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天上飘落一粒沙
纸上相逢
有人说,她是一粒飘忽的尘沙,散落在那个叫撒哈拉的沙漠,无影无踪。也有人说,她是岁月的拾荒者,走过万水千山,看尽尘世涛浪,苍凉满目。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这首《橄榄树》,曾经成为一个时代无可替代的经典,被齐豫清澈明亮的歌喉,带至每一个自由辽阔的地方。
而我们都知道,写这首歌的女子叫三毛。她这一生,不慕世间风物情长,不争凡尘冷暖朝夕,不惧人生悲喜消磨,只为了心灵可以自由放飞。哪怕和至爱的人迷散在陌生的风雨里,哪怕从此天各一方,决然相忘,她依然选择远方,选择流浪。
有人说,她是一粒飘忽的尘沙,散落在那个叫撒哈拉的沙漠,无影无踪。也有人说,她是岁月的拾荒者,走过万水千山,看尽尘世涛浪,苍凉满目。还有人说,她是一个谜,关于她的前生后世,她的寻常春秋,旁人都无从知晓。
这一切皆因为她走得太急。没有给任何人交代,不曾留下一句遗言,也来不及和年光相约白头,就那么,那么匆匆离去。所以她的人生,才会如此深沉莫测,耐人寻味。
滚滚红尘,有人修生,有人修死。只是多少人活得心安理得,又死得无有牵挂。关于三毛的死,至今仍是个谜。有人质问过,有人追寻过,却始终不得答案。因为没有谁知道,究竟有什么理由能让正值盛年的三毛甘愿赴死。
那一年,因三毛的死,寂寞多时的文坛,转瞬云飞涛走,沧浪迭起。从此,三毛这个名字,触目惊心,掷地有声。如果你也曾听说她的名字、她的故事,必然会为她的死,悲伤,垂泪。
我总以为,像三毛这样一个洒脱、随性的女子,应该活得清醒而通透。她之所以把珍贵的生命和一切深情交还给岁月,并非是向命运低头,亦不是她懦弱胆怯,更不是想换取一世的清白,而是未来那段时光水域,她不想再涉足。世上风景都看遍,人间五味皆尝尽,爱恨情怨已了断,又还有什么可遗憾,不能割舍的?
三毛突如其来的自杀,令万千读者平静的心湖波涛汹涌。每一朵浪花,都在询问,她为什么这么决绝,这么心狠,这么不留余地。多希望这是一场误会,待诠释清楚,生命还可以重来。可沧海之上,永远也钓不回逝去的昨天。
这世上,最知心的,唯有自己。三毛之死,给世人留下一个无法破解的谜,也给至亲之人留下一道永难愈合的伤口。其实,她走得很安静,很理所当然。在我们心底,认为花好月圆是幸福,生离死别是至苦。殊不知,她愿做那缕不问世事的风,来来去去,不惊动一草一木,一沙一石。
三毛曾说: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痛快地活过。三毛的一生,与寻常女子相比,自是离奇惊世许多。一直以来,她都忽视生命的长短,在意灵魂的重量。她不甘愿做一个平凡的女人,守着一座长满青苔的院落,相夫教子。她渴望自由,愿自己若沙砾一般,可以飘飞到每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我是一个像空气一样自由的人,妨碍我心灵自由的时候,绝不妥协。”这就是三毛,一个率性而坚定的女子,她活得真实又生动,孤独又饱满。她把自己交给远方,交给沙漠,因为她相信,那里有别样的风景将之等待。
幸运的是,曾有人携手,陪她走过风尘飞扬的沙漠。在那片荒凉的土地上,他们经受风霜,尝历苦楚,也种植生命。正是因为那几年的沙漠之旅,三毛的人生,三毛的故事,变得更加神秘莫测,扑朔迷离。
一去经年,尽管许多人与三毛曾并肩行走在这尘世,然而,如今我们亦无处将她寻找。她属于沙漠,属于漂泊。喜爱三毛的人很多,向往自由的人亦很多,但真正又有多少人,愿意穿越那片茫茫沙漠,与她相逢?
