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 成为铁木真

成吉思汗:比武力更强大的是凝聚力 作者:[美] 杰克·威泽弗德 著,赵清治 译


第一部分 成为铁木真

当佛陀涅槃三千二百五十余年之后,世上出生了十二个暴君,苦害众生。为了制服他们,佛陀授记而诞生了成吉思汗。

——罗卜桑丹津《黄金史》,约1651年

第一章 吃人的牙齿

1162年秋天,成吉思汗出生于斡难河源头一个小小的游牧营地。秋天是繁忙的季节,牧民们忙着泡制乳品,宰杀牲畜,贮藏肉类预备过冬。人们采集雪松果、野葱头、森林里的蘑菇以及做药用的种子,也采集干花以备在冬季煲汤泡茶。在秋天,牧民们可以尽情畅饮源源不断的发酵马奶,享用最后一茬野草莓、山莓和羊酸奶做成的美味饮品。总之,秋天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

关于成吉思汗的出生,已确定的事实不多,那些已知的部分也并不吉利。他出生前不久,他的母亲诃额仑被蒙古武士也速该从她的丈夫手中抢走,而也速该此时已经有了妻子和儿子。尽管也速该费了很大力气才抢到了他的新娘,但他很快就再次上路袭击塔塔儿部。该部与宋朝关系密切,是草原上富裕的游牧部落。诃额仑在新婚丈夫外出时生了一个儿子。据记载,成吉思汗出生时右手抓着一个小凝血块。后来,人们对这个凝血块作出了各种各样的解释,蒙古人把它看作吉兆,预示这个男孩命中注定要征服世界,但他的敌人则把它看作他野蛮本性的标志。

我们对成吉思汗童年的了解都是基于几种蒙古史料,而这些史料都是从同一本书《蒙古秘史》演绎而来。《蒙古秘史》是在成吉思汗死后立即撰写的,里面有一个家谱、有关他家族起源的神话,以及他一生中重大事件的重要见证人和参与者的集体回忆,而这些记录往往是当时当事人的原话。[18]《蒙古秘史》的叙事风格是平铺直叙的,很少修饰,但后来的作品对故事进行了加工润色。

任何值得讲述的故事都是值得加工改善的,因此关于成吉思汗出生的简单事实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被修饰渲染。在某些版本中,凝血块变成了圣石、玉印或珍宝。按照佛教《珠史》的说法,成吉思汗出生时伴有“吉兆”,“手握红色夜明珠,当日彩虹现于天空”。[19]

也速该与塔塔儿人作战结束归来后,给他新生的儿子取名叫铁木真,因为他杀死的一个塔塔儿武士就叫这个名字。[1]这个名字的意思是铁人。也速该作为一个武士,以热爱冒险著称,他也希望自己的儿子具有同样的品性。虽然他是部落可汗的后裔,但他自己并没有称汗。他拥有一些牲畜,但《蒙古秘史》一般把他描写为一个猎人和战士,而不是牧人。

关于铁木真与他父亲的亲子关系,史书上的记载很少,这很令人困惑。在一个游牧武士社会中,孩子出生时父亲常常外出不在家,但也速该的缺席可能并不完全是意外。这个问题似乎涉及对亲子关系的疑问:铁木真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按照18世纪的一个蒙古史料的说法,当诃额仑被绑架时已怀有身孕,因此铁木真的亲生父亲实际上是诃额仑的第一任丈夫——篾儿乞部的赤列都。[20]后来的书,特别是那些佛教徒所写的书,则根本不提他父亲的名字,或者干脆把他的出生说成是超自然的现象,说他是佛教神灵转世,但在他的家族中很少有人把他提到如此的高度。

蒙古社会看重社会性的父子关系,而不是生物性的父子关系。如果一个男人接受一个孩子是自己所生,那么他的部落也会同样接受这个孩子。在也速该的祖先中,有很多次亲子关系的生物链条显然断了,但孩子仍然得以成为家族正式成员,但是也速该却选择拒绝接受铁木真,或者说对他一直漠不关心。

蒙古孩子出生时,父亲通常会送给他第一份礼物,一般是用他自己羊群的羊毛做成的人偶,但铁木真出生时他的父亲正在远方作战,不可能送他礼物。不过另一个神秘男人碰巧在场,这个看似无足轻重的猎人叫札儿赤兀歹。虽然他肯定不是铁木真的父亲,但他在这个男孩的童年时代扮演了父亲的角色。

札儿赤兀歹来自兀良合部的一个小部落,生活在圣山不儿罕山附近的森林里。兀良合部猎杀狼、狐狸、紫貂、野山羊、鹿和羚羊,和游牧人不同,他们不搭建圆形的用毛毡做成的蒙古包,而是住在用木头和树皮做成的小圆锥形帐篷里。兀良合部有很多小部落,虽然他们不牧养草原牲畜,但一些人牧养驯鹿,用于挤奶,并驾着驯鹿穿过森林狩猎。当雪下得太深,无法使用驯鹿时,他们便踩在木板上,用两支木棍向前推进。他们还可以把骨头绑在靴子下面,滑过江河湖泊。人们看见他们飞快冲下山崖或掠过冰面,还以为他们在空中飞舞。这些不可思议的技能使草原牧民感到又惊又怕,怀疑兀良合部人的身上有看不见的魔力。

