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真实书写中漾出的“情”与“意”

岁月细语 作者:秦勇 著


真实书写中漾出的“情”与“意”

——序秦勇散文集《岁月细语》

偶然的机会,使我得以和远在千里之外的秦勇先生结下文字缘。承蒙见重,秦君希望能就其将出的文集写一点儿意见,奢侈点说,也就是写一篇序。

秦勇先生,已出的散文集《留在心中的时光》和这本将出的《岁月细语》,文坛耆宿、名家高洪波、刘庆邦等先生都发表过很好的意见。其人其文,诚如蒋建伟先生所言:“秦勇文正人真,可以多遍读,再读。”

“正”“真”两字,就文论人,切中肯綮,秦勇的灵魂——人格的、文学的,从纸上站立起来了,凸显出一个东北汉子的情感世界及其对文学的痴迷执拗。

“真”缘于“正”,深究其“真”,才能领略其“正”,就是得见其人格精神和文学情怀,孟子说:“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事也。”从文本切入,才能进入创作主体的心灵世界,窥见他笔下所表现的大千世界。

秦勇《岁月细语》中的“真”,大概包含三层意思,真事、真情、真意。

真事,是指作者对现实和历史的书写是一种真实的留存。当下学术界普遍认为,个人记忆是集体记忆不可或缺的部分;个人手写的历史,不只是可补国史、大史之阙,有时还会抵达正史、大史难以抵达的深处。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维奇以擅长口述历史的写作见称,她的《最后的见证:失去了的孩子们》,从孩子们的眼中写出德国法西斯进犯苏联最初阶段的情景,它比任何一部二战史更有现场感,更为惊心动魄。秦勇先生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生人,经历了共和国最为艰难和曲折那段岁月,也见证了改革开放乡村、边陲小城的变化——从制度、精神直到人们的衣食住行,不过不是宏观叙事,而是蘸着个人体温的书写。

书中《场院发生的事》,将人民公社化时期一个生产小队的格局、一年四季的生产流程、社员的生产生活状况,娓娓道来,有如唐人诗中所云“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也正如秦勇自己所言:如今“场院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现在提起它年轻人都很陌生”。仅就这点而言,其作品有着一定的文献价值,正像我们今天读宋人《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得知昔日汴京、杭州风光。但是秦著中有着比这些古代笔记更为有意思的事,诸如小麦脱粒机出故障,一对小情侣趁机说情话,误工受罚引发的尴尬,从小情侣受罚中揭示出那个时代社员的人身依附。这些事如果铺展开来,可以成为长卷中的一个细部,一个自成首尾的短篇。

真情,情附于事,黏附着感情丝缕的事才能为记忆所留存。秦勇经历的事是浸透了感情的,提取、再现,感情就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了。他所书写的情,不外爱情、亲情、友情、师生情和邻里情。这些林林总总的“情”,融在一个个生活片段之中,直抵灵魂深处。

秦勇的爱情书写是真挚的。他写父母亲的生死相守,自己和妻子相识、相知、结为连理、几十年相濡以沫的过程,相当感人。他们的情爱虽没有影视剧中那样煽情,没有小说中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描写得那样富有诗味,但这种坚守心中生死以之的允诺,同样刻骨铭心。老母谢绝村里将危房翻建砖瓦屋的好意,推却子女接到城里奉养的请求,固守老屋的执拗;妻子支持“我”读书,独立挑起生活重担的牺牲精神,到城里仍然从事种种经营,为“脱贫”做出的努力,特别是雨天拎着鞋子从黄豆地里走出的镜头,很能让人们从中领略出情爱的分量。清人袁枚诗云:“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马嵬》)在情感的天平上,不同身份人的爱情是等值的,不过是表现形式有所不同而已。

父爱如山,作者从老父为得到一辆自行车奖励拼命割芦苇的努力,教孩子学骑车的关爱,以及由得车后最初的珍爱到慷慨借给他人的大爱的嬗变中,展现出一个农民淳朴的精神世界,特别是从他以“偷”队里一棵大头菜的“丑事”,作为毕生教训,并垂为家训的一章所展现出的坦荡心怀和人格精神。父亲对这件事的态度,不仅可以视为儿子的榜样,也足以使愚者明,懦者勇,贪者廉。师爱如水,作者从恩师王清和为“我”尽心尽力策划人生道路的过程中,显现出老师对学生的眷眷之情和学生对老师的拳拳之意。远亲不如近邻,村里一群空巢老人相聚坐在炕上唠嗑,从中得到慰藉,一个平常的农家小院成了“聚乐部”。这种弱势群体守望相助,相互扶持的画面,漾出当代农村寂寞生活中的暖意。