纸上相逢。是的,不过是纸上相逢罢了。三毛的文集,至今仍被千万读者深情热捧。无论是《撒哈拉的故事》,还是《万水千山走遍》,又或是《梦里花落知多少》,都真实地记载了她走过的路程。一字一情深,一句一生涯。
每个来到红尘的人,都有一个相守的知己。守候三毛的,则是一个异国男子,他叫荷西。何其有幸,在她行走天涯之时,是这个男子,真心相伴,风雨同行。又何其不幸,待她过尽万水千山之后,亦是这个男子,离她远去,阴阳两隔。
他们曾用六年的时间错过,又用七年的时间相爱相倚,再用一生的时间别离。在认识荷西之前,三毛背着行囊独自流浪,淡看离合,不语悲欢。在认识荷西之后,她毅然闯入撒哈拉,视沙漠为她的城池,不惧浮沉,不言沧桑。
这期间,尽管三毛也曾邂逅许多没来由的缘分,甚至有触手可及的幸福,有两情相悦的机缘,但终不被时间成全,与之擦肩。都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荷西就是沧海里的一瓢净水,是岩石里的一株青草,千帆里的一叶兰舟。他让她相信,人生该有一场彻底的真爱,才不枉白来。
但爱情终究不是三毛的归宿,她一生最执着、最尊贵的一件事,便是流浪。所以,当三毛遭遇命运残酷的洗劫,失去荷西的时候,她依旧背负着盛世的孤单,继续行走。她相信,世事总会有了断,无论圆满或缺憾,都要且行且珍惜。
来者自来,去者自去。三毛与荷西被迫永诀,荷西的死太过仓促,三毛来不及躲闪,就被利剑伤到无以复加。那一段时期,三毛每日每夜做着一个不肯消停的梦,就是与荷西死别。无数次她从梦里哭醒,痛入肺腑,不敢呼吸。
她假装忘记,故作坚强。破碎的三毛以一种残缺的美,独自行走。无论你是否听过她的故事,知晓她的遭遇,只要打她身边经过,一定可以看到她脸上的沧桑,心底的伤痕。这个叫三毛的女子,她就这样带着伤感的粗粝,带着遗世的孤独,一个人徒步,一个人流浪,一个人天涯。
只是,她被时间削减了许多,许多。这个原本就不惊艳的女子,经历了生死离别、疾病缠身,以及神情错乱之后,已是秋水苍颜。可她不在乎,她的使命是流浪,是放逐。哪怕没有喧哗的掌声,没有赞赏的目光,她仍然坚韧而洒脱。
三毛并非是从江南雨巷走来的女子,她不需要柔软,不需要矜持,亦不需要诺言。她曾问:踮起脚尖,我们就能离幸福更近一点吗?不,当然不是,幸福是一缕缥缈的风,是一团迷离的雾,你靠得越近,就离得越远。幸福,只给予那些随遇而安,饮食烟火的人。三毛这一生,都在做梦,都在风沙中行走,邂逅种种离奇的故事。那些平凡简单的幸福,又如何能够与她不期而遇?
昨天沧海,已是今日桑田。当她结束了放逐,回到台北,三毛这个名字不再沉寂。她把多年来的心路历程,写成文字,换来许多敬仰的眼神、温暖的感动。平静下来,她的内心更加清醒。正是因为清醒,三毛才会将红尘看破,视繁华为落寞。
直到后来,三毛再次经历了一段惊世骇俗的相遇。她爱上了比她年长几十岁的民歌大师王洛宾。也许是王洛宾散发出的艺术魅力将其感染和吸引,总之三毛就是爱了,爱了这个已是黄昏的老者。有人说,三毛是想用一段特别的爱恋,来暂时忘记她与荷西执手相看的昨天。也有人说,三毛就是三毛,她的人生,注定了惊心动魄,不同凡响。
我不以为然。在爱情面前,所有的猜想,所有的预测,都不足为信。爱情不需要缘由,亦无须给任何人交代,我们可以不去祝福,但一定要懂得尊重。三毛毫不隐瞒自己的情感,她说王洛宾是她生活的拐杖,她需要拄着这根拐杖,走过未来的独木小桥。只是三毛没能如愿以偿,王洛宾终究还是让她失去了这根拐杖。
不是所有的船只,都会有停留的渡口,即便是有,也需要在预定的时间,在相约的地点。此时的三毛,已是一叶倦舟,漂泊到无人收留的地步。也正是因为这段无果的爱,让她再次清醒地明白,有些爱,可以深沉,却不能拥有;有些人,可以代替,却不能忘记。
她的世界,已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我以为,飘零半世,看惯聚散的三毛,会选择平淡安稳地活着。我错了。她从来就不能接受寻常而薄弱的光阴,不能安于淡泊的现状。她懂得宽恕别人,却不能宽恕自己。我以为,她可以凭借过往的风尘岁月、铭心刻骨的爱情,骄傲孤独地活着。但她没有。
三毛死了,死于自杀。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内的事。这样的女子,谁也无法刻意给她一个完美的结果,又或者说,谁也不能替她做任何的安排。她的死,其实不是一个谜,是我们的不舍,牵绊了她太多。
掩上人生这部冷暖长卷,不诉离殇。唯有死,才可以安枕修行,与岁月同眠。不然,将来千山暮雪,万里征程,让她如何还能独自走下去。不然,让她如何忘记自己,在别人的戏里,重新演绎开始和结局。
河山冷,岁月静。无论你是否留恋,是否惋惜,她已经一去不回。这个女子,于尘世,也只是一个哀伤寂寞的过客。她以高挑的身材,披散的长发,粗犷的个性,行走在荒凉的沙漠。
她是一个人流浪,一个人天涯。
初落山城
她一生,行走红尘,孤独遗世。她的到来,只为在人间洒脱走一遭。乱世也好,盛世也罢,都无关紧要。
芦花似雪,秋水长天。由来知道,世间万物,皆有灵性。草木山石的情感,比起人类,似乎更执着,更慈悲,也更长情。尽管生长于谦卑的角落,但它们安于平淡,懂得感恩。
