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样子

“今晚就去那家店吧。”

一听到这句话，汉斯的肚子就叫了起来。

茶色的卷发，硕大的眼睛，略显稚嫩的相貌，丰富的阅历，他就是这样一名古都卫兵。

严格的训练之后，当然会腹中空虚。

同是卫兵兼好友的尼古拉斯所提到的那家店，名叫“居酒屋阿信”。

仅是想象一下店内融洽的就餐氛围和香气四溢的食物，肚子就会不自觉地叫起来。

严苛的训练之后，大家都是饥肠辘辘。找准这个时机提出建议，汉斯无论如何都会同意。

“知道了，那就去吧。”

“啊，还真是少见啊。你不是说过最近要节省开销吗？”

“在这样的夜晚听到这样的建议，哪有不去的道理？”

不知何时，夏日已悄然而逝，秋虫的鸣叫之声在耳边回荡。

今夜凉风簌簌，若能在店中享受一顿热乎乎的美食，想来晚上一定好眠。这段时间节省出的金钱，能使自己在店中消费很宽裕。偶尔奢侈享受一下自己喜爱的美食，也不算是什么过错吧。

黄昏之际步行于大街之上，便可闻到附近酒馆内传出的烹煮食物的香气。

这香气来自最近古都流行的“奥丁火锅”。

满满的一碗价格半月银币一枚。又暖和又饱足。奥丁火锅与鳗鱼烧都成为古都人气极高的菜品。

将各种食材放入汤中煮熟——虽然一直传说这是北方传来的烹饪方法，可汉斯觉得这都是其他酒馆在模仿“居酒屋阿信”的关东煮。

虽然锅中所煮的食材大体相同，可古都其他酒馆中出售的煮物没有哪家能达到“居酒屋阿信”的水准。

由于是自己经常光顾的酒馆，若是店里的料理能广泛传播，自己也会很高兴的。

而酒馆的掌柜并没有以什么“元祖”“本家”为名号，他如此正直的品德，也是汉斯喜爱这里的理由之一。

“居酒屋阿信”是年初在马夫宿舍大街开店营业的。店里所提供的都是些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菜肴。

不过店里每道料理都很美味，瞬间赚到人气也并非偶然。汉斯与尼古拉斯两人是店里的常客。不过，汉斯最近光顾的次数明显减少了。

“说起来，汉斯你好像将工资全部攒起来了，没什么开销。发生了什么事吗？”

“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好好聊聊吧”

“好吧。”

原本是空中双月映照古都，可大的雄月今日并未出现。

小的雌月呈镰刀形弱弱地映照着夜晚的道路。这样的夜晚本该举灯而行——花上不多的费用，雇人在前方持灯照亮脚下之路，直到目的地。这也是古都晚上常见的景象。

从练兵场到“居酒屋阿信”距离很近，近到不用雇佣举灯之人。

由于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光顾，汉斯的期待越发高涨。

在看到那块大大的木制招牌之前，店内的香气已经飘入鼻腔。

今天要点些什么呢？仅想想，就已垂涎欲滴。尼古拉斯最近应该时常光顾，不如先看看他点什么再做决定。

汉斯想着，将手把到格子门上，一气拉开。

“欢迎光临！”

“……欢迎。”

迎面而来的，除了暖暖的空气，还有小忍元气满满的问候与掌柜程式化的招呼。洗碗的小女孩艾珐与中队长的新婚妻子赫尔米娜也在店内。

“小忍，我和尼古拉斯一起来的，还有空位吗？”

“正好有两个空位。”

在小忍的指引下，两人坐在了柜台前的空位上。

毛巾和小菜筑前煮被送到面前。虽然毛豆也不错，不过现在这种时节暖暖的小碗最令人欣喜。

同样给人以惊喜的，是小碗中那大大的芋头。

“您想吃点什么？”

听到小忍的询问后，尼古拉斯满脸骄傲地说道：

“‘先来一杯生啤’！料理的话就老样子。”

老样子？

这老样子是什么料理？这道料理此前可没在“居酒屋阿信”听到过。可能是新的菜品吧。

“汉斯先生点些什么？”

“啊，那我也老样子吧。”

“好的，老样子。”