按照传统,蒙古人会在孩子出生时请一位智慧的老者预测孩子的未来。根据《青史》记载,札儿赤兀歹就是这样一个人,因为他能观兆,而他在很多重要时刻都出现在铁木真的生活中。[21]据说他是第一个看出这个男孩将大有出息的人,也是第一个解释凝血块意义的人。但他太穷了,连一匹马也没有,他是徒步翻过高山来看这个孩子的。他是一个猎人,没有羊,也没有羊毛,因此无法拿羊毛做礼物,于是他带来了一个最宝贵的礼物:一张厚厚的黑貂皮,可以当作毯子用。

铁木真出生后,他母亲又生了三个儿子:合撒儿、合赤温和帖木格,最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帖木仑。也速该的第一任妻子速赤吉勒也生了另一个儿子别勒古台,比他哥哥别克帖儿小几岁。到了1170年,也速该的家庭共有两个女人和七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由于家庭人口多了,因此几乎可以肯定每个女人都有她自己的蒙古包,但这两个女人住得很近。在那个时候,所有日期都是大致估算的,因为蒙古人没有日历。他们凭月亮以及森林或草原变绿多少次来计算年龄。如果新的植被出现在每年的短暂夏季,就意味着另一年已经过去了。没有多少人需要计算长达几年的时间跨度,也没有人想这样做。他们用“奥义”来计算孩子的年龄,可以是林子变绿三次、四次或五次,但在下一个孩子出生几年后,家里便不再这样计算了,因此,这个词不用于年龄较大的儿童或者成人。

亚美尼亚历史学家海屯(Hethum)对蒙古人比较抱有好感,但在写于1307年的《东方史精华》(The Flower of History of the East)一书中他却说,蒙古人活得“像野兽,既不会写作,也没有宗教。他们照料牧群,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为他们的牧群寻找饲料。他们不会熟练使用武器,大家都嘲弄他们,任何人都可以拿他们当附庸”。[22]

蒙古男人经常不在家,总是外出狩猎、放牧或掳掠。妻子在家里用羊毛、毛皮、皮革做衣服或者造墙壁。毛毡是他们最精细的材料,她们把羊毛一层层地打在一起,做成虽然粗糙但又厚又暖又防水的料子,可以用来做靴子或帐篷的衬里。有时,男人劫掠回来,会带回中国纺织的布,但蒙古人从不织布。

蒙古人缺乏制造锅的金属,他们做饭是先把石头在牛粪火上烧热,然后把石头放进碗中或皮革制成的装满水和肉的袋子里,或者用同样的方法,在动物的皮中把动物的肉煮熟。这样什么都不浪费。在吃肉之前,他们互相传递烧热的石头,这样石头上沾的每一点油水都被刮去,或涂在身上抵御寒冷干燥的空气。因为天气寒冷,洗澡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此蒙古男子把身上大部分毛发剃掉,以免生虱子,只留下面部的毛发和帽子盖不住的两个鬓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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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其一生,铁木真都和他母亲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但有时也会发生争执。他母亲比较喜欢她的次子合撒儿和小儿子帖木格。铁木真在这个家中似乎不受欢迎,这通过几件事可以看出来。在他还很年轻时,他父亲把家搬到一个新营地,却把铁木真留在废弃的老营地。很难确定这是纯属意外还是也速该有意为之,但幸运的是,这个男孩被泰亦赤兀惕部的首领塔里忽台汗发现了,塔里忽台汗把他领回家中。那时他就说铁木真“目中有焰,面上有光”。虽然蒙古文献没有透露铁木真在泰亦赤兀惕部住了多久,但是时间应该不短,因此塔里忽台汗说他曾经养活过铁木真。他后来解释道:“取来教之学,则似能学;故教之如训二三岁之驹焉者矣。”[23]

最终,铁木真回到了他的家人身边,但并没有生活多久。大约在1170年,当时他才八岁(按照蒙古算法是九岁),他的父亲决定送他去和他母亲的家族弘吉剌部同住,据说是为了相亲。通常一个男孩要与他未来的妻子家人同住几年,侍候他们,给他们一个机会训练和测试他,然后他们才会把女儿交给他。不过八岁时就做这种安排还是有点太早了。

这个故事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通常情况下,长子别克帖儿应该首先被送出去。再说,也速该为什么要去他所绑架的女人的家族呢?[2]他想把孩子送给他们作为补偿吗?还是他相信这个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要把他送还回去?他这样做,是不是为了化解与其他家庭成员的某种紧张关系呢?是不是诃额仑要求把孩子送到自己娘家以保护他的安全呢?