浮生若梦,一梦千寻。自出生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一直在寻找。于风景中寻故事,在文字里寻光阴,又或者说在流年中寻归宿。原本漫长冗杂的一生,就那么倏然而过,余下的日子,寥寥无几。到后来,竟忘了来到人间的初衷,忘了前世今生的约定。
古人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只有彻底清醒了悟,才能放下执念,抛散名利,从而遇见真实的自己。这个过程,如同蝶的蜕变,花的开合,梦的醒转。但总有一些人,愿和草木同修持,与流云做知己,和沙砾共生死。他们的一生,与名利无多少关系,甚至忽略了情爱,但活得真,活得值。
三毛便是这样的女子。她一生,行走红尘,孤独遗世。她的到来,只为在人间洒脱走一遭。乱世也好,盛世也罢,都无关紧要。
七十多年前的一个烟花三月天,三毛出生于重庆。这个地方被称为山城,也叫雾都。三月的重庆,虽不及江南那般姹紫嫣红皆开遍,亦是莺飞草长柳浓时。但烽火连天的战乱,将柔软的春意彻底粉碎。那时的中国,被日本侵略,三毛的父母为了避难,从上海迁徙到重庆。
三毛原名陈懋平。“懋”是家谱上属于她那一代的排行,而“平”则是其父亲陈嗣庆期望世界再也没有战争,给这孩子赋予了“和平”的期许。然而,世上任何一场战争,不会因为一个名字、一个期许而结束。
后来,三毛初学写字,无论如何也写不出那个“懋”字。她干脆直接省略掉,给自己改名陈平。那一年,她三岁。一个幼龄女孩,用她的早慧,来告知世人,她的人生自己做主。三毛更改的不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她的未来,她传奇而不可复制的人生。
“三毛”这个名字则是她年岁稍长时所取的笔名。这个女孩从小性格就独立、冷淡、执拗而不合群。正是如此孤僻、敏感的个性,使得她长大后,有足够的勇气和决心,走遍万水千山,无惧风雨飘摇。
“因为上帝恒久不变的大爱,我就能学习着去爱每一个人,每一个世上的一草一木一沙。”之前,总觉得三毛放逐,是为了单纯的自由和人生历练。当我读到这句,恍然明白,她的行走,是因为对自然的崇敬,因无言的大爱,因对草木的悲悯。
三毛闯荡江湖,冥冥中似乎有些由来。她的祖父陈宗绪,十四岁时,从浙江舟山定海县(今定海区)一个偏僻的陈家村出来,孤身闯荡上海滩。这位清贫少年只随身携带一床棉被、几件薄衫,着一双布鞋,却从一个小学徒,做到后来拥有几项产业的大富商。从单薄到厚重,其间的努力与艰辛,若非亲历,自是不能理解。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家财万贯的富商陈宗绪,晚年时候,返回故里。用一生所挣的钱财,建医院,盖学校,修桥铺路。只给自己留下少许积蓄,在庙里度过余生。三毛对祖父的乐善好施十分敬重。
多年以后,三毛有机会回到原乡,在祖父坟前恭敬地叩首磕头。而那本《陈氏永春堂宗谱》,也成为三毛用来回忆陈氏家族的唯一信物。无论她去过多少地方,走得有多远,只要返家,总不忘翻翻这本承载历史与温情的家谱。
落叶归根。故土,对一枚落叶而言尚且眷念不舍,更何况是漂泊在外的游子。三毛,一个看似无情潇洒的天涯客,又何曾真正放下?她的行走,不过是为了另一种重生。她甚至说过:“后来,我有一度变成了一个不相信爱情的女人,于是我走了,走到沙漠里头去,也不是去找爱情,我想大概是去寻找一种前世的乡愁吧。”
三毛的祖父陈宗绪生有二子,长子陈汉清、次子陈嗣庆。兄弟二人都是执业律师,手足情深。多少年来,这个大家庭始终团聚在一起,热闹温馨,不曾分离。三毛自小称呼大伯母为妈妈,而称自己的母亲为姆妈。
父亲陈嗣庆出生于上海,复旦大学法律系毕业。他一生虽然长时间伏案工作,最大的理想却是成为一个运动员。而母亲缪进兰是一位上过洋学堂的现代女性,活泼爽朗。她十九岁高中毕业时结识了陈嗣庆,放弃了到上海沪江大学新闻系就读的机会,嫁为人妇。
陈嗣庆婚后不久,只身去了重庆,与怀孕的妻子暂别。长女陈田心出生后,缪进兰孤身一人,在战乱中,怀抱初生婴儿,从上海辗转到重庆。母亲的这段不凡历程,给后来三毛浪迹天涯增添了莫大的勇气。而三毛姊弟们,小时候总不厌其烦地听这段故事。
三毛的双亲正派而忠厚,这对夫妇一生执手,相濡以沫。他们以宽容和宠爱,来教育和谅解孩子。在那个原本拘谨的时代,三毛的母亲给了她难能可贵的自由。所以,三毛是幸福的,以她的个性,倘若得不到父母的体谅,必然会形成更严重的逆反心理。
姊弟中,唯独三毛从小身体瘦弱,性情独立、孤傲。在父母眼中,三毛是个敏感而叛逆的孩子。她聪慧,亦怪癖。她自傲,亦自卑。她善良,亦冷漠。在她的身上,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野性与孤僻。而这种气质,不同于父母,亦不同于她的姊弟。
三毛的母亲缪进兰回忆女儿的童年,曾说道:“三毛,不足月的孩子,从小便显得精灵、倔强、任性。话虽不多,却喜欢发问。喜欢书本、农作物,不爱洋娃娃、新衣裳。可以不哭不闹,默默独处。不允许同伴捏蚂蚁。苹果挂在树上,她问:是不是很痛苦?”
