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佛光普照
杨夫人一场怒火,武家兄弟倒了霉,刚到手的官印还没抱热乎又被皇后妹妹像清理废物一般赶出长安。武元庆改任龙州(今广西龙州)刺史、武元爽为濠州(今安徽凤阳)刺史、武惟良为始州(今四川剑阁)刺史,不仅发往外任,还都被派到数千里外的贫瘠之地。
此事在朝中惹起一场轰动,对于武元庆等人越级升官大家本来就有意见,哪知风转得太快,诏书一颁布,大家又不禁怜悯起武家兄弟。堂堂世袭国公、皇后之兄竟被打发到岭南小州,这跟流放有何区别?李治很快做出解释:“皇后谨守妇德,恐外戚强盛、干预朝政,力劝朕将他们外放。虽有些矫枉过正,也是一番良苦用心啊!”群臣哪知其中隐情?对皇后心生敬佩,连对她印象恶劣之人也有些动容,至于那些暗地里将媚娘视为眼中钉的人更是噤若寒蝉——亲兄弟都下此狠手,对付外人又如何?
既出胸中恶气又捞好名声,还震慑了异己,真是一举三得。做到这份上媚娘还嫌不够,她又别出心裁,亲自执笔写了篇《外戚戒》,阐述历代外戚干政之害,不仅叫内宫嫔妃看,而且公示朝廷百官,这无疑又给了长孙无忌一记耳光。
时至二月,随着天气逐渐和暖,萦绕在长安城内的政治斗争的阴霾似乎也被明媚春光驱散了。杜正伦跻身宰相行列,果然感恩戴德兢兢业业,于志宁、韩瑗、来济也安心许多;李治与媚娘得偿所愿,更是心情大好,朝廷上下平安无事,宫廷内外一片祥和。适逢李义府、薛元超联名上书,恳请李治表彰大慈恩寺玄奘法师。
释教传入东土以来,多赖皇家赞助广为传播。前秦之时高僧法喜翻译《阿含经》,苻坚命黄门侍郎赵整执笔;后秦之时鸠摩罗什翻译《般若经》,姚兴命其弟安成侯姚嵩执笔。北朝虽有魏太武帝、周武帝两次法难,但大多数皇帝还是愿意借佛门之力安抚百姓;南朝皇帝更是视释门为正教,梁武帝四次舍身同泰寺。隋文帝杨坚幼年时寄养尼寺,杨广曾拜法华宗智顗和尚为座师。唐高祖李渊曾有遏制佛道的想法,但随着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掌权,意欲收买人心改为崇道敬佛。玄奘法师不辞劳苦策杖孤征,西行五万里取回梵文经籍,并且在朝廷支持下孜孜不倦翻译多年,实是东土佛门三百年未有之盛举。
李治觉得李义府、薛元超的提议甚是有理,加之媚娘极力迎合,决定今后玄奘法师翻译经文,可由弘文馆学士甚至宰相执笔润色,并主动提议,御笔为大慈恩寺题写碑文,宣耀法师功绩。
此举不单纯是施恩佛门,对李治而言也大有益处:一则,大慈恩寺是贞观二十二年他当太子时为母亲文德皇后祈祷冥福而建,隆重加恩可彰显自己的孝顺;二则,佛门信徒遍及天下,玄奘法师又是当今第一高僧,李治欲借佛教进一步抬高威望、收取民心;再者,大唐已攻克高昌、龟兹(qiū cí)等国,建立安西都护府,逐步经营西域,利用佛教也可拉近与西域诸国的关系,赢得当地百姓好感;更为重要的是,李治始终有个解不开的心结——超越父皇!
李世民的伟大功业让李治相形见绌,虽然他现在抓到权力,甚至修改了年号,但这仅是开始,他还远远没有走出父亲的影子。父皇的成就是那么容易超越的吗?南征北战、统一天下、降服诸夷,人称“天可汗”。且不说李治有没有这等雄才,这样的际遇也是可望不可求的。既然武功难以指望,就先在文教方面下功夫。当年玄奘法师取经归来李世民撰《三藏法师圣教序》,三年前这篇文章又在长孙无忌、褚遂良主持下镌刻石碑,立于大慈恩寺雁塔之侧。李治便打算由此入手,于是亲自酝酿一篇气势更宏大的碑文:
朕闻乾坤缔构之初,品物权舆之始,莫不载形后土,藉覆穹苍;然则二曜辉天,靡测盈虚之象,四溟纪地,岂究波澜之极?况乎法门冲寂,现生不灭之前,圣教牢笼,示有无形之外……有玄奘法师者,寔真如之冠冕也。器宇凝邃,若清风之肃长松;缛思繁蔚,如绮霞之辉迥汉。腾今照古之智,挺自生知;蕴寂怀真之诚,发乎髫龀。孤标一代,迈生远以照前。迥秀千龄,架澄什而光后……
这篇碑文肯定了佛教的普度众生,歌颂了文德皇后的仁爱,夸耀了大慈恩寺的雄伟,也赞扬了玄奘法师,说他的功德超越了竺道生、慧远、佛图澄、鸠摩罗什等前代高僧大德。法师得受洪恩十分欢喜,更幸皇家笃信、佛法昌盛,不但连夜写好谢表,还率徒众来到皇宫,亲自递表以示感激。李治谦虚礼遇,不过提出个要求——请玄奘法师为他启蒙恩师薛婕妤落发授戒。
薛婕妤本是高祖李渊的婕妤,身在宫中将近四十年,不曾产下子女,按宫廷制度早应出家,可造化弄人,长孙皇后临终委托她当了李治的师傅。后来李治阴错阳差当了皇太子,继而又登基为帝,她也该功成身退了;但李治自幼丧母,对既是师傅又似娘亲的薛婕妤格外依恋,虽赐予河东夫人的封号,却不许她离开,硬是在宫中创立了一座鹤林院,让她带发修行。时至今日李治顺利掌权,渐渐成长为一位自信的君王,连皇后、太子也都按自己的意愿换了,这才准许她正式出家。
在媚娘提议下,李治恭请玄奘大师为戒师,并另外邀请九位高僧大德为尊证,让薛婕妤风风光光皈依佛门。显庆元年二月十日,太仆寺安排十辆宝车、十辆乐车于长安城西北的景曜门,以法仪幢幡迎接;神圣悠扬的佛乐中,法师与九位高僧乘坐宝车缓缓行进,法相庄严、梵音悦耳,翩翩然似佛祖降临。所过之处善男信女顶礼膜拜,这热烈景象简直可与祗园佛陀初入王舍城媲美!
