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关于写作本书的机缘,要追溯到我十八年前在中山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时候。每天在图书馆用功后,最能让我放松的便是浏览台北“故宫博物院”出版的《故宫文物月刊》,其中的国宝都是巧夺天工的人间神品,让我心驰神往。读到“张大千溥心畬诗书画学术讨论会”(以下简称“台北讨论会”)的论文及对溥心畬身后托管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书画精品的系列讨论文章时,我更是深深地为这位旷世才人的心路历程所打动。
新版《启功丛稿》“题跋”卷中收入了启功先生提交给台北讨论会的大作《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艺术生涯》,启功先生的神来之笔使得这位艺术大师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地再现于世人面前。之后,我又读到了1994年北京新世界出版社印行的《寒玉堂诗集》,还幸运地得到了台北“故宫博物院”印行的《溥心畬先生诗文集》《张大千溥心畬诗书画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以及北京故宫博物院紫禁城出版社印行的《溥心畬书画集》。从此,有关溥氏的画集及文献史料便成为我刻意搜访的对象,十年下来,便累积了成箧盈尺的资料。
吉林省博物院所藏溥氏作品,除伪满洲国时帝宫收藏外,溥氏族人在东北谋生者携往当地的也不在少数。更为重要的是张伯驹先生捐赠的个人藏品及其任职吉林省博物院期间为公家购藏者,其中精品已被收入《中国名画家全集:溥心畬》。2004年9月10日,吉林省博物院、广东省博物馆联合举办了“山水墨缘——‘南张北溥’画艺展览”,在广东省博物馆展出的“南张北溥”100幅作品中,有吉林省博物院收藏的溥氏作品25幅,其中立轴18幅,横幅2幅,扇面5幅,典雅尊贵,合乎法度,有一种典雅的贵族气息,与同展的张大千自由豪放的作品风格迥然不同,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亲身目睹溥氏的真迹。那天下午,展览厅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位礼赞者,与这一位诗、书、画三绝的先贤默默地“对话交流”,领略着那个时代的绝响。中国历史文化的永恒意义再一次得到验证。
2005年夏季,一种机缘使我走访了慕名已久的北京恭王府萃锦园。水榭楼台依旧,只是不见了艳若红云的秋海棠,这曾是溥氏艺术生涯的一个主要舞台。颐和园介寿堂也是溥氏南渡前最后的卜居地。当我站立在婀娜下垂的绿杨柳下,透过波光粼粼的昆明湖,眺望远处的万寿山时,不禁想起王国维感叹爱新觉罗氏兴衰的《颐和园词》,开始体会溥心畬的名作《昆明秋色图》的苍凉无奈。北京恭王府萃锦园的旅游纪念品中竟无溥心畬的传记,这也是我率尔操觚的原因之一。
2008年元月,由于另一种机缘,我访学台北,得以与台湾研究溥心畬的专家詹前裕先生联络;并在南港“中央研究院”见到了任教于台湾政治大学历史系的朱静华女士,她是第一位以溥氏为研究对象撰写博士学位论文的学者,她告诉我,她的选题受导师李铸晋的启发,要研究台湾地区国画艺术的来源即渡海三家对台湾艺术的影响,并将其博士论文《溥心畬的生平与艺术》(英文)影本赠送给我。朱静华女士原籍江苏江阴,11岁由菲律宾移居美国,1989年在美国堪萨斯大学获博士学位,后随专攻戏剧的丈夫移居中国台湾。
十多年来在文献资料方面,我陆续搜集到了朱静华、詹前裕、王家诚先生关于溥心畬的论著,更为重要的是我在河北大学图书馆获读的二卷本《寒玉堂集》。这是溥心畬于1938年入颐和园定居后,将生平所作篇章大体按写作时间编成的诗集定本,并于1942年手书成巾箱本上下两册稿本,收有溥心畬旧诗400多首,为后来行世的溥心畬集所不收者达350余首,是研究溥心畬南渡前交游、创作、思想及行迹的第一手材料。
手书本《寒玉堂集》又是溥心畬书法艺术的珍品,不过它没有严格地编年,只是大体地分期,在同一时期的某些诗篇往往前后颠倒,引用时不宜过于拘泥。由于该书系海内孤本,按规定无法复制,我在河北大学图书馆善本部以四五天时间誊录了一副本。结合这些诗作钩沉索隐,可较准确地复原溥心畬南渡前的艺术生涯。此外,河北大学图书馆崔广社先生还介绍了馆藏《朱邸赓酬册》,其中收录清光绪戊申(1908)和宣统己酉(1909)年间溥心畬父爱新觉罗·载滢、兄溥伟与徐琪的酬唱诗稿、信札手稿。从中可知载滢喜爱绘事,为我们了解溥心畬绘画师承渊源提供了新线索。这是以往有关溥心畬论著所不曾有的新内容。启功初见溥心畬是在敬懿皇太妃的葬礼上,他的相关回忆也由此时开始。敬懿皇太妃1932年2月2日卒于北京,她是同治的妃子,与溥心畬的嫡母、启功的嫡祖母是姊妹。据说敬懿很有学识,连慈禧都很器重她;她与庄和、荣惠、端康皇贵妃共同抚育溥仪。我们着重补充了此前的史料。
1992年3月,由溥心畬的亲戚、门生、好友组成的“八人小组”,基于维护与推广艺术的立场,共同决定将其哲嗣溥孝华生前保管溥儒遗作暨收藏,悉数托付给台北“故宫博物院”、台湾历史博物馆、台湾“中国文化大学”三大机构掌管。台北“故宫博物院”计有溥儒绘画293件、书法150件,溥氏收藏书画13件,以及文具、印章、墨拓等63件。放眼海内外的公私收藏,无论从质与量哪个方面,都很难超越其所托管的这批作品!
