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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 奶

奔流不息 作者:张书云


奶 奶

4月初的清明节是祭扫的日子,我因病不能去八宝山,便从书柜里取出那本老相册,拂去上面的灰尘,翻到夹着早年全家福的那一页。望着搂着3岁小弟、微笑着的满脸深深皱纹的奶奶,我的思绪回到了几十年前。

奶奶名叫孙老茹,是河北雄县人,说话略带雄县口音,家乡人称她“侉婆婆”。她身材不高,脑后梳着个不大的髽髻,常着一身手缝的粗布蓝装,小腿上一年四季扎着宽带绑腿。由于小时候裹过脚,她走路总是脚跟沾地,速度不快但很有力。

奶奶虽然没什么文化,可是十分善良、达理。她18岁出嫁,两年后丈夫就病故了。家中还有体弱多病的公公,她不肯抛下孤苦的老人另觅幸福,声明要带着公公改嫁。这样的好媳妇哪里寻?人们纷纷为她牵线搭桥。不久,奶奶带着她的公公,与一名勤劳、善良的张姓小伙组成了新的家庭。在奶奶的操持下,新家一直和和睦睦。直到今天,一提起孙老茹,无论是北京的邻居还是老家的乡亲,都会竖起大拇指称赞:“那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媳妇、好妈妈、好奶奶呀!是个明白人!”

40岁那年的冬天,狂风卷着雪花怒吼,奶奶给公公抓药回来,路过野外一个小破砖窑,忽然听到里面传出婴儿的哭声。奶奶循声走去,发现一个只裹了一层破棉被的婴儿。她十分激动,赶忙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婴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将他抱回了家。到家打开衣被一看,啊!是个男孩,奶奶心里乐开了花。衣被里面还有个字条,奶奶不认字,第二天,拿给识字的乡亲看,说上边写的是孩子的名字,叫继宗。

奶奶已有一个14岁的女儿,这次又得一子,真是天赐的福气!从此,奶奶心里装着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愿望,干什么都有使不完的劲儿。她下定决心将婴儿抚养成人,并给他取了个乳名“铁柱”——顾名思义,她是想让儿子成为国家栋梁和家庭支柱啊!在奶奶的精心抚育下,婴儿长成了小小伙,并重起大名:张耀强。奶奶告诉父亲,等穷人家出头的日子到来时再改回最初的名字。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为了生计,耀强10岁就去给地主打短工。几年后,因为忍受不了地主的欺压,他只身赴天津当学徒。动身前,奶奶教育他要活出个样儿来,要为穷人争气,“家里有我撑着,天塌不了!”他牢牢记住奶奶的话,挎上包袱,一步一回头地踏上了背井离乡的谋生路。

耀强真要强。到天津后,他进了一家铁工厂。一开始,厂主禁止他学技术,只让他做看孩子、做饭、搞卫生等杂活,可是他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偷偷向老伙计学习。因此,在被安排到车间后没多久,耀强的技术就已经很熟练了。虽然工钱不多,还不时挨打受骂,但能学到技术,又有母亲的教诲牢记心头,耀强就咬牙坚持了下来。

学徒期间,耀强与家乡的漂亮姑娘腊梅结了婚。一年以后,他们将我带到这个世界,成为我的父亲母亲。

1944年春,在八路军和游击队的顽强抗击下,日本鬼子加紧了对冀中根据地的大扫荡。我家原籍的房子在一次扫荡中被日军烧成了灰烬,于是,全家逃荒到姥爷家所在的后王约村,借了他们两间土坯房居住。土改时,我家分到了三间土坯房和二亩地,与姥爷家仍是紧邻。

1949年,五星红旗即将在天安门广场升起的时候,父亲奉调北京第一通用机械厂,并把名字改回原名“张继宗”。那年我4岁,跟着奶奶和妈妈生活在家乡。每月,父亲都给我们寄些钱回来。

