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高致

中国古典诗词感发 作者:顾随 著


第四讲 太白古体诗散论

一诗人成功与天时、地利、人和有关。老杜生当“天宝之乱”,正足以成其诗;李白豪华,亦其天时、地利、人和。

一个诗人不许承认自己之不为人了解、作品之不为人所欣赏是应当的,这样便可减少伤感牢骚。又须知诗人生活原与常人不同,这样便可增长意气。俗言“有状元徒弟,没状元先生”,佛罗贝尔(Flaubert)与弟子居伊·德·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若二人者师生皆状元。F氏对莫泊桑说:“既做文人便无权利与常人同样生活。”能懂此,虽非心平气和,而伤感牢骚可减少,且意气更增长。

太白是天才。太白天才不为世人所认识——“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杜甫《赠李白》),此非标榜、恭维,真是从心坎中流出。(杜甫赠李白诗甚多而且好。)平凡的社会最足以迫害伟大的天才,如孔子、基督。

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太白除老杜外,明皇亦其知己。明皇有才,青年时曾平“韦后之乱”,且能诗。如其《经鲁过孔子斋而祭》有云:

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

地犹鄹氏邑,宅即鲁王宫。

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穷。

今看两楹联,当与梦时同。

“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真寂寞。寂寞是文学、哲学的出发点,必能利用寂寞,其学问始能结实。诗中又云“今看两楹联,当与梦时同”(孔子临殁,梦于两楹之间),亦好。此二句音节、气象好。明皇是天才天子,太白受知于帝,其诗何能不豪华?《离骚》之有如彼作风,亦其天时、地利、人和。楚地天气温和,草木茂盛,故屈原富于幻想。佛在幻想上亦一大诗人,如其《观普贤行经》,此经是叫人信行,非叫人知解。孟子《离娄上》有言:“徒法不足以自行。”学作诗亦是只听讲不成,须信行。只有在印度才能出释迦。云蒸霞蔚方能凤翥鸾翔。印度地方即云蒸霞蔚,释迦思想即凤翥鸾翔。屈原生于云梦泽,行吟,故好。(现在我们不但天时不成,地利就不成。)

太白诗飞扬中有沉着,飞而能镇纸,如《蜀道难》;老杜诗于沉着中能飞扬,如“天地为之久低昂”(《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一 高致

世之论李、杜者每曰太白复古,工部开今:太白之古乃越六朝而上之,虽古实亦新。太白《古风》似古并不古,没什么了不得。才气有余,思想不足。中国诗向来不重思想,故多抒情诗。且吾国人对人生入得甚浅,而思想必基于人生,不论出世、入世,其出发点总是人生。入世者如《论语》,“为学”与“为政”相骈,为己为人,欲改变人生;出世者则若庄、列,亦因见人生痛苦,欲脱离之。孔子不言“道”,而庄子必言“道”。吾国诗人亦未尝不自人生出发,只入得不深,感得不切,说得不明。太白诗思想既不深,感情亦不甚亲切。如其“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春日醉起言志》)一首,即思想不深,情感不切,可为其坏的方面代表。汉、魏诗如古诗十九首、曹氏父子诗,思想虽浅而情感尚切。

太白诗号称有“高致”。王静安说: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人间词话》)

身临其境者难有高致,以其有得失之念在,如弈棋然。太白唯其入人生不深,故有高致。然静安“出乎其外”一语,吾以为又可有二解释:一者,为与此事全不相干,如皮衣拥炉而赏雪,此高不足道;二者,若能著薄衣行雪中而尚能“出乎其外”,方为真正高致。情感虽切而得失之念不盛,故无怨天尤人之语。人要能在困苦中并不摆脱而更能出乎其外,古今诗人仅渊明一人做到。(老杜便为困苦牵扯了。)陶始为“入乎其中”,复能“出乎其外”:

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

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

(《饮酒二十首》其十六)

宋梁楷《李白行吟图》

交者,四面受风也。此写穷而不怨尤,寒酸表现为气象态度,怨尤乃心地也。一样写寒苦,陶与孟东野绝不同。孟东野《答友人赠炭》:

驱却坐上千重寒,烧出炉中一片春。

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

“暖得曲身成直身”,亲切而无高致。陶入于其中,故亲切;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太白则全然不入而为摆脱,故虽复古而终不能至古,仅字面上复古而已。其《古风》59首中好的皆为能代表太白自己作风的,而非能合乎汉魏作风的。如其《古风》第一首言:

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

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我志在删述”,“删”指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述”亦指孔子“述而不作”;又曰“绝笔于获麟”,不明其意所在,乃说大话而已。孔子有中心思想,太白无有,凭什么亦“绝笔于获麟”?杜诗: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此亦说大话。但自此亦可看出李、杜二人之不同:李但言文学,杜志在为政。太白的高致是跳出、摆脱,不能入而复出;若能入污泥而不染方为真高尚,太白做不到。

明陈洪绶《屈原像》

太白诗表现高致,有时用幻想。高——幻想;下——人生。而吾国人幻想不高,“下”又不能抓住人生核心。诗人缺乏此种抓住人生核心的态度,勉强说杜工部尚有此精神,他人皆有福能享、有罪不敢受,不能看见整个人生。人生是一,此一亦二,二生于一。欲了解一,须兼容二;摆脱一,则不成二,亦不成一矣。

对人生应深入咀嚼始能深,“高”则须有幻想,中国幻想不发达。常说“花红柳绿”,花,还它个红;柳,还它个绿,是平实,而缺乏幻想。无论何民族,语言中多有Ля之音,而中国没有。Ля音颤动,中国汉语无此音,语音平实。平实如此可爱,亦如此可怜。中国幻想不发达,千古以来仅屈原一人可为代表,连宋玉都不成。汉人简直老实近于愚,何能学《骚》?后之诗人亦做不到,但流连诗酒风花,不高不下何足贵?而此种诗车载斗量。屈子之后,诗人有近似《离骚》而富于幻想者,不得不推太白。

盛唐李白有幻想而与屈原不同,有高致而与渊明不同。屈之幻想本乎自己亲切情感,人谓之爱国诗人;屈之爱国,非只口头提倡,乃真切需要,如饥之于食。此幻想本乎此真切不得已之情感(思想),有根;太白幻想并无根,只有美,唯美。屈原诗无论其如何唯美,仍为人生的艺术;太白则但为唯美,为艺术而艺术,为作诗而作诗。为人生的艺术有根,根在人生。太白有幻想与屈不同,太白有高致与陶不同,故其诗亦不能复古到汉魏。

欲了解太白诗高致,须参其“郑客”一首(即《古风》第三十一):

郑客西入关,行行未能已。

白马华山君,相逢平原里。

璧遗镐池君,明年祖龙死。

秦人相谓曰:吾属可去矣!

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

读书须真正尝味。末四句是高致而跳出人生。

二 诗之叙事

太白有《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

子房未虎啸,破产不为家。

沧海得壮士,椎秦博浪沙。

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

潜匿游下邳,岂曰非智勇。

我来圯桥上,怀古钦英风。

唯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

叹息此人去,萧条徐泗空。

此与前一首“郑客”相近,皆叙事而未能诗化。

吾国叙事诗甚少,不知是否吾国人不喜之或不能之,或中国文字叙事不便?此诸原因盖有连带关系,盖叙事非有弹性不可。如太史公《项羽本纪》,可称立体描写。《廿五史》以文论,太史第一,写人、写事皆生动,一字做多字用。叙事用散文尚易,诗则体太整齐。

唐人诗抒情、写景最高,上可超过汉魏六朝,下可超越宋元明清。唐代虽小诗人,只要是真诗人,皆能写,抒情、写景甚好。《长恨歌》叙事,失败了,废话多,而不能在咽喉上下刀。如写贵妃之死,但曰: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真没劲!