正是春意盎然的时节,皇宫禁院更是美不胜收。景物妍华,柳翠桃红,松青雾碧,兰蕙芬芳。李治早在鹤林院设好坛席,为法师准备好香米斋菜,又搭建帷帐供内宫信徒瞻仰盛典。薛婕妤受具足戒,落发为比丘尼,赐法名为宝乘,还有五十多名宫婢也随之出家。授戒法会共进行三日,每天散朝之后李治都来观礼,并命画工吴智敏绘制十位大德的画像,留于寺中供奉。媚娘与众嫔妃以及母亲代国夫人、燕国夫人、城阳公主和静县主等更是连续三日在旁诵经礼拜。
在安详的佛乐中望着薛婕妤剃度的场景,媚娘不禁想起当年在感业寺那段痛苦的生活。虽然她出家的日子并不长,而且已过去快六年了,但那时的相思苦闷、困厄寂寥和绝望无助还萦绕在她心间,甚至时常浮现在噩梦中。多年的挫折令媚娘变得敏感,一番你死我活的宫廷争斗更使她意识到要居安思危——究竟昔日的苦难是噩梦,还是今朝的繁华富贵只是场美梦?若是梦幻泡影,总有华筵尽散之日。求佛祖保佑,但愿今生此梦不醒……
不过浮想联翩的却不止媚娘一人。缕缕青丝飘然落下,薛婕妤衲衣在身、念珠在手,从此变成宝乘比丘。与高祖皇帝的其他嫔妃相比她落发出家晚了整整二十年,但享有的荣耀却无人能及,亲手教导出一个皇帝,拜了一位天下最有名的高僧为师,在皇宫禁院中创立了一座寺院,还培养出一个三十三岁便担任门下省副长官的好侄儿,此刻她该心满意足了吧?然而薛婕妤心中竟油然泛起强烈的失落感——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这几年她虽带发修行,心中何尝不是日日萦挂着雉奴?想起小雉奴在文德皇后的丧礼上哭得死去活来,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二十年弹指一挥间,现在她的小雉奴已长大,是个成熟的帝王,不再需要她的照顾,不需要了……
三日典礼完毕,谢过众位法师辛劳,李治与媚娘双双向宝乘祝贺——自此不再称师傅、婕妤,而称大师。
宝乘心虽惆怅,还是合十还礼:“阿弥陀佛,贫尼沐皇家恩露,窥佛法之门,感念陛下与高祖、太宗三代洪恩,愿为我大唐社稷诚心祈福,朝朝暮暮。”
“难得大师发此宏愿。”李治也双手合十,“朕决定,即日起鹤林院更名隆国寺,是为皇家道场,一应香火乃至佛节法会开支皆由太府供给。今后朕若思念大师,便……”
话未说完却被媚娘笑呵呵打断:“陛下何其痴也。大师已是出家人,非我等俗类,岂能轻易涉足凡尘?再者大师辛劳半生,也该好好颐养天年。陛下切莫无故劳烦大师,可遣内侍旬月问安,问寺内所需时时供给,这才像天子礼佛的样子。”媚娘有所忌惮——以利相交,利尽则散。我与王氏相争时她之所以站在我这边,说到底还是为了她侄儿。如今薛元超虽未当上宰相,但已是黄门侍郎,离宰相之位不过半步之遥,买卖既成人情也该散了。这个老妇了解我太多底细,焉知日后不会背着我跟雉奴算计些什么,不得不防啊!
李治不悟,笑而点头:“还是媚娘想得周全。”
宝乘闻听此言,心头一阵发凉。
媚娘又拉着李治的臂腕道:“一连三日授法,大师必定劳乏了,陛下不要多扰。昨日德业寺法乐大师也来奏请,也想让玄奘法师前往授戒,几位大德还要前往德业寺,陛下应该礼送才是。”
“对。大师好生安歇,过几日朕派宦官来向您问安。”说罢李治便牵着媚娘的手去了,临行前还回头朝宝乘笑了笑——那是一抹沐浴在爱情中的年轻人的笑容,既亲切却又显得对旁人毫不在意。
宝乘死死盯着二人的背影——不!并非雉奴不需要我,而是我在雉奴心目中的地位已被人取代。这个强势的女人进入皇宫,不但夺取了正宫椒房,也夺取了雉奴对所有人的感情。王皇后的夫妻情被夺走、萧淑妃的君妃情被破坏、先帝的父子情被亵渎、文德皇后的母子情被淡忘、长孙无忌的甥舅情被践踏、李忠的父子情被毁灭,连我与雉奴的师徒情谊也被这个女人隔断了!这个女人唯我独尊,为了独占雉奴不惜用谗言、用阴谋、用杀戮!
一阵“咯咯”之声打断了思绪,宝乘这才发觉手中念珠竟被自己捏得作响。贪、嗔、痴谓之三毒,乃是佛门之戒,她连忙收摄心神,口诵佛经,但依旧难消业障。事到如今落发皈依,她自己一切都无所谓,而侄子元超呢?虽说侄儿已当上黄门侍郎,将来武媚会不会连元超与雉奴的友情也一并破坏掉?薛家的前途又会如何呢?
二.甥舅再会
玄奘法师皇宫授戒之事传遍京城,德业寺也恭请法师授戒。
所谓德业寺其实就是感业寺,因媚娘当上皇后,不愿世人再议论往事,于是请求李治将感业寺改名,以绝众人之口。不过媚娘与寺中几位大师关系还不错,三年前小公主暴卒,她便将女儿安葬于德业寺中,期望这条苦命的小灵魂能在佛祖超度下获得安宁。此番玄奘法师莅临,阖寺上下精心准备,虽比不上皇宫的排场,倒也十分隆重,于是法师又在此为许多先朝宫婢授戒,法会持续数日。
所有法事结束,御制的大慈恩寺碑文也镌刻完毕,为了感谢法师为皇家的辛劳,李治决定亲临大慈恩寺立碑;媚娘自幼随母亲诵佛,又曾出家为尼,当然自诩是虔诚信徒,执意要同去,李治也未拒绝。于是皇帝、皇后的车驾卤簿同时行进在朱雀大街上,太常设九部乐、五色旗仗,长安、万年两县令骑马开道;指南车、白鹭车、四望车、辟恶车,宝驹金辔光华夺目;飞龙旗、玉马旗、角兽旗、金牛旗,遮天蔽日葳蕤斑斓;骁果、虞候威风凛凛,宫婢、女史婀娜婷婷;长刀大槊锋芒闪耀,华盖伞扇浮翠流丹;紫燕而共罗辔,纤离以并鸾铃,异彩纷呈、妙乐声声、警跸传鼓、金钺竦峙;长安百姓夹道争睹,真是盛况空前。
媚娘这是第一次乘坐皇后的金根车出行,难抑喜悦兴致,竟然叫宦官掀去车帘,向围观的百姓微笑挥手——霎时间,所有人都把那些街谈巷议的宫闱秘闻抛诸脑后了,大家都被这位新皇后的魅力倾倒。她美丽端庄,犹如雍容华贵的牡丹;却又平易近人,恰似娇艳俏丽的玫瑰,浑身上下散发着亲和感。而热衷外事、爱出风头、喜欢亲近臣民这几点更是以往那些深居宫中的皇后所不能比拟的!
大慈恩寺位于长安西南晋昌坊,南邻曲江池,乃是在北魏净觉寺遗址上仿照祗园精舍扩建而成,占据半坊之地。寺内重楼复殿,云阁洞房,共有十余院落,房舍一千八百九十七间,皆以梓桂櫲樟等香木筑成,伴以朱玉金翠、秀木奇石,瑰丽繁华五彩缤纷;建寺之初便有僧众三百人,这几年更有增加,此外还有许多外地来的高僧,如简州福聚寺靖迈法师、幽州昭仁寺慧立法师、洛州天宫寺玄则法师等五十余名大德同奉神居,协助译经。
大驾降临之际玄奘法师身穿先帝所赐的摩云袈裟,率领阖寺僧众出门迎接。于志宁、来济、韩瑗、李义府、杜正伦五相,御史大夫崔义玄、黄门侍郎薛元超、中书侍郎李友益,给事中刘仁轨、源直心、许圉师,中书舍人李安期、董思恭、孙处约,尚书左丞长孙祥、尚书右丞刘燕客,以及阎立本、辛茂将、许敬宗、高履行、唐临、段宝玄等朝廷重臣无不到场。释门更是来了不少大德,如普光寺栖玄长老、大总持寺普应法师、弘福寺怀仁法师、丰德寺道宣法师、德业寺萧氏三尼,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便是太尉长孙无忌!