小忍回答时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转身传递给掌柜。这个老样子究竟是什么料理呢？

汉斯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尼古拉斯，而对方只是“嗤嗤”地笑着，丝毫没有说明的意思。

用餐完毕的食客起身离席，新的食客入座。古都居民若是看到店内拥挤，便会离去，可“居酒屋阿信”是个例外。食客们会在店前等待，就是为了享受一下在其他地方享受不到的美味料理和美酒。

随后而来的，是包税人葛诺特。

宽阔的额头配上单片眼镜。

作为苛刻的包税人，葛诺特在古都可是人见人嫌。不过在“居酒屋阿信”遇到困难时出手相救这件事，倒让常客们对他的印象成了“关键时刻可以依靠的男人”，多少正面了一些。

更可贵的是，他本人并没有居功自傲，完全一副淡然无谓的样子。

“小忍，我要红葡萄酒，其他的老样子。”

听到这句话，汉斯不禁要叫了出来。

自从上次的事件后，葛诺特每次来酒馆一定会点厚切培根那不勒斯面。除此之外的料理这是他第一次点吧。

再后面进入店内的是艾德温助祭，他也要求老样子。

铁匠霍尔格，也是老样子。

如此有人气的料理，必定美味异常。

可这些饮食习惯各有不同的常客们统统点了同一道料理，真是超乎想象。

“先来一杯生啤”上桌，汉斯及尼古拉斯两人双双举杯。

冰镇的拉格啤酒从喉咙滑落，美味和苦味也仿佛将一日的辛劳溶化。生活的意义似乎就在这一杯啤酒当中。

“汉斯，你这下该告诉我为什么攒钱了吧？”

尼古拉斯一面夹起筑前煮中的鸡肉，一面问道。因为好奇，他的表情十分夸张。

多半是因为女人吧。

尼古拉斯是出了名的万事通。若是汉斯真有喜欢的女子了，他会想办法让对方说个清楚。

明天下午古都卫兵中队队员的训练范围将扩展至附近村落。环绕古都的撒库努辛普鲁库侯爵领地一带似乎没有自己不认识的人。

“很遗憾。不是尼古拉斯你想的那样。”

“喂，你觉得我想的是什么？”

“你是想知道我有没有女朋友吧？”

汉斯说着，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芋头。

虽然说最好的要留到最后再吃，不过将最好的食物先吃掉是自己儿时就养成的习惯。由于家里还有一位兄长，一不留神好东西可能就被对方吃掉了。

好吃，而且已经完全入味。

黏黏的芋头在口中裂开的一刹那，真是幸福的瞬间。

“不是因为女人？”

“看看，你果然是这么想的。”

“说到钱就意味着女人，说到女人就意味着钱。不是吗？”

没想到尼古拉斯会说出如此肤浅之言，汉斯一时语塞。站在一旁的小忍赶紧解围般地说道：“身为女人，这话可真令我受伤啊。”

美艳的黑发加上黑色的瞳孔，魅力女性小忍就是“居酒屋阿信”的招牌服务生。

“啊，不是啊，小忍你不是这样的女人。不过男人心中燃起攒钱这种念头时，大多数情况下都会有一个女人的身影，这是常理啊。”

“这种常理，我还真没听说过。”

“哈哈哈，真是输给你了，小忍。”

尼古拉斯挤出一丝尴尬的微笑，他应该是刚刚与女友分手。

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个玩世不恭男人的尼古拉斯，实际上出奇的专一。

在他的理念中，在与一位女士交往的期间内，自己是绝对不会染指其他女性的。由于结婚欲望比较强烈，尼古拉斯非常期望能够遇到真爱，这甚至在卫兵之间也成为佳话。

“那么，我继续刚才的话题。汉斯，你攒钱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想辞去卫兵的工作。”

话刚出口，汉斯内心便涌出微微悔恨。自己的心里还没做好将此事说出来的准备。

尼古拉斯的反应要比想象中冷淡。

“辞职吗？也对，训练如此艰苦。”

“训练还好，也不是没有意义的苦练。为了在战场上生存下来，才有这样的训练啊。”

“难怪汉斯你每次训练都很认真啊。”

“认真有什么好的。”