无论情况如何,也速该和铁木真从来没有到达诃额仑娘家的牧场。离开家几天后,他们停下来在一个名叫特薛禅的陌生人家的蒙古包里过夜,特薛禅有个女儿叫孛儿帖,比铁木真大一岁。《蒙古秘史》描述孛儿帖和铁木真都是“眼中有火,脸上有光”。特薛禅主动提出让铁木真做他的上门女婿,也速该虽然只在这人家里住了一晚,但冲动之下便把儿子给留下了。二人给这两个孩子定了亲,也速该把男孩留给特薛禅,还留下了一匹马。

两个孩子见面几个小时便匆匆定下了这门亲事,他们不会知道,这件事该有多么重要,不仅对他们二人,而且对世界历史都有着重大的意义。虽然定亲时他俩都还少不更事,无法表达自己的意见,但他们最终结为夫妻,并且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夫妇。他们的后代将统治庞大的帝国,而他们的基因也将以各种方式进入中国和欧洲的皇室、贵族与精英的血液之中。

就在也速该把铁木真留在特薛禅的蒙古包时,他说了些令人费解的话:“可留吾子入赘,而吾子善惊狗者,亲家休令吾子惊狗者。”[24]这是什么意思呢?《蒙古秘史》中从来没有任何其他地方提到过铁木真怕狗。也许因为特薛禅一家住得离也速该不共戴天的仇敌塔塔儿人很近,他可能是指他们。另一种可能性是,也速该是指铁木真的弟弟合撒儿,他的名字的意思是野狗。不管原因是什么,这句话有点奇怪,因为也速该的家族自称是一道金光的后裔,而这道金光后来变成了一只狗,很久以后,铁木真在晚年一直称呼最亲密的伴当为狗。

铁木真似乎并没有迫在眉睫的危险,但也速该却正在冒着完全不必要的风险。他曾经在战斗中杀了几个有名的塔塔儿人,而且他用其中一位被杀武士的名字给他的儿子起名,然而他却选择穿过充满敌意的塔塔儿部领地。尽管存在明显的危险,但当他路过一个营地时,看到那里正在举行一场盛宴,他仍然决定加入畅饮。饥渴战胜了理智。他以为,或者希望,他能以匿名身份参加宴会。正在欢宴的塔塔儿人马上就认出了他,但是在庆祝时流血会把厄运带给所有的参与者。根据《蒙古秘史》记载,为了不破坏庆祝活动的气氛,塔塔儿人给他的酒里投下了慢性毒药。此后三天,在骑马回家的路上,他毒性发作,病得越来越重。刚刚抵达自家后院,也速该就死了。他们家庭信赖的朋友蒙力克前去寻找铁木真,把他带回家。虽然铁木真在孛儿帖家里只住了一个多星期,但这已经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父亲去世后,铁木真在尚小的年纪里学会了一个最重要的教训:永远不要相信你的亲属。通常情况下,一个已婚男人死后,他的兄弟或另一个男性近亲会把他的遗孀娶过来,养活他们的孩子。但铁木真的叔叔伯伯们拒绝了这个约定俗成的义务。他们不愿娶也速该的两个寡妇,也不愿收养他的七个孩子。他们不想要那两个女人,而那些孩子年纪太小、人数太多,对他们没有益处。

也速该死后,他的家族让他的遗孀和他们一起度过了第一个冬天,但随着春天来临,他们已经吃光了前一年储存的乳制品和肉类。周边地区的动物已经被猎杀殆尽或被吓跑了,饥饿和饿狼正在向这群羸弱不堪的人逼近。只要一场暴风雪、寒流或者严霜,就可能给这个家族带来灾难。突袭敌人抢掠食物是几乎不可能的,因为战马瘦弱,战士营养不良。正是在这段时间里,弱者会死去,而家庭成员会转而互相攻击。最弱的被牺牲掉,以便最强者能生存下来。

也速该死后几个月,为了甩掉累赘,他的家族把他的两个遗孀和年幼的孩子抛弃了,任由他们在草原上自生自灭。诃额仑是抢来的女人,是从她的第一任丈夫那里偷来的,她不是两个家族立下婚约明媒正娶的,因此这个家族觉得他们不欠她什么。他们对待也速该的另一个妻子速赤吉勒也是同样的态度,她也可能是刚出嫁时被绑架来的。一年一度的春祭需要用烤肉祭祀祖先,但在这个仪式上,他们宣布了抛弃这个赤贫家庭的决定。控制祭祖仪式的那位老妇人明目张胆地把两个女人和她们的孩子排除在外,不允许她们参加祭祀仪式。[25]当诃额仑坚持参加时,那两个老妇斥责了她,一个说:“汝有邀而弗与之道乎?”另一个说:“汝有遇则食之理乎?”

祭祖仪式结束后,她们决定带领幸存的牲畜寻找能解决燃眉之急的牧场。在整个家族参加的会议上,老妇人几乎宣判了也速该的遗孀和孩子的死刑。祭祖仪式上被排除在外只是这个死刑判决的第一步。她们命令家族成员:“计不如弃此母子于营地而徙之。汝等其勿偕行。”[26]

对一个游牧民来说,被遗弃在草原上是再悲惨不过的结局了。正如17世纪的《黄金史》解释的那样:“抛弃亲戚骨肉,将为外人之食;诸国破亡,将为流氓之食;行国易得,骨肉难寻;国人易得,亲族难觅。”[27]