深居简出的长孙无忌来这里不是偶然,而是作为李治钦点的送碑使者前来。对于外甥这个决定,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先帝撰的碑是我和褚遂良主张要立的,如今你又让我立你写的碑,这是什么用意?难道是想羞辱我?
可是有圣旨在,长孙无忌又不好违抗,还是硬着头皮来了。一片“万岁”声中李治缓缓下车,只是向众人摆摆手以示免礼,便忙不迭走到无忌身边:“舅父,近来身体可好?”
“蒙陛下挂念,老臣一切安好。”但事实并不似他说的那般。或许权力这种东西真的能使人保持青春,无忌丧失权力不过两个月,竟颇显老态,两鬓几乎全白了,脸庞也消瘦许多,额头上添了两道深深的皱纹,连声音都越发显得低沉。
“朕没记错的话,您今年已六十有三……多保重身体啊。”李治不免有一丝动容——当年四哥李泰声势无俦,他本无希望入主东宫,是这个舅舅将他推上太子之位,又扶他坐上皇帝宝座。吃水不能忘了挖井人啊!
无忌再度抱拳施礼:“谢陛下关照。”除了这种客套话,他还能说什么呢?舅甥闹到这地步,说到底还是怪他自己党同伐异、以臣凌君所致。时至今日他才算明白,自己错看了外甥,雉奴远不似他想象的那么软弱,更不似他想象的那么单纯!
李治的恻隐也只不过是一瞬,继而轻轻叹了口气——已经毁灭的东西是没办法弥补的,谁叫这天下只能是一人之天下?兆庶之所瞻仰,万众之所归往。既然身为帝王,想要掌握乾坤有一番作为,就免不得割舍某些东西。如今心愿得偿,又有何怨?
想至此李治端起人君的姿态,询问:“听闻您修纂的《五代史志》已大体成书,何日呈给朕看看呀?”
《五代史志》是根据贞观年间所修的梁、陈、齐、周、隋五朝的史书编纂而成(今已无单行本,汇入二十四史中的《隋书》),是令狐德棻、李延寿、于志宁、李淳风等人共同编纂,长孙无忌不过是领个总编的衔。听外甥如此询问,无忌哭笑不得,明知这是没话找话,却只得认真答复:“礼仪、律历、食货、天文等志皆已完成,唯经籍志迁延多年。皆因自晋至隋,三百余载战乱不息,珍贵典籍多有毁损,虽存书名难觅其踪。臣等也只能勉力为之,书成之日臣必叫令狐侍郎立刻进呈陛下御览。”
李治却没理睬一旁的令狐德棻,满脸疑惑道:“何劳令狐侍郎?舅父既总监此事,何不亲自呈给朕?”
无忌眼前一亮——这话什么意思?让我重回朝堂?莫非他还想倚重我?
李治却不是这个意思,只道:“三百年天下动荡,梁陈齐周尽归尘土,隋朝两代而亡,多少坟典书籍毁于兵燹?可知天下贵在太平。朕最爱惜书籍,魏文帝曾言,‘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如今虽非大同,却还算文教昌明、四海稳固,还要劳舅父您多费心,帮朕修几部大典。这可是利济于今、功垂于后的好事。”
无忌方现明亮的双眸又渐渐黯淡了——编书是什么要紧事?这不是原谅重用,而是微不足道的施舍!外甥不过是为了保全面子,让他回朝堂充个数,做一件鲜亮而无用的装饰。可事到如今还有选择吗?无忌本来已动辞官之念,但思来想去终觉不妥。一者亲族子侄甚多,尚托庇于他,总不能前人撒土迷后人眼;再者高阳公主案结仇甚众,他身在京中旁人还有点儿顾忌,一旦放手而去别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祸事必不远矣。况且李义府、许敬宗皆非善类,他们也等着落井下石呢!如今想进不能进,想退也退不得,无奈之下无忌只得违心答应:“臣蒙陛下器重,喜不自胜,何敢言辛苦?必竭尽所能。”
“好。”李治满意地点点头,“有您这句话,朕就放心了。朕看您最近清瘦许多,也要保重好身体。”说罢在法师引领下进寺去了。
“谢……陛下……”无忌喃喃地咕哝一句,心中甚是惆怅。虽说自古天子无过,皆臣失道,但是二十多年对外甥的疼爱就换来这么个结果吗?无忌又悲、又悔、又叹。
正嗟怨间,却见武媚娘在宦官拱卫下款款而来,无忌悲意尽去、怒气上涌——悔不该当初误听柳奭之言,让这个狠毒妇人混入后宫,如今鸠占鹊巢、入主椒房,玷污两代君王英名;最近又借贬谪兄弟之事大做文章,说什么防备外戚,这不是明摆着指桑骂槐叫我难堪么?我却还得向她施礼,可恼!但事已至此又碍于礼法,只得苦苦隐忍,于是勉强作揖道:“老臣参见娘娘……”
媚娘嫣然一笑:“太尉可还安好?”
或许媚娘并无恶意,只想表现胜利者的大度。可在无忌看来这句问候并无诚意,笑容中也饱含着嘲讽。对李治他还残存几分愧疚和亲情,可对这个女人他实在没一丝好感,甚至他觉得自己与外甥的权力之争都被这个女人利用了。无忌越想越气,收起恭敬之态,傲然挺胸道:“错蒙娘娘惦念,老臣还吃得下、睡得安。”
“哦?”媚娘本就不是省油的灯,见他还这般强硬,霎时间种种旧恨涌上心头——当初我与雉奴亲访太尉府,赠十车珍宝,封你幼子高官,你置若罔闻不理不睬;我娘亲年逾七旬,在你面前苦苦哀求,你丝毫不悯。直至今日你还这么嚣张,以为我武媚娘好欺负吗?
她心中愤恨至极,却越发笑得温婉:“记得太尉最爱与亲朋下属饮酒聚会,近来可还有此雅兴?”
昔日门庭若市的太尉府,现在几乎门可罗雀,饶是如此王德俭、侯善业之辈还时常派人窥伺,哪敢有什么聚会?长孙无忌毕竟是三朝元老,即便失了权柄也还是皇帝舅舅,无论大家背后怎么议论,见了面仍需恭维三分,哪受得了如此奚落?当即反唇:“此乃老夫家事,不劳娘娘费心。我还想提醒您一句,如今您是中宫之主、万金之躯,似今日这般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当深居宫中、静恭自思,才像个名门望族大家闺秀。”
“哼!”媚娘见他到如今仍不忘嘲讽自己非名门之女,不禁一阵冷笑,“妾身之事也不劳太尉费心。”
“那便最好。”无忌更向前一步,“既然如此老夫谨守臣节,也请娘娘稳居深宫,可好?”
“你……”
“娘娘好自为之。”
“彼此彼此……”媚娘头也不回地去了。
太常卿高履行就站在一旁。他虽是无忌的表弟,但无忌幼孤,赖他父高士廉抚养,因而两人如亲手足;眼见媚娘与无忌交恶,他也极是不忿,凑过来牢骚道:“这女人忒猖狂,难道咱任由她作践?李义府、王德俭他们沐猴冠带,前日因为一点儿公文上的小事,崔义玄那老儿竟当面折辱我,这口气如何能咽?再这样下去朝廷必坏,咱们不如……”话未说完又觉有人拍他后背,回头观瞧,是无忌的族侄长孙祥。
辈分虽是族侄,其实也年逾五旬了;尚书左丞虽不及宰相,却也是正四品尚书省要职,御史台监察百官,而尚书丞反有监察御史台之权,属于实权派人物。长孙祥没说话,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莫再议论——小心隔墙有耳!