这个孤僻的小女孩,不屑于玩女孩子的游戏,也不跟别的孩子嬉戏。她喜欢独处,喜欢在荒芜的坟地,一个人玩泥巴。对于过年过节时杀猪宰羊的场面,她十分感兴趣,总是不动声色地看完整个宰杀的过程。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喜欢残酷,而是小小年纪便懂得了生命的无奈与悲剧。
从未知的世界来,到未知的世界去。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对于生死的安排,都做不得主。像三毛这样不与世群的女孩,必定千百次质问过生命的由来。但我们知道,她尊重生命,亦热爱生活。否则,她不会将自己抛掷到荒寒角落,不会把文字写得那么真。
三毛曾说过,从她的眼睛看过去,每件事都是故事。她所写的文字,都是身边所发生之事。她的作品无须杜撰,因为生活给了她取之不尽的题材。这个不肯接受传统束缚的女子,以她的敏锐和文采,写尽了人世悲欢。在她眼里,原本寻常的事物,有了千万种惊奇的理由。
父亲陈嗣庆在《我家老二——三小姐》一文中,写了三毛这样一件事:“在重庆,每一家的大水缸都埋在厨房地里,我们不许小孩靠近水缸,三毛偏偏绝不听话。有一天大人在吃饭,突然听到打水的声音激烈,三毛当时不在桌上。等到我们冲到水缸边去时,发现三毛头朝下,脚在水面上拼命打水。水缸很深,这个小孩子居然用双手撑在缸底,好使她高一点,这样小脚才可打到水面出声。当我们把她提着揪出来时,她也不哭,她说:‘感谢耶稣基督。’然后吐一口水出来。”
此后,三毛的小意外不断发生,每一次,她都以自己的方式化解。她独特超脱的个性,别出心裁的想法,以及突如其来的决定,就这么伴随了她一生。其实,她不是一个愤世的女子,对于世间万象,她都觉得很美好,很自然。可偏生是这样随意的个性,让三毛不能融入大众,被迫离开人群,远走他乡。
三毛是独立的,她的心总是不踏实。她不能循规蹈矩,不肯随波逐流,因此她这一生注定了放逐流浪。从山城重庆搬离至古都金陵,再漂洋到台湾。这几次迁徙,是跟随父母家人,之后的万水千山,皆是一人独行。
那短暂的,还不能留下深刻记忆的童年,一半封锁在重庆,另一半装入她的行囊,到了金陵。幼小的三毛,尚不知迁徙是为什么,离别是何滋味。当她登上渡船,看着滔滔嘉陵江水,没想过此生将不再归来。
这个雾都,被巍峨的群山环绕,直到分别的那一刻,也无法让人真正看清它的容颜。
金陵春梦
她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的爱。她爱上流浪,是因为她的心,渴望真正的停留。
金陵,六朝古都。这座城仿佛在任何时候,任何季节都弥漫着浓郁的脂粉味。这是一座温柔而富贵的城,无论是来过的人,还是在书卷里相逢的人,都陷入了一场金陵的春梦里,难以醒转。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秦淮画舫依旧,桨声灯影依旧,丝竹清音依旧,只是那些高唱《后庭花》的秦淮歌女,不知去了哪里。多少王侯将相脱下征袍,丢下山河,可这座城因为那么多的乱世佳人,而有了风骨,有了血性。
在三毛出生的两年后,日本政府正式签署投降书,宣布无条件投降。陈汉清、陈嗣庆兄弟带着全家,从重庆搬到南京。这份和平是用千万中国人的生命和鲜血换取的,且与当初陈嗣庆为三毛取的陈懋平之名有着某种美丽的巧合。
或许三毛不是和平使者,可她的出现与存在,分明预测了将来的不同凡响。她不惊世,不倾城,只是用一生的时光,孤独行走。一路捡拾,一路珍藏,用她的笔,记下了许多平凡人一世都无法体验的经历。所以,许多人捧读三毛的作品,就再也走不出来了。她们读的并非是三毛的文字,而是她的历程,她的感悟,她的人生。
是如何来到这座六朝金粉之都的,幼小的三毛已经没有多少印象。关于乌衣巷、秦淮河、桃叶渡、桃花扇,以及许多金陵往事,三毛都是后来从书中得知的。包括她一生至爱的《红楼梦》,里边杜撰的金陵十二钗,亦是出自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古都。
我始终相信,年仅三岁的三毛,来到南京,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的性灵,足以懂得山水的魂魄,草木的愁肠。但这些都不能改变三毛与生俱来的孤僻个性。她一如既往地独特,叛逆。以至于后来,在三毛身上完全没有感染到金陵女孩的脂粉味,倒沾染了一些李香君血溅桃花扇的坚韧与气节。
有些记忆被时光湮没,交还给了岁月。有些故事被季节遗忘,预支给了流年。三毛留在南京的记忆,尽管寥寥无几,但那些童年的零散片段弥足珍贵。每个人的童年,都是一张洁白无瑕的画纸,我们可以随意在这张纸上涂抹色彩。任何绚丽的颜色,凌乱的划痕,都不影响它的纯真与美好。
三毛随父母住进了南京鼓楼头条巷四号,一栋宽敞的西式宅院。在这个大家庭里,三毛依旧过着她小公主般的安逸生活。和在重庆不同的是,她除了以往那些玩耍的方式,还有了新的玩伴和想法。当然,她出的小意外,也更加频繁和奇特。
