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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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果山闲话 作者:金道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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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央视一套每晚都在黄金时段推出一档述评人们比较关注的事情的节目——焦点访谈。或许是因为看得多了,思想触须向前稍稍作了些延伸吧,近日,我意识的屏幕上常常无法阻扼地映现出公元前一百多年发生的、引发后世千载评说的陈阿娇与刘彻爱恨交织、妒深情疏这桩往事。

本来,君王爱驰情迁、后妃失宠妒恨这是中国历史中十分普遍、寻常的事情,后世司空见惯已不对其瞩目,那一座座幽闭、困杀曾承受百般君意甘霖的高贵雌性生命的冷宫多为层层岁月所淹没、尘封,亦不再受记。可缘何汉家这对帝后折殇的孽债般姻缘却如此鲜活着,经久未衰呢?我思忖发现,这乃是文学的撩拨激荡,使其始终成为人生搁不下的焦点,一道挠心课题。

当然,文学对此事的最初出击并非自己的主动,实由为挽救爱情的陈阿娇的赎买。既而,我们看到风流才子司马相如接下百斤黄金订金,运用他工于辞赋、擅长铺张和文辞华丽的特点与手法,创作出无尽凄婉哀思、莫不令人牵肠挂肚的美文《长门赋》,开启了文学代这位情殇佳丽诉求呼号的先河。

作为辞赋高手、一代奇才,无可置疑,司马相如的这篇赋代得非常贴切,代得非常到位透彻,代得比本人还本人。它以极其华美的文辞与叠嶂递进的句段,可以说没有一丝遮拦、不见分毫误差地将万般郁怅悱恻的阿娇和她无限眷思期许的内心直陈了出来,其功效足敌关汉卿的悲剧《窦娥冤》。如他于此文一开端,即用一冲上天盛赞,转而徐徐收笔,丢下一个颇挠人的疑问以作下文起承的大起大落、撼人魂魄的手法,骤然拎起人心: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一下勾起人们无比关切、急于想知如此一位佳人缘何失魂、形槁、寡居的强烈欲望。接着,佳作以主要篇幅娓娓道出事委、殷殷倾诉托付者的心境与情状:

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

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

白鹤噭以哀号兮,孤雌跱于枯杨。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

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迁迁若有亡……

这种饮泪泣血般拓绘出的让他人有身处其境之感而莫不产生百般怜悯、万分同情的幅幅伤情凄景,无不蕴含了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直向刘彻那颗“负心”发出大胆冲决、拷问,句句叩击着已对她关闭了的情感大门。这恐怕令心如铁石的人也难以抵挡,不能不为之所动容吧!

之后,相如代阿娇乘势向她深恋的夫君孝武皇帝表达出的坚贞心迹更饱含着一种殷殷盼郎归的呼唤: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光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从而,文学架着故事振翅张扬,故事借助文学长青悠长,将这桩后庭深宫失宠皇后的怨情推展为社会普遍关注、人生累世不衰的热门话题。

以至,在事隔六百年,生产这一故事的大汉王朝早已灭寂后,时处云谲波诡乱世,有着投寄山水、避离祸患很强意愿的南齐永明体作家谢宣城对此记忆犹新,在其所作的《和王主簿怨情》一诗中拿了它作说辞“掖庭聘绝国,长门失欢宴”,文学代表一个群体主动表明对陈阿娇失宠的一种认识与见解,使之成了普世瞩目的热点。

既而,时至唐代,众家纷纷出击,皆援引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或将其题演绎为《长门怨》抒发己见,或拓伸原作旨意尽相发挥,把这一事件炒得沸沸扬扬,使其迅速升温,达至前所未有的热度。

下面,我们就来辨析、梳理一下对于此事的一些不同看法、态度。

沈佺期、张修之两人在同以《长门怨》为题作的诗中,采用同样冷峻直白描述的手法分别这样写道“玉阶闻坠叶,罗幌见飞萤。月皎风冷冷,长门次掖庭”“玉阶草露积,金屋网尘生。长门落景尽,洞房秋月明”。两首诗都表达了一种对失宠陈皇后无边寂寥、怨愁情景淡淡的、无奈的哀叹情感。

江宁王昌龄依据《长门赋》中“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之句,在他的《西宫秋怨》之末以一句“空悬明月待君王”对不改痴情的阿娇的坚心吐露的是赋予同情的推崇之意。

与他们不一样,作家裴交泰在同样用《长门怨》为题的诗作里却愤愤抒发了对这位陈皇后凄怆哀婉怨情的不平:“一种蛾眉明月夜,南宫歌管北宫愁。”

而同一桩事,到了李白这里,则更有着一种迥然不同的感受与反映:

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

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

yy

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壁起秋尘。

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

虽然这两首诗的题目亦为《长门怨》,但此《长门怨》却非彼《长门怨》们,而是有着不同于以上诸人作品的超妙深曲。统观这两首诗,它们的主题一致,运思、布局却相异。其中第一首运笔空灵,设想奇特,通篇以斗柄横斜、空屋流萤远、近之景构筑出一幅异常凄凉的画面,看上去虽然写的皆为景,不见人物,但景中所蕴之情跃然纸上,画外之人能呼之而出,给人以于无声处听惊雷那样极大的震撼效果与强烈的感染力。而第二首又着重于言情,并由情到景,使景物都具有了极其浓厚的“长愁”的感情色彩。而这长愁之人是谁呢?在高悬中天、默然无语、清冷的明月映照下,让人幽幽看到的是无边孤寂落寞的“长门宫里人”。以至,人、月相映,愁上加愁。因此,这两首诗合起来又有珠联璧合之妙,形成一个完整体,圆满地反映出了李白对此事有别于他人、非同一般的超然见地和高深喻意,即认为诚如这般长愁也莫过是皇家深宫诸多怨愁之中的“别一段”,抑或别一样。

此外,唐时参与评说长门宫怨的人还有很多,例如刘方平、白居易等等无不各有说辞,竞相表意,对汉孝武、陈后这段往事众说纷纭。

之后的两宋亦不断有人对此事屡加品评。如张先在他的《木兰花》词中说:“帘重不知金屋晚,信马归来肠欲断。”辛弃疾作《摸鱼儿·淳熙亥》词道:“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甚而,位显事繁如王安石者也着意到此,在他作的《明妃曲》中直言:“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认为陈阿娇的失宠是人生的失意。乃至此后的金、元、明、清历朝历代,元好问、范椁、汤显祖、黄景仁等文人们皆就斯人斯事聚讼纷纭,长说不厌,使之成了文学永恒的主题、世代人生始终不降的热点。

对于这一绵延不绝的史上景观,人们不禁心生困惑:缘何中国文人们心头大都系着两千多年前汉皇陈后这段往事,而纷议不衰?

有关于此,或许历史上的文学批评可为我们提供一条寻解线索。

记得晚明戏曲作家梅鼎祚在《李诗钞评》中这样认为:李白的两首《长门怨》诗或为其“自况”。并说文人们作“古宫怨诗大都自况”。意即大多文人或一生怀才未遇,或仕运多舛不得志,其苦闷心境与失宠后妃怨愁心情有相同之处,故而写这样的诗,以借叙述被深闭冷宫的后妃来隐喻自身和聊发己之感慨。

应该说,他后面所说的这句话不无道理,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解答了以上困惑。但其认为李白的两首《长门怨》或为其“自况”,则不免有些妄断。了解李白生平的人都知道,尽管其一生都不得志,但他胸襟超旷豁达,性情洒脱豪放,具有极强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无忌心性。如此之谪仙,岂会自比深宫忧人作凄楚幽怨苦语?

实际,李白这两首《长门怨》诗应视为是被相如《长门赋》中阿娇的无边凄况所打动,激使这位蜀籍狂夫子对废后予以感情上的同情之作,是他作为人所共有的常情的自然表露。而对阿娇凄情报以同情的远非只有李白一个,倒是历朝都不乏其人。因此可以说,这种被相如美文所描情景感动以致产生同情的情形,则为武帝阿娇故事一直引人瞩目的另一层原因,它同前面“自况”说一道,对上述困惑的诠释作了共同的担当。

至于李白理性一面,他对陈阿娇失宠怨情却是有着非常清晰认识的。这可由他的一首《妾薄命》作证:

汉帝宠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品嚼这首诗,李白已不似从当事人陈阿娇角度出发,而是寄予深切同情,用空灵、奇特的手法构筑一幅极为凄凉情景,乃完全用一个对世事洞若观火的局外人的睿智博识冷峻直击这一故事的内核“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和“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明白揭示了两条世所共知、十分朴素的事理:物极必反与没有思想雅质的粗俗贪欲难以长久。其中最后一条杜荀鹤亦曾作过“承恩不在貌”的阐释。而陈阿娇悖逆这两条事理,她的妾意必然只能与刘彻的君情各自东西流,乃至南辕北辙,镜破不再圆。这是她的悲哀所在。当然,人类自酿悲哀的并不只是她一个。纵望漫漫历史,世间偏长青着悖谬,总有那么一些人心知上述事理不可违,却往往着魔失记肆意违逆,以致被绚丽诱惑着跌下断崖,反尽失原有,甚且走向不归。

粗粗梳理至此,终于,我们把握了文学与故事怎样钟情相亲,互为提携,不歇张扬,使千年往事成千年鲜活的话题。可是,明悉了这些却总难让人释然,因为它们究竟属陈阿娇失宠怨愁故事的派生。冥冥中感觉,显然还是造成此事本身的根源和其蕴含的东西更为牵魂挂意,更想探寻、鉴识。

为此,循着调定的方向,我心有不甘地进而剥视孝武陈后这桩有着多重基础的婚姻的成因、裂故,以及其最初让文学行动的缘由,渐渐发现,其无不是源于“贪欲”两个字。于是,潜意识告诉我,其实文学两千年来撩拨的乃是人生的一大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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