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有的和没有的

上流法则 作者:埃默·托尔斯 著


春天

第五章 有的和没有的

那是三月下旬的一个晚上。

我的新公寓在第一大道和第二大道之间的11街,在一幢没有电梯的六层公寓楼上,是间工作室。窗外有个小院子,窗台间用滑轮扯起绳子晾晒东西。尽管现在不宜洗晒被单,可冰冻的地面上挂起的灰色被单足有五层楼高,有如无趣、乏味的鬼魂在飘荡。

院子对面,一个只穿内衣的老人手里拿着一口小平底锅在窗前走来走去,他从前肯定是个看门的或守夜的,因为他总在早上衣着齐整地煎肉,晚上则穿着圆领衫煎蛋。我给自己倒了杯杜松子酒,聚精会神玩一副旧扑克牌。

出于一时的兴致,我花一毛五买了一本合约桥牌的入门读本,很快就发现它物有所值。周六晚上我可以从早打到晚,在厨房小小的饭桌上摆开阵势,从一张椅子挪到另一张椅子,轮着扮演四个玩伴,北边是一个叫布里特的贵族,他总鲁莽地叫牌,与因经验不足而小心翼翼的我相映成趣。最令他高兴的莫过于让我不明智地抬高叫牌级别,被迫打一个低花加倍的成局定约。

作为反击,东边和西边的两位玩家开始显示自己的力量。我的左边是一位老拉比,他记得每一张牌;我的右边是一位退休的芝加哥黑帮分子,他什么牌也记不得,但猜得挺准,偶尔靠意志力就能赢得满贯。

——两张红桃?我数了数自己的点数,有些担忧,迟疑地开了口。

——两张方块,拉比带着一丝告诫的口吻说。

——六张红桃!我的伙伴一边还在整牌,一边就大吼道。

——过。

——过。

电话响了,我们全都惊讶地抬起头来。

——我来接,我说。

电话放在一堆托尔斯泰的小说上,摇摇欲坠。

我猜电话是一位年轻的会计打来的,他一直在使劲追我。我不够谨慎,让他记下了我的电话号码——格拉梅西街1-0923,这是我唯一拥有的私人电话。我拿起话筒,却是廷克·格雷。

——嘿,凯蒂。

——你好廷克。

我有两个月没有廷克或伊芙的消息了。

——你在干吗?他问。

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个懦弱的问题。

——玩了两盘,没到决胜局。你呢?

他没有回答,好一会儿他一声不吭。

——你今晚能来一下吗?

——廷克……

——凯蒂,我不知道你和伊芙之间怎么了,不过前几周她情况不好,医生说情况在好转前有可能恶化,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相信他们,但这段时间情况的确如此。今晚我得去下办公室,但我想她不能一个人待着。

外面下起了雨夹雪,那些晾在外面的床单上攒起一团团灰色,应该早点儿收回来的,现在太晚了。

——当然,我说。我能去。

——谢谢,凯蒂。

——你不必谢我。

——好的。

我看了看手表,在这个时候,百老汇的班车是分时段开的。

——我四十分钟后到。

——为什么不坐出租车?我把车费给门卫。

我把话筒放回机座。

——双倍,拉比叹了口气说。

过。

过。

过。

出事后的头几天,伊芙一直昏迷,廷克日夜陪护。公寓楼的几位姑娘轮流在等候室里看杂志,但廷克很少离她左右,他让门卫送来干净衣服,就在医生的休息室里洗澡。

第三天,伊芙的父亲从印第安纳赶来,他到她床边时,你能看出他一脸失落,他没有哭,也没有祈祷。这很自然,如果他这样做了,也许会好些,可他只是盯着自己女儿那张被毁的脸,把头摇了一千次。

第五天,她苏醒过来。到了第八天,她多少恢复了神志,或者说恢复了她意志坚定的那一面。她目不转睛、眼神冷静地听医生说话,不管他们用什么术语,如骨折、缝合和绷带,她一概接受,同时她要求他们也接受她更具描述性的词汇,如走路不稳、破相。等她差不多可以出院时,她父亲宣布要把她带回印第安纳的家里,她不肯。罗斯先生先是和她讲道理,接着又恳求她,说在家里她的体力会恢复得快得多。他指出,看她的腿的样子,她爬不了公寓楼的楼梯,再说妈妈希望她回家,可伊芙不为所动,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廷克试探着向罗斯先生提出建议,如果伊芙打算在纽约康复,可以住在他的公寓里,那里有电梯,有厨房,有门卫,而且有一间多出来的卧室。伊芙面无笑容地接受了廷克的建议。即使罗斯先生认为这个建议无法接受,他也没有说出来。他开始明白,在女儿的事情中,他已经没有发言权了。