南京宽敞的宅院,给了三毛足够的玩耍空间。那时候,三毛的哥哥、姐姐都上学了,陪伴她的是一个叫兰瑛的女工人。兰瑛是从外地逃荒来的妇人,陈家看门的老仆人与她相识,故收留了她。同时,还收留了她的小孩,叫马蹄子。
但三毛很不喜欢马蹄子,他不仅爱哭,还长了个瘌痢头,看上去又脏又丑。每次趁着兰瑛走开,三毛就独自逃开,丢下一堆玩具给马蹄子,免得他随在身边,令人烦心。幼小的三毛不肯勉强、为难自己,她需要绝对的自由,绝对的放纵。
这座宅院最吸引三毛的地方,就是二楼那间书舍。这间书舍引领三毛走进了文字的世界,让她感受到文字的辽阔与奇妙。人和人的缘分,有时只是一个瞬间;人和物的缘分,往往可以维系一辈子。三毛和文字就这么结下了不解之缘,文字令她一生如醉如痴。
这个执着的女子,把一生托付给了远行和文字,连同青春和爱情,都埋葬在那些无声的岁月里。但她无悔。她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的爱。她爱上流浪,是因为她的心,渴望真正的停留。尽管世间每一个角落,都只是驿站。她痴迷文字,是因为在字里可以抓住许多柔软的片段,看见真实的自我。
很难想象,那时候的三毛,年仅三岁。一个三岁孩童,不去和同伴玩捉迷藏,不去院子里荡秋千,偏生喜爱钻进书堆里,和那些不相识的文字,做了朋友。三毛就是这样一个小另类。每天,她临着书舍的大窗,对着窗外的梧桐,和清风一起识字。
其实,三毛是先看书,后认字的。小小的她,每次走到书舍,就找寻一些图画书。在这里,三毛初次接触了张乐平的《三毛流浪记》《三毛从军记》。尽管她不知道文字背后有那么深刻的寄寓,但她从图画中,可以读懂主人公的喜怒哀乐,也学会了和书里的人物同喜同悲,同笑同啼。
那时候,三毛不过是浩瀚书海里的一粒浪花,微不足道。但她沉迷在这条叫作文字的河流里,不能自持。从尚不知人事的童年,到多梦多愁的少年,直至饱经沧桑的中年,她再也没能走出来。其间,看过多少风景,尝过多少世味,又历尽多少浮沉,只有她自己懂得。
三毛把最稚嫩,也最纯真的光阴交给了南京鼓楼的宅院。长大以后,她曾跟父亲谈起那段读书经历。陈嗣庆不相信三毛有如此过人的记忆,毕竟那时她还太小,所识的字也是屈指可数。可三毛坚持她的记忆,关于《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木偶奇遇记》和《爱丽丝漫游仙境》等许多童话故事,她都是在来台湾之前读过的。
所谓天才,当是如此。造物者,总是给那些聪颖之人,赋予超凡的灵性。但也因他们的慧心,结下许多无由的愁烦与莫名的疼痛。他们的人生,在冥冥之中,被某种力量所左右。而这些人时常会有超出凡人的心灵感应。他们有时候像预言家,不经意的话语就道出了生活的哲理,情感的妙谛。一些看似简单的文字,浅显的表达,却足以明心见性。
三毛恰是这样的女子,过早地聪慧,过早地成熟,也过早地清醒。但伴随她的,更多的是那些让人难以意料的想法和选择。在世人心里,三毛仿佛只有一个模样,披着长发,背着行囊,在沙漠中踽踽独行。带着一丝野性,一点粗犷,一份感伤。她似乎又变幻万千,没有人可以真正走进她的世界,也没有谁知道,下一站她又将去哪里。
三毛以后的人生,似乎与南京这座城再无瓜葛。她的身上永远都弥漫着尘埃的气息,没有水的柔情,没有脂粉的香味。但她在这里真实地存在过,饮过秦淮河水,捡拾过旧梦前生。这段金陵往事,淡淡地萦绕了她梦里的情怀,梦外的期待。
偶然想起三毛的一篇文章,叫《拾荒梦》。她说自己虽然是抗战末期出生的“战争儿童”,可是在父母的爱护下,一向温饱过甚,从来不知物质的缺乏是什么滋味。就是这样一个女孩,从三岁起,便开始了她的拾荒生涯,并且这“拾荒”陪伴了她一生的旅程,不曾离弃。许多被人遗落的旧物,都是世人丢失的梦。有的被人拾起,暗自珍藏。有的抛散天涯,不知下落。
三毛说,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场,是一块世界上最妩媚的花园。的确,这世间看似荒芜空旷的角落,其实蕴藏了更多大自然馈赠的礼物。那些被掩埋的历史文明、传说故事,往往隐匿在渺若微尘的物件中。只是在繁华中穿行的你我,忽略了太多。
三毛还说,等有一天她老了,要写一本书。在这本书里,将这一生,从童年到老年所捡的东西,都写上去。这就是三毛,一个执着的女子,锲而不舍地流浪,乐此不疲地拾荒。
童年的三毛,知道金陵不会是她的归宿。只是不承想,走得那么急。还来不及赏阅金陵古都的余韵,就匆匆道别。她的梦,从来都在远方。
你看,秦淮河畔的画舫上,总是有人在忙碌地打捞。这座六朝金粉之都,曾几何时,已经更换当年的模样。不知道那些人还能打捞到些什么,是红粉佳人遗落的金簪银钗,还是风流才子丢失的玉佩折扇。
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大段永远也打捞不回的光阴,垂钓不回的年华。
结缘文字
人生得失并存,你拥有了清风,就要交还明月。时光不会逆转,一旦选择了,就没有回头。