此时,父亲正背负着奶奶的嘱托,沐浴着新中国的春风,如饥似渴地学技术、学文化,勤奋工作。他放弃了数不清的休息日和节假日,加班加点,搞了不少发明创造和技术革新。1957年秋天,父亲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59年国庆前夕,父亲被评为全国劳模,出席了全国群英会,受到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没进过校门的奶奶为国家培养出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她的一大愿望实现了!望着父亲和领导人的合影,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几天几夜没有睡好觉。

“今后就可以竭尽全力培养孙辈了。”激动还没有平定,奶奶就开始在心里念叨下一个愿望。

其实,在这之前,确切地说,自打我出生那天起,奶奶就开始为实现她的第二个、第三个愿望——把孙辈培养成人而努力了。

解放初期,农民政治上翻了身,生活却依旧贫困。当时缺粮少菜,奶奶为了让我们吃饱想尽了办法。那时的主食是玉米面或高粱面饼子,馒头只有过年和农忙时才能见到。高粱面饼子不好下咽,奶奶就向小贩买些豆腐、小鱼小虾或泥鳅等做成菜,不好吃的饽饽跟好吃的菜搭配起来,就成了香喷喷的饭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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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自家的地比较远,种蔬菜不方便,奶奶就到村中的菜园子里买菜。可就算是夏天,鲜菜也不丰富,于是野菜就成了家中的主菜。农村小学放学早,每天放学后,奶奶便让我带着弟弟(那时小弟尚未出生)去村外挖野菜,每次都能满载而归,马齿菜、苣苣菜、老固金(家乡方言)等,装满满一篮子。奶奶和妈妈将菜洗净,或凉拌,或做馅,或掺到面里做成饼子。看到红澄澄的高粱饼子就小鱼,金灿灿的玉米面饼子就麻酱拌苣苣菜,或是香喷喷的菜团子时,谁不垂涎欲滴呢?

冬天的菜,奶奶在夏天就储备好了。她把小白菜洗净,晾在绳上,茄子切成片,晒干后储存起来,白萝卜、黄瓜、辣椒腌起来,冬天随吃随取。不管什么饭菜,全家人都吃得格外香甜。那并不是因为里面加了味精或别的什么调料(当时恐怕根本买不到味精),而是因为奶奶巧做少米少菜之炊,融入了爱和心血。

为了让全家人吃好,奶奶年年都要养几十只鸡。小鸡养到半年头上,母鸡留着下蛋,公鸡留两只打鸣,其余的过段时间杀一只,做成美味的鸡肉丸子。奶奶杀鸡很在行——先把鸡五花大绑,再割喉放血,然后用开水烫,清理干净,切割成小块下锅炖。然而,到北京后,先是由于经济条件的限制,后来则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再也没吃过奶奶做的美味鸡肉丸了。

那时,家里还养着一条看家狗,养过一头牛和两只观赏鸟,饲养它们也都是奶奶的事。妈妈身体不大好,干不了地里的农活,所以农忙时节,奶奶还要和请来的亲戚一块下地收割或播种。农闲时节,奶奶和妈妈一起拆洗、缝补全家的单衣、棉衣和棉被。在我的记忆中,奶奶没有闲着的时候,到了70多岁,仍然精神矍铄地不停忙碌。至今一想起奶奶,我的眼前还能浮现出她在灯下缝补或围着锅台忙碌的身影。

然而,让我们吃好穿好,有一个强健的体魄,并非奶奶愿望的全部。她更希望我们成为品格健全的人。在精心照料我们生活的同时,她也在培养着我们的品质。

稍具劳动能力时,奶奶就让我们干扫院子、喂鸡一类的力所能及的活儿。上学以后,除了冬季,我和弟弟回到家里,经常放下书包就下地,打草或是挖野菜。打的草卖给农业社或留作燃料,野菜自然是做菜肴了。到了晚上,我们就着煤油灯,趴在土炕上写作业,作业本也是买来一种很薄的纸自己订的。在家乡,我从来没种过水稻,可是“文革”期间在军垦农场锻炼,我曾获得全连割稻和捆稻双料冠军,这不能不归功于奶奶的培养。

