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醋的少女们
借着海上的光线看书的时候,突然一个影子笼罩了我。
我抬起头来,只见克里希那笑而不语,伫立在窗边。他是海边普里小镇的人力车夫,我与他已是两年没见。
普里小镇在加尔各答南边大约五百公里的地方,靠近孟加拉湾,我每次去印度都会在这里停留十天左右的时间。自从一九七九年第一次造访之后,我又来过这里十七八回。我经常住在距离小镇约四公里处的渔村尽头的小屋里。
附近的海滨每天早上重复的光景,近三十年来没有明显的变化。裸着半个身子的老年男子们乘坐着几百艘的小船,一边被海浪吞吐着一边外出打鱼的帅气模样;留在村里将食物晾干的女人们的飒爽英姿;在海边嬉戏玩耍的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浅滩大海的巨浪呼啸声……只是自几年前起木船开始被玻璃纤维替代,村子里埋下了巨大变革的种子。
在奶茶店,克里希那听说了我的旅行计划后走到里屋,苦笑着对我说:“第五个还是女儿。”我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八年前我们相识,那时他的长女刚出生。后来每次见他,他就又多一个女儿。两年前,他已经成了四姐妹的爸爸。
在这片土地上,婚礼金(dowry)是一种古老的陪嫁制度。我深知这一点,遂拿他将来生活的艰辛打趣。和印度教的神拥有相同名字的克里希那已决心罢手,还坦言说,春天就去做结扎手术。
他离开前,好像久违地有马戏团来小镇表演,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我说“deka”(好的)。当目光掠过地板时,我突然看见一只小小的螃蟹正沿着墙角横行。虽然我的房间距离海滨有两百多米,但是房间里不时地会有螃蟹来游玩。昨晚就来了三只。大概它们是一家子吧……
我第一次看马戏团表演是在十一岁的时候。
一年春天,隔壁镇子的八幡神社来了一个很大的马戏团,在冰雪融化的一个月前,村子里的“万屋”店门口就张贴起了惹人注目的海报,供孩子及尚未到农忙时节的大人们议论。
搭好戏棚的第二天,拿着单簧管和太鼓的小丑们就开着电动三轮车在村子里来回宣传。驾驶座的头顶安装了一个大喇叭,不断循环播放着大音量的宣传话语,春天的大山深处被这吆喝声唤醒了。
马戏团开演的第一天,我和同学胜利一起在田野中步行了六公里,踏着碎石小路到达戏棚。一天有好几趟公交车,可是我们决定把钱省下来当作零花钱。穿过沿途的村庄,看到了田野尽头的戏棚,那一瞬我们都非常雀跃。走进八幡神社,民间乐团演唱的《美丽的天然》响了起来。戏棚有人出入,于是我们跟着潜了进去,发现大象们的腿被粗链子系在松树根部,小丑们在给它们投喂食物。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象,原来它们也吃稻草啊,和我家养的牛“贝壳”一样。
在场内等待表演开场的时候,一群美丽的少女在铺着席子的台阶上来来回回地兜售大象图案的金属徽章。胜利用坐公交车的钱买了一枚,他还断言,马戏团的团长为了让那些少女的身体变得柔软,每天都让她们喝很多醋。
胜利二十岁的时候娶了一位漂亮的新娘,二人十分恩爱。然而二十年后,他们竟然离婚了。村子里传言说,妻子是因为无法生育而被赶出了家门。
那时的胜利迷恋着村子里一家餐厅的老板娘,竟然还为了筹措那家店的装修资金向身边的人借了债。没过几年,他的状况迅速跌至谷底,丢了土地也没了家,于是逃出村子,再也没有了消息。高利贷的人曾追到村子里。谁也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他的父母由年长他许多的姐姐赡养着。
小时候我们去胜利家的店里玩耍时,以加工铁皮为生的胜利爸爸总是在黑色的泥地里焊接雨槽之类的器具。炭火炉烧制过的焊嘴浸入容器中的盐酸,会散发出一股呛人的酸味。不太说话的胜利爸爸总是咳嗽着,朝地面吐一口浓痰。
村子边缘的空地上,戏棚被彩色的小灯泡点亮,很多村民赶来,场面十分热闹。戏棚旁的栅栏里圈养着的狮子和老虎因天气酷热而无精打采,像被剥了皮的毛绒玩具一样摊着四肢趴在那里。我突然想到,工作人员给这些猛兽投喂什么食物呢?克里希那曾经笑着说起过,每当马戏团来驻扎的时候,村子里几乎看不见流浪狗。
离开村子的那天,绕道经过马戏团,我不禁想,胜利现在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