他们自己的家族离开了,去寻找夏天的温暖,把这个多余的家庭留下来自生自灭。为了确保他们活不下去,以免将来再去纠缠他们,他们离开时偷走了他们全家的牲畜和家产。整个部落只有一位老人反对如此不公正地背弃这些妇女和儿童。他谴责他的同胞,结果被刺伤了。他们把他撇下,让他和被遗弃的寡妇和孩子们等死。《蒙古秘史》说:“深水已干涸矣,明石已碎矣。”[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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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高原的自然风光高寒干燥,越往南气候越温暖。三条生态带自西向东绵延。南方是干燥的岩石沙漠,称为戈壁,中央带是绿色草原,蒙古语称为tal(草原)或kheer(原野),而北部则是杭爱山以及周边的山林区。铁木真的家族生活在草原带和杭爱山区的交界地带,在这里,游牧人总是和林中猎人发生冲突。这些猎人会在夏天冒险走出森林,到草原上放牧,冬天则退到山里。

即使在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草原上的生活也依然是严酷的。夏季短暂,但酷暑炎炎,紧接着便是漫长的冬季。沙尘暴、暴风雪、旱灾、水灾的威胁不断袭扰着这片土地。尽管困难重重,诃额仑仍苦苦挣扎着竭力养活她的孩子。她不愿在空荡荡的草原上等待死亡,于是带着家人逃入森林。速赤吉勒和她的两个儿子可能和诃额仑一起逃难,也可能不久之后和他们会合一处。他们前往的是境内最高和最神圣的山。因为蒙古人极为崇拜大山,因此给山命名被视为禁忌,于是蒙古人便用各种简称或别名指称大山。诃额仑避难的山叫肯特汗,意思是肯特地区的国王,更常见的叫法是不儿罕合勒敦,即神山。札儿赤兀歹就是从这座山出发给刚出生的铁木真送去了一块貂皮。

大草原上光线明亮,一匹马和一位骑手出现在地平线上,方圆几英里内都可以看到。对于习惯了这种环境的游牧民来说,森林中恍恍惚惚的阴影肯定让他们产生一种令人敬畏但也阴森可怕的感觉。正如《蒙古秘史》所描述的,这个地方“左右皆陷泥险林,乃饱蛇亦不能钻之密林也”。[29]然而山腰上也有着成片的土地,点缀着纤细的雪绒花、织羽草、紫苑、紫丁香、勿忘我、大婆婆纳,以及美丽的火草。在夏天,田野上五颜六色的蜂蝶飞舞,蜘蛛在花丛里忙着织网。当风渐停,肥胖的苍蝇马上便会聚集,而杜鹃清脆的啼鸣在山崖回响。

第一个夏季很美丽,秋天也迎来了丰收,可惜太短暂,转眼间无情的寒冬已经到来,小溪和小河冰封了,动物消失在地下。绿色的针松变成了黄色,落叶铺满地面,犹如覆盖着金色的地毯,很快就被落雪覆盖。凛冽的寒风吹打着悬崖的边缘,力量如此猛烈,能把暴露的皮肤撕裂,把脚趾冻伤。漫漫长夜唯闻狼嚎,如此寒冷的夜晚,月光似乎已经冻结。

诃额仑面临着无数艰难险阻,她把这片阴影笼罩的神秘土地作为她孩子们的避难所。在森林里,她拼命寻觅一切可以食用的东西。她用一根黑色的木棍在地里挖掘块根植物,她的儿子则去捕捉地鼠、小鸟、小鱼和其他牧人通常不屑一顾的不洁食物。兀良合人很会捕鱼捉鸟,这些被遗弃的男孩们很快就从山民那里学会了这些技能。这些难民躲在悬崖边的一小块开阔的土地上,设下路障,防止男人骑马闯入森林捕获他们。

诃额仑聪慧机智,在她的不懈努力下,铁木真和他的兄弟姐妹活了下来。她竭尽所能教导他们,但她是一个来自遥远草原上另一个部落的年轻女人,并不了解她亡夫的土地上特有的传统或神灵,也不了解这个陌生地方曾发生过的故事。对于草原部落来说,他们的土地就是他们的宗教。他们敬拜山川、山路、圣石和树木。他们离开自己的部落和家园被迫流亡,意味着他们也离开了自己的精神家园漂泊流浪。铁木真没有父亲、祖母、姑姑、婶子、叔伯或家中其他长辈,他被至亲抛弃,他被认为不配活在世上,因此他必须寻找自己与精神世界的联系。

诃额仑努力用《古谚》教导她的孩子们,包括谚语、神话、谜语和诗歌等。这些古代名言含有智慧的种子,但并没有统一的教义或原则基础。谚语能够激发思考,但是并不太具有约束力,也不太适用于教导。它们可以提供解决问题的指导性原则,也很容易适应新的情况,从而形成了一种灵活的知识体系。蒙古人识字的很少,他们的故事由母亲传递给女儿,由父亲传递给儿子,但主要是通过身教,通过模仿他人的行为,而不是把他们的所有信条诉诸言辞。

被遗弃的家庭最迫切需要的是食物、温暖和安全。生存是第一要务,无用的好奇心,乃至复仇的渴望,都将不得不等待很多年才能实现。铁木真并没有做错事,但却被放逐,遭到如此不公正的对待,他把自己的情感深深埋藏在内心深处,但因自己遭受不公而激起的愤怒一直折磨着他的心灵。正如一句古老的蒙古谚语所说的:“嘴里的牙齿吃肉,心中的牙齿吃人。”[30]