高履行会意,立刻闭嘴。昔日威震朝野的关陇权门竟然落到这步委屈境地,岂会甘心就范?三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三.防微杜渐
慈恩寺雁塔乃永徽三年所建,当时玄奘为了安置西域所请经籍、法宝,避免水火侵害,决定在寺院端门以南修建浮屠。最开始的计划是仿照毗罗国大觉塔(菩提伽耶)样式,以石料砌成三十丈高塔,因塔之基座呈雁翼形状,故而称雁塔。但通筹下来耗费人力物力巨大,于是由朝廷出钱,改以砖石为料,修成五层浮屠,仍保留雁塔之名;塔内藏玄奘自西域携回的经卷六百余部、如来肉身舍利一百五十粒,还有金银佛像等物。三年前竖的两块《圣教序》碑就分列塔的两侧,乃李世民所撰,褚遂良执笔。
皇帝亲书的碑文,自比臣子代劳更加珍贵。为此玄奘法师在雁塔前特意建造碑亭,复拱重檐,云楣绮栋,越发显得非同凡品——并非佛门之人势利眼,毕竟时移世易,现在是李治的天下。他的书法造诣虽不能与褚遂良相比,但也颇为可观,楷隶草行都还不错,更兼帝王之气压人一头。三块碑同立,说好听点是交相辉映,说不好听点是颇有些分庭抗礼的感觉,似乎也暴露了李治挑战父皇功业的决心。
玄奘法师率众弟子再度叩拜:“伏惟皇帝陛下,智周万物,仁及三界,文明天纵,圣而多能。老衲言行无取,猥预淄徒,屡蒙恩顾,每谓多幸。今又得陛下亲笔赐宝,此鄙寺之幸、沙门之幸。”
李治却道:“沙门祈福,佑我皇家;况大师乘危远迈、杖策孤征,取回真经以度苍生,朕理应褒奖。今日丰碑立成,亦佛门大幸,朕愿斋僧两千人,以为庆贺。”
玄奘越发受宠若惊,群臣也纷纷美言。但杜正伦、许圉师等少数几人却愁眉不展,心下暗暗盘算——连番佛事开销甚大,圣上买这个面子花钱也太多了吧!
因有许多外臣在场,媚娘不便相随,入寺后自作一路,便游各处佛堂,一来礼佛烧香,二来散步观览,身边不过几个宦官、婢女以及几位前来逢迎的女尼相伴;待御碑立成,也逛得差不多,玄奘恭请帝后至方丈歇息,自与太府、光禄二寺商议斋奉,其他臣子各行其是。
媚娘第一次来到慈恩寺,只觉雕饰华丽、处处精美,莫说比德业寺强之甚多,媲美皇宫亦不逊色。她缓步踱于方丈之中,见墙上挂有一副卷轴,字迹甚是潇洒,不觉随之吟诵:
停轩观福殿,游目眺皇畿。
法轮含日转,花盖接云飞。
翠烟香绮阁,丹霞光宝衣。
幡虹遥合彩,定水迥分晖。
萧然登十地,自得会三归。
“又是褚遂良手笔?”媚娘也曾苦练书法,临过名家名帖。
李治欣然点头:“字是他的字,诗却是朕作的,还是慈恩寺方落成时所作……”话说一半转而感叹,“当年褚遂良辅佐朕还算尽心,不想后来却生变故。”
媚娘见他有怀念之意,大不以为然:“臣虽有功,亦不可欺君。若不加罪,何以绝效尤?再者一朝天子一朝臣,也不过是常理,陛下贬其至潭州,到底还是都督之职。昔先帝践祚,大逐高祖皇帝宠臣,裴寂死于蛮荒,刘义节废为庶人,就连……”就连她父亲武士彠何尝不是至死未能回长安?想起往事媚娘不平,她实是对李世民存有愤怨,一怨其薄待高祖旧臣,致她武家失势、父亲早亡;二怨其无情慢待,叫她苦守寒宫十余年,还当了一年尼姑。因此对于李治想超越父皇的心态,她也乐观其成。
李治未及说什么,侍立在院里的宦官王伏胜进来禀道:“李侍郎有事奏报。”王伏胜一度被派去侍奉李忠,如今东宫易主,李弘年纪还小,自有别的宦官陪伴,他便回到李治身边。
寺院不比皇宫,讲不得许多规矩,李治挥挥袖,示意让他进来。媚娘忙退入侧室——无论她和李治怎么好,私下参与多少事,毕竟有朝廷制度限制,没有在旁倾听君臣议政的道理。
李义府趋步见驾,未开口先堆笑:“陛下辛劳了。”
“嗯。”李治随口答应,“有何要紧事?”他心里清楚,若没急事李义府不会这时候来扰。
“方才收到快马奏报,矩州(今贵州贵阳)有个叫谢无灵的蛮子闹点儿事,臣不敢隐瞒。”
李治心里明白,所谓“闹点儿事”其实就是造反,因而很不悦:“朕亲执权柄才几个月就有人造反,还在这喜庆日子,真晦气。”
李义府却替他开脱道:“先帝在位二十三年,谋反的事大大小小几十宗,也未见得有碍圣明。天下之大,黎庶之多,总有些天生反骨的恶徒,莫说须眉男子,前几年不是还有个叫陈硕贞的女子造反称帝吗?不过数月崔义玄便将其平了。矩州这个姓谢的更不济,只是獠洞首领,未通教化之徒,哪知天高地厚?臣敢断言,不出一月必剿灭。”自他跻身宰辅,于志宁、韩瑗等都慑于他是宠臣,凡事让他三分,中书决策多出其谋。矩州的乱子一出,他都没与其他宰相商量便以中书名义下令,派临近的黔州刺史李子和率军平叛;这会儿巴巴跑来不过是知会皇帝一声,免得有人说他欺上瞒下。
“即便如此,有人作乱终归不是好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有责任……也是你们这些当宰相的不够用心,地方上所派非人。”
李义府不敢否认皇帝的话,赧然一笑道:“臣确有失察之处,请陛下放宽心,莫因此坏了兴致。况且……”他朝方丈之外轻轻撇了撇嘴。
李治顺着那方向瞧去,见舅父远远站在门廊之下,正和玄奘的弟子窥基和尚说话,神色比方才自如许多,脸上隐隐有笑意——这位窥基和尚俗家复姓尉迟,乃是名将尉迟恭的侄子。
李义府往李治身前凑了两步,压低声音道:“矩州之叛不过癣疥之疾,陛下以此为虑,只怕被太尉等人小觑。倘若小题大做弄得人心惶惶,更恐不逞之徒趁乱结谋。”
“应该不会吧?”话虽如此,李治还是不禁蹙眉。
“太尉乃国之元舅,凌烟阁第一功臣,又受先帝顾命、位居三公之首,身居相位二十余载,亲族故吏遍及天下。固然他老人家是社稷之臣,不致为祸,但恐小人从中挑拨,以坏皇家亲情。合抱之木生于毫末,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此亦不可不防。”李义府这话甚是险恶,表面对无忌尚有回护,只恐小人挑拨;但他强调无忌的官职和地位,实是暗示其威胁——这也难怪,李义府为李治夺权出谋划策,早已和长孙无忌结仇,唯恐死灰复燃。
李治上下打量他,沉默片刻忽而转换话题:“听说你最近发财了,打算扩建府邸?还有你儿李洽上月娶妻,聘礼阔绰得很呀!”
