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何事秋风悲画扇
我欲蜕变
有人评价张幼仪说,她个性沉默坚毅、举止端庄、秀外慧中。但徐志摩不喜欢她!在活泼飘逸、热情奔放的诗人眼里,她的这些优点就成了呆板无趣、僵硬乏味。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同理,如果你打心眼里厌烦一个人,那你能看到的多半也就是这个人的缺点。而就算是优点也会被荼毒成缺点的代名词。
那个夏天,徐志摩对林徽因倾慕已久,对张幼仪则已厌烦到了极点。徐志摩在《丹农雪乌》中写道:“正当我生平最重大的一个关节,也是我在机械教育的桎梏下自求解脱的时期,所有我那时的日记上只是泛滥着洪水,狂窜着烈焰,苦痛的呼声和着狂欢的叫响,幻想的希望蜃楼似的隐现着,自艾的烦懑连锁着自傲的猖狂……”
对无爱婚姻的不满,以及他对自由、美好爱情的向往让他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痛苦。此时的徐志摩正走在他人生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上,他那做中国汉弥尔顿的理想也变成了做中国的雪莱。他在《猛虎集·序文》里,则是这样描述自己的转变:
“但生命的把戏是不可思议的!我们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灵,那件事我们做得了主?整十年前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起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情,一份深刻的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信,竟于渐渐的潜化了我的气质。”
有很多人在理解这几句话的时候,认为徐志摩这段时期的忧郁,是他追求林徽因未能遂愿所致。林徽因自然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但也不尽然。就在他“自求解脱”的这段时期,另外两个不能忽视的因素是他对自由的向往及他对自己与张幼仪这段婚姻由衷的厌烦。在他准备着要离开张幼仪,摆脱这段婚姻的时候,他所要面对的压力绝对不亚于他人生里所做的其他任何一个决定。
这一生,我们总是要面对很多的选择,尤其是在前途未明的青春时期。这段时期,徐志摩像一个抓周的孩子,在一次看似偶然的抉择中选定了日后的方向。
一个困惑又狂傲的诗人所做的事不应该简单被扣上对与不对的帽子,我们也无需听信诗人那些对爱与自由所做的冠冕堂皇的解释。在此,还是应该去陈述事实。
依据张幼仪晚年的回忆,1921年的6月,她为徐志摩怀上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这是一直被她隐藏在幕后的一件事情。一直到9月初,这事才逐渐浮现到幕前,而就当张幼仪告诉徐志摩自己已经怀孕的时候,张幼仪听到的却是一句冰冷刺骨的回答:“拿掉他!”
张幼仪为此迷惑不已。她觉得就算自己哪里不好,可这跟孩子有什么关系?虽然她已想到离婚这一步,可心里仍还不是很确定。而徐志摩则因为张幼仪再次怀孕而坠入更深的梦魇。
没过几天,徐志摩告诉张幼仪晚上会有一个女客人要来家里吃饭,让她准备好饭菜。张幼仪觉得那人应该就是徐志摩的女朋友,她甚至觉得徐志摩这次是要跟她摊牌,准备迎娶这位‘二太太’了。
当晚来的是一个穿着绣花鞋的小脚女人,但洋里洋气,打扮时尚。头发剪得短短的,擦着暗红色的口红,穿着一套毛料海军裙装。吃过晚饭,徐志摩把这个小脚女人送走回到屋里时,张幼仪正心烦意乱地刷洗着碗盘。
徐志摩回来后,则露出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张幼仪对他的这些举动气愤、失望、厌恶之至,差点说不出话来。等她洗好碗盘,徐志摩就跟着她走到客厅,问她对那位小姐有什么意见。张幼仪便说出了,出现在她心里的第一个想法:“呃,她看起来很好,虽然小脚和西服不搭调。”徐志摩听后就不再绕着客厅走来走去,他把脚跟一转,好像她的评语把他的烦躁一股脑儿宣泄出来似的,突然尖叫说:“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离婚。”
这对张幼仪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事后他们两人再次陷入沉默,那样的死寂让人害怕。可是就这样过了几天,徐志摩又丢下怀有身孕的张幼仪,什么也没带就悄悄地离开了,没留下只言片语,没做任何交代。
后来,张幼仪形容自己当时的处境时说,这让她想起自己在硖石的一些生活片段。夏天时大家手里都拿着各式各样精美的扇子,看起来甚是热闹,可天一转凉,这些扇子就全被收到一边去了。张幼仪就像一把用过最后又被搁置一边的扇子无人问津。何事秋风悲画扇,这大概就是秋风悲画扇的缘由吧!