随着铁木真遭受到的每一个新的羞辱、每一个无端的伤害,随着每个新的冬天来临,他心中的牙齿也变得越来越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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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没想到,有一天,正当诃额仑和她的家人在布奇悬崖安营的时候,老猎人札儿赤兀歹再次在森林中出现,他的背上还绑着一面鼓。[31]鼓是一个传统的纽带,富有灵性的男人和女人通过鼓与神灵世界对话。[3]从那时起,铁木真的道德和精神教育自然地受到三个人的影响:他母亲诃额仑、后来加入他们阵营的一个“耳朵像鼬鼠,眼睛像貂”的老妇人以及老猎人札儿赤兀歹。[32]

在不儿罕山上,这位老人教会了铁木真一些有关精神生活的基本知识。我们尚不清楚札儿赤兀歹是他出生时就起的名字,还是后来的尊称。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引路人、使者和道德原则。[33]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札儿赤兀歹都是铁木真的精神向导,指引他采取正确的生活方式。

他教导铁木真,宇宙之母存在于太虚之中,那是一个没有时间或空间的深渊,那里无人、无灵、无光,也无有形质的东西,不分上下,不辨善恶。她是最原始的爱,一直在寻找可以寄托她情感的载体,为此她需要一个孩子。她在自己无限的灵魂中创造了天空,因为天空中没有光,于是她拿出自己跳动的心脏,做成太阳,照亮天空。以天空为伴,她在自己金色的子宫里孕育了孩子,但因为世界没有地方生孩子,因此她把自己的身体融入了大地。为了让大地有生机,她的胸部变成了源远流长养育万物的河流。作为一个好母亲,她献出了自己的身体,这样她的孩子才可能有生命,茁壮成长。[34]她和所有慈母一样,为了自己孩子的生存,甘愿献出自己的身体。

铁木真的家族和部落的男人不愿保护他,但这座山保护了他。在他母亲和札儿赤兀歹的教导下,他已经学会了敬畏大山,把它当作世界的中心、生命之源头。宇宙的三个维度在山顶上相交,山顶之上是光的海洋,称作腾格里或天堂,山顶之下是海洋,称作达赖。雄性的天空和雌性的大海在地球上相遇,在光和水的海洋中漂浮。在山顶上地母与天父相遇。在这里,阳光融化坚冰,水从岩石和泥土间流下。在鄂尔浑河附近的石头上有一条一千多年前的石刻如此写道:“当蓝色的天空和红褐色大地被造时,人类亦被造于天地间。”[35]

杭爱山林区是富饶的生命之母,但在高山的树木带以上,只有巨大的冰砾和犬牙交错的石崖突出向上,上面是终年不化的冰雪,这里似乎没有生命。这种雄性元素提供了地球坚硬的骨骼。雌性的森林和雄性的岩石一起形成万物的起源。它们形成了一个由三个灵魂构成的宇宙,分别是雄性的、雌性的和不朽的灵魂。所以每一种生物都获得了一个不朽的灵魂和两个必死的灵魂。根据蒙古人的信仰,人类和其他动物一样,获得生命时骨子里是雄性的灵魂,血和肉里是雌性的灵魂,而在他们的头脑和心中则是永恒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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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是在山上狩猎的季节,但也是一年中最神圣的季节。蒙古人认为,像牛奶一样的雪拥有净化心灵的魔力,可以让灵与肉都变得洁净无垢。猎人们用初雪用力擦洗裸露的皮肤,直到雪完全融化,皮肤被冻得通红为止,这样他们的身体便可以做好准备迎接雪后的严寒。与此同时,如果他们最近有不当行为,也可以借此得以净化。这个仪式一般是在冬日的第一场大雪落下时举行,而且参与者主要是男人,只要身体或精神有恢复的需要,这种仪式就可以随时举行。

像札儿赤兀歹这样比较有经验的猎人则鼓励年轻人用其他方法把自己的身体推到体力和耐力的极限。每一天都会有新的危机降临,每一天都面临着激烈的竞争,严寒、酷热、饥饿、干渴、孤独或疼痛随时都可能发生。要是哪一天没有新的挑战,蒙古人便会主动制造挑战。他们经常手里拿着热石头擦拭自己的身体,或者坐在灼热的火焰旁边,竭力表现出若无其事没有疼痛的感觉。每一个挑战都是征服的机会,一次征服自我的机会。

波斯历史学家拉施德丁曾从犹太教改信伊斯兰教,但他忠实地服务于蒙古人。他写道,在成吉思汗的斡难河和克鲁伦河流域的家乡,萨满习惯于“裸体坐在冰冻的河里,从他的身体发出的热气使冰融化,蒸汽会从水面升腾”。[36]还有人记载,圣人会在大雪纷飞时裸体而行。[37]中亚神话经常把裸体与精神力量联系在一起,而精灵都很少穿衣服。[38]

蒙古人不崇拜人格化的神。他们不承认有胳膊有腿、有头有脸有人形的神,也不承认能和人对话的神。他们只简单地承认,在宇宙之上有一种至高无上的神圣力量,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神圣存在,无形,无语,却无所不在,环绕着我们的地球。他们不相信神来到人间表演神奇的把戏,在燃烧着的火舌中对人说话,或者与人类做爱。他们不认为天上的神会有人类的嫉妒和愤怒等情感。同样,他们觉得神没有必要和他们说话,或为他们制定法律。他们认为每个人都拥有宇宙神圣精华的一部分,因为这种神性,每个人的灵魂都拥有了基本的道德性,这种道德性是超越一切的,是人类的语言无法表达的,也是无法被写进法律的。

