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庸常生活里,我们总会期盼一些相遇
咖啡、面包、文字,永不落潮流
“那天凌晨我去深夜书房,一抬头发现坐在我对面的女生在用白色锤子手机T1发信息,而我也是锤子手机使用者,不过,我的是黑色的。用锤子手机的人很少,相遇更是不易,尤其在这样的深夜。”
凌晨收工前,我在微信群里发现了两个小时前客人发的这条信息。
我回忆了一下今天凌晨还在书房里的客人,一男一女,坐得很近,用的还是锤子手机,这些都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要素,无法帮我组建起对客人们的脸谱印象。而且,当晚,大多数来者都不是老客吧,要不然我多少会有印象。
大约是夜里发信息的缘故,没人回应他。我也没回,不知道怎么回。把深夜书房当作媒介来寻人说事的事情前几年还觉得挺新鲜,但到后来竟也觉得有点儿无聊——不就是看到心仪的人不敢表白、不确定是不是前女友请求牵线搭桥之类,说是狗血也显然太主观了,毕竟我不是当事人,那就不加评论。
所以我建了一个读书群,里面大多数都是来过书房的客人,他们乐意充当侦探、红娘、参谋家、分析师,这也让书房保有自古以来的魅力——不可预见,突如其来,才是我们要活下去的理由。
我沉沉地睡去,直到下午起床才发现群里已经炸开了。群众越是好奇,当事人越是来劲。
“最早我是因为看到一个锤友的微博,才知道这个城市里的深夜书房,没想到第一次来就能遇到一位锤友。”我很想截屏然后抄送罗永浩,这种植入实在是走心,我自己都被感动了,无缝对接啊可不是。
“后来,每周三我都会一个人去书房通宵一次。一成不变的黑色双肩包,黑色Kindle(电子书阅读器),黑色蓝牙耳机,黑色锤子手机,中杯美式咖啡。”一说黑色Kindle,我似乎有印象了,有一个深夜,一个男生来付款买咖啡,把Kindle随手一放,面上正好是我也在看的经典心理学《亲密关系》。
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他。
“你让书房服务生帮你留意一下,支付宝付款时如果是锤子手机直接拿下!”群众出主意,果然人多力量大。
我急于把这个想法抄送给罗永浩,还因为当事人跟了一句:“当时或许是不敢、不好意思,等她走了之后我才后悔没有加微信。用锤子手机的人,更容易理解彼此的内心。”
啊,多么痛的领悟。我差点儿以为他是锤子手机的托儿。
后面群众你一言我一句,中心思想只有一条:“如果这位女生在群里,赶紧出来,如果不在,我们帮你继续等待。”
那天之后,强大的心理暗示总让我觉得书房里长了无数双眼睛,他们看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读书、听歌、打字、喝咖啡、吃蛋糕,说不定眼角余光都在帮助当事人找白色锤子手机。他们就是不动声色的人设,等到主人公一出现,就会通过既定暗号相互示意,同一时间起身,活捉。
那几天,我常常会走神,浮现出来的都是类似的画面。然后一个激灵,醒了,再抬头看看周围,什么都没发生。而如当事人在群里所说,他每周三都会来,全套黑色,还有雷打不动的美式咖啡不加糖和奶。有几次他会当面问我关于白色锤子手机用户的“下落”,很遗憾,我给不出任何线索。
她可能是罗永浩公司派来杭州出差的职员;她可能是那天白天咖啡喝太多,晚上睡不着才来刷夜,只此一回;她可能是要去接晚班机的男友,所以先在这里消磨时间;她可能只是来体验一下在深夜书房看书这个事情……总之,她来这里是随机、不带目的,甚至是非持续性的。除了祈祷缘分,人为可做的少之又少。
直到有一天夜里,一个白色锤子手机递到了我面前,屏幕上是一个二维码,收银机后面展露出来一张萝莉脸。
雄壮的背景音乐已经在我臆想中演奏起来,我像是捉到了活人,需要立即表功。
我紧张到忘记礼节性的问候,诸如:“怎么这个点儿来呀?”“睡不着吗?”心里有鬼生怕太过刻意。我能做的就是耐心为她做杯美式咖啡,目送白色双肩包的背影,锁定她入座的方位,可惜最后落座之地并不在吧台目所能及之处。
我从抽屉取出手机塞进口袋,走出吧台开始巡场,把散落在书桌上的书统一收进竹编收纳筐。走过萝莉脸,我伸手掏手机,又放了回去,又挪了几步,收走前一位客人留下的空杯子。萝莉并没有朝我看,她捧着一个白色Kindle,很认真地阅读。
回到原位后我打开手机屏幕想看看群里是否有反应,说不定早有探子密报前线战事,说不定上传的现场照片里还有故意在她旁边蹭来蹭去的我。然而八卦就是这么一件有时效性的事情,只要当事人没有再提及,群众早就忘记了这桩事。这是这个时代最大的特征,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我百无聊赖,把竹筐里的书分门别类重新上架。等再回到座位区时,萝莉脸已经不在。距离她进来买咖啡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天还没亮。