说话为使人懂,且令人生同感。太白《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之“天地皆振动”,读之不令人感动。若老杜之“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字字如生铁铸成,而用字无生字,句法亦然,小学生皆可懂,而意味无穷,似天地真动。李则似无干。李白才高,惜其思想不深。哲人不能无思想,而诗人无思想尚无关,第一须情感真切,太白则情感不真切。老杜不论说什么,都是真能进去,李之“天地皆振动”并未觉天地真动,不过为凑韵而已。必自己真能感动,言之方可动人。写张子房必写其别人说不出来的张子房之精神始可。李白“岂曰非智勇”,若此等句谁不能说?

《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前数句叙事亦失败,不能诗化。即再低一步,叙事须令人明白。而若李之“郑客”一首,叙事真不能令人明白。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孟子·离娄下》)

资,倚靠、倚赖。学诗、学道之方法与态度相近,取之左右、不逢其原,则诸多窒碍,自不能头头是道。

诗可用典,而须能用典入化,不注亦能明白始得。如陈后山之“一身当三千”(《妾薄命》),用白乐天《长恨歌》“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二句,不读白诗则不懂陈诗,用典如此,真不通矣。而太白真有好的地方,如《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

唯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

此二句,真好,讲不出来。吾人亦可以有此意,而绝写不出这样的诗。太白盖以张子房自居,而无神仙黄石公教授兵法。“唯见碧流水”句在现在,“曾无黄石公”一句则扬到千载之前,大合大开。开合在诗里最重要,诗最忌平铺直叙。(不仅诗,文亦忌平铺直叙。鲁迅先生白话文上下左右、龙跳虎卧、声东击西、指南打北,他人文则如虫之蠕动。叙事文除《史记》外推《水浒传》,他小说叙事亦如虫之蠕动。)再者,曰“碧”、曰“黄”,水固“碧”矣,黄石公何曾“黄”?且根本无黄石公,而太白说出来、写出来便好。若曰“唯有一水在,不见古仙人”,此等诗一日要100首也得,太普通。而太白曰“碧”、曰“流”,便令人如见。

《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之末两句:

叹息此人去,萧条徐泗空。

亦高。意思虽平常,而太白表现得真好。死并不吓人,奈何以死感之?“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一句即如此。感人必有过于“死”者。末两句字字有生命、有弹性,比老杜“天地为之久低昂”还飘洒。

三 诗之散文化

太白《远别离》乃仿古乐府《古别离》之作。《远别离》所写乃娥皇、女英: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或云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太白七言古,用古乐府题目,实则徒有其名而无其实。故其诗虽分七古、乐府两种,实则皆七言古风。后之诗人虽亦用长短句写古风,而皆不及太白,即技术不熟。李之长短句长乎其所不得不长,短乎其所不得不短,比七言、五言还难,若可增减则不佳矣;而其转韵,亦行乎所不得不行,止乎所不得不止。

太白诗一念便好,深远。远——无限;深——无底。《远别离》不但事实上为“远别离”,在精神上亦写出“远别离”来。纯文学上描写应如此,但有实用性、无艺术性不成其为文学。一切艺术皆从实用来,如古瓷碗,其美在于其本身,后则加美于其身上,实用性渐少,艺术性渐多。

诗是一种美文,最低要交代清楚。太白此首开端交代得清楚: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

然文学需能使人了解后尚能欣赏之,即在清楚之外更须有美。太白在写事实清楚之外,更以上下左右情景为之陪衬:

海水直下万里深……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雷凭凭兮欲吼怒。

此乃文学上的加重描写。

天地间一切现象没有不美的,唯在人善写与不善写耳。如活虎不可欣赏,而画为画便可欣赏。静安先生分境界为优美、壮美,壮美甚复杂,丑亦在其内。中国人有欣赏石头者,此种兴趣,恐西洋人不了解。(如西洋人剪庭树,不能欣赏大自然。)人谓石之美有“三要”:皱、瘦、透。然合此三点岂非丑、怪?凡人庭院中或书桌上所供之石,必为丑、怪,不丑、不怪,不成其美。诗人根本即“怪”(在世眼上看,不可通)。