秋色阑珊的午后,焚香、听曲、喝茶、读书。这样闲逸的日子,对许多人来说,仿佛是一种奢侈。时光匆流,山河更改,有时候,静坐比忙碌要收获更多。生命如同一盏茶的过程,这盏茶可以喝一个时辰,可以饮一天、一月、一年,也可以品一生。
世上的人,各有其喜爱,有人爱草木,有人爱玉石,有人爱山水,也有人爱书卷。总感觉每个人前世都有一种结缘的旧物。所以今生令你痴迷的东西,必定是前世和你有一段不了情。
我们只知道三毛背着行囊浪迹天涯的情景,而遗忘了她在无数个清凉月夜孤影伏案的模样。如果说远行是三毛耗尽一生也要圆的梦,而文字与她定然是缘系三生。其间的妙处与韵味,唯有真正品过的人,方可深知。
三毛对从南京迁徙到台湾的事印象不深。只记得有一天,她和姐姐在南京家中嬉闹,父亲从外面回来,给了她们一沓的金圆券玩。那时通货膨胀,金钱贬值,钱币失去了它往日的魅力。正当两个孩子玩得高兴时,家中老仆流泪说,就要逃难到台湾去了。
那个年代,真正的和平与安稳,仿佛遥不可及。抗战结束,内战炮火又掀起。滔滔长江水,无法洗净尘土飞扬的天空。在战争面前,人的力量永远都是那么软弱,那么渺小。当你无力制止它的发生,只好选择一种适合自己的方式生存。草木山石尚有迁徙之时,人自当学会随遇而安。
从重庆到南京,再经上海,远渡台湾。三毛的童年是那个时代之人的缩影。尽管多次迁徙,颠沛流离,她却是幸运的。她与张乐平笔下的那个流浪孩子,实乃天渊之别。三毛生长在知识分子家庭,虽算不上富庶,却温饱有余。所以她的流浪,是精神上的流浪,是对梦想的追求。
六岁的三毛刚来到台湾,就被母亲送进台北一所小学读书。这对喜爱读书的三毛来说,应该算是一件值得欣喜之事。然而,当她真正捧读国文课本时,才发觉课文里的内容太过浅显。这个原本就聪慧的女孩,加之有了在南京鼓楼的那段读书基础,自是比寻常孩子阅读能力强,悟性高。
敏感孤僻、早熟叛逆的三毛,不能满足于老师在课堂上所讲的内容。她开始进行大量课外阅读,并视读书为那段生活的主题。除了家里订阅的杂志,三毛还翻读父亲和堂兄的书橱。在这里,她邂逅了鲁迅、巴金、茅盾、老舍、郁达夫、冰心等名人。无数次捧读他们的作品,优美的文辞、真挚的情感、丰富的故事,令她感动不已。
当三毛把家里的藏书翻遍后,便想方设法去邻近的租书店里阅读。她把母亲给的所有零用钱都花在租书上,连同她的光阴,也托付给了文字。她失去了许多小女孩该有的快乐与单纯,收获了忧愁和成熟。人生得失并存,你拥有了清风,就要交还明月。时光不会逆转,一旦选择了,就没有回头。
三毛,一叶小小孤舟,放逐江海,任自沉浮。那堆积如山的作品,无论是读得懂的,还是一知半解的,她都甘之如饴。如《简·爱》《呼啸山庄》《飘》等深奥的西方名著,她亦不错过。很难想象,对许多人来说,那些枯涩难懂的文字,于一个小女孩却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而她的执着,与将来山水迢遥的行走和年深月久的写作,两者之间有着莫大的因果。
这种情怀,背负了,就是一生。当我们还在原地为她叹息时,她已经走得很远。没有人提醒她,爱上了文字,就如同爱上了孤独与冷落。纵是告诫,也更改不了她的初衷。人和人当真是不同,有人愿和文字相伴结缘,至死不弃,有人只愿做个凡人,粗茶淡饭,安度流年。
在三毛大量阅读期间,还有一段关于爱情的小插曲。这一年,三毛读四年级,为欢送学校六年级的毕业生,她参加排演了一幕《牛伯伯打游击》的话剧。三毛扮演匪兵乙,有一个男生扮演匪兵甲,他们之间因此有了几次近距离的接触。情窦初开的三毛,对匪兵甲产生了一种神秘又朦胧的爱意。
后来,三毛回忆起匪兵甲,有这么一段印象:“只记得他顶着一个凸凸凹凹的大光头,显然仔仔细细被剃头刀剃得发亮的头颅。布幔后面的他,总也有一圈淡青色的微光在顶上时隐时现。”
这虽算不上是三毛的初恋,也不是真正意义的爱情,却是一个十岁少女最纯情的爱。看似风轻云淡的单恋,却在三毛的心底若即若离地住了两年。直到小学毕业后,彼此各奔东西,失去音信,三毛才渐渐将他淡忘。
《红楼梦》是三毛一生的灵物,三毛对它可谓一往情深。《红楼梦》这本容纳了人生百相的文学巨著,令无数文人墨客甚至寻常布衣,魂牵梦萦,百转千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部《红楼梦》,都有一段旧誓前盟。这种爱不分贵贱,不论长幼,只是浓淡有致,深浅不一罢了。
三毛初次了悟红楼,是在五年级的时候。课堂上,三毛把《红楼梦》藏于裙子下,悄悄地读。翻阅到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她有文字记下说:“当我初念到宝玉失踪,贾政泊舟在客地,当时,天下着茫茫的大雪,贾政写家书,正想到宝玉,突然见到岸边雪地上一个披猩猩大红氅、光着头、赤着脚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贾政连忙站起身来要回礼,再一看,那人双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宝玉吗?这时候突然上来了一僧一道,挟着宝玉高歌而去——‘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当我看完这一段时,我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前方同学的背,我呆在那儿,忘了身在何处,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泪和感动所能形容,我痴痴地坐着、痴痴地听着,好似老师在很远的地方叫着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没有回答她。”