我没有及时在群里汇报,先观其变据说是成年人的做派。而我的小私心则是等到下周三,不知道两人会不会相遇。
第二天,也就是周日,萝莉脸来了。照旧,点了一杯美式咖啡,换到了吧台旁边的高脚椅,再开始阅读Kindle。随后的周一、周二晚上她都会来,座位非常随机,秉承了“一切看心情”的宗旨。每次落座的时间不会太长,两个小时左右,按照我的阅读速度,差不多可以读完四分之一个长篇。
接着,就是我万分期待的周三。午夜十二点后,群里的当事人,也就是那位黑法师如约而至。那天下雨,行头还多了一把黑色雨伞,到店后收起插进门口的伞桶。他走向吧台,用黑色锤子手机里的支付宝二维码扫码付款。他没有走远,就在蛋糕柜前的长条桌前坐下,正对落地玻璃窗,不需抬头就可以洞悉窗外动静。
我为男生今天的座位叫好,因为女生一旦经过,他便能第一眼看到。
窗外淅淅沥沥,感觉上为酷暑稍微降了点儿温;然而这只是假象,夏夜的雨一点儿都不带劲,因为第二天依旧是个完好无损的晴热天。我有点儿担心萝莉脸会因为下雨而不来。
我为直觉的出现感到不安,谁让我每次都那么灵呢。果不其然,直到夜里两点,萝莉脸还没有出现。
我走出吧台,为男生倒了杯水,好像欠了他什么似的,尽管他毫不知情。他朝我笑笑,并没有打算要跟我聊聊锤子手机使用者的故事。
我悻悻地回到原地,打开手机,却意外发现群里面有声音。凌晨十二点半的时候,一个叫“梨花带雨”的姑娘说:“刚才我去了深夜书房,貌似看到了用白色锤子手机的姑娘。”群众跟着七嘴八舌:“有没有拍照片啊?”“有没有帮忙去要来微信号啊?”“长得好看吗?”梨花带雨没有立刻回答,直到男生回了句:“我就在深夜书房啊,环顾四周,连个女生都没有。”发送时间就在刚才。
梨花带雨跟着回复:“应该是和你擦肩而过吧。”
我也有点儿纳闷,但还是主动把责任推在了自己身上:可能没有仔细看,或者,我没注意到人家今天没穿白衣服?
群里继续骚动,群众鼓励男主角要持之以恒,因为,那个人终究会来,只是时间问题。好像有句话这么说的:如果最后是你,多晚我都会等。真动听,我也经常这样劝导朋友,或是被朋友劝导,有些话说多了,就以为真的是这么回事。
之后的两周里,白色锤子手机女还来过,但唯独不是周三;黑色锤子手机男依旧在每个周三晚上来店里,始终没有和白色锤子女见过面。群友们猜测那位“梨花带雨”就是女主角,或者,所有的景象都只是臆想,而男主角就像是“百物语”里的作家百介,把对前世今生的想象都演绎了出来。对了,京极彦夏的《巷说百物语》在我们书店卖得特别好,虽然厚比砖石,但每晚读一个妖怪的故事还是很有气氛的,尤其在这安静的夜。一班人聚在一起,每人轮流讲一个鬼故事,每讲完一个鬼故事就吹熄一根蜡烛,等到第一百根蜡烛吹熄,就会有怪事发生。
怪事发生了,几周后的晚上,一只白色锤子手机又一次以二维码的界面伸向了我。我认得出,就是那张萝莉脸。脑子里飞快地作着思想斗争,隐隐觉得今天就该将女主角当场拿下。
只不过,还没等我做决定,萝莉脸先声夺人:“借一步说话!”那凛冽的语气,瘨人的眼神,不由我多做考虑,只得走出吧台,缩在墙角。
“我就是那个用白色锤子手机的,但不是男主角遇到的那位。”萝莉脸坏笑,却又不像在说假话。这个表情现在想来是有多难做到,保持严肃的同时居然能绽出一丝笑。
“我就是很想看看事态是如何发展的,是不是真有那么巧的再次相遇,就以一身白装扮来到了书店,呃,还特地买了一台白色锤子手机。”萝莉脸打开手机又关上,继续说,“我还想着会不会一到店里就被‘特务’们抓住。但遗憾的是,我在用锤子手机付款的时候连你都没有觉察到。”
而我根本没有辩解的机会,萝莉脸说:“我不在周三来,是为了不露出破绽。不过,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发现根本没有这样的一位白色锤子手机使用者,估计姑娘也是那天偶然前来吧,夜里来书店并不属于她的日常活动。”
“这样的客人有很多,他们在店里留下一两个闪光点,恰巧就被记住了。”我说,就着她的意思。
“我是个作家,到这里搜集素材,这次,我想写写这个男人,孤独小说家。所以,我也有意识地在群里发点儿消息,增加他来这里的期望值,总要有盼头,这样他每次来之前都会想着‘今天就会遇到锤子手机女哦’。”萝莉脸为自己的精心策划感到满意。
我突然想到刚工作的时候,只要看到那辆白色别克君越车已经停在了停车场上,就会既安心又窃喜,哼着小曲儿等电梯上楼。那是前辈的座驾,因为家住城西,为避免早高峰,总是到得特别早。但是,看不到车的时候,比如遇上限行,或者出门办事,我就失落,哪怕知道不会出什么事。当然,本来也没什么事。
心理暗示的力量太强大了,强大到根本不需要任何逻辑就能为心找到安身之处。我不确定男主角是否有如萝莉脸所说心存期盼,但反过来,不也是整件事为萝莉脸每天提供着未知的希望呢——想到男主角可能有不一样的举动,就觉得好高兴呢,故事又有新的走向了。同时,群里面的人们正在等待新的故事呢。
每个人都可以是另一个书写者的主角,为彼此营造相遇的企盼,那是庸常生活里的一点儿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