太白此诗亦并不太好,将散文情调诗化。“说取行不得底,行取说不得底。”(洞山禅师语)“取”,乃助词,无意义。说不得底,乃最微妙、高妙境界,虽不能说而能行。会心,有得于心。由所见景物生出一个东西,说不得而是有。如父母之爱说不出而行得了。莫泊桑的老师佛罗贝尔曾告诉他说,若想做一文学家就不允许你过和常人一样的生活。

太白之咏娥皇、女英,暗指明皇、贵妃。“马嵬之变”,作成长恨,不得不责明皇国政之付托非人。《远别离》之意在“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二句,凡做领袖者首重知人,然后能得人,能用人。明皇以内政付国忠,军事付安禄山,即不知人。“尧舜当之亦禅禹”句中“之”字,当为下二句代名词,通常用代名词必有前词,此则置前词于后,“尧舜”二字,“尧”为宾,“舜”为主。

“帝子泣兮绿云间”,“绿云”,犹言碧云也。如江淹之“日落碧云合,佳人殊未来”(《休上人怨别》)。又,称女人发亦曰“绿云”,犹言“青丝”,黑也。或以为“绿云”指竹林。

四 诗之美

“诗言志”(《尚书·尧典》)。言志者,表情达意也。详细分起来,“志”与“意”不同;合言之,则“志”与“意”亦可同。诗无无意者,然不可有意用意。宋人诗好用意、重新——新者,前人所未发者也。吾人作诗必求跳出古人范围,然若必认为有意跳出古人范围方为好诗,则用力易“左”。诗以美为先,意乃次要。屈子“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骚》),意固然有,而说得美。说得美虽无意亦为好诗,如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然有时读一首写悲哀的诗,读后并不令读者悲哀,岂非失败?盖凡有所作,必希望有读者看,真有话要写,写完总愿意人读,且愿意引起人同感,如此才有价值。然如李白之《乌夜啼》,读后并不使人悲哀,岂其技术不高,抑情感不真?此皆非主因,主因乃其写得太美。

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

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

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

诗原为美文,然若字句太美,则往往字句之美遮蔽了内中诗人之志,故古语曰:“美言不信,信言不美。”(《老子》)此话有一部分可靠。然如依此说,则写好诗的有几个是全可信的?一个大诗人说的话并不见得全可靠,只看它好不好而已。如俄国小说家契柯夫(chekhov),旧俄时代以短篇小说著名,人称之为“俄国莫泊桑”,实则契柯夫比莫泊桑还伟大,其所写小说皆是诗,对社会各样人事了解皆非常清楚。莫泊桑则抱了一颗诗心,暴露人世黑暗残酷,令人读了觉得莫泊桑其人亦冷酷。而契柯夫是抱了一颗温柔敦厚的心,虽骂人亦是诗。

有时诗写悲哀,读后忘掉其悲哀,仅欣赏其美。太白《乌夜啼》即如此。首句“黄云城边乌欲栖”所写景物凄凉,而字句间名词、动词真调和;次句“归飞哑哑枝上啼”,如见其飞,如闻其啼。此二句谓为比亦可,谓之兴亦可。“比”者,谓乌尚栖,何人不归?“兴”者,则谓此时闻乌啼而已。“碧纱如烟隔窗语”句真好。诗固然要与理智发生关系,而说好是与幻想发生关系,“碧纱如烟隔窗语”句即由幻想得来。“黄云”、“归飞”、“碧纱”此三句是诗,另“机中”、“停梭”、“独宿”三句乃写实。因欣赏“黄云”等三句之美,遂忘其独宿空房之悲。“泪如雨”何尝不悲?唯令人忘之耳。

诗之美与音节、字句皆有关。诗之色彩要鲜明,音调要响亮。太白《乌夜啼》之“黄云”二字,若易为“暮云”,意思相同而不好,即因不鲜明、不响亮。清赵执信(秋谷)有《声调谱》、《秋谷谈龙录》,指示古风之平仄,比较而归纳之。然此书实不可据。近体诗有平仄,古诗无平仄,而亦有音节之美。如太白“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二句,平平仄仄平仄平,平平平平平上平,非律诗之格律,却有音节之美。格律乃有法之法,追求诗之美乃无法之法。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