一个传统的柔弱女子被弃置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且怀有身孕。想想这些就叫人为她心痛。当她独自一人坐在房子里,期盼那个负心人归家的身影,怅然地望着寂寥的门庭,那个负心人身在何地?当透过窗纱照入房间的阳光,渐渐离去,夜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她的泪水一次次从眼眶里涌出,她的绝望一次次冲击着她坚强的心墙,她想到了那个最直接的解决方式。值得庆幸的是她并没有那么做,她最后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
纵使徐志摩有自由、爱情这种种理由,纵使他是那样的言之凿凿,但这些都掩饰不了他对张幼仪所做的无情的伤害!虽然从现代婚姻的角度来说,一份完全没有爱情的婚姻,确实没有再维系下去的理由。但是徐志摩在张幼仪怀有身孕且身在异乡的情况下,抛弃她绝对是不应该的。即使是普通人都应该在这种情况下对张幼仪伸出援手,作为她的丈夫,他又何忍让她在这种情况下,陷入无尽的绝望!
在张幼仪渺渺无期的等待中,她没有等到她的志摩。最终她等到的是一个叫黄子美的徐志摩的朋友。徐志摩或许是自知无颜见她,他让黄子美代他问张幼仪,问她是否愿意做徐家的媳妇,而不是做徐志摩的老婆。自此,张幼仪算是放弃了心里最后的一点希望。她知道徐志摩是不会再回来了!
既是如此,她也只好无奈地离开沙士顿,去巴黎投奔她二哥张君劢。之后又随他去了德国,开始她自己新的生活。
中国,这个古老的东方神龙,历经千年的风沙洗礼,它神秘深沉。可亦是龙,代表着这方土壤上男性所崇高的地位。他就像苍天古树,可以自由生长、呼吸,而女人只是依附生存的青藤,树动藤动,树死藤枯。张幼仪的悲哀是她依附的只是梦中空楼,那树带着冰冷绝情的刺,而她的投奔他人带着多少无奈,多少封建思想陈腐下的女人的悲哀。天底下没有几个林徽因,更没有几个人像她那般幸运,可以被那么多人恩宠眷恋。
人生本无公平可寻,只能选一条对自己好的路走。徐志摩选了,他离了婚;林徽因选了,与梁思成牵手今生;张幼仪也选了,蜕变成蝶,成了另一种时代新女性。
一切正如佛所说,凡事有好亦有坏,没有全然的绝对。
爱的梦魇
或许是爱情太过美好,因此才让人无法自拔。爱到深处,总像一场梦魇。即使你神志清醒,却仍深陷其中,行为全然不由自我。总有那么多的红男绿女,一再地为情神伤,却仍不知清醒,一再在爱情里迷失方向。
诗人将林徽因留在了自己的心里。他像一头画地为牢的困兽,也像一只青蚕,甘愿为她作茧自缚。可是若彼此没有夙缘,他费尽心机又能得到什么?他能捕捉到的或许只是一些爱的幻象,那仍然只是一场梦魇。
有人说徐志摩情比诗多,我想他真的就是吹着了什么奇异的风,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因此才会那么多情,那么痴情。然而上天似乎也有意将他捉弄,就在他准备和张幼仪离婚、为争取林徽因的爱而努力的时候,林长民考察结束,林徽因也于10月14日跟着父亲乘“波加罗”号轮船回到了国内。
林徽因对爱的最终遗弃,究竟是因为她的明智。选择一生的爱人要考虑的因素很多。林徽因遇到徐志摩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可能会被这狂恋所迷惑。毕竟徐志摩的出现是她生活的奇遇,然而却不至于使她背起家人给她安排的人生。
当年的林徽因出身书香门第,她的父亲林长民也是有头面的人物,在那个新旧交替的年代,家庭的名誉比什么都重要。徐志摩是有妇之夫,而且还是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林徽因的父亲怎么允许女儿做第三者呢!那样岂不被世人耻笑?林徽因是一个知书达理又聪慧的女子,她又怎么能不听从父亲的安排呢!更何况在那个年代她又怎么能主宰自己的情感!她也不会拿自己冰清玉洁的名誉,跟一个有妇之夫去赌博!