人们可以在山顶上看到天空,通过天气判断其心情,但大地是通过森林中的树木传达自己的情绪的。[4]在蒙古语中,森林除了可以用来计算孩子的年龄外,它还蕴藏着大地的智慧。“森林”这个词在蒙古语里念“oi”,意思是“心”和“记忆”。当地球母亲为她的人类孩子感到高兴的时候,树木就会茁壮生长,各种果类出产丰富,香味四溢。当人类行为不端时,树木便不再蓬勃生长,果实枯萎,失去生机。游牧人崇拜本地最高的山,也以同样的方式崇拜本地最大的树,他们会向它献祭、祈祷,并举行特殊的庄重仪式。波斯历史学家术外尼曾和蒙古人一起生活过,他写道:“他们走到树前下拜,就像孝顺的孩子向他们的父母所做的那样,他们也尊崇周围滋养树木生长的泥土。”[39]树木可以把水变成火,因为它吸收雨水,把它变成可以燃烧的木材。用相似的方式,树木也能产生香味,当它们燃烧时,便把祈祷变成青烟,带上天空。土、水、火,这些生命的雌性元素,在树上得以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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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秘史》生动地描述了铁木真的青少年时代草原上到处存在的混乱和动荡,其中一段文字写道:“星天回旋焉,列国相攻焉,不入寝处而相劫焉,大地翻转焉。”[40]蒙古人生活在一片混沌之中,毫无目的地厮打在一起,谁也得不着好处。在一个邪恶无缘无故肆意横行的世界上,人们“未尝思而行之也,乃所遭使然焉,未尝背而行之也,乃相战使然焉”。铁木真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受到有组织宗教的影响,也远离他的部落和祖先,而在他的余生中,他对二者都抱有深深的怀疑。

铁木真青年时期在遭遇“众水回旋”和“熊熊火焰”的苦难中度过,不儿罕山成了他的避难所。[41]被自己的部落放逐对他来说不再是一个惩罚,而是一个锻炼身心的独特机会,这种磨砺将他与世上的其他弱者区别开来。像他之前几代的儿童一样,他学会了把大山当作老师、把岩石和树木当作经文。马鞍带子松动了,岩石滚落了,树木奇怪地倒在地上,都是大山从上天那里传递给他的某种信息。他慢慢学会了阅读并理解这些信息。有几次在山上,铁木真从马鞍上滑了下来,从此他明白了不断保持平衡的重要性。他懂得了,不管他做出多大的努力、他的意志多么坚强,只要在马背上失去平衡,一切都将化为乌有。骑士必须不断地调整绑在骆驼和牦牛背上以及车上的行囊,也要调整他们背上的包裹。要学会如何把每个物件放在合适的地方,绑紧扎牢,保持平衡,这是生存必需的一项技能。

在大自然这所严酷无情的学校里,铁木真学会了通过确定方向来找到正确的道路。在空旷的草原上,骑手很容易就能找到道路,因为道路显露无遗。他们可以在危险来临前几个小时就发现它。白天的太阳、夜晚的北极星能帮助牧民确定方位,从而找到安全的道路,但在山中,很少有一览无余的通道。任何地方都可能潜伏着危险。铁木真学会了通过观察树木的形状和动物的足印寻找道路,通过观察动物的粪便确定什么动物曾在什么时候从这里经过。

这个男孩的生存取决于能否学会分辨马蹄声和其他正在到来的野兽的声音有何不同。正是在这座山上,他的“智慧突然迸发,他的大脑开始开窍”[42]。尽管大山非常强大,但它不会强迫他去做他不想做的任何事。它只是指明方向。在这么小的年纪,他就不得不自己作出选择,而他也经常作出错误的选择。蒙古人认为一个人要犯七次错误才能学会一个教训,铁木真担心其他草原勇士的袭击,也担心自己不断犯错。

不儿罕山的峡谷和凸出的岩石为他提供了遮风避雨之所,同时也为他提供了精神上的避风港,在那里,他可以轻声诉说他的恐惧,他可以坦白他的欲望和愿景。这个男孩与大山之间的亲密关系弥补了他失去男性亲戚的缺憾,那些亲戚已经抛弃了他,不顾他的死活。这座山成了他的知己和向导。他很少信任别人,也不对人透露心事,总是很难放松自己,郁郁寡欢,但在他心爱的不儿罕山上他却感到放松和愉快。他生活中的重要原则和关系都起源于此,或在山坡上,或在密林中,或在大山的阴影下。

铁木真认为,他能活下来,都是因为这座山的祝福和庇佑,因此他发誓一生都要尊崇它,并向它祈祷。《蒙古秘史》记载道,他爬到山顶,“挂其带于颈,悬其冠于腕,以手椎膺,对日九跪,洒酒而祷祝焉”。在世界秩序中,他的生命并不比一只虱子或一只蚱蜢更重要,然而,尽管他微不足道,又命运多舛,但这座山拯救了他,也养育了他。他发誓:“每朝其祃之,每日其祷之。我子孙之子孙其宜省之。”[43]

