眉仙山,雪是冰的基调和旋律,冰是雪的凝结和升华。雪与冰相互依靠,相互牵手,相互辉映。它们共同把峨眉山的生命和情感深藏于洁白之下,等待着又一个春暖花开的到来。

冬天的峨眉山雪落无声,茫茫苍苍,举目之处银光闪烁,妙曼奇异如梦幻仙境,纯净天真如童话世界。峨眉山据说有呼应、宝掌、玉女、天池、钵盂、宝华、九老、华严等七十二峰,连绵叠翠,姿态各异,出落如青葱螺髻,幻化如海上蓬莱。此时站在舍身崖或卧云庵,俯瞰云海中的众多山峰,全被冰雪覆盖着,雕琢着,银装素裹,粉妆玉砌,在太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这些起伏于雪被中的山峰,横卧的好似玉龙腾空,峭立的恰如芙蓉出水,给人无尽的遐想。满山遍野的洁白冰雪,消弭了向阳山峰的明媚与背阴山峦的沉郁,消弭了弯弯山道的崎岖、陡峭山崖的峥嵘。冬雪和冬雾总是相伴而生,你看山间飘浮的缕缕云雾,依旧像玉带一样圣洁缠绵,向峨眉山献上深情的情诗。

而那些曾经妖娆在秋风中的树们,冰雪给它们披上了洁白的盛装,将它们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五彩霓裳包裹得严严实实。眺望远远近近的山林,全是白茫茫一片。那些高大的冷杉、楠木,在白雪的映衬下更显挺拔,即使是还没长成参天大树的年轻松树,也高高托举着圣洁的冰雪,显得卓尔不凡,亭亭玉立。怪不得东坡先生有这样的名言:“何人遗公石屏风,上有水墨希微踪。不画长林与巨植,独画峨眉山西雪岭上万寿不老之孤松。”乔木下面的灌木丛,也极力显示出自己的洁白,一根根纤细柔韧的枝条,全都积满了莹洁的冰雪,被压出优美银白的弧线,纵横交错彼此勾连,如一幅抽象的现代派画作。偶尔会发现三五颗夺目的红点,鲜艳地点缀在雪白中,那是秋天里成熟的浆果。此时的树林是寂静的,静得能听见雪落的沙沙声,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此情此境,恰如苏轼诗:“雪近势方壮,林远意殊深。”不时有被风吹落的雪花,倏然飘进你的颈脖或脸颊,一阵清凉带给你别样的感受。双脚踩在林中厚厚的积雪中,发出情话似的沙沙低语。

峨眉山十景中,“大坪霁雪”是著名的一景。大坪左与华严顶、长老坪、息心所、观心坡诸山,比肩相望;右有天池、宝掌、玉女、呼应诸峰,四绕回环;牛心顶鼎峙于前;九老洞屏临于后。海拔1450米,山势险峻,孤峰脊岭,仅东北两侧各有一陡坡上下,东面蛇倒退险,北面猴子坡高,悬崖绝壁,行者如走在刀背之上,罕见人迹。峰顶平坦,林木蓊郁,云霞幻变。经过一冬雪花的浓妆淡抹,大坪和周围的群峰变成一片洁白的净土。晴雪初霁,杉条掩盖,咸如瑶树琪花。仰视九岭如屏风九叠,横遮天半;俯眺青莲、白云、宝掌、天池诸峰,玉琢银妆,幽峭精绝。如在更高的山峰上鸟瞰大坪,只见大坪和环绕四周的群峰,组合成一朵巨大的莲花;大坪和丛丛参天古树活像花蕊,周围的峰峦宛似一裂裂花瓣。这朵洁白的雪莲花,正展瓣吐蕊,盛开在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冬阳下白中泛红,温润晶莹,冷艳妖娆……倘若此时你在后山的霁雪亭上,倚栏静观,举目回望,你会感到自己如处于雪莲花上,飘飘然欲羽化成仙。

峨眉天是有情天,峨眉雪是有情物。你看,大雪并不抹杀一切、唯我独尊,雪中也蕴含了许多生趣。峨眉山雷洞坪的滑雪场,雪橇飞驰如流动的旋律,激起的雪花和笑声一道飞舞。雪中的藏猕猴,毛茸茸的,蹲在山道边或屋檐下,一双小眼睛可爱地骨碌碌转动,皮毛上的雪花如洒满了白色的粉末。有不少小孩被大人带了来看雪,他们蹲在地上轻轻触碰着白雪,小心感受着雪的温度,接着就照着小人书上的画面,放开手脚堆起了雪人,搭建起了雪做的房子,冻得红扑扑的脸上溢满了开心的笑容。有一些小伙姑娘在雪地上打起了雪仗,洁白的雪团在他们之间飞舞,雪的飞沫洒满彼此的头发、衣领,人群不时爆发出欢快的笑声。

如果说峨眉雪是平常物事,那雪中的花朵就是神奇之物了。在清音阁一线天一带,在背风的山崖上,即使是寒冬腊月,依然有山花盛开,常给你猝不及防的欣喜。五月春暖艳阳照,冰雪消融成汩汩溪流,杜鹃满山遍野舒枝展叶,含蕾吐蕊,一片如火如荼的景象。不料一阵倒春寒突至,雪花又卷土重来纷纷而下,落满了杜鹃的叶面和花瓣。雪中杜鹃的那种娇艳欲滴,总是令人心醉。峨眉山的冬天,还有两样神奇的花卉。一是历史上有名的万年寺寒牡丹,在冰雪覆盖、百花凋零的季节,这里的牡丹却悄然绽开,在冰雪的世界里一花独放,实为人间少有。一是冬兰,峨眉山中出兰草,其中“嘉定朱砂”最为有名。兰草分春草和夏草两种,嘉定朱砂属夏草,叶子只有五六寸长,叶片肥厚有光泽,花呈朱砂色,花形很好看,享誉兰花界。在石笋峰一带的山林中,还有一种“雪中兰花”,令人叫绝。冬兰生性抗寒性好,坚贞高洁,越是白雪皑皑,越是碧草青青;越是天寒地冻,越是兰香幽幽。试想,能够在皑皑白雪中忽然看到一株葱绿清香的兰草,该是怎样的一种幸运和惊喜?邂逅了这些雪中的绿色精灵,一个冬天的记忆都会变得诗情画意起来。

冬天登上峨眉山,我会选择一处清静的寺庙住下来。然后站在山门前,看屋外飞雪飘舞,看眼前满山雪白,或欣赏“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的意境,期待春暖花开冰雪融化的时节,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入夜,躺在寺院宁静的客房里,聆听外面呼呼的林涛声,或者品味雪落的沙沙声,再浮躁的心也会安静下来,也会熨帖下来。甚至只是沏上一杯茶,张开一双耳朵,感受鸣钟击磬之声回荡在雪山之间的古老与悠远,以及僧人们唱经时的执着与虔诚,借此梳理和思考自己杂乱而肤浅的人生,也会有所收获,有所禅悟……

那时,我们真的要感谢这洁白深情却又如哲人般深邃睿智的峨眉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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