老师没有批评她,反而关切地问她,是否有哪儿不舒服。她默默无语,对老师恍惚一笑,就是这一笑,刹那间,让她顿悟。她说,什么叫作境界,终于懂了。其实,三毛所说的境界,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悟由心生,那一刻,她读懂了天地苍茫,人之渺小;读懂了富贵功名,皆为浮云;读懂了沧海桑田,万物归尘。
这一年,三毛十一岁。但我们亦知道,这只是瞬间的了悟,三毛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以后,还有一段漫长的红尘,等着她去穿越,这些不过是书里的情节。芸芸众生需要经历百难千劫,尚求个善果,佛祖只需拈花一笑,便已超脱。
一本《红楼梦》,让三毛认定,文字的美妙和韵味是她终其一生的追求。小学毕业前夕,她的课业已经加重,但三毛抑制不住对图书的喜爱。六年级时,她还费尽心思,偷看完一整部《射雕英雄传》。之后,三毛成了金庸迷,他的每部作品,她都不曾错过。关于金庸作品里的人物性格,三毛皆如数家珍,甚至还不时写几篇读书随笔,表达她内心的万千感慨。
那段时间,读《射雕英雄传》,她常常沉溺其中,几天都醒不过来。她期待自己可以走入书本,与他们一同浪迹江湖,笑傲红尘。哪怕只做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也当无悔。沉默孤僻的三毛,就这般将自己封锁在虚拟的书卷里,是喜是忧,该哭该笑,她自己都辨别不清。
其实,她只是一个误入书海的女孩,在别人的故事里,忘乎所以,不知所措。该说她什么,又能说她什么。如此长情,不是一种错,可她分明典当了如水佳年,再无力更改人生的路途。以飘零为归处,无论有一天是否山穷水尽,她始信总有转角处的相逢。
不必起誓,无须诺言,万物此消彼长,荣枯随缘。在书卷里耕耘春秋,如流云飞逝,无影无踪。庭前几度花开花落,童年,连同那段青涩无果的爱情,都成了戏文章节。
就这么,演完了一折,翻过去了一页。
学堂受辱
记忆轻浅,只有在某个不经意的情境里,才会若有若无地想起。当年流水,就那样一去不回头,带走的,还有一段最美的光阴。
时光,因为隔了一程山水,就生生被分成了两岸。此岸是秋水寒烟,彼岸已是落红如雨。用一炉香的时间来回忆所有的过往,或许有些仓促,但足以让一个不经世事的女孩,长到豆蔻华年。
往事总是被人守候成至美的风景,因为走过,所以从容。而将来那些未知的际遇,不知携带了多少微风细雨,不曾邂逅,就已生出惆怅。我们总觉得,三毛是个决然坚定的女子,她内心辽阔,所以敢于行走在万里风沙之上。任凭尘屑四起,哀鸿遍野,她亦无半点退却。
竟不知在此之前,她亦是一个单薄的女子,有过长久的怯懦和踌躇。每个梦都曾背负过枷锁,每段青春都曾蕴含过苦涩。后来,三毛押上一切筹码,开始她的沙漠之旅,也是为了重新审视自己的命运。无论输赢,她都不会半途离开。这个看似苍茫荒凉的女子,内心竟也是那般柔情万种。
一切果报,皆有前因。三毛就是一个谜,想要解开这个谜,自是要追溯她的前尘过往。十二岁的三毛,以她的天资聪慧考入了台湾省立台北第一女子中学。她觉得,自己小学里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看课外书了,获得如此成绩真的纯属意外。也许是上苍给了她特别的眷顾,她对此倒也欣然接受。
三毛初一的功课已是勉强看得过去,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费心思在学业上。一有空余,就倾尽所有的零用钱,从租书店里把一本本古今中外著作搬回家。先是中国古典小说《水浒传》《儒林外史》《今古奇观》,后是旧俄小说《复活》《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
从薄到厚,由浅至深,三毛对文字的渴望,仿佛永远都无法填满。一直以为,一个有才华的人是凭借与生俱来的天赋和灵性与文字相交,但我忽略了那些耕耘的日子是才思的源泉。三毛这位惊世才女,在她的文字背后,有着万千积累。
或许,每个作者对文字的理解不同,所以过程也不同。有些人是去寻找灵感,而有些人是灵感找他。我不知道三毛属于哪一种,但她的才华被许多人所认可,打动读者心肠的,更多的则是她的人生历程。
坐于文字的水岸,闲拥明月清风入怀。此时的三毛还没有淡定心闲、以诗书为梦的资格。初二那年,她因为沉迷于《孽海花》《六祖坛经》《人间词话》,第一次月考下来,有四门功课不及格。尤其是数学,那些莫名其妙的数字,竟成了三毛最大的心事。