第二章 上天的金鞭

《蒙古秘史》很少交代在重大冲突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记载成吉思汗家人的想法,往往突然之间便开始描述一场意外的、莫名其妙的暴力事件。当铁木真还是十几岁的孩子时,他和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别克帖儿发生了冲突。别克帖儿是速赤吉勒的长子,可能只比铁木真大两三岁。冲突的起因似乎是别克帖儿抢走了铁木真钓到的一条小鱼,这说明他比铁木真年长,也更有力气,由于他们的父亲不在了,他打算承担起持家的责任。

当铁木真向母亲抱怨时,她却偏向别克帖儿,而不是铁木真,她告诫儿子:“影外无其友,尾外无其缨。”按照蒙古部落传统,如果一个女人亡夫的兄弟不愿收继她,那么亡夫另一个妻子所生的儿子就应该这样做,不管他多么年轻。别克帖儿可能正打算收继诃额仑,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她偏向她的继子,而不是她自己的儿子。无论紧张关系的起因如何,母亲的责骂只会使铁木真心情阴郁、怒气冲冲。

最后,铁木真横下心来,决定把别克帖儿杀掉。一旦他拿定主意,很快便采取了行动。他和弟弟合撒儿悄悄跟踪着别克帖儿,好像猎杀一只野狼或鹿那样。他们发现别克帖儿坐在一座小山丘上,便前后夹击他。别克帖儿手无寸铁,没有反抗。他重复着诃额仑的话,先是嘲笑铁木真没有朋友,只有自己的影子;没有鞭子,只有马尾巴;然后恳求他的兄弟们,他们应该一起对抗共同的敌人,而不是自相残杀。

铁木真和合撒儿联手射死了别克帖儿。他是成吉思汗崛起过程中的第一个受害者。

当诃额仑意识到发生的一切时,她被激怒了,她对她的儿子破口大骂,骂他是一只老虎、豹子、蟒魔、豺狼,她尖叫道:“毁矣!”但不管她有多么痛苦,流了多少眼泪,别克帖儿已经死了。铁木真不为所动,他年轻的兄弟姐妹很快就意识到,激怒了他后果将不堪设想。只有和他一起杀人的合撒儿从来不怕铁木真。尽管家里发生了谋杀事件,但别克帖儿的亲兄弟别勒古台仍保持着对家庭的忠诚,后来活得比家庭所有其他成员都长寿。

铁木真在童年时代遭遇了一系列危机,他被人抛弃,父亲去世,在荒山上为了生存长期苦苦挣扎。他还是一个孩子,不得不应付危机,但却无力改变这种状况。他还太年轻,难以抵抗周围成人的势力。杀害别克帖儿是一个转折点,他第一次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戏剧性的一幕显示了他的坚韧和勇气,但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这件事引起了他的敌人的注意,他们认识到,一个年轻人既然能杀死自己的兄弟,将来也可能对他们构成威胁。泰亦赤兀惕部的首领以前曾救过铁木真的命,现在却感受到了他的威胁。他淡淡地说:“雉雏每其退翎乎!涎羔每其长成乎!”他指的就是铁木真和合撒儿。他命令他的部下来抓捕铁木真。[44]

铁木真从泰亦赤兀惕人手下逃脱,躲进了森林里。又累又饿地度过了几天后,他以为应该安全了,可以从森林里出来了,寻思着抓他的人可能已经累了,应该不会再找他了。可是正当他试图从藏身的小沟爬出去时,却发现一块白色的大石头落下来堵住了出路。他想把它挪开,但灌木和树木碍手碍脚。他认为这些都是上天不让他离开的启示,但他仍决心反抗命运。连续九天不吃不喝后,他意识到,除非他愿意放手一搏,和对面酒足饭饱手持武器的人打一仗,否则他的命运就是一个死在山上的无名男孩。他问自己:“岂可无名而死?计不如出。”[45]

他手中只有一把削尖的小刀,他开始慢慢用它砍断挡路的树枝,直到能逃出去为止。在林子的另一边,泰亦赤兀惕的士兵正等着他,他们“见之,遂执去”。[46]把他锁在枷上,俘虏他的人奴役他,羞辱他,他随时都会丧命。在生死关头,他忍受着难以忍受的一切,但没有忘记他唯一的目标:活着,逃走,出人头地。

等了很久,逃生的机会终于来了,当时抓他的人正在庆祝,喝得酩酊大醉。枷锁把他的头和双臂牢牢锁住,以防止他逃跑。这本来是难以克服的障碍,但他却把它变成武器,袭击了其中一个看守士兵,将其打昏,然后逃走。他戴着枷锁跳进冰冷的河水里躲了起来,而抓他的人正在找他。夜深了,他得到与先前结交的一家人的帮助,设法挣脱枷锁,逃离了他的仇敌,回到家中,随即逃进不儿罕山以保安全。

***

还在孩提时代,铁木真就亲眼看见母亲终日辛劳,挣扎着养活自己的孩子。从她身上他学到了一点,尽管人生中会遇到最艰难的时刻,会发生最痛苦的悲剧,但命运从来都不是邪恶或歹毒的。它不是一种惩罚,命运会制造某种障碍,但靠着坚强的意志,这些障碍都会被一一克服。尽管诃额仑曾被绑架,失去了丈夫,随后又被亲族抛弃,但她决心克服一切困难,救活她的孩子。这种决心增强了她的勇气与智慧。她能从每一次挫折中吸取教训,铁木真也从她那里学到了这一切。