李义府心里有鬼,却兀自微笑遮掩:“臣能有今日之富贵,上耀祖宗、下荫子孙,皆是陛下恩赐。”
“恩赐?仅仅是朕的恩赐么?”
李义府脸上的笑容倏然不见,登时直挺挺跪倒在地:“臣有罪!臣一时糊涂吃了贿赂,错放几个县丞,还在省中安排几个亲信当主事。得了几百缗钱,还有几箱锦缎,臣这就统统上缴,不足的变卖家资也一定补上,望陛下开恩!”不等皇帝细问他就老实交代了——这便是李义府狡猾之处。他辅佐李治于东宫,在废王立武之事上大力迎合,深受信任,即便捞点儿钱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至于动摇地位;但若拒不承认被点破就会给皇帝留下欺瞒的印象,一旦失宠前程就不妙了。再说自己开口交代,总能把毛病说小些,几百缗钱、几箱锦缎,到底多少他没细讲,估计皇帝也没兴趣一一细问。
李治听说放的都是八九品小官,果然没有大动肝火,却不免训斥一番:“你真不给朕做脸!堂堂宰相纳贿卖官,此事若传扬出去或被御史劾奏,莫说你没面子,连朕都没意思!”
“臣有罪,臣知错了……”李义府连连叩首,心里却松口气——看来受贿之事少有人知,必是近臣在皇上耳边嚼舌根,这耳报神会是谁呢?
“哼!”李治白了他一眼,“罪不罪的钱已经收了,朕还能叫你吐出来?你不害臊,朕还得顾颜面呢。暂且饶你一遭,若有下次严惩不贷!今后吏部选官之事不用你管,由吏部侍郎刘祥道负责。”这就算过去了——李义府好歹是他亲手提拔的第一个宰相,若闹得罢官获罪岂不是自打自脸?李治必定要回护,摘掉他选官的权力就够了。
“谢陛下开恩,臣再也不敢了。”李义府一脸诚心悔过之态。
李治脸色稍显缓和,似是教训,又似延续方才中断的话题:“你牢牢记住,富贵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实心任事有益社稷才能保得长久富贵,若一味取巧终有黔驴技穷之日,好好干自己的事,莫要整天蝇营狗苟。朕的意思你明白吗?”这番话明显是恫吓,该把心思放在政务上,不要妄想打击无忌以邀宠,若再行为不端我先办了你!
“明白明白……”李义府自然满口应承,又赌咒发誓一番,这才辞驾而去,心里却暗暗思量——究竟谁告了我的状?眼下能跟皇帝说点儿私话的也没几人。韩瑗、来济、于志宁未被降罪已属难得,绝不敢多言;李除了军务一概不问,从不管闲七杂八的事;薛元超跟我是朋友,不会卖我;许敬宗这老家伙精明得很,我一直当老前辈那么恭维,也不至于害我。既然这些人都不可能……必是杜正伦那老儿!
李义府前脚刚走,媚娘便自内室而出:“其实他的话也有道理。”
“你都听见了?”
“嗯。”媚娘一直在等机会进言,这会儿见正是时候,缓缓坐到李治身边,“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万不能掉以轻心。”
对媚娘,李治就没什么可避讳的了:“朕何曾不留心?不过也不便逼人过甚。过去的事就算了吧,只要无忌不图谋复起,朕也没必要揪住不放。”
媚娘满心皆是方才寺门外那场不快,哪里肯依?不忿道:“当初他何等嚣张跋扈,大权尽在其手,又勾连宫闱,哪将你视为皇帝?”
“朕以德报怨,求个宽仁之名。”
以德报怨可不是武媚娘的人生信条,她奉行的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她轻轻拉住李治的手,满脸急切道:“仁义不可加之以豺狼,他当初行事凶恶至极,何曾留有余地?你实在太善心。需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李治却嘻嘻一笑:“如今除了你,谁敢往朕身上骑?昨儿……”
“去!”媚娘脸一红,丢开他手,“提这个作甚?”
“好歹他是朕的亲舅舅,外甥逼舅好看么?老君曾言‘治大国若烹小鲜’,百姓人家也有息事宁人之理,和和气气,持盈保泰,日子一长舅舅在朝中那些势力就慢慢消解了。朕现在求的是个‘稳’字,若整天斗来斗去,还做得成什么。”
“你只知自己之事,焉知他背后不曾谋划什么?他还跟那个和尚嘀嘀咕咕呢!”说着媚娘朝外瞥去,却已不见长孙无忌,只窥基一人在廊边。
李治见她纠缠此事,缓缓起身,点手唤过侍立门外的王伏胜:“你去问问窥基和尚,方才太尉与他说些什么?”
王伏胜办事很麻利,不一会儿就跑回来,回禀道:“太尉是询问尉迟老将军身体如何。他听闻老将军近来在招养方士炼丹,所以嘱咐窥基大师,若得空去劝劝老将军,不要服丹。还说先帝当年的风疾并不重,皆因服丹所害,崔敦礼的病八成也是坏在这上面。”
李治挥袖屏退宦官,转而笑道:“不似你想的那般吧?他关心的不过是昔日老友,尉迟恭致仕在家十多年,他们之间能有什么阴谋?聊聊病情而已。”
“病情?”媚娘冷笑道,“我看他心里有病,无端提先帝服丹之事做什么?定是对陛下不满。试想先帝若非服丹早亡,咱俩的事有个一差二错泄露出去,陛下还坐得上龙位吗?还有,若不是崔敦礼抱病在身,他缺了条臂膀,废立之事只怕仍有变数。他明明是憾、是怨、是恨!”
李治背着手溜达起来,时而点头时而蹙眉,似是犹疑不定,过了好半天才定住脚步,埋怨道:“不过是几句牢骚话,偏偏你们女人家心眼小,疑人偷斧!”
“我疑人偷斧?”媚娘杏眼微垂,气若游丝般叹了口气,“唉……不是我疑人偷斧,是我这些年吃的苦实在太多。当初因为咱俩那点儿私情,你知道我在先帝之侧天天提心吊胆是什么感觉吗?后来就因为在感业寺见你一面,多少人骂我恨我,甚至为了保全皇家脸面想除掉我!回到宫里也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哪天无忌、柳奭他们又把我逐出去!再说现在咱们有弘儿、贤儿,我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经历那么多,你叫我如何不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说着眼中已隐隐有泪光。
“这是何必呢?”李治见她伤悲,又赶忙过来赔笑脸,乔模乔样作揖道,“有雉奴在,娘娘何忧?有雉奴爱,娘娘何求?”
媚娘被他这副滑稽模样逗得破涕为笑:“亏你是皇帝,没正形!”
“你放心吧。”李治一屁股坐到她身边,“朕好歹当了六年皇帝,什么阵仗没见过?就算天塌地陷,只要我在,你又有何可惧?”
媚娘强笑着点点头,心下却不敢苟同——靠别人终非长远之计,天底下真正靠得住的人只有自己!
李治见她又露笑意,便也坦然了,转而道:“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只要无空可钻,他们就是想惹事也没个由头,所以朕现在操心的是政务,还有西北军情。程知节征讨贺鲁,这可是朕亲政以来第一战,必须来个开门红,朝里改革也要推行开。李义府这家伙办事有声有色,可受贿卖官也搞得风风火火,叫朕如何放心?杜正伦倒是人品端正,却又太中规中矩,似今日礼佛赐碑,他就不以为然。既要利国利民,又要和朕同心同德。挑个宰相不容易啊!”
