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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少年意气

溥心畬别传 作者:曹旅宁


二 少年意气

溥心畬于清光绪二十二年七月二十五日(1896年9月2日)生于北京后海恭王府。由于这天是咸丰皇帝的忌辰,便把生日改为七月二十四日。《翁同龢日记》中有翁同龢前往恭王府庆贺溥心畬出生的记事。出生第三日,光绪皇帝赐名溥儒,字仲衡,后因与某京剧名角郭仲衡重名,改字心畬。溥心畬自述诗:“我生之初蒙召见,拜舞曾上排云殿(自注:儒生五月蒙赐头品顶戴,随先祖恭忠亲王入朝谢恩,三岁复召见离宫,赐金帛)。”《郑孝胥日记》1930年12月21日载:“溥心畬来访,自言生时德宗赐名溥儒,其祖恭忠亲王尝曰:‘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请余为作‘毋为小人儒’匾。”

临近后海的恭王府是清代北京最有名的王府之一,它曾是乾隆朝权臣和珅的宅第。曾经在北京恭王府居住、工作多年的王瑞芸于《住在恭王府》一文中说:

恭王府的格局有些像缩小简约了的故宫,有中轴线而左右严格对称。从最前面那扇现代的铁门进去,里面还有两道王府留下的朱漆二门三门,都配得有门厅,门厅两边各有一排厢房,大约以前住卫兵。两门离地面有相当高度,之间有一条石砌的甬道相连,走在上面是有些身份的。从三门进去,便是一个正院,迎面一个大大的正殿——如今成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会议室。正殿的两边有配殿……正院中间有两棵很大的银杏树,到了秋天,一树金黄,煌煌然有富贵气象。在正院的两旁有四个侧院。左边的两套高敞肃穆;右边的两套极为雅致精巧,里面栽桃植李,修竹摇碧。在正院和侧院之间有窄窄长长的甬道,通到后面的大院里。最后的这个院子有一栋极长的两层凹字形楼房,相当于一堵围墙的长度,把整个王府拦腰断开,作为整个前院的结束。这栋楼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九十九间半”,因为中国人忌满数。果然的,这栋楼上下合计共有九十九间半房间。在“九十九间半”之后便是花园的开始。恭王府的花园非常大,里头有花圃假山流水小丘是不消说,最可奇的是这花园里错错落落分布着许多小院落,单门独户,而且风格不一,有敞轩的,有幽静的,有华丽的。那批红学家们坚持认为恭王府的花园就是大观园的原型。

溥心畬在自述中详细记载了他早年的读书经历。“余六岁入学读书,始读《论语》《孟子》,共六万余字,初读两三行,后加至十余行,必得背诵默写。《论语》《孟子》读毕,再读《大学》《中庸》《诗经》《书经》《春秋三传》《孝经》《易经》《三礼》《大戴礼》《尔雅》。在当时无论贵胄及四海读书子弟,年至十六七岁,必须将十三经读毕。因家塾读书,放学假期极少,惟有年节放学,父母寿辰本人生日外,皆每日入学。十三经中,惟《左传》最多,至十七万六千余字。十年之内,计日而读,无论天资优劣,皆可以读毕十三经矣。七岁学作五言绝句诗,八岁学作七言绝句诗,九岁以后,学作律诗五七言古诗。文章则由短文至七百字以上之策论,皆以经史为题,师又命圈点句读《史记》《汉书》《通鉴》及《吕氏春秋》《朱子语类》及《庄子》《老子》《列子》《淮南子》等书,圈点句读便不容粗心浮气读过。余蒙师陈夫子讳上应下荣,为宛平名士,又从江西永新龙子恕夫子、宜春欧阳镜溪夫子读书,十岁学驰马兼习满文,并习英文数学,然后入学堂,名贵胄法政学堂,分为正科、预备科、简易班、听讲班,正科如大学、预备科如中学。”