在伊芙出院的前一天,罗斯先生两手空空回去见妻子,不过在吻别女儿后,他示意想跟我说几句话。我陪他走到电梯前,他把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说是给我的,用来付这一年伊芙租房的费用。信封很厚,有很多钱,我把信封还给他,说公寓楼会安排别人和我同住的,但罗斯先生坚持要给我,然后消失在电梯门后。我看着指示箭头向下到达大厅,然后打开信封,是五十张十元的钞票,这很可能是伊芙两年前退回给他的那些钞票,当时她确信他们两人谁都不会去花这些钱。

事情这么发展,我觉得是个信号,提醒我该是独立生活的时候了——尤其是马丁格尔夫人已经警告过我两次,如果我不把那些箱子搬出她的地下室,她就要把我扫地出门。于是我从罗斯先生给的钱中抽出一半,预付了一间四十六平方米的工作室六个月的租金,剩下的一半藏在我叔叔罗斯科那个小提箱的底层。

伊芙打算出院后直接搬到廷克那里,我的任务是把她的东西搬过去,我努力做好这一工作,把衬衫和毛衣像她那样叠得方方正正。按廷克说的,我把东西拿到他的主卧室打开,那里的抽屉和衣柜都是空的。廷克已经把他的东西搬到客厅另一边的保姆房中。

伊芙住进贝拉斯福德的第一周,我每晚都过去和他们吃晚饭。我们坐在厨房外小小的餐厅里,享用在大楼的地下室里做好并由穿制服的员工送上来的三道菜:首先是海鲜浓汤,接下来是嫩腰肉加芽甘蓝,最后是咖啡和巧克力奶油慕思。

晚饭吃完,伊芙已经筋疲力尽,我把她扶到房间里休息。

她坐在床尾,我给她脱衣服,脱右脚的鞋子和袜子,解开衣服的拉链,小心地拉过头顶,不要蹭到她脸上一条小小的缝线。她顺从地任我摆布,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过了三个晚上,我才意识到她在看梳妆台上方的大镜子。我真是太大意了,我向她道歉,说让廷克把镜子移走,可她不肯让我们碰它。

有一次,我给她掖好被子,吻了她一下,熄了灯,轻轻关上门回到客厅,廷克在那里焦急地等着。我们什么都不喝,甚至坐都不坐,在我回家前,我们花几分钟轻声聊,像父母在聊孩子的进步。她胃口好像不错……脸色好转了……那条腿好像不那么吃力了……这些自我安慰的话有如打在帐篷上的雨点。

伊芙出院后第七天,我给她掖好被子,吻了她,她拉住我。

——凯蒂,她说。你知道我永远都爱你。

我坐在她旁边的床上。

——我也一样。

——我知道,她说。

我拿起她的手,捏了一捏,她也捏了捏我的手。

——这阵子你就别来了,我想这样好些。

——好的。

——你明白的,是吧?

——当然,我说。

因为我的确明白,至少我明白得够多。

这不是谁有权利或在电影院里谁坐在谁身边的问题,游戏变了,或者说现在这已不再是游戏,而是如何过夜的问题,这往往说来容易做来难,而且是非常私密的事情。

出租车停在中央公园西路,这时,雨夹雪变成了冻雨。值夜的门卫皮特拿着伞等在车旁,他付了司机两块钱车费,用伞挡着我走过从车子到屋檐一米五的距离。电梯值班员是最年轻的汉密尔顿。他来自佐治亚州的蓝塔,把乡下的礼节带到了纽约,这要么会让他走得很远,要么会给他惹上很多麻烦。

——您一直出门在外吗,凯瑟琳小姐?我们上楼梯时他问我。

——只是去去杂货店而已,汉密尔顿。

他悦耳地轻笑一下,表示他清楚得很。

我真喜欢他的假想,都有些不忍心否认。

——请代我问伊芙琳小姐和廷卡(克)先生问好,在电梯要停站时,他说。

门开了,里面是私人门厅——一个优雅的希腊风格样板间:镶木地板,白色装饰线,墙上挂着一幅印象派静物画。廷克坐在一张无扶手单人椅上,胳膊撑着膝盖,低着头,看着像是回到了在急救室外等候的时刻。我走出电梯,他显然松了口气,似乎担心我不会来。

他握住我的双手,脸色缓和下来,就像他当初把伊芙在医院丢掉的那些十元钞票放到我手里时一样。

——凯蒂!谢谢你能来,见到你真好。

他稍微压低声音,这令我警觉。

——廷克,伊芙知道我来吗?