此前,1983年台北“故宫博物院”曾向东吴大学征集价购清宫内府营造的恭王府顶级紫檀雕花家具一批,计榻、座、椅、几、屏、龛、柜等20项,33件。这批家具由恭王府流出后,自北平至上海,又迁至台北,现陈设在一楼展览大厅供人观赏!我两次访问外双溪台北“故宫博物院”,都曾在此流连忘返!确实,托管的溥心畬画作、展出的恭王宝座上气魄恢弘的五爪云龙已成为台北“故宫博物院”两道亮丽的风景线!
2012年12月,我曾在上海博物馆“美国藏中国五代宋元书画珍品展”中看到清恭王府旧藏,现藏波士顿美木馆南宋陈容的《九龙图》,云气缭绕,海涛汹涌,九条龙盘旋上下,真正具有“惊若蛟龙,飘若浮云”的艺术效果。此画王世襄20世纪40年代末在美国访问时曾加以著录。溥心畬生前在台湾曾有类似作品,仅画一龙,但神态颇似此图,当为溥氏凭当年目验心记真迹的追忆之作,后托管于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华岗博物馆。清宫另有陈容《六龙图》,1915年被清醇亲王府管家张彬舫卖给日本山中商会,后深居日本藤田美术馆100年,近日才在美国纽约佳士得露面,以48967500美元成交!
陈寅恪先生说过:“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所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说“神游冥想”自然有些过头,但知人论世,诚属不易则是事实。
我想说的是这里所要描述的溥氏故事,不仅仅是讲述他个人的悲欢离合、心路历程,更是试图描绘出他那一代与他有着同样的文化背景、受过同样的文化教育、有着同样的教养礼俗的人的心路历程,他们面对政治上的变迁、社会地位的巨变,面对种种曾经独领风骚、不可企及的文化的无情衰败而又无可奈何、欲哭无泪的惨痛心史。这种特殊的文化群体的怆楚心境,就不仅是“王孙落魄哀江头”,而是“少陵野老吞声哭”了。
2015年夏天,在广东崇正拍卖公司举办的艺术拍卖会上,溥心畬先生绘制的一小幅跳蚤图(图上仅绘制一只跳蚤,极为传神),以及手书一小幅小楷书“隐雾栖霞”再次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先后以23万元及15万元拍出。香港的“溥迷”董桥先生在参拍未能得手的情况下,剪下拍卖图册上的原大图片,悬挂在自己的书房壁上。这也是我将这部成书历十多年之久的书稿修订出版的又一个小小契机。
最后要说的是,台湾政治大学的朱静华女士,她不仅在台北接受我的访问,还慷慨赠送其未出版的博士论文;台湾“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廖伯源先生为我复制詹前裕先生的《溥心畬绘画之研究》;香港中文大学黎明钊先生为我购赠《溥心畬书画稿》;河北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孙博同学为我核对溥心畬《寒玉堂集》手稿引文;西安碑林博物馆王其祎先生曾将本书有关溥氏书法艺术部分发表在书法史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谭树正先生曾将本书的“画艺师承”“西山逸士”“南张北溥”部分刊登于其主编的《收藏与拍卖》杂志上,在此表示深深的谢意!
曹旅宁
201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