由于儒家典籍及史书典故是当时的官方话语,公文、奏章都用得上;诗词、骈体文、书法更是社会精英的交际话语,不熟悉这些,就无法做官办事,难以在社会上交际应酬、安身立命。但这些幼年的古典训练,奠定了溥心畬的文学素养,为他日后的艺术创作打下了良好的根底。但溥心畬读书极其综博,《三国志》中的典故,信手拈来;唐人权德舆并不是当时的大家,其文集也是溥心畬浏览的对象;《太平广记》是北宋初年官修的一部宋以前志怪小说的大书,要通读已很不容易,然溥心畬晚年创作的《太平广记人物册页》《神异鬼怪册页》正取材于此。此外,《西游记》也是溥心畬喜欢的读物之一。他与中国的普通小孩一样,是孙悟空的崇拜者,其晚年创作的《西游记册页》,更是生趣盎然,想象力丰富。

由于满洲人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以武力奄有天下,故“国语骑射”是满洲人立国的根本。“国语”即满语满文,满洲人希望保有自己的民族特质,以不至于被帝国中的主体民族汉族所同化;“骑射”则希望保有自己彪悍骁勇的武力,以震慑汉人。溥心畬的祖父恭亲王奕訢就十分注重文辞,熟读满文、蒙文,并学习骑射,武功娴熟。《清史稿》卷一二一《诸王七》本传载:恭亲王“与文宗(咸丰)同在书房,肄武事,共制枪法二十八势,刀法十八势。宣宗赐以名,枪曰‘棣华协力’,刀曰‘宝锷宣威’。并以白虹刀赐奕訢”。咸丰和奕訢所编的刀法至今还有图谱传存。白虹刀实物犹存故宫,上有道光年间打制的镌刻字眼,而非传说中的杀明末忠臣史可法的天下第一刀。

溥心畬十岁习满文,晚年犹能书写满文楹联,如台北“故宫博物院”托管的一副溥心畬满文楹联,释文为:“行择中,必有长寿。”溥心畬亦习过藏文,台北“故宫博物院”托管溥心畬《观音图》上有六行咒文,是称为乌尖的藏文正楷书写,结字端丽,行书遒劲,诚藏文书法之上乘。

幼年溥心畬骑马照

溥心畬幼习骑射。溥心畬之侄、溥伟之子毓嶦在回忆自己学习射箭的经历时说,拉弓射箭的基本功在于“吊膀子”,练臂力,就是根据自己力气的大小做两个泥球,趁湿的时候抓上五个手指印,晾干后就可以抓起来吊膀子。搭箭拉开弓还要瞄准,要是胳膊没劲儿,一哆嗦就射不准了。吊膀子就是为了练胳膊上的劲。那时用的弓箭和现在的不一样,现在的弓箭只能作为运动用,不能用于骑射。弓的力度叫“力”,一力是十五斤,比如说五力弓,要有七十五斤的力气才能拉开。不过拉弓要用横向的力量,就算能提起七十五斤东西,也未必能拉开五力的弓。那时拉弓还有个工具,就是戴在拇指上的“扳指”,它是用“犴”的腿骨做的。犴是一种驯鹿。腿骨本是中空的,截成2.5厘米一节,打磨光亮就是扳指。康熙就曾自言能拉十五力弓,发十三握箭,平生射杀虎豹熊罴数以百计。而现在所见溥心畬最早的一张照片,即腰佩宝刀,头着顶戴,骑在一匹小马上,不过五六岁光景。溥心畬曾写过一篇《蚁斗赋》,记儿时观看蚁斗的情景:“布横云而始阵,列偃月而成行。无缨冠而赤帻,不介马而元裳。陈鱼丽而星布,鼓雁翼而箕张。交龙战于巨鹿,破象阵于昆阳。越霸兮吴灭,汉起兮秦亡。于是筑崇垤,越荒塍,封南柯,上龟陵。知南风之不竞,摧槁壤而将崩。至其槐穴能藏,一苇可渡。何贪饵而穿珠,徒负力而撼树。若蟪蛄兮春秋,等蜉蝣兮朝暮。”完全将孩子游戏与布阵打仗、江山更替联系在了一起。