——是的,是的,当然知道,他悄声说。她很想见你。我只想解释一下,近来她不太好,特别是晚上,所以我尽量待在家里,如果她……有伴儿的话,会好过些的。

我脱下大衣,把它放在另一张单人椅上。它应该已经告诉了我廷克的心理状态,那是他并未要我问他的。

——我不知道多晚才能回来,你能待到十一点吗?

——可以。

——十二点呢?

——廷克,你要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

他又握住我的手,然后放开。

——进来吧。伊芙!凯蒂来了。

我们穿过门,走进客厅。

若说廷克的门厅的装饰是古典式的,那可是花了些心思——屋子里的家具是“泰坦尼克号”沉没前的风格,这在整套公寓中绝无仅有。正方形的客厅非常大,附带阳台的窗户可以俯瞰中央公园——看起来就像是从一九二九年巴塞罗那世博会直接空运过来的。房间里有三张白色睡椅,还有两把密斯·凡·德·罗式的黑色椅子紧紧围着玻璃面的鸡尾酒桌放置,桌上巧妙地摆着一叠小说、一个黄铜烟灰缸和一个装饰风格的迷你飞机模型。没有绸缎,没有天鹅绒,没有佩斯利花纹——没有质地粗糙或圆形边缘的东西,只有联结的矩形,强化了抽象的意味。

居住的机器,我想法国人是这么说的。伊芙懒洋洋地躺在这些艺术品中间,穿一袭白色新衣,斜倚在一张躺椅上,一只手拢在脑后,另一只手搁在身旁,那是一副“在这儿待上一辈子”的姿态。在她身后的城市灯光以及地毯上马提尼酒杯的映衬下,她活像是一幅遭遇车祸的广告。

只有走近了,你才看清她受到的伤害。左脸有两块汇合的伤疤,从太阳穴一直拉到脸颊。伤疤本来是对称的,现在被稍稍耷拉的嘴角破坏了,她像是中了风。以她坐着的姿势来看,她的左腿只是微微有些扭弯,但从裙子的褶边下可以窥见,在她做过移植手术的地方,皮肤有如拔了毛的鸡皮。

——嘿,伊芙。

——嘿,凯特。

我俯过身去吻她,她毫不犹豫地递上右脸颊。她的反射作用已经适应了新情况。我坐到对面的躺椅上。

——感觉怎么样?我问道。

——好些了。你怎么样?

——老样子。

——不错啊。要不要喝一杯?廷克,亲爱的,可以吗?

廷克没有坐下,他站在一张空躺椅后面,双手搭在椅背上。

——当然。他直挺挺地站着说道。凯蒂,你要喝什么?我们刚在喝马提尼,很高兴为你再弄一杯。

——我就喝摇杯里剩下的吧。

——真的?

——当然。

廷克拿着杯子绕过躺椅,把手伸向鸡尾酒酒桌上的飞机,机身从机翼里冒出来——一件设计聪慧的装饰品,已经摇摆着触及时尚的边缘了。廷克拔掉飞机的鼻子,给我倒满酒。在放好摇杯前,他犹豫了一下。

——伊芙,你还想要点儿吗?

——我够了,但你干吗不留下来和凯蒂喝一杯呢?