奶奶的俭朴也牢牢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奶奶一年到头就是两套蓝裤褂,冬天罩棉衣,夏天单穿,破了就缝缝补补,不知穿了多少个寒暑。每到春节前夕,奶奶和妈妈总是忙着给我们几个孩子买布做新衣,却从不张罗给自己做一件。我有一条花裤子,奶奶见我不爱穿,才拿去染成蓝色自己穿。

我和妹妹都是9岁起就跟着奶奶学针线活儿,缝衣服、补袜子。奶奶一边教,一边还不时念叨:“剩下的线头不要扔,不知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到时候,缺了这截儿线就做不成衣服。”几十年过去了,奶奶的话仍时时在我耳边回响,她眯缝着眼睛在光线暗淡的土房里飞针走线的情景仍历历如在眼前。直到现在,我做针线活剩下了线头,还总是思量再三才决定取舍;我的衬衣衬裤都是补得不能再补了,才依依不舍地扔掉。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奶奶不许我们吃饭剩碗底。奶奶不会背“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古诗句,却常常对我们讲:“糟践粮食有罪。一粒粮食是庄稼人百滴汗珠换。”几乎每顿饭前她都要三令五申:“不许剩碗底,哪怕一粒米!”每当我们吃饱饭要离开饭桌时,奶奶都要检查我们的碗底,不吃干净不许走人。一次,弟弟趁奶奶没瞅见,放下饭碗就跑出去玩了。奶奶发现他碗里还有一口粥,也顾不上吃饭了,紧追出去,边找边喊:“小友,小友!”愣是把弟弟喊回来,让他把碗舔干净了才放他走。我至今仍保持着“不剩碗底”这一好习惯。上大学时,同学们还开玩笑说我用过的饭碗都不用刷了。

迁京两年头上,母亲病逝。此后,全部家务都落在奶奶一人头上,全家人的吃饭问题都由奶奶一人运筹。三年困难时期,缺粮少菜,生活艰难,为了让正在长身体的我们吃得饱一点,奶奶费尽了心思。父亲见缝插针,在院子里种了几棵高粱。收获以后,奶奶用高粱掺上野菜煮粥给我们吃,比米饭还能充饥。

一天,我给奶奶洗脚时,惊讶地发现她的双腿一按一个坑——奶奶浮肿了!我心里一阵酸楚。为了让我们多吃一点,奶奶自己节衣缩食,引发了浮肿!我知道,得了这病,看医生是没用的,想缓解只能增加营养。可我们到哪里去弄营养品呢?

虽然得了浮肿,奶奶仍旧整日整日地为我们操劳着,直到那一天——奶奶蒸了一锅金黄色的野菜团子,之后就喊累,边说边上床躺下。当时父亲还没下班,我们几个孩子赶紧跑到奶奶跟前,拉着她的手,焦急地问她哪儿不舒服。6岁的妹妹摇着奶奶的手说:“奶奶,你要等我长大了再生病啊,你病了我们就没饭吃啦。”奶奶睁开双眼,朝我们微笑着,嘴唇嚅动,听不清说了些什么,说完就闭上了那双慈祥的眼睛,任我们千呼万唤也没有醒来。

沉思良久,我把相册翻到夹着我们四姐弟照片那一页。左上角,是我在境外学习时的照片;左下角,是妹妹在车间忙碌的身影;右上角,英俊魁梧的大弟身着飞行服,刚刚返航出舱;右下角,伟岸潇洒的小弟身着蓝色水兵服。虽然奶奶已经离开了我们,但她生前的第二个、第三个乃至第四个、第五个愿望也都实现了,奶奶的在天之灵应该得到安慰了。

合上相册,眼前浮现着奶奶慈祥的面容和不拾闲的身影,耳旁回响着奶奶的教诲。奶奶用她勤劳的双手和柔弱的双肩,托起了家中一颗颗希望之星。都说妈妈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我却说,奶奶是我心中神圣的启蒙教师。

啊,至亲至敬的奶奶永远活在我心里!

200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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