真意,意在事中,意在情中,意是要用心来感知、领略的,前人有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秦勇的笔致收敛、节制,在叙事中并不多发议论,但是我们不难从事件的叙述之中体味其中深蕴的意义。“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也就是俗话说的“大包干”,取代了人民公社“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所有制和“大帮哄”的生产方式。这段已经进入历史的往事,对它的必然性,城里人不知晓,现在的年轻人就更不必说了。江淮大地小岗村这股风怎么一下子就刮到乌裕尔河边的小河东村,引发出一场大变革?作者用社员从迟疑到选定,说明了他们是对自己根本利益进行思考后而做出的选择。分车马过程的述说,所揭示出的人心、人情、人意,那种喜剧味,很容易使人想起周立波《暴风骤雨》中“分马”的那个片段。顺应民心,依乎民意,党的改革开放的方针、路线、政策,正是建立在这个基石之上的。其后随着改革开放引发的一系列的变化:家庭变化——秦勇自己小家的五迁,从土坯屋迁到高层电梯房;家乡变化——碱泡子化为游乐园,土坯房变为砖瓦屋,土路成为水泥路,从贫穷进入小康再走向富裕;人们精神变化——边陲小城成了漫画之乡,涌现一批女漫画家,小村也有了阅览室……《岁月细语》似乎并不止于此,它还提出一些值得思考的问题:如农村人口大量进入城市,乡村空心化该怎么办?秦勇母亲在唠嗑中道出:“空巢家庭全村有多少我不知道,可咱们家亲属我是知道的。远亲咱不算,就算咱们直近亲属吧!六十岁以上的有你大舅、二舅、老姨、二婶……算了算一共有二十一户。”进而提出,“再过几十年,我们这些空巢老人都没了,年轻人在外地打工不回来,这些空房子就得扒了,大部分房子就得就变成空地了,你说将来的村庄会变成什么样呢?”再如农村青年人大量外出,学龄儿童锐减,学校合并,留在村里的孩子求学困难该怎么办?命题的提出,有利于解决。社会主义新农村需要有志气、有知识乐意扎根在土地上的年轻人,这是黑土地的呼唤,也是秦勇先生和村里人的期待。

事、情、意,从感知的角度看似乎不在一个层面上,前面说过披文见情,因情明义,是从形而下走向形而上的,但在秦勇先生笔下是浑然一体、不见斧凿痕的。就这点而言,很能看出一位作家的匠心。

秦勇先生的文,叙事写人多用白描,很少见到浓墨重彩着意渲染,即使是被一般人视为可以驰骋才情、肆力铺排的旅游、写景的散文,也往往是用事实说话,点到为止。如写雁翔湖的游记,前后三篇,《走进雁翔湖满园度假村》是全面介绍,从地理位置、历史沿革、景点分述到土特产推荐;《走进雁翔湖冰雪世界》是作者亲历的一次冬游,是写在着意经营,致力装扮后呈现出来美的天地;《大雁落脚了》犹如一个特写镜头,从一点切入,从一只野雁的羁留和家雁合群的故事,写出了保护性开发所取得的成效。三篇游记的写法可以图示为:全景——中近景——特写。作者下笔很干净,如对雁翔湖的介绍:雁翔湖“有水面一千多亩,是由南北两个湖面组成,中间有一块旱地把两个湖连接起来,俯瞰像一只大雁在飞,因而得名‘雁翔湖’”。飞雁的比喻一下子写出湖的情貌。但在觉得可以写、值得写的地方,也会不吝笔墨。如:

湖面上的雪像一张厚厚的白纸,人们走过留下的脚印、野鸡觅食留下的行迹、田鼠奔跑留下的踪影,一排排,一行行,像留在雪地上一首首不同风格的赞美诗。湖里下“地龙”留下的一个个冰眼,好像诗里的标点。树上和草丛里,常能听到喜鹊、野鸡、苏雀等鸟在鸣叫,它们似乎在朗诵着雪地上的诗作。

把冰雪覆盖的湖比喻为白纸,人的脚印、鸟兽的行迹比作诗行,又汇为诗篇,“地龙”留下冰眼好似诗中的标点,鸟鸣成为朗诵,比喻加上形容,也就是修辞学上的“强喻”。比喻套比喻,构成了一个意象群,作用于人的视觉和听觉。看上去这段是着力形容,但是细想一下,用墨还是相当节俭的,有如一幅写意小品,水墨中加几笔点彩而已。

秦勇先生的文字一清如水,但在嘴里仔仔细细地品一番,会觉得很有余味,就像长白山的矿泉水一样,有点甜。在冬日的斗室中,品读了《岁月细语》,写下了一点儿品味录,就权当序言。

秦兆基

2018年11月30日,于江苏苏州

秦兆基,著名文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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