对这个提议,廷克似乎一脸痛苦。

——我不介意一个人喝,我说。

廷克把摇杯放回去。

——我不能太晚了。

——很好,伊芙说。

廷克吻了吻伊芙的脸颊,朝门口走去,她转头看窗外的城市,门关上,她没有回头。

我喝了一小口马提尼,酒被融化的冰稀释得很好,几乎没有杜松子酒的味道。这对我们的聊天没有多大帮助。

——你看起来不错,我终于开口道。

伊芙耐心地看着我。

——凯蒂,你知道我不喜欢废话,尤其是你说的。

——我只是说你比我上次见到你时好些了。

——那是因为地下室的那群小伙子。每天的早餐都有培根,中午有汤,鸡尾酒附小鱼吐司,咖啡带蛋糕。

——我嫉妒。

——当然,像是《圣经》中浪子回头那一类的故事,不过你很快就觉得自己成了一头肥牛。

她有些困难地坐直身子,伸出两根手指,拿起一粒白色小药片,药片在桌面上几乎看不到。

——没多久我就要找到我的耶稣了,她说,用温热的杜松子酒把药片送下去。

——还来一杯?她问。

——如果你也来的话。

她朝桌子俯过身去,把身子撑起来。

——我拿得到,我说。

她苦笑一下。

——医生鼓励我多锻炼。

她把摇杯从桌子上拽下来,艰难地朝酒吧走去,左脚拖在身后,像是孩子拖着箱子过大街。

她用冰钳将方冰块一块一块地夹到机身里,将杜松子酒汩汩地倒出来,倒得不太准,于是她转而小心地将苦艾酒一滴滴往外倒。酒吧上方有一面镜子,她一边搅着鸡尾酒,一边带着某种阴郁的满足端详自己那张脸。

人们说吸血鬼是照不出自己的影像的,也许这场车祸让伊芙具备了某种与之相反的特性:现在,对她自己来说,她是隐形的,只有在镜子里,她才会现形。

她盖上摇杯,懒洋洋地盖好盖子,一瘸一拐地回到沙发上,给自己的杯子加满酒,然后把摇杯朝我推过来。

——你和廷克过得怎么样,我加满自己的杯子后问道。

——我精神不够好,没法闲聊,凯蒂。

——这是闲聊吗?

——够闲的。

我朝屋子打了个手势。

——至少,他把你照顾得不错。

——你打坏了,你就得买下来,不是吗?

她喝下一大口酒,更加直截了当地看着我。

——我猜你不会只是回家?我非常好,不到十五分钟就会睡得死死的。

仿佛要为她的话做图解般,她晃了晃杯子。

——我没什么好做的,我可以待到扶你进屋上床。

她朝空中挥一挥手,像是说:想留想走,悉听尊便。她又喝下一大口,往沙发上躺去,我低头看着杯子。

——为什么不给我读点儿什么呢,她说。廷克会这样做的。

——你喜欢吗?

——刚开始时令我发疯,那像是因为他没有勇气跟我交谈,但后来我渐渐习惯了。

——好吧,你要我读什么?

——什么都可以。

鸡尾酒桌上堆着八本书,按开本大小依次排列,书皮色彩光亮、鲜艳,像是一叠包装得好好的圣诞礼物。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里没有折角,于是我从开头念起。

“是的,当然,如果明天天气好的话。”拉姆齐夫人说。

“不过你得和百灵鸟一起起床。”她加了一句。

对她儿子来说,这话是个非同寻常的喜讯,似乎这事已经说定了,到灯塔去远游是十拿九稳的了。他一直期待的奇迹,只要经过一个夜晚和一个白天的航行,就可以实现了。

——哦,停下,伊芙说。真可怕,什么书?

——弗吉尼亚·伍尔夫。

——噢,廷克带回来的全是这些女人写的小说,好像靠这些我就会好起来似的。他把这些书摆在我床边,像是要把我砌在里面。还有没有别的?

——海明威?

——感谢上帝,不过这次先跳过开头吧,行吗凯蒂?

——跳多远?

——只要不从头开始就行。

我把书随便翻到第一百〇四页:

第四个男人是个大个子,他一边张望,一边从银行大门出来,胸前端着一把汤姆逊冲锋枪。在他倒退出大门时,银行里响起长长的、尖厉的警报声,哈里看到枪口突突突突地跳动着,听到波普-波普-波普的声音。

——这才像样些,伊芙说。

她把枕头拿到脑后放好,躺下去,闭上眼睛。

我大声读了二十五页,其实读完第十页伊芙就睡着了。我想我可以停下来,不过我喜欢这本书。从第一百〇四页开始,海明威的风格更显活力。没有先前的章节,所有的事件都成了速写,所有的对话都成了暗示,小角色与中心主题居于同等地位,并以其不偏不倚的常识给它们断然痛击。主角们没有还击,他们似乎为能摆脱故事的专治而松了口气。我希望用这种方式读完海明威所有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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