这无疑又触动了媚娘筹思已久之事,她沉默片刻,低声软语道:“前番立功之人除李义府外还有许多,怎么不考虑考虑,再提拔一位宰相?”后宫之人不得干政,即便皇后也无特权。议论长孙无忌还算发牢骚,毕竟她曾受无忌欺压,可提议宰相人选却是明显越界。媚娘虽没少帮李治出主意,但公然干预人事还是头一遭,话说得挺委婉。
李治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悻悻道:“朕何尝不曾考虑他们?只怪他们自己不争气。先说那个崔义玄,倚老卖老目中无人,莫说御史台的下属,连位列宰辅之人他都随口便骂,难怪他开国时就立过战功,却到今日才升到三品,这等性情岂能不结怨?再者他都七十多岁了,你说合适吗?朕已想好,干脆在长安临近寻个州,让他清清静静养老去吧。袁公瑜人品倒还可以,但入仕以来一直任监察官员,为政之才不足,实在难当大任,先把他转到中书、门下,历练几年再说。至于那个王德俭,平日嬉笑怒骂毫无威严,脖子上还长着个大肉瘤,成天歪着脑袋,难道我大唐无人可用,非找个这副尊容的当宰相么?”
媚娘不禁掩口而笑,胆子也渐渐放开了:“我没说他们,其实有个很合适的人日日都在武德殿中。”
李治当然明白她说的是谁,却摇头苦笑——论资历许敬宗是秦府十八学士之一,眼下满朝文武除了李、程知节,谁资格比他更老?论才智更没的说,学识渊博、智谋深远,更能写一手好文章,相貌也很端庄,惜乎此人名声不佳!
隋末江都宫变,许敬宗向叛军首领宇文化及舞拜求生,名誉就很不好,偏偏他破罐破摔,官场沉浮大半生,闹出的丑闻足有一大车。头一次是在文德皇后的葬礼上开玩笑,险些叫李世民宰了,贬至地方多年,直至贞观后期才爬回来;第二次是他贪图财货将女儿卖与獠人酋长为妻,又被赶出长安好几年。哪怕废王立武的关键时刻,他都没忘了出洋相——许敬宗轻薄才子出身,风流心性始终不改,家中颇有几位年轻美貌的侍妾。可他也一把年纪,贪多嚼不烂,天长日久便有人来“帮忙”。他儿子许昂也是风流好色之徒,暗中与父亲侍妾勾搭成奸,不慎露了马脚。许敬宗暴怒不已,竟不顾家丑外扬,跑到大理寺状告自己儿子不孝,谁劝也不听,最终将许昂流放岭南。此事一出轰动朝野,成了天大的笑话。
媚娘也清楚这些丑事,但许敬宗是废王立武出力最多之人,无论出于回报还是出于扶持羽翼的需要都不能舍弃。她见李治不肯,戏谑道:“莫非您还记恨他在太后丧礼上讲笑话之事?”
“那倒不是……许敬宗虽是难得的人才,但若用之恐为天下君子所笑。别的且不论,就说流放许昂这件事吧,其实你我说穿了还不是子通父妾?他许某人倒好,一边帮我废立皇后,一边又大义凛然状告儿子乱伦,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媚娘又忍俊不止,却马上扮作一脸正经:“陛下不是已颁下诏书了吗?臣妾名正言顺,可是先帝赐予陛下的。”
李治苦笑道:“话虽如此,那又瞒得了谁?青竹汗毕,无可抵赖。只怕你我注定要被人私底下骂作无耻之人喽!”说着伸手欲摸她鬓发。
“别闹,这可是佛门净地。”媚娘轻轻避开,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说正经的,许敬宗即便德行有亏,办事还是很得力的,我倒觉得他可以一用。”
李治瞧她不解风情,把手缩了回来,蹙眉道:“朕让他待诏武德殿,其实已是重用。”他岂不知媚娘藏着私心?不过那也无伤大雅,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不想挑起矛盾。已有一个李义府,许敬宗更是智谋深沉之人,身为南方士人被无忌等人压制已久,此人一旦上台能不与关陇之人掐起来吗?那便与和解的意图背道而驰——问题其实又绕回来了,李治欲含糊了事,媚娘却不愿养虎遗患。
媚娘仍振振有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难成。再说他在弘儿当太子的事上也出过力,怎可以薄待?今有功不赏,将来谁还甘心为陛下效力?吴起杀妻求将,陈平盗嫂受金,不也是难得的名臣么?魏徵一生五易其主,终成亢直之臣,可见在君不在臣,若非大智之主,焉能驾驭特立独行的奇才?”
翻来覆去说了一堆,李治却只淡淡地道:“朕再考虑一下,此事你就别费心了。”
媚娘见他已有不耐烦之意,马上闭口——凡事欲速则不达,男人最烦的就是女人在耳边唠唠叨叨,何况李治现在已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男人。即便她与这个男人相濡以沫、同甘共苦,也不敢随便触犯。她现在的一切说穿了都是李治赐予的,如果被厌烦,即便外面都是帮她的宰相又有何用?呵护好夫妻之情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外朝那些事,她心里有数,树欲静而风不止,早晚雉奴会想到她的话,顺从她的意思……
两人对坐一时无语,媚娘低头摆弄着裙带,过了好一阵子才忽然打破沉默:“近日臣妾总觉腰背酸痛,又吃不下东西,好像又怀上了。”
“真的?!”李治眼睛一亮,把方才的不悦都抛到九霄云外。
媚娘嫣然一笑:“虽不确然,但觉得有几分像……”
“好!好!”李治乐不可支,一把揽她入怀。
媚娘又将他轻轻推开,嗔怪道:“这里是佛门净地,阿弥陀佛。”
李治哪管这许多,一脸憧憬道:“你再给朕生个儿子。”
“你怎知一定是儿子?咱们已有两个,我倒希望是女儿。”媚娘不禁想起两年前夭亡的小公主,要是女儿还活着该多好。
“朕偏就知道!刚刚改元为显庆,若再生儿子,朕就给他起名叫李显!”李治难耐喜悦,哪还管什么佛门净地阿弥陀佛,竟在媚娘唇上重重吻了一口……
四.龙袍虱窜
经御医诊脉,媚娘确实怀孕了,李治又是好一阵兴奋,宫廷上下却随之紧张起来。无论媚娘以前生过几个,都是以昭仪身份,如今她是正宫皇后,岂可同日而语?太医、尚药天天围着,宦官宫女更是比平日留心百倍,稍微咳嗽一下就又是捶背又是摸脉!
媚娘本人倒不甚挂心,经历过三次生育,也不再为此大惊小怪;没两天她就觉得烦了,不仅挥退多余的宫人,还向李治提议,要举行一次亲蚕礼——皇家祭祀繁多,祭天、祭祖、祭社稷乃至日月星辰各种神灵,按规模不同又分大祀、中祀、小祀。这所有祭祀中皇后主祭的只一项,就是亲蚕礼。据《周礼》记载,天子亲耕以供粢盛,皇后亲蚕以供祭服。天子是天下男子之表率,亲耕以劝农;皇后则为天下女子之表率,也必须亲蚕以劝桑。故而亲蚕是皇家祭祀中的重要大典,仪式很隆重,在季春三月举行;但这项祭祀也格外繁琐,要到北郊搭行帐、采桑台,经过斋戒、祭神、馈享、采桑等多个步骤,劳师动众辛苦数日,所以极少进行。大唐自贞观九年长孙皇后躬行亲蚕之后,整整二十年再未举行过;其间李治也觉得不合道理,曾于永徽三年命王皇后搞一次,但一则王皇后嫌麻烦,二则那会儿正与媚娘闹得不可开交,竟不予理睬,李治也懒得与其纠缠,最终不了了之。
这次媚娘主动要求亲蚕,李治自然高兴,但考虑到她有孕在身,还是劝她不要搞了,等明年再说。媚娘却再三坚持:王皇后在位六年未曾亲蚕,她若能在当上皇后的第一个春天就躬行祭祀,可以证明她比王氏更勤劳知礼、尽职尽责,取而代之是理所应当;再者亲蚕之时内外命妇、三公夫人都要参加,媚娘想借此机会展示风采,并对长孙无忌施以回敬——你不是说皇后抛头露面有违礼法么?那我便搞个符合礼法的祭祀给你瞧瞧,还要叫你夫人也来参加!