溥心畬《骠骑图》

溥心畬渡台后创作了不少与马相关的作品,如《九逸图》、《蒙古骑士图》、《百马图》、设色《仿唐人奚官调马图》,大概就跟少年时代的骑射生涯密不可分。溥心畬晚年所写题款相同的两幅画《骠骑图》及《骠骑神骏》讲述了一个动人的寻访千里马的故事:“余十五岁习驰射,求良马于市,期年而不获。会哈密王来朝,其部属骠骑某,见府中长史曰:‘臣有马也,西陲之良也。愿献于世子。闻世子幼,恐不能控,请观其驰射,能则献。’时余方驰马于戟门之外,马腾跃奋张不能止,绝缨而坠策焉。骠骑睨之曰:‘世子果不能控马,请俟明年。’宣统辛亥春乃献其马,鸡立而鹿听,千里马也。谋所酬,骠骑辞曰:‘臣在西陲,用此马蹑盗迹,执获博较则胜,以斯擢骠骑而多金,今从吾王修职贡于朝,献马于世子,宠莫厚焉。若以其赀也,孰与博金?’不受而退。平明试于教军场,值禁军散骑,牧马于郊,见童子绝尘驰还,噪而逐之,三周教军场,越黄寺,逾土城弗及。尝与京畿少年并驰白云观西坂,莫能先之,皆曰此骠骑马也。秋八月,逊位诏下,余行遁西山,遂蹈东海,此千里马无所用,乃返诸骠骑。壬子夏,骠骑从哈密王归,绝中国,马亦出玉门关。己亥春二月二十四日画骠骑马西山逸士溥儒记。”这大概是溥心畬一辈子都引以为荣的少年往事。

恭亲王还曾聘请著名拳师李瑞东在恭王府教拳。李瑞东,字树勋,号文侯,绰号“鼻子李”,河北省武清县(今河北省武清区)人。曾长期生活在天津,是清末民初北方著名的武术家。李瑞东晚年以太极享名,但他不同于一般太极拳家,不局限于太极一门。他除了练太极,还练别的拳械武艺,其中包括形意、八卦、劈挂、八极等。其中八极拳法以动作刚猛、暴烈为特点,是一种极具实战性的拳种,因此,自古就有“文有太极安天下,武有八极定乾坤”之说。而大枪是他的看家本领,每天必练,几十年风雨不辍。李瑞东父子都在恭王府教过拳,溥心畬曾跟李氏父子练过拳。启功先生在《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艺术生涯》一文中专门说到此事:“先生(溥儒)膂力很强,兄弟二位幼年都曾从武师李子濂先生习太极拳,子濂先生是大师李瑞东先生的子或侄(记不清了),瑞东先生是硬功一派太极拳的大师,不知由于什么得有‘鼻子李’的绰号。心畬、叔明两先生到中年时还能穿过板凳底下往来打拳,足见腰腿可以下到极低的程度。”溥心畬无论弹琴、写字、画画,都得力于他超常的腕力。特别是他的画,“凡见笔画线条处,无不坚刚有力,实与他的腕力有极大关系”。

溥心畬早年的王府生活,所受良好的传统教育,充足的读书时间及闲暇游艺,为其日后在政治上不得志时投入自己感兴趣的文学艺术活动创造了条件。但锦衣玉食也使他与社会脱节,失去了普通人获取社会知识的机会。恭亲王奕訢是近代史上识大体的有识之士,开明且率先创办了近代军事工业及学校同文馆。奕訢曾说:“夫天下之耻,莫耻于不如人。日本蕞尔小国尚知发愤为雄,独中国狃于因循积习,不思振作,耻孰甚焉!今不以不如人为耻,而独以学其人为耻,将安于不如而终不学,遂可雪其耻乎。”但其家庭教育却恪守满人几百年的传统,除在私塾中以儒家典籍、“国语骑射”来教育子弟外,并无使子弟接受近代教育,以致其子弟无法在观念与技艺方面赶上时代,也难有一技之长以安身立命。

清末皇族宗室,除了个别成员赴日本学习军事知识外,大部分接受的都是传统私塾教育。宣统皇帝溥仪在退位成年后,曾有留洋的打算,也因遭到守旧势力的坚决反对而作罢,其获特赦后回到北京登记户口时,在教育状况一栏内填的仍是“私塾”。可见,清末的改革是完全被动的,如果稍具主观能动性的话,恭王府子弟的教育应该首先是面目一新的。不过很难想象,如果一个曾经留学法国的溥心畬起来倡导徐悲鸿式的国画革命,我们还能看得到那样纯粹的、浸透着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国画作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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