在父母殷勤的劝告下,三毛算是勉强收了心,暂时放下课外书,追赶功课。凭着过人的记忆,三毛把各门功课都认真背了下来。因为背熟了数学习题,她居然连续考了好几次满分。她满怀喜悦,以为数学老师会对她刮目相看,却不料经受了生平第一次莫大的羞辱。
数学老师对三毛几次考试都得满分生了疑心。为求真相,她对三毛进行了一次突击考试,让三毛十分钟之内做出来自己准备好的卷子。高难度的题目,三毛一道也不会解,直接吃了个鸭蛋。而那场刻骨铭心的羞辱,就是这个鸭蛋引起的。
“在全班同学的面前,这位数学老师,拿着蘸得饱饱墨汁的毛笔,叫我立正,站在她画在地下的粉笔圈里,笑吟吟恶毒无比地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两个大鸭蛋。’在我的脸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涂了两个大圆饼,因为墨汁太多了,它们流下来,顺着我紧紧抿住的嘴唇,渗到嘴巴里去。”
不仅如此,她还让三毛这般模样地到走廊去绕走一圈。看完三毛记录的这段文字,一时间没有丝毫想要褒贬这位老师之心,却为这个自尊骄傲的女孩深深叹息。倘若这种惩罚用在别的同学身上,或许,几天乃至一段时间也就淡忘了。但内向、叛逆的三毛,再也不能从这段耻辱的阴影里走出来。她忘不了老师对她责罚时那种难解的笑意,忘不了同学们嘲笑的眼神。
隐忍的三毛,将屈辱藏于心底,始终没有流一滴眼泪。这件事她没有告诉父母,而是如往常一样,去学校上课。可当她走进教室,看到桌椅,竟莫名地晕倒。从此,三毛患上了自闭症。这种症状,一日比一日严重。有时候,早上刚起床,想到要上学,就会瞬间晕过去,失去知觉。
她不愿道出这一切因由,又不肯再去教室上课。唯一的办法,就是逃学。那时三毛的心,已是浮尘野马,她对凡世不敢再有依赖。她渴望飘零,害怕面对熟悉的人和事。可滚滚红尘,茫茫人海,除了家,她又能逃到哪儿去?
“世上再没有比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们都是很温柔的人。”这是三毛说的话,让人心痛亦心酸。三毛逃学,没有选择去山水秀丽的景区,车水马龙的闹市,而是选择了去公墓。因为她觉得,死人是温柔的,他们不会说话,和他们相处,三毛觉得安心。她恐惧伤害,也不需要关怀;她怕结识敌人,亦不需要朋友。
那段羞辱已经成了一道永难愈合的伤,三毛任何时候回忆,都会疼痛难当。往后的日子,三毛在六张犁公墓、阳明山公墓、北投陈济棠先生墓园,以及市立殡仪馆附近一带的无名坟场游荡。捧着一本书,在墓地毫无顾忌地阅读,三毛觉得这是莫大的幸福。
墓地是她今生看过最冰冷,也最慈悲的地方。坟场寂静,只能听见风在私语。她仿佛可以看到,那些亡魂窥探关切的眼神。在这里,没有开始,没有结局;没有离散,也没有悲欢。她甚至想过,就在这里做一个守墓人,这一生再无须启程,再不用假装快乐。
其实墓地只是给了三毛一个暂时做梦的空间。这里又何曾真正肯将她收留。三毛知道,唯有死,才真正可以与墓地永不分离。这个偏激固执的女孩,到后来果真做过几次傻事。初次轻生,算是获救。但最后那次,她总算如愿以偿,和她所谓温柔的人,永远相处了。
三毛的逃离,让我想起幼年时一些散乱的片段。那时经常独自躲在乡村的石桥下,听流水声,和花草为伴。所不同的是,我不是为了逃学,也不是为了躲避纷乱的世事,只是喜欢那份不被人打扰的宁静。潺潺流水,可以将梦带去遥远的地方,偶尔打身边经过的云彩,亦是那么神秘而温柔。
记忆轻浅,只有在某个不经意的情境里,才会若有若无地想起。当年流水,就那样一去不回头,带走的,还有一段最美的光阴。这些年,看淡了风景,尝倦了人情,再也找不到回去的旧路。我所藏身的石桥,三毛所游荡的墓地,年年依旧在,只是谁又做了过客,谁又做了主人?
逃学的日子,虽然轻松自在,却也担惊受怕。起先旷课两三天,三毛还会去上一天的课。到后来,她一失踪就是三五天,一个多星期。她把父母给的零花钱,全都攒起来买书,墓地一片寂静,唯她独醒。
几个月过去后,学校给三毛的家里寄了一封信,她的逃课生涯就这样无声地落幕了。她不肯再去上学,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躲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才觉得安心。她的自闭让父母觉得于心不忍,只好到学校办理休学手续。至此,三毛休学在家。
这一休,就是七年。这七年的光阴,对三毛来说,痛苦而漫长。尽管她有了自由,但她给自己的心上了一把锁。这把锁不但没人可以开启,也因时间的积累,锈迹斑斑。窗外的云,天边的月,各有等待,各有去留。只有她,像一片被季节遗失了的叶子,迷惘中,找不到年代,记不住往来。
人生恍然成了一本无字的天书,茫然如她,不知该如何注解,如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