李治经不起她反复央求,最终还是应允,责令礼部、太常寺准备一切事物。自上次大慈恩寺赐碑归来,朝中渐有非议,乃因李氏自诩太上老君李耳之后,而佛教是从西域传来,道家地位本在佛教之上,如此举国崇佛,岂不是本末倒置?李治也觉得不妥,又考虑到只追念母后、不祭奠父皇也有些说不过去,于是将当年他当晋王时的王府舍与玄门,修一座昊天观,当作为父皇追福的道场。
不过李治内心深处是否真的很怀念父皇,实在令人怀疑。也就在开建昊天观的同时,他又宣布改革郊庙制度,将原先的祭祀乐章全部废止,命许敬宗、李义府、郭瑜等人编新的典礼乐章。没过几日矩州叛乱首领谢无灵的人头也被快马送到长安……
“天威所至,无不披靡;僻鄙群丑,敢不授首?贺喜陛下,除去国贼。”不出一月叛乱平定,李义府果真言中,不禁面有得色。
李治也是心情大好,一边听他汇报,一边用手指轻轻敲着龙书案——平时议政在两仪殿,不似朔望大朝那么严肃,只几位重臣参加;他也不用换冠冕,穿着日常的衣服,随便戴顶乌纱,显得格外悠然。
“还有一事请奏,此番平乱有功的黔州都督李子和上书,称年老体衰思念故土,请求致仕还乡。”
大唐地方都督多如过江之鲫,唯独这个李子和与众不同。他原名郭子和,隋末之际杀官造反,勾结突厥割据榆林,自称永乐王,乃是与刘武周、梁师都并驾齐驱的一方枭雄,后来李渊建唐他主动归顺,南征北战颇有功劳,因而赐姓李,爵封夷国公。
李治不免感慨:“夷公虽出身草寇,自归顺我大唐,忠心不二,历仕三朝。朕念其劳苦,加封紫金光禄大夫,允其衣锦还乡。”紫金光禄大夫乃正三品文散官,无实权而示尊崇。
“此乃陛下隆恩,体恤功勋老臣。”李义府自然不忘吹捧一番,满面微笑道,“老君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李夷公有知人之智,更有自知之明,顺天应人投效英主,亡羊补牢保全晚节。如此识天命、知进退,实在难得。”
在场诸位宰相、尚书、列卿闻听此言纷纷侧目——这话明面上是褒奖李子和,其实何尝不是一语双关?说人家知进退,岂不影射无忌一派不知进退?这个李义府实在阴损,偏偏又这么有才,他编写冬至朝会、东宫朝会、中宫朝会等乐章,旬日之间一草而就,词句优美、韵律玄妙,真叫人既佩服又憎恶!
长孙无忌就手捧奏章站在一旁,自那日被李治宽恕他才渐渐开始上朝,听着李义府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很不是滋味,心中虽恨却不好说什么,也只得怪自己遗人笑柄,正暗自嗟叹忽听李治呼唤:“舅父,可是经典制成?”
“正是。”无忌赶忙捧书上前,“五代十志全部撰成,共三十卷,此乃名录,请陛下过目。”
范云仙正欲接,却被站在另一边的王伏胜抢先拿过,呈至御案。李治翻阅了几页,甚是欢喜:“数载之功,终成此书,可求索资政,造福后人。朕要亲自为此书作序。”贞观之时修撰《晋书》,李世民亲笔为司马懿、司马炎的传记写评,李治处处与父皇争锋,也要写。又翻几页却由喜转叹,“经籍志所录之书果真散佚太多,千载之下谁知诸葛武侯曾作《论前汉事》,李轨也曾为老庄辨音作注?以史为鉴,朕需善保书籍以防不虞,不妨将古今史籍评论、表章铭文、诗歌辞赋都编成书,一者可善加保存,二者便于查阅,列位爱卿以为如何?”利于保存查阅只是一方面,大修书籍也是文教昌明的体现,李治很想借此给自己脸上添光彩。
“陛下此策甚高。”许敬宗马上站出来迎合,“史籍类可自司马迁《史记》以下直至《隋书》一气呵成修为长编,供陛下御览、皇太子习学,可订名《东殿新书》;表章铭文资于臣道,修成后中书舍人、文馆学士草诏书时可大加借鉴、修饰言辞,不妨唤作《文馆词林》;诗词歌赋乃文坛瑰宝,如明珠美玉,若纂于一体便如集玉堆山,光华璀璨,不妨取名叫《瑶山玉彩》。”
长孙无忌、韩瑗等又不免感叹——《文馆词林》《瑶山玉彩》,好个许老儿,这么雅致的名字亏你怎么想出来的!天生万物无两全,我大唐怎尽出这等才高德寡之人?
“妙!果真好名!”李治拍手叫绝。
薛元超出班附奏:“这些书一并修纂,工程浩大,尚需文学之士共预。司议郎孟利贞、许王侍从任希古、云阳县丞王义方,以及进士郭正一等俱善雕龙,臣愿保奏这几人兼弘文馆之任,共襄盛举。”
“准!”薛元超自幼与李治相厚,他举荐的人岂有不用之理?且据李治所知,这几个都出身寒微,过去抬不起头的人物,如今提拔更显恩重。
李义府也见缝插针:“陛下变革礼仪,近来又有策命皇后、赐碑佛寺、后宫亲蚕等盛典,今祭祀乐章亦改,何不趁此良机再重修一部礼书,以为后代之范?”
“不错!”李治更是满心赞同,却瞟向长孙无忌,“舅父,能者多劳。修这几部大典还是要请您坐镇总编,辛苦了。”
“为臣之分,何言辛劳?”长孙无忌口中应承,心里却很不痛快——似《瑶山玉彩》《东殿新书》也罢了,怎么连礼典也要重修呢?国之大者,在祀与戎,年号改了、乐章变了,又要废贞观礼,你非要把你父皇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抹得干干净净?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你这孩子才掌权几天就改弦更张,你孝顺吗?
但想到这里,无忌又一阵悚然——错了,不是三年!他竟把自己掌权代政的六年生生忘记了,李治的做法并不有违孝道。其实他掌权六年一直在延续李世民的统治之道,延续功臣世家、关陇贵族、皇亲国戚的绝对权力;虽然在朝堂上党同伐异,但对百姓还算不错,因而有所谓“贞观遗风”之称。可现在已是西风吹尽东风起,李治要开创一个新时代,一切都得跟着变,无忌也不能不接受。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对修编新礼怀有异议,一者他对先帝的眷顾太深,二者自废王立武以来许多仪式逾越旧制,譬如册立武媚为皇后之时在肃义门受百官朝拜,最近礼部议定亲蚕礼时也迎合上意、大大超过古制,难道这些也都要成为定例让后人效仿?一想到要因为那个出身卑微的乱伦妖女修改礼法,长孙无忌气不打一处来。但现在安然无恙站在这个朝堂已是皇恩浩荡,还能怎么样?难道还要集结朝野亲信跟亲外甥闹个鱼死网破?那就天下大乱啦!也罢,反正只是挂个总编修之名,又不真的执笔,由着许敬宗、李义府他们搞吧,眼不见心为净!
