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1849年3月1日于巴黎)
(俄文稿的引言只有几句话,是对在俄罗斯的朋友们说的。我认为没必要在德文版中重复那些话——以下文字即是:)
我们的离别还将持续很久——兴许会是永远。眼下我不想回去,而以后有没有机会,我就不得而知了。你们等过我,现在也还在等,这就得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如果说我们的缺席和我的行为有欠于什么人一个交代的话,那么,这当然指的就是你们了,我的朋友们。
一种无法遏制的厌恶感和强大的内心似乎在预言什么的声音,使发生的一切变得穷凶极恶,杯弓蛇影。它会以双倍的残忍扑灭任何理性运动,粗暴地把六千万人与谋求解放的全体人类剥离开来,它用黑黑的铁掌遮挡了正在烘烤波兰人鲜血的、本就透漏得十分吝啬的最后一线光明。[1]不不,我的朋友们,我不能跨入这个国家的边界,不能跨入这个黑暗重重、野蛮任性、恣睢肆虐,人们在默默死去,死了都无声无息,嘴里塞着毛巾忍痛不敢出声的王国。我将等待下去,等到这个政权被徒劳无功的折腾和反抗行动搞得衰弱无力、疲惫不堪,不得不承认俄罗斯人身上也有值得尊重的优点为止!
但请你们不要错误地理解我的意思,我在这里既未得到欢乐,也未得到消遣;既未得到休憩,甚至也未得到个人的安全。而且我也不知道现如今在整个欧洲,又有谁能找到欢乐与安宁——地动山摇时的安宁,殊死斗争时的欢乐。你们已经读出我书信里字里行间充满的忧郁,这里的生活非常艰难,往往是恶毒的仇恨混合着爱意,满腔的愤懑混合着眼泪,忧心忡忡的亢奋销蚀着整个肌体。从前那种充满欺骗和希望的时代已成过眼云烟。现如今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相信,除了信任一小撮人、屈指可数的几缕思绪,还有就是相信运动是不可能停下来的。我所能看见的,是旧欧洲不可避免的覆灭,我对现存的一切都无所怜惜,无论是它的高端教育,还是它的体制机构。我不爱这个世上的任何东西,而只有它迫害的东西除外;我不尊重这个世上任何东西,而只有被它处死的东西除外——我将始终处于,始终处于双倍痛苦的状态,因自己和它的悲伤而痛苦,甚或死掉,在这个正在向大覆灭和大破坏全速滑行的世界中。
而我为什么要留下来呢?
我留下来是因为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斗争,虽然有血有泪,但一些社会问题正在这里得到解决。这里的人的痛苦是病态的、强烈的,但却是公开的;斗争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不会有任何人躲在暗处。战败者是很悲伤,但他们的失败不会先于战斗;在他们畅所欲言之前不会被剥夺语言。暴力是疯狂,但抗议的声浪也很高;士兵常常会被拴上手脚带到大桅战船上服苦役,但他们却可以昂起头颅,自由说话。哪里有话语,哪里的事业就不会死。我之所以留在这里,正是因为这里有公开的斗争,有话语,还有公开性。为了它们,我可以牺牲一切,牺牲你们,牺牲我的部分家产。或许,置身于精神健旺的“被驱逐迫害但却非被推翻”的少数人的行列中,我会牺牲生命。
为了这一话语,我甚至暂时或不如说是减弱了我与人民的血肉关系——我灵魂中光明与黑暗的一面都在人民中找到过许许多多的回应——人民的歌谣和语言就是我的歌谣和语言,我一直都和人民在一起,在人民的生活中,我予以深刻同情的,就只有无产者的哭泣,以及其友人们绝望的勇气。
痛下决心令我花费了很多代价。你们是了解我的,就请相信我好了。我压抑了内心的隐痛,我逐次体验了这场斗争,最后决定我不能像一个愤青,而应像一个对得失进行一番权衡的成年人那样。一连数月中我都在权衡轻重,犹豫彷徨,最后还是决定把一切奉为牺牲品:
为了人的尊严
牺牲自由的话语。
至于后果我就无暇顾及了,对后果,我力有不逮。后果更多的是掌握在随意任性者手中的,此人甚至忘掉自己曾经不光为我们的话语,而且也为我们迈出的每一步,用一把任意使性的圆规划定了范围。
在有可能不恭顺服从时违背自己的信念去恭顺服从,这是不道德的,令人痛苦的服从几乎是不可能。我曾见证过两次大变革[2],我过得太像一个自由人了,不会被允许重新塑造自我;我经历过民众的骚乱,可我习惯于自由话语,我不能重做一回农奴,即使是为了能和你们同甘共苦也不能。如果为了共同的事业需要对自己有所节制的话,我会尽力的,然而此时此刻我们共同的事业究竟何在?你们的家里也没有可以让一个自由人立足的寸土呀。既如此你们还可以发出号召吗?——让我们起来斗争吧,至于默默无闻的苦难、徒劳无益的沉默和恭顺服从,无论什么借口也不能认同。你们要求我什么都可以,就只有口是心非除外。千万不要强迫我重新扮演忠君派,请尊重我的自由人身份。
个人自由是一件伟大的事业,在其之上并且也只有在其基础之上,真正的人民意志才能够生长发育。一个人应当尊重自己的自由,并且也应在同等程度上尊重亲近之人和整个民族的自由。如果你们能确信这一点,你们就必定会同意,此时此刻留在这里乃是我的权利和我的义务,这是我们这里个人所能提出的唯一抗议,个人理应将这一牺牲品奉献给人类的尊严。如果你们把我的离开称之为逃跑,并且只是出于你们的爱心才把我原谅的话,这说明你们还未完全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