汉斯诙谐地说着，目光非常自然地转到了掌柜的手上。

掌柜究竟会做些什么料理呢？汉斯按捺不住内心的期待。

“你说要辞职？是想回去继承玻璃匠老爹的工作？”

“我可不当什么玻璃匠，我想做些完全不同的工作。”

继承家里的事业，当一个玻璃匠，在古都生活的话是颇有前景的。

汉斯的父亲洛伦兹本也是经验丰富的玻璃匠，由于技艺高超被委任为古都玻璃匠公会的会长。虽然汉斯现在已经过了学徒的最佳年龄，若是真想走与父亲相同的道路，家里多少还是会给些帮助的。可汉斯不想沾家里的光，他在卫兵队挣工资，想要凭个人的能力生活下去。

而且，他也有自己非常想要做的事。

“原来如此。卫兵也不是个非要做到死的工作啊。”

“尼古拉斯也应该未雨绸缪，多想想为好。”

正说着，汉斯面前咚地放了一个食盘。

他知道这道菜——南蛮炸鸡。

如果点炸童子鸡的话，可以让店里分出一半炸鸡块淋上塔塔酱。可最初点的若是南蛮炸鸡，店里就会使用与炸童子鸡稍稍不同的油炸方法进行烹饪。

那种烹饪方法做出来的料理也很美味。另外更有在面衣上沾浸不同粉料的龙田炸鸡，味道也非常不错。

而为坐在餐桌旁的葛诺特上的料理，是那不勒斯面。

葛诺特四处宣扬“居酒屋阿信”的那不勒斯面有多美味。甚至出现了从圣王国进口面粉的商会。面粉由于容易保存，也受到不少好评。

“这就是，老样子？”

虽然每一样都非常美味，不过这都是之前见过的料理。

“啊啊，什么嘛。汉斯你好像误会了什么。所谓老样子，就是自己经常点的那几道菜。我最近也被喜欢吃鸡肉的贝特霍尔德中队长传染了，所以一个劲儿地点南蛮炸鸡。”

一听到贝特霍尔德的名字，正在他席服务的赫尔米娜转过头来对这边笑了一下。魔鬼中队长贝特霍尔德能娶到这样的老婆真是走运啊。

“这样说来，对葛诺特就意味着那不勒斯面，对艾德温助祭就意味着咸鱿鱼吗？”

“正是。小忍将店内常客经常点的料理全部记下来了。”

“她可真厉害啊。”

这么说来，会给自己上什么呢？

汉斯一面喝着手中的第二杯“先来一杯生啤”，一面细细思考着。

“居酒屋阿信”的料理都很美味。由于自己对每道料理接受度都很高，店里应该不知道自己对什么情有独钟才对。

最近常吃的料理，真的很难确定。为了节约金钱，来店的次数骤减，真是可惜，真是失败。若是能来得频繁些就好了。

点菜时要求老样子的料理，上菜时就是老样子的料理，这究竟是种什么感觉呢？是不是有种作为店内一员被认可的感觉？在汉斯思考的时候，自己面前被摆上了一个小碗，碗内规规矩矩地放着球形食材。

“是芋头。”

“这道无汤芋头用的是煮到水干的做法。很好吃的。”

“可是，小忍，我之前没点过无汤芋头啊……”

“啊，对不起。不过，汉斯先生，不管你吃什么菜，最先吃的总是芋头。”

没想到小忍如此细心，真是令人高兴。看了一眼掌柜，他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正是阿信的伟大之处。比起单单提供平时常吃的料理，汉斯此刻的体验感要好上万倍。真的有种我也是店里一员的感觉。

他将芋头送入口中。

口感比筑前煮更浓郁，芋头在口腔中黏着感尤为突出。而食用芋头时，无论从哪里开始，哪里结束都是一样的，这种就餐体验也令人喜悦。

最好吃的东西放在最后享用，这个梦想一定要实现。

“汉斯你吃得可真香啊。给我也来一个。”

“不行，这是我的无汤芋头。”

“不行？你又不是小孩子。”

“尼古拉斯先生也来一份？”

小忍的建议正中尼古拉斯下怀，他微微点了点头。

“无汤芋头，给我也来一份。然后，还有烧酒。”