李治却另有自己的心思,郑重其事道:“礼祀之事议定,此一劳永逸,以后就无需大动变更了。这几日朕一直思考如何造福百姓,列位爱卿可有养人之策?”
来济缓缓出班,以小心翼翼的口吻道:“春秋时齐桓公出游,见一老者饥寒交迫,遂赐之以食,老者言‘愿赐一国之饥者。’又赐之以衣,老者又道:‘愿赐一国之寒者。’桓公知他是美意,却不禁为难:‘寡人府库怎么足以周济一国之饥寒?’老者曰:‘君不夺农时,则国人皆有余食;不夺蚕要,则国人皆有余衣矣!’故臣以为,君之养人,贵在省其征役。”
李治望着一脸谨慎的来济——这是讽谏!而今中原还算太平,可对外征战未曾停歇。西边突厥部阿史那贺鲁造反,左卫大将军程知节正率军征讨;东边自渊盖苏文主政高丽,大唐屡征不克,当年李世民亲征都未拿下,这两年右骁卫将军程名振镇守东北,双方虽无大战,小的争斗几乎天天有。东西两路羁绊十几万大军,粮草军饷日日消耗,还要长途跋涉运送辎重,这些负担不都算到百姓头上么?外面打仗也罢了,里面也不闲着,又是礼佛又是修庙。西明寺、昊天观两处工程,分占延康坊、保宁坊之地,气势雄伟规模宏大,需要花多少钱?征多少民夫?作为皇家道场,以后供养僧道、维持香火之费少不了。李治亲掌大权还不到半年,财力、民力却耗费巨大。
但在他看来这些事都不得不办,先给父皇当了六年好太子,再给长孙无忌当了六年好外甥,他在臣民之中有何威望可言?现在需要的是树威望、固权力,营造出一个繁华兴旺的氛围。如今也折腾得差不多了吧?若不积蓄几年实力,再好的理想终是镜中花、水中月。李治缓缓点头:“令公所言极是,今山东役丁岁岁数万,役之则大劳,取庸则大费。待两处工程修成、西征贺鲁得胜,量公家所需外,其余劳役一并免除,赋税也要适当减免,让百姓安居乐业。”
“陛下圣明。”这次不但李义府、薛元超等辈,就是杜正伦、刘祥道、许圉师等乃至长孙无忌也由衷称赞。
李治又扫了来济一眼,恰与来济目光相接,不禁同时一笑,彼此心领神会——终于找回当年的默契啦!昔日在东宫时来济曾与李义府并称“来李”,都以文采著称,都是李治信赖之人。前几年来济附和无忌把持朝政,君臣几乎反目;现在终于又摈弃前嫌,为臣者敢于进谏,为君者从善如流,相得益彰共商国是,真是家国之幸。
李治备感欣慰,此刻他环顾大殿内所有文武,竟觉得个个都好,似乎连长孙无忌、高履行、长孙祥等也比先前顺眼多了——看来既往不咎是对的,过去的事就算了吧!
而就在此时,有个白须修长的紫袍老臣突然出班禀奏:“陛下,老臣请罪……”
李治定睛一看,乃是大理寺正卿段宝玄:“爱卿何罪之有?”
段宝玄颤颤巍巍道:“臣有失察之罪,前日巡查天牢,核对名册发现少了一名重犯。”
“哦?莫不是有人越狱?”
“天牢大狱监守森严,纵飞鸟难以得脱,我大唐定鼎以来还从未发生过这种事。况且该犯乃一女子,光天化日之下何以遁于无踪?必是有司之人从中做手脚,或内外勾连,或收受贿赂,私下放走人犯。还请陛下详查。”
“你们大理寺本就是查案的,难道这等小事也请示朕?”
段宝玄跪倒在地:“区区犯妇本不足以劳烦天子,但贪赃卖法、私放人犯,若不查明严惩岂不败坏国法?今大理寺上下所有官吏尽在嫌疑之内,臣亦不敢自专……”说着他摘下乌纱帽放在地上,“臣愿免职待罪,请陛下另派专使详查此案,揪出奸徒以儆效尤!”
李治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但事关国法又不能疏忽,便道:“谁的错谁担当,朕不能妄加罪名于人。您又不是看牢房的,有什么罪?朕派……”他随意瞥了一眼朝班,“给事中刘仁轨与你共推此事,再由御史台派个监察御史,查明后严厉处置便是。”
“遵旨。”刘仁轨出班,与段宝玄一并领命。
李治根本没察觉到,有几人的神色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他只顾着欢喜,随口道:“还有无其他事?散了吧……”说罢就匆匆回后宫找媚娘去了。
皇帝笑呵呵走了,太尉长孙无忌、司空李也随即而去,剩下的人气氛却有些不对头。于志宁、来济正不慌不忙随口闲聊,韩瑗悄悄走到他二人身畔耳语了几句,于志宁当即脸色大变,偷偷瞟了一眼李义府,继而如躲灾星一般拉着韩瑗、来济头也不回地去了。
刘仁轨整理整理衣服,把笏板往腰里一塞也欲离开,却见杜正伦快步走来,一把摁在他肩膀上,以一副深沉的口吻道:“大理寺一案落在贤弟肩头,莫要辜负重任。”
刘仁轨一怔,见杜正伦郑重地盯着自己,不禁惊骇;继而又看了一眼段宝玄,见其也是目光深邃朝自己点头,当即明白——这个案子背后大有玄机!
还未及细问,又见李义府也溜溜达达走了过来,满脸堆笑道:“恭喜刘兄!大理寺之事落在您肩上,结案之日料想陛下必有升赏。”
刘仁轨虽不喜李义府其人,但面子上终须过得去,敢忙客套道:“区区小事何敢妄图升赏?李公言重了。”
“不然。”李义府倏然将手摁在他另一条肩膀上,意味深长地道,“此事虽小,或许干系重大,刘兄仔细查查就知道了。若处置得当,小弟必在圣上面前美言,到时候莫说赏赐,就是超登三品、跻身宰辅也不是不可能。您可莫要辜负此重任啊!”说罢又扭脸瞅向杜正伦,越发笑得和蔼,杜正伦却一脸愠色,怒目与之对视。
刘仁轨左看看杜正伦,右看看李义府——显然他俩所说的“重任”不是一回事。官场擂台无休无止,新一轮宰相之争又开始了!
四目相对良久,最后还是李义府先放手,笑眯眯施礼道:“杜公多多保重。该管的则管,不该管的则放,千万不要过于劳乏。”
杜正伦拱了拱手:“也望您好自为之。”
李义府转身而去,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为之,在迈出殿门那一刻又回首看看刘仁轨,嘴里哼起了民歌:“我有你不喜,你有我不嗔。你贫憎我富,我富怜你贫。好行得天报,为恶罪你身……”
“唉!”杜正伦望着那背影长叹一声,“视其所已,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叹罢他再度叮嘱刘仁轨,“圣上现在还年轻,绝不能被小人蒙蔽,走歪了路啊!你我都是圣上特意拔擢之人,咱们唯有秉持正义、进贤黜奸,才不负圣上、不负社稷、不负良心呐!”因为心绪激动,说这话时他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微微颤动。
事无两全,何去何从?刘仁轨手捻胡须默默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