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之旅
世界上的花树之中,若论阳刚之美,我的一票要投给木棉。因为此树的主干坚挺而正直,打桩一样地向大地扎根。发枝的形态水平而对称,每层三尺,一层层抽发上去,乃使全树的轮廓像一座火塔。花发五瓣,其色亮橘或艳红,一丛丛地顺枝发作,但从树下仰望,一朵朵都被黑萼托住,明丽之中另有一种庄严。一棵盛开的木棉树展示出匀称而豪健的抽象之美。
高雄人虽然把木棉选成了市花,春天来时,市内的紫荆和黄槿虽然处处惊艳,却少见木棉朗爽的影子。整个中山大学的校园只有瘦瘦的一株,高雄女中的前院有一对;最动人的一丛,约为八九株,却在师范学院里面。其他的地方应该还有,不过为数有限,否则去年3月,木棉花文艺季要做海报,不至于找不到可以取景的地方。
倒是沿着初春的高速公路北上,一出了高雄,往往一排排盛开的木棉,像服饰鲜丽的春之仪队,夹道飞迎而来,那么猝不及防,又像是美之奇袭,一下子照得人眼红心热,四周的风景也兴奋起来。美,有什么用呢,常有精明的人这么精明地问。我也说不出它究竟有什么用,只觉得它忽然令你心跳,血脉的河流畅通无阻,肺叶的翅膀迎风欲飞,世界忽然新奇起来。这还不够么?
木棉之市而不见木棉,总有点徒具虚名,而所谓木棉花文艺季也只是心里发热而已。与其艳羡别的地方木棉成行成队,例如台北的罗斯福路,如何趁早在自己的门口植树呢?所以在3月21日,春分那天,木棉花的信徒们便荷铲提水,在仁爱公园里种下了一百多棵木棉的树苗,满怀希望,预约一个火红的春天。参加种树的家庭各认领一棵幼苗,不但全家一起填土浇水,而且以后还要定期回来护苗。有两个小姐妹都穿着木棉红的短装,戴着木棉落瓣编成的花冠,也忙着为新苗浇水:她们父母的巧思赢得其他种树人的称赞。
一排美丽而伶俐的女童子军列队在凉亭边,等着把带头的种树人领去各自的新苗之前。她们不也是青青的新苗吗,我满心愉悦地想。苏南成市长种的是一号树苗,我则被领去第二号。那天气候晴爽,不算很热,苏市长兴奋得像个大孩子,反过来领着他的那位女童子军,大呼一声:“跟我来!”他铲了好多泥土填坑,对四周的市民和记者说:“这棵树就是我了,树在人在,树死人亡。你们要好好保护。”逗得大家都笑起来。
预约一个火红的春天吗?要再过几年才会成树发花呢,真令人等得心焦。但是才过了几天,就有人告诉我说,那些新苗已经有不少被人拔掉了,或是折断了。我的心凉了半截。让春天从高雄出发吗,大话是我说的。也许我是太天真了,才看到种子就幻想一座森林。如果心中没有春天,即使街上有成排的花树,空中有成群的燕子,这仍是一座冷酷的城市。如果人人都不浇别人的树,绿阴就不会来遮你的头。
就在这时,远离五福路和七贤路的滚滚红尘,在东北东的方向,在二千八百多公尺的南大武山影下,在一所山胞读书的国小校园里,一座百龄以上的原始木棉树林,却天长地久地矗在半空,耸着英雄木高贵的门第。
这是薛璋听来的消息。他只身下乡去探虚实,回来告诉我们说,花期已过,满树的蒴果悬在半空,不久就会迸裂,只等风来吹棉。还有,他说,那些老树都已参天,有十层楼那么高。
“真的呀?”好几双眉毛全抬了起来,没有十层楼高,却至少有一寸高。
终于一辆游览车载着我们一行二十多人,越过宽宽的高屏溪,深入屏东县境,来到雾台乡武潭国小的平和分校。正是星期天的中午,只偶然看见三两个衣着简朴肤色微黯的排湾族小孩。车未停定,蔽天的林木之间已可窥见国小的校舍。等到停定,发现入林已深,天色竟然有点暗了下来,众人下车,四下里打量,才省悟不是天变了,而是树林又密又高,丛叶虽然不很浓茂,但是树多,一有缺口,便有更多的树围拢过来,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些灰褐的树干全都矗然而直,挺拔而起,几何美的线条把仰望的目光一路提上天去。
“这些——”一个昂起的头,曳着秀长的黑发说,“就是木棉树吗?”
“是啊,这些全是木棉。”黄孝棪校长说。
“黄校长以前在屏东做过教育局长,”薛璋说,“这一带每一所小学他都到过。”
“这些木棉怎么会这么高呢?”那颗昂头垂下来问道。
“哦,这些都是外国品种,相传是三百年前由荷兰人带来的。”不知是谁回答。
“林务局的人告诉我,”心岱说,“这些树是四十五年前,日据的末期种的,品种来自美洲。植了四千株,现在只剩五百多株了。”
“怪不得跟我们本地的不一样,”那颗长发之头又昂起来了,“不但高,而且发枝的姿态也是往上斜翘,不像本地的那样平伸。”
“好高啊,”另一颗头颅仰面说道,“恐怕有十层楼高吧?”
