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胡屠户——最佳配角

儒林外史的人间 作者:张国风


胡屠户——最佳配角

读过《儒林外史》的人,都忘不了范进中举的故事;知道范进故事的人,都忘不了胡屠户这一著名的角色。

故事的主角自然是范进,但给我们印象最深的,还不是范进,而是他的岳丈。这位岳丈大人几乎吸引了读者的主要注意力。他走到哪里,哪里的空气就活跃起来。作者在范进身上着墨不多,却腾出大量篇幅来写胡屠户这一配角。胡的戏比范进还多,很多精彩的对话都是为他设计的。看起来,似乎有点喧宾夺主了。

胡屠户一出场,就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看他多凶,一张嘴好不厉害!范进中了秀才,胡屠户“手里拿了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本为贺喜而来的胡屠户一进门,就把他那“烂忠厚没用”的女婿尽情地奚落一顿:

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什么德,带契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

句句带刺,字字钻心,胡屠户的这张嘴不知怎么练出来的。他一开口,不是先向女婿贺喜,而是大发牢骚,说自己“倒运”,这“倒运”的根子当然就是眼前这位洗耳恭听的窝囊女婿了!把女儿嫁给这么一个说傻不傻、说尖不尖,百无一能,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养活不起的废物,真是蠢透了。那么,胡屠户的宝贝千金长个什么模样,以至于她的父亲如此为她抱屈呢?在小说第四回,作者巧妙地通过一个旁观者、佃户何美之妻子之口,通过她那尖酸刻薄的嘴,对胡屠户这位三十多岁还嫁不出去的宝贝女儿作了刻毒的评论:

只有她媳妇儿,是庄南头胡屠户的女儿,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黄头发,那日在这里住,鞋也没有一双,夏天靸着个蒲窝子,歪腿烂脚的,而今弄两件“尸皮子”穿起来,听见说做了夫人,好不体面!你说,哪里看人去!

自然,何美之妻子的一番话不但为范夫人的形象补充了重要的一笔,使范夫人的形象立即在读者面前活了起来,而且反映了范家“昔为人所轻,今为人所妒”的根本变化。现在我们依然回到原先的话题。尽管胡屠户女儿的窝囊程度充其量只是仅次于她那倒霉的丈夫,但胡屠户还是觉得十二分的委屈:“历年来不知累了我多少!”这门亲事真是太不划算了!

胡屠户没有什么文化,说起话来,难免使人觉得有点儿粗鲁。然而,他虽是满嘴粗言,三句话不到就要骂人,却也心直口快,想啥说啥,肚子里没有什么弯弯儿。他出身市井之间,不免带一身俗气,一副势利面孔,却也没有假道学的酸气。他纵然看不上这穷女婿,不是也拿了吃的喝的贺喜来了吗?他骂范进,不是骂得毫无道理。此时此刻,他实在抑制不住自己对范进的鄙视与不满。直斥他为“现世宝”还不够,又续上“穷鬼”二字。他强词夺理,硬把女婿进学“中了个相公”也记在自己的功劳簿上,说是因为他胡屠户积了什么德,真是蛮横不讲理。而范进听了,却是“唯唯连声”。真是难怪胡屠户看不起他。“烂忠厚没用”,一点儿也没有说屈了他!

奚落完以后,胡屠户又面授机宜,把中了秀才以后的几件注意事项向“烂忠厚没用”的女婿交代了一番:

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们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也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

胡屠户自然不是“学校中人”,但看来他对“学校规矩”倒也并不生疏。维护“学校规矩”的责任感也相当强烈。虽说屠宰一行在当时也还算不上什么光荣体面的职业,但我们看胡屠户自己的意思,倒也没有什么职业的自卑感。相反,他在穷女婿面前,神气得很。何况他那“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比起那些做田的、扒粪的,更不知要强多少倍。他凭借什么去藐视女婿的秀才身份呢?那就是他手中的那几个钱。“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这不是有钱人的口气吗?自然,胡的“有钱”也很有限。女婿中了秀才是不假,可他仍然是穷鬼一个。秀才而穷,有什么用!

