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的错字
文章排出了错字,在所难免。过去叫做“手民误植”。有些经常和别的字组成一个词的字,最易排错,如“不乏”常被排成“不缺”,这大概是因为“缺乏”在字架上是放一起的,捡字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把邻居夹出来了。有的是形近而讹。比如何其芳同志的一篇文章里的“无论如何”被排成了“天论如何”。一位学者曾抓住这句话做文章,把何其芳嘲笑了一顿。其实这位学者只要稍想一想,就知道这里有错字。何其芳何至于写出“天论如何”这样的句子呢?难怪何其芳要反唇相讥了。人刻薄了不好。双方论辩,不就对方的论点加以批驳,却在人家的字句上挑刺儿,显得不大方。——何况挑得也不是地方。这真是仰面唾天,唾沫却落在自己的脸上了。不知道排何其芳文章的工人同志看到他们争论的文章没有。如果看到,一定会觉得好笑的。
有错字不要紧。但是,周作人曾说过:不怕错得没有意思,那是读者一看就知道,这里肯定有错字的;最怕是错得有意思。这种有意思的错字往往不是“手民”误植出来的,而是编辑改出来的。邓友梅的《那五》几次提到“沙锅居”,发表出来,却改成了“沙锅店”。友梅看了,只有苦笑。处理友梅的稿子的编辑肯定没有在北京住过,也没有吃过沙锅居的白肉。不过这位编辑应该也想一想,卖沙锅的店里怎么能进去吃饭呢?我自己也时常遇到有意思的错字。我曾写过一篇谈沈从文先生的小说的文章,提到沈先生的语言很朴素,但是“这种朴素来自于雕琢”,编辑改成了“来自于不雕琢”。大概他认为“雕琢”是不好的。这样一改,这句话等于不说!我的一篇小说里有一句:“一个人走进他的工作,是叫人感动的。”编辑在“工作”下面加了一个“间”。大概他认为原句不通,人怎么能“走进他的工作”呢?我最近写了一篇谈读杂书的小文章,提到“我从法布尔的书里知道知了原来是个聋子,……实在非常高兴”。发表出来,却变成了“我从法布尔的书里知道他原来是个聋子……”,这就成了法布尔是个聋子了。法布尔并不聋。而且如果他是个聋子,我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呢?阅稿的编辑可能不知道知了即是蝉,觉得“知道知了”读起来很拗口,就提笔改了。这个“他”字加得实在有点鲁莽。
我年轻时发表了文章,发现了错字,真是有如芒刺在背。后来见多了,就看得开些了。不过我奉劝编辑同志在改别人的文章时要慎重一些。我也当过编辑,有一次把一位名家的稿子改得多了点,他来信说我简直像把他的衣服剥光了让他在大街上走。我后来想想,是我不对。我一点不想抹煞编辑的苦劳,有的编辑改文章是改得很好的,包括对我的文章,有时真是“一字师”。我写这篇文章的用意是在息事宁人。编辑细致一些,作者宽容一些,不要因为错字而闹得彼此不痛快。
一九八六年八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