何况林徽因是个极其理智自持的女子,多年以后她曾说过:“他如果活着恐怕我待他仍不会改变,事实上也是不太可能,也许那就是我不够爱他的缘故吧!”
林徽因的确不够爱,所以她离开了。但当真是如她所言的那种不爱吗?我想未必。都说初恋最是刻骨铭心,甘愿交付一切美好和微笑。从林徽因和徐志摩交往的点点滴滴来寻觅,我们不难看出林徽因把一生的爱情给了徐志摩。她对梁思成的爱多为责任,而金岳霖则是感动。
林徽因不愿承认自己深刻地爱过,是因为她不想为无缘的爱恋去做无谓的担当,更不想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竞相议论的对象而已。清澈如莲荷的女子,自持如寒梅的林徽因有选择权利。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这次异国远行,林徽因确立了做一个建筑师的理想;同时也在那康桥上,采撷了青春里最初的诗意。就是从那时开始,她的人生便与这两种美结下了不解之缘。诗为魂,画为骨,用一世才情成就我们所熟悉的林徽因。
无论是归心似箭,还是依依不舍,林徽因都无法更改轮船的航向。此时,她再一次与这茫茫大海相逢。来伦敦的路上,她还留着过肩的辫子。离开时,已剪了青丝,只留那齐耳的短发。她是把那尚未萌芽的爱随青丝一起留在伦敦了吧,留着,会有诗人借着这懵懂的一点爱意,凭吊他身在远方的梦中情人。
转身即是天涯,一离别便是隔海相望。相信徐志摩知道,留在伦敦等着他的会是他与张幼仪的诀别。而林徽因或许并未料到此次回国,她很快就要收获那份真正属于她的爱情。
林徽因离开时,徐志摩已经离开沙士顿回到了康桥。康桥的美不仅陶冶了他诗歌的性灵,似乎也能让他暂时忘记那些积压在心头的忧郁。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桥》一文中说:“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虽则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记那初春的睥赐吗?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微细最神妙的春信。”
任何事物的蜕变必定要经历一个阵痛的过程,徐志摩亦是如此。应该说,这时的诗人还徘徊在传统伦理与个人自由之间,要在父母的阻止与封建枷锁的束缚下做出离婚的选择是不容易的。此时的他或许也只能寄情于山水,将山水春色当酒来饮下!
1922年2月24日,张幼仪在德国柏林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彼得。徐志摩闻讯,便于3月初来到柏林,住在了吴经熊家里,决意要跟张幼仪办理离婚手续。他到德国后就给张幼仪写了封信。信中写道:
“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做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痛苦,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张幼仪在看到信后自然是百感交集。没几日,她就雇了辆马车赶到了吴经熊的家,她在那见到了失去联络已经多月的丈夫。但此次会面,却注定了往后两人各自天涯。在场的除了徐志摩、吴经熊,还有金岳霖等人。就像两人除了离婚,再无其他可谈了似的,见了面徐志摩便要张幼仪表态同意离婚。张幼仪表示要先征得父母的同意再做决定;而徐志摩则决意,就在当天,他再也不想等了。
张幼仪最后还是在徐志摩拟好的离婚协议书上(已签有徐志摩和证明人吴经熊、金岳霖的名字)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段姻缘就这样了断了。我们无法想象,当时张幼仪是怎样的心酸孤苦;我们也无法揣测,徐志摩是不是真的长松一口气。他要的是自由,现在他自由了,看着张幼仪单薄的肩膀,想想两个幼小的孩子,他的心难道真的可以得到解脱吗?
