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版自序

万物皆有欢喜处 作者:祝羽捷 著


新版自序

万物皆有欢喜处,开宗明义,说的是在万事万物中都能获得喜乐,这正是手艺人的幸福,无论操持的是哪门手艺,无论用何种方式过河,最后都能到达彼岸。这里的欢喜不同于喜鹊那种叽叽喳喳的开心,这种欢喜是岑寂的,是每个领会其中要义的人嘴角的微微上扬。

我的人生态度和审美颇受外公的影响,那就是:比起所谓的成功,更让人值得去追求的生活是宠辱不惊的状态。

80后的独生子女都有跟隔代长辈大把相处的时间,我也不例外。外公家是在护城河边的一个四合院里,被踩得很结实的土地,在下雨天散发着潮湿的味道,门外竖起一个三层的铁架,上面摆满花盆,种着月季、芦荟、文竹、君子兰……房子里地砖松动了几块,我逮着没被看管的机会就拿小棍去撬动,希望能找到些什么,哪怕只是发现另一块石子,也能兴奋一下。天气好的时候,大人们把被子抱出来晒,他们拍打着被子,发出沉闷的声音,我们小孩躲在被子中间玩捉迷藏,没心没肺。这时街道上陆续传来叫卖声,有磨剪刀的,有收橘子皮的,有卖篮子的,当然最吸引我的是卖爆米花的,他们一出现,整条巷子都弥漫着甜香。

你可以从家自带大米、玉米和糖,也可以空手来。那卖爆米花的大爷,将自己的小车一停,坐在路边,在他那犹如太空舱一样的黑色容器里,倒入食材,点燃炉子,然后他像一名船长,熟练地操作舵盘,一手抽动风箱,一手转动着炉子,红色的火苗跳跃着,特别愉快。我最想参与的就是这个环节,梦想着能拉动几下风箱,或者摇动一下手柄。时候一到,大爷吆喝一声,提醒我们捂住耳朵,“砰”的一声巨响,白花花的米粒倾泄而出。

外婆带我去做衣服,去的是街角的裁缝店。白色水蒸气热乎乎地冒着,滚烫的熨斗像是怪兽,让我不敢上前,除此之外对于裁缝店都是美好的记忆。老裁缝脖子上挂着卷尺,手臂上带着一对套袖,手里端着一个茶杯,神情很是惬意。选布料的时候也让人开心,手摸上去感受贴肤之亲,想象着未来成衣的样子,充满期待。没过多久,很多人都跑去百货大楼购买现成的衣服,外婆也去,找裁缝做衣服的人少了,然而到了要穿旗袍的时候,还是会去找裁缝。

童年里的很多物品都是由手工匠人制造,那些生产过程就铺在我们眼皮底下,开花结果,清晰可见。我以为这些都是人间面目,可等外公家的四合院被铲平了,井被填死,护城河水抽干,家家户户都搬进楼房,那些手艺人也如烟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时的我年纪太轻,生活立刻被更多新鲜事物填充,迅速忘记了这些憨拙的手艺人们,仿若无情流水。

直到2010年,我在繁华的都市生活中竟然开始怀念起那些稠厚的情感,那些用双手参与换来的心安和坚定,记忆里揉合着气味、触感和味觉。观察和记录手艺人的生活,让我的人生状态也发生了改变,对万事万物有了新的理解。

我的第一本书卖得不错,可我从来不觉得已将写字作为重要事业,自觉写的都是一些小激灵,不值得一提。记录手艺人,一开始是源于闲心,所谓闲心,就是没有逼迫,从内心自然流淌出的心愿。受到北岛老师的启发和鼓励,我决心坚持不懈地写下去,让写字成为自己的一门手艺,再也不敢投机取巧。感谢手艺人们的信任,让我走进他们的工作室和生活,愿意对我敞开心扉,甚至常常有一些瞬间,我感受到我们的肺肝相示。

在手艺里,人生都很慢,一辈子只做好这一件事。没有谁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多活一天,就能多做一天自己喜欢的事。因为有一门专注的手艺,才不会为时间的消逝而愤怒,时间的作用是产生化学反应,为手艺加冕。人本来就是这么地简单,很小的事情,用生命去投入,就会有价值。不只是谋生,更是人生价值的追索。

这个世界上,有人从事创造性工作,有人只是享用。

手艺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并非以个体的形式,他们的作品决定了你生活的质地,我们或许不可能看见或认识他们,但却享受着他们带来的好处。记录本身就是意义,有些手艺人我直接用了他们的真名,他们的名字是具有个人印记和性格的,是朴素的愿望,蓄积了历史。有些手艺人代表的是千万个跟他一样平凡的人,也是最有生产力和生命意志的人。

他们有些是旧时代传承下来的手艺人,做着与社会脱轨的工作;有些是新时代的手艺人,更接近于设计师甚至艺术家;有的是跟我同时代或者年纪更轻的匠人,他们没有活在朝九晚五的固定模式里。有人拙,有人痴,有人运用各式各样的技巧,有些以手艺为生,有些则把手艺作为生命的调剂,抵抗这个时代的仓促,消减这个时代的无力感。

手艺人做事规规矩矩,天真无邪。双手造物,看似不合时宜,却最迫切需要。也许结果并没有那么重要,这个过程留给我们的是一种专注、愉悦的状态。手艺人是一种群体。只是这个群体无比特殊,幸福感极强。在这个群体中,人为了一门手艺打磨一辈子,至死方休。世界之大,选择之多,只委身了之一。到头来,他们这一生是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他们在虚无的人生中找到了意义,不迷失方向,不会为生计所苦,却会为无法登峰造极而不甘心。

尽管他们都在竭尽全力地呈现最好的技艺,但任何时候,技巧都不是最重要的。它是润物细无声的东西,是承托情感的无形之手。如果我们见到他们的作品感到震撼和感动,那么他们便不需要解释这其中的一道道工序,可我又不舍得忽略这其中他们的付出和努力。但我相信,最高的技巧就是看不出技巧,或者说技巧都含在了作品之中。

无论是什么,不必拘牵于贵贱,哪怕是最不起眼的普通物品,一切在善用者手里,都有了灵魂。那些打动我们的,不是能做出如何巧夺天工的物件,而是手艺人深刻理解材质的本性,顺意而为。

他们的手艺虽然毫无关联,却又息息相通。他们要专注于手艺,同时要有手艺之外的东西,这些让他们与众不同,也是令我无比着迷的地方。

他们是庄子所说的津人操舟,耐得住枯燥和重复,才换来技艺的出神入化。他们从不省略,不做减法,不怕重复。他们是要有一些我行我素的个性,甚至是一厢情愿,才能避开纷扰,抵挡诱惑,舍弃过多而毫无必要的欲望,并怀有一颗偷着乐的心。

快速生产带来了乏味的产品,可我们不能预言每一门手艺的命运。改变的并非我们的生活方式,而是我们的心,都要以失去作为代价。在诚实的手艺面前,技术都无差了,更不用期待尚未发明的伎俩。

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深深感到自己的渺小。我本非一个民俗研究者,也并非手艺技术的采集人,记录手艺人的人生也许更接近自己的初衷和本意。在每门手艺中,我能感觉到每个手艺人对这个世界最深情的表达。如果写字真的可以成为我的手艺,我希望这门手艺能记录下他们的故事,若能带给人感动和思考,那么我就是尽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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