“没有十层,至少也有七八层楼高,”我说,“可惜花期已过,否则这几百棵木棉一起发作,怕不要烧红半边天。”
“啊不,”薛璋说,“本地人说,这些吉贝属的老木棉开的是一丛丛的白花。现在花期虽过,蒴果却结了满树,再过不久,果都裂开,风一来,就会飘起满天的飞絮。”
“真的?”好几颗放平了的头又仰起脸来,向七层楼上扫描。果然,满天都挂着土褐色的蒴果,形状有点像甘薯,简直成百成千。
“哇,棉花就在里面吗,”几张嘴抢着问树顶。累累的蒴果并无反应,空气寂静无风。
“那么高,否则采一只下来剥剥看。”谁在埋怨。
“哪,这里有一只呢。”有人叫道,一面蹲下去拣了起来。几颗头都围了过去。那人把枯裂的棉荚剥开,里面露出一团团白中带点淡黄的棉絮,拿到嘴边一吹,几朵胖胖的小云便懒懒地飘扬起来。一时众人都低下头去,向树底的板根四周,去寻找落地的枯荚。寻获的人一声惊喜,就剥开来大吹其棉絮,只见乱云纷纷,有的浮荡了一阵落到泥地上,有的就沾上头发和衣服。远远望去,又像是一群儿童在吹肥皂泡。
大家兴奋地朝前走,画眉鸟啾啭的森林浴里,来到木棉林的另一端。绿阴疏处,南大武山的翠微隐隐在望。黄校长手里捧着两只蒴果,跑过来送我;君鹤又拣到一只颜色青嫩的,说是落地不久。有人找了一只纸袋给我装起来,很快地,袋里就有了半打蒴果了。
我们走到一柱巨干的面前,细细观赏树皮的肌理。只见古拙而粗糙的表皮,瓦灰色之中带点淡赭,十分耐看,纵走的裂纹之间,长着一簇簇的尖刺,望之坚挺而犀利,有公分长。长得密的部分,像是严阵待敌,令人想起一枝巨型的狼牙棒。大家忍不住用手指去试那一排排骇目的锋芒,像是在摸一件年淹代久而犹张牙舞爪的兵器。
“你看这木棉树,”我说,“刚柔都备于一身,有那么温柔的棉絮,也有这么刚烈的刺。”
“本地的木棉也有刺的,”宓宓说,“不过没有这么坚锐,倒像是脸上的疱。”
大家都笑了。我说香港的木棉也是如此。忽然树皮上有物在蠕动,其色暗褐,近于树皮。原来是一只大天牛,正在向上攀爬,触须挥舞着一对长鞭。向阳拾起一根断枝,逗弄了一会,好不容易才把这难缠的“锯树郎”引下树来。
我和黄校长、君鹤先后合抱住这座千刺的巨树,让宓宓照相,一面留神,不让这狼牙巨棒把我们搠成蜂窝。刚毅而魁梧的生命,用这许多硬角护住胸中同心圆年轮的秘辛,就在我们软弱的手臂间向上升举,举到不见项背的空际。拔之不起,撼之不摇,一刹那间,人与树似乎合成一体,我的生命似乎也沛然向上而提升,泰然向下而锥扎,有顶天立地之概。这当然是瞬间的幻觉罢了。无根之人凭什么去攀附深根的巨树,且不说树根入地有多深多广,就看地上的板根,三褶四叠,斜斜地张着,有如怪鸟的巨蹼,虽然比不上银叶树蟠踞的板根,也够壮观的了。
正想着,脚下踩着一样东西,厚笃笃的,原来又是一只蒴果。俯拾起来,沿着裂缝剥开,里面一包包尽是似绢若棉的纤维,安排得非常紧凑。再把棉絮剥开,里面就包着一粒豆大的光滑黑子。就着唇边猛力一吹,飘飘忽忽,一朵懒慵慵的白云就随风而去。只可惜吹的是口气,不是山风。午日寂寂,一点风也没有。若是起风,这朵云的飞程就会长久多了,而种子呢当然会播得更远。我不禁想起了蒲公英。
“真应该得最佳设计奖。”我赞叹道。
“但是吹到哪里去呢?”宓宓像在问自己。
“那些小树不就是吗?”君鹤指着十码外的几株青青幼树,细干上长满了丛刺,有如玫瑰的刺茎。最令人惊奇注目的,是有些多节的断桩上,亭亭而立抽出嫩青的新干;有的新干也断了,竟长出更嫩更细的茎来,形成三代同根的奇景。先先后后,我们不都是乘风飘海而来的吗,为什么树皆有根,大地曾不吝乳汁,而人,几十年了,却无处容你落根。不知道我们是谁设计的,竟这么不够完善。
楚戈走了过来,看见我们正在指点一株三代树,断桩高可及腰,断面有椅面那么大,正围在三枝新干之间,顶上还覆着一簇簇五片的鲜绿新叶。 “太好了!”楚戈说着,脱去鞋子,径自登上桩座,靠在三干之间,盘腿闭目,打起坐来。几架摄影机向他对准。楚戈浑然不觉。
“你们看哪,木棉道人 !”我说。大家笑了起来。
回程的车上,仍然有人在谈论木棉,几乎每人都带回一只蒴果。我在想,木棉的叶子并不茂密,遮阴无功。它的木质松软,只能做包装箱板。自从合成棉采用之后,它的棉絮已经没有人要收了。据说干了的花瓣以前可以做药,有助消炎。而现在,此树几乎没有什么实用了,它纯然是为了美而存在,花季虽然不长,比起夜深才灿发的昙花却耐久多了。当它满枝的红葩一齐烧起,火炬一般的接力赛向北传递,春天所有的眼睛全都亮了。木棉花季是醉了的视觉。凡·高死了,凡·高的灵魂在向日葵里熊熊发光。但愿木棉能找到中国的凡·高。
1987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