自由有的时候真是可望而不可即,我们妄想得到它却发现我们被更多的东西抛弃,视如亲情,视为朋友。
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两句话,每次都会感受到不同的酸涩。回不去的何止是那段牵扯的时光;更是人与人之间最初那纯净的情感,哪怕那是自己一直想极力摆脱的,当真正回不去的时候,你会发现烟雨消失后的这份清冷和隐藏在骨子里的那份无依。夜阑深锁,轻烟袅袅,回不去了,徐志摩是真的已经回不去了!
徐志摩在达到离婚目的后,便重返康桥。但已人去楼空,梦已不再,把所有恩情化作一场烟雨。林徽因是一个不会追悼过往的女子,她既然选择悄悄放手就绝不会回头。
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
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
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
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
但抱紧那伤心的标志,
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惘;
在黄昏,夜班,蹑着脚走,
全是空虚,再莫有温柔;
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
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
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
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
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
多么决绝的诗,没有一丝留恋和牵连,让人感觉丝丝的凉。或许我们对林徽因许多感觉都是有差错的。我们一直认为她像荷花一样软弱清洁,用诗做骨,画为魂,从而淡忘了她热衷的追求与日后支撑病弱的身体行走于苍凉荒原,只为完成她的使命,这样一个女子要是没有异常的沉静和自持是无法做到的。当我们为爱洒落满城残花的时候,这个女人已经雁过无声,雨落无痕了。
那时林徽因还不满十八岁,想来真叫人叹服。而年长她八岁的徐志摩却叫我们感觉真实得多,他拖着支离破碎的灵魂用诗歌告诉别人了,一切纵是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真的如此这般,“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方向”。三个月后,徐志摩还写了《笑解烦恼结》一诗和《徐志摩、张幼仪离婚通告》,一并刊登于1922年11月8日的《新浙江》上。
徐志摩与张幼仪离婚之举,在他自己看来是始获自由,但这并不被他的父母和师友所谅解。他的父亲徐申如对此非常恼怒,一直都没有宽谅他。对于张幼仪,徐申如却颇为同情。1926年张幼仪回国后,徐家二老将她收为干女儿,徐申如还将家产分成三份:儿子和陆小曼一份、孙子和张幼仪一份,老两口一份。
1927年,在东吴大学做了一阵子德文教师后,张幼仪开始担任女子商业储蓄银行副总裁,云裳时装公司总经理。从此开始了人生的另一番历程,真正变成了一个“大脚”的新女性。
张幼仪承认,和徐志摩的离婚,使得她脱胎换骨:“在去德国之前,我什么都怕,在德国之后,我无所畏惧。”
相信是一无所有让她拥有了独立的勇气,是徐志摩的抛弃让她找到了自我。我们不能由此就说离婚对她而言是件好事,我相信如果有可能,她宁愿不去承受那些年所遭遇的苦难!
1953年,张幼仪在香港与邻居、中医苏纪之结婚。婚前,她写信到美国征求儿子意见:“因为我是个寡妇,理应听我儿子的话。”
儿子的回信情真意切:“母孀居守节,逾三十年,生我抚我,鞠我育我……综母生平,殊少欢愉,母职已尽,母心宜慰,谁慰母氏?谁伴母氏?母如得人,儿请父事。”阿欢(徐积锴)在美做的是土木工程师,这封信颇得其父风韵。
第二任丈夫过世后,张幼仪到纽约居住,1988年去世。晚年时,她对自己的内侄女说:“你总是问我,我爱不爱徐志摩。你晓得,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对这问题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是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可是,我没办法说什么叫爱,我这辈子从没跟什么人说过‘我爱你’。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家人叫做爱的话,那我大概爱他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这就是张幼仪,我们不能说离婚改变了这个女人的命运,但是她生命的转折确实在离婚以后。她骨子里的那份坚强被激发,叫她绽放成美丽的梅花,耐得了寂寞,受得了风寒,傲然挺立,散发了只属于她自己的幽香。不知道徐志摩再会张幼仪的时候会不会感觉到一份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