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
我的祖先世世代代在北京居住,是北京的风水养育了我的祖辈。因此,多年来我也一直为北京的风貌不断失落而心焦。
不过,我以前从没有仔仔细细地问过自己,究竟爱北京的哪些,以及为什么爱。只是觉得自己从感情上爱得很深很深,似乎这已经够了,不必多想。近来无事,将我素所仰慕的张中行先生集中有关回忆北京的文字通读一遍,再三品味,不禁感到这些文章对我从内心到视角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这是以前零碎读张先生关于旧北京往事的文章时所没有的。这种感觉就像于冷雨幽窗之下重温已逝风景,让几十年前的沉沉夜色一下流入心底。虽说江山没有自古不变的道理,万物只有在变中求生存,但每一想到、看到京城现状,心里总有些许的惆怅。这种惆怅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我对老北京风情人物市井宫苑充满无限眷恋以及随之而来的融于血液深入骨髓的挚爱;而另一方面,对我所熟悉的所生所养的家乡风景正在不断消逝而感到无奈以及由此而生的四顾茫茫无人共语的失落。所以,当我读罢张先生的著作便不禁自问,除了北京是我的家乡而自然生出的乡情外,我对北京的依恋到底有哪些?依着张先生文中的轨迹,梳理自己的脉络,过去的朦胧似乎变得清晰,大致说有这样几个方面:
首先,是对以北京大学为代表的中国老一代学者的敬仰以及对他们特立独行的个性的崇拜。张先生文中记述了数十位北大老学长的音容笑貌,生动异常,活泼有趣,可谓栩栩如生,读后常使人忍俊不禁又敬佩不已。然而这也让我想到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近几十年就很少出现这样极具个性极有个人魅力的学者教授?我所供职的大学的领导就曾认为,教授必须具有个性和个人魅力,然而纵目四望,却未见有何魅力者。北京的风水未变,土壤未变,为何那引领风骚的人们却未能重振前辈风采?当然,板子不能全打在今人身上,可前人的文采风流俱往矣,确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只有在张先生的宏文中,才能一睹前辈学者清迈高绝的身影,聆听振聋发聩的议论。
其次,由名山胜水引起的对历史的沉思。北京似乎处处是名胜,每一处名胜都可让人神思飞驰。张先生在文中对昔日所游览的地方做描绘时,看似运笔很轻,而其中的意很重。北京作为几代帝都,历史的飓风总先从这里刮起,最后席卷天下。然而,风平浪息之后,朝廷换了,帝王换了,王侯将相焕然一新,唯有山河不变。正如孟浩然诗:“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北京的每一处名胜,都可以使人触摸到沧桑,感受到风云,进入无限而又永恒的历史时空,这就是北京的魅力所在。
再次,由闾里街巷引发的市井风情。自古生活分两种,一是富民,一是平民。富民虽然阔绰,却相对封闭;平民虽俭朴,却最大众。北京的平民生活,最大的特点就是节奏舒缓步履悠闲知足常乐安土重迁。所以,在北京人的眼里,悠悠的蓝天,漫漫的大地,长长的岁月,昭示北京人就该这样不紧不忙细水长流地度过悠闲的日子。尤其那含意深远的四合院,聚拢着一家又一家一代又一代子子孙孙;那院中的花草树木,接着地气通着天气的房舍楼台,昭示着人和自然相处得那么和谐。张先生的笔下,市井像一个飘忽的梦,一片冲淡的云,带给人无限惆怅无比甜美的回忆。
最后,是北京平民的个性。北京最大的特点就是好凑个热闹爱发个议论关心国家大事也好管个闲事。这些年,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北京人越来越受到批评,南方人评价北京人只用一个字“懒”。天子脚下的北京人当“爷”当惯了,一时适应不了快速多变的生活节奏,将自己放到了有些尴尬的位置。但北京人有个最突出最传统的美德,人们却不曾注意,这就是古道热肠。用什么具体的事或人来形容古道热肠?我来引一段张先生的记述,他在《洪洞会馆》中记下了一位他的乡亲,世五大哥。这位世五大哥是个极平凡的人,靠卖早点为生,文化不高一生潦倒,然而豪爽、正直、爱谈。他过世后,张先生还没理由地来到那人去房空的院落看看。为什么呢?张先生于文中说:“同院人看见我,更亲热,我知道,这定是推想我必感到失落了什么,很悲痛。失落了什么呢?朋友?不够。老弟兄?还不够。应该说,到我已经走上某一条路的时候,还把我看作少不更事时时需要他照护的人。”这就是北京人遗存的古风。
当我写完这篇文字,抬头望了望窗外,眼下正是最美丽的北京的秋天。天空高朗而遥远,明净而灿烂,放射出纤尘不染的蔚蓝。它,辽阔如大地,雄沉似大海。这如同海洋、大地的天空显得如此庄严而浩瀚,每每令我心潮澎湃,腾起勇敢正视人生的使命感,引起对祖国和家乡无穷尽的崇拜。
我爱北京秋日的蓝天,我爱北京的过去和未来,生我养我的家乡,永远是我心中的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