烧酒！还有这个。比起“先来一杯生啤”，烧酒确实与芋头更配。

光是这样一想，口中就好像有了烧酒的美味。

“小忍，我也要一份烧酒。”

“好的，请稍等。”

今天的烧酒牌子好像叫“白寿”。

下了订单后才开始加热，准备烧酒需要些时间。而这等待的时间也令人期待高涨。

酒壶被送至汉斯面前后，他先将尼古拉斯的酒盅倒满。

在古都，倒酒毫无疑问是女招待的工作。可不知什么原因，在这家店大家都是习惯相互倒酒的。

在尼古拉斯回礼为自己倒满酒后，汉斯便开始对芋头大快朵颐。

当口腔中芋头的味道扩散开来的时候，他又会不失时机地喝上一口烧酒。

真是美味啊！

因为烫热而香气四溢的烧酒与芋头的甘甜口味融为一体，在口中翻滚流动，真让人停不下来。

汉斯猛地扭头一看，艾德温助祭也在点无汤芋头。

汉斯此刻感到自己与柜台产生出了某种奇妙的“一体感”。

芋头送入口中，饮入烧酒，真是美味无比的组合。令人情不自禁地希望能将这样的幸福感永远继续下去。

“汉斯先生，试试这个味道怎么样？”

柜台内侧的掌柜说着，将一份盛有球形天妇罗的料理递了过来。

虽然至今已经吃过不少种类的天妇罗，可这种球形的尚未见过。

“这是用芋头做的天妇罗。”

小忍解释道。

这道料理究竟是何种味道？从外表可看不出来。

“芋头天妇罗，请蘸盐食用。”

“居酒屋阿信”出品的天妇罗，既有蘸鱼露汁食用的，也有蘸盐食用的。

蘸盐天罗妇的味道往往比较淡。

按照小忍的建议，汉斯将天妇罗稍稍蘸了些堆在盘子边角的食盐，随后咬了一口。

“啊……”

汉斯不禁惊叹了一声。

芋头入口后，与想象中的味道大相径庭。

若论那种松松软软的感觉，眼前这份天妇罗芋头要比炸土豆的口感更强。更与刚刚无汤芋头的口味完全不同，简直就像是两种食材做出来的料理。

“喂喂，怎么样，这个味道怎么样？给我也尝尝啊！”

这次尼古拉斯根本没等汉斯回复，便将天妇罗一把夺了过去。

“啊……”

他发出了与汉斯完全相同的感叹声，眼睛也眨了两三次。看样子是对描述美味词穷了吧。这个，真好吃啊！

“看到两位的反应，看来这道菜可以加入菜单了。”

掌柜说着，用两个竹签各扎了一个食材想试试炸物的火候。一个他自己吃，一个递给了艾珐。

“怎么样，艾珐？”

汉斯听后扭头向艾珐望去，只见如同栗鼠般双手捧着天妇罗的艾珐一面吃一面使劲点着头。

“这个真不错。”

这肯定的语气有种奇妙的滑稽感，引起了店内阵阵欢笑。

除了芋头，尼古拉斯又点了其他种类的天妇罗，进而点了新的烧酒。

一种种食材被送入油锅，耳边响起令人舒适的“咔咔咔”油炸声。

“掌柜，新的料理也很好吃啊。”

掌柜听到赞美后腼腆地笑了，他压低声音对汉斯说道：

“我希望大家不要总说老样子，而是能多点些新的料理。”

像掌柜这样手艺高超的料理人，也会有烦恼吗？

可仔细想想的话，还真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

若是做出美味的料理，常客就会总点同一道菜。这样一来，即便是研制出了新的菜肴，也不会有食客点单。

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也是令人苦恼的问题。

到了冬季“居酒屋阿信”开业就刚好一周年了。一年的食材循环一次，也许现在正是关键之时。

虽然自己对料理人的事情不是很清楚，不过掌柜一定有很多新的食材与新的烹饪方法想要试一试。

汉斯想着，一口干了酒盅里的酒，随后呆呆地盯着那只已经空空如也的酒盅底。

自己那个辞去卫兵工作，经营料理店的想法，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