胡屠户的第二次出场就更精彩了。范进要去乡试,想向他借点盘缠。谁知盘缠没借到,倒招来一顿臭骂:

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

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

这一顿臭骂固然在着力刻画胡屠户的势利,有意造成胡屠户前倨后恭的讽刺效果,但也确实骂得非常之痛快。平心而论,胡屠户骂得不是没有一点儿道理。范进考了二十多年,五十四岁了,胡须花白了,不过是一个秀才,谁能相信他会考中举人。幸运者是极少数,倘若又名落孙山,这是很可能的,岂不让胡屠户句句说着?胡屠户可不是那种好高骛远、这山望那山高的人,他是最讲实际的。

胡屠户这一顿臭骂对范进作了全面的否定,可以说是“一棍子打死”。但胡屠户一激动一生气,倒也骂出了一点儿新的内容,那就是他注意到女婿的仪表了。原来范进不但才学是假的,连相貌也是很成问题了。尖嘴猴腮,想当举人、当老爷,你配吗?尤其可恶的是,他还要来借盘缠,这不是把白花花的银子往水里扔吗?

时隔不久,想不到“烂忠厚没用”的“现世宝穷鬼”竟然中了举,有了出头之日。锣声“镗镗”地报进村里来,报喜的一茬又一茬。胡屠户眼看女婿一下子成了老爷,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现世宝穷鬼”这些字眼自然不宜于再提了,往日那种大大咧咧、呼来喝去的派头当然也要收敛一下。他一口一个“贤婿”,一口一个“老爷”,叫得好勤、好亲,好麻人!在胡屠户看来,他这位贤婿,不但才学高,连相貌也大有长进。再也不是那种尖嘴猴腮,嘴也不尖了,腮帮子也不像猴子了。“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女儿嫁给范进,看来也不见得是什么“倒运”,倒“像有些福气”似的。幸亏让她熬到三十多岁才嫁出去,否则错过了“贤婿”,不是把女儿耽误了吗?看来世界上什么事都是不能着急的,性急吃不着好饭!女婿中举后,胡屠户在各方面都大有长进。他再也不像一位凶神恶煞,变得那么温顺和气,那么懂得礼貌。家里用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把报录的打发走了,“范进拜了母亲,也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不够你赏人’”。他知道这“些须几个钱”,不会“去丢在水里”,今后“一家老小嗑西北风”也是不可能的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张静斋送了钱来,范进即便包了两锭,还给胡屠户。“屠户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胡屠户爱钱成癖,但是他在理智上又要控制自己,装出慷慨、对钱财满不在乎的样子,然而,他那只紧攥着银子的手却将他内心的秘密暴露无遗。待到贤婿老爷表示不要这区区六两银子时,“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

俗话说,老鼠以为世界上最厉害的动物就数猫了。胡屠户眼里只有张老爷,他以为张老爷的银子“比皇帝家还多些”,不免有点儿天真。胡屠户还是那么爱钱,但他的语言比早先文明多了,没有早先那么多的粗言了。他在女婿面前,变得恭敬而畏惧,体贴而和气,一副善良而无害的样子。范进清醒后就往家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胡屠户所说的“回府”,暂时来说,自然是指回到那几间破草屋。但是,这些草房在胡屠户的眼里已经有了新的意义,它应该叫“范府”了。只有“范府”才能与“老爷”相适应。

胡屠户对范进的态度虽然经历了喜剧性的变化,但范进对岳丈的态度却一下子还变不过来。十多年来,他在胡屠户面前唯唯诺诺,低眉顺眼,让他嘲弄、挖苦、骂惯了。现在虽说地位大变。胡屠户已变得笑容可掬,但范进还是心有余悸,一下子还端不起举人老爷的架子来。范进由胡屠户“大着胆子打了一下”以后,总算清醒过来了。他“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一个是“恐怕又要来骂”,一个是一个劲地解释自己万不得已打了贤婿老爷一巴掌的苦衷。为此还抬出了“老太太”。在早先,这老太太是被胡屠户骂作“老不死”的。胡屠户早已变作一头绵羊,可贤婿还把他视为一只老虎。习惯的心理是多么难以改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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