蒙古人认为,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上天注定的。如果神不想让人们奋斗,它就不会赐给他们梦想的能力。和其他孩子一样,铁木真也受着命运的限制,命运决定他何时何地出生,父母是谁,是高还是矮,是富有还是贫穷。命运决定天气等诸多无法控制的因素,但他的精神决定了他在这种情况下能做什么。

蒙古人说,地母和天父赐给每个人一匹风马(khiion)——一个激励人的神灵。有时沿着命运注定的道路飞驰,但有时它也会制造新的挑战,指向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为了赶上风马,年轻人不得不赤脚穿越冻土去追赶它,忍受它所带来的任何艰难困苦。虽然每个人都有一匹风马,但只有最勇敢的人才能抓住它,学会驯服它,并骑上它驰骋。虽然风马很像古希腊思想中的“克里斯玛”[5]和罗马思想中的“革尼乌斯”[6],但它并不是完全外在于人的。如果善行越积越多,那么精神的力量也就会越来越强大。反之,如果一个人懒惰、行为不端、居心不良或者违反传统,那么这种精神力量也会萎缩凋敝。

据说宇宙之母在每个儿童的内心都留下了一根闪耀着金色光芒的脐带,一直绵延到北极星,而北极星又系在宇宙上。这根脐带是一条金色的绳子,就像放牧时拴在牛身上的长绳子一样,牛可以在一定空间活动,但不会走失。它使每个人直接与上天相连,给予每个人不断向上攀登的手段。随着孩子渐渐长大成人,他保留着选择的权利,也保留着那条看不见的金色纽带,把他的思想和灵魂永远与宇宙之母连接起来。

从年轻时起,铁木真就认为他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他知道,一个人可以获得力量以克服最不幸的命运。一个人面对干旱可以选择认命,也可以选择去寻找水源;面对恶狼,可以选择屈服,也可以选择对付它;在敌人面前,可以畏缩不前,也可以努力战胜他们。[47]对那些接受失败的人,更多的失败会落到他们头上,因为那是他们应得的,而上天对他们也越来越漠视。对那些极少数仍然决心取胜的人,更多的胜利会眷顾他们,而上天也会赐给他们更多的爱和奖励。神的意念是让人类思考,而不是盲从。很久以后,这种思维方式在蒙古武士向巴格达发射的一支箭上所带的信息中得到了表达:“如果上帝想要实现它的意志,它将废掉聪明人的智慧。”[48]

草原游牧民在骑马时会用一个小马鞭策马快跑。通常马鞭一端有一个短木柄,另一端用牛皮条编成,短木柄上还会有一个皮革环,可以挂在骑士的手腕上,不影响他的手拿别的东西。骑士只能用鞭子从身后抽打马的臀部,绝不能抽打前面,因为抽打马的脸或脖子是死罪。正如骑普通马的骑手需要这样一条鞭子一样,骑风马的骑手也需要一根特别的鞭子,它能驱邪辟灾。鞭子用于加速,但它也象征着政治权力和精神感召力。一个没有马鞭的人会被认为是在生活中毫无方向的人,但有了马鞭,他哪儿都能去,什么都能做。

铁木真知道,他需要找到自己的马鞭。他的母亲的责骂只是坚定了他的决心。没有一条马鞭,他怎么能骑上他的风马呢?

***

蒙古谚语说:“成长过程中学到的知识犹如朝阳。”[49]铁木真在不儿罕山周围的森林中受到了严格的身体和精神训练,但他在山上的避难岁月并没有让他学到关于世界的广博知识。在不儿罕山与世隔绝地待了九年之后,他渴望人类的陪伴,也渴望接受命运的挑战。这种渴望促使他走出自己安全的世界。十七岁时,他准备离开这座山,去开创他的未来,但他从没有忘记对心爱的不儿罕山许下的诺言。在以后的许多年里,他多次回到这座山里,来思考他未来的道路,来寻求慰藉从而作出艰难的决定,并梦想着任何草原男孩所不曾梦想过的事物。

他的第一个行动是去寻找孛儿帖。他八岁时就和这个当时九岁的女孩定了亲。定亲后不久,他父亲就被人谋杀了。他第一次看到她,就发现她“脸上有光,眼中有火”。他并没有花太长时间就找到了她,而他高兴地发现,她还没有和别人结婚。《蒙古秘史》说,她的父母很高兴见到他,但他们一定感到惊讶,这个奇怪的年轻人竟然没有忘记他多年前定下的婚约。铁木真并不是她家里的一分子,但铁木真和她家里人一起住了一段时间,也参加了她们家族的祭祖仪式,而铁木真自己的家族曾拒绝让他参加这样的仪式。孛儿帖最终将把铁木真从深山避难之处带进一个更广阔的富含文化和精神土壤的世界。

孛儿帖在母亲的陪同下,来到铁木真家和他的家人同住。他依然一贫如洗,而她肯定很难接受这样一个丈夫:没有财富,没有朋友,也看不出他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对于这位过惯了拥有大群牛羊和富足生活的女孩来说,铁木真生活的半森林地区肯定是过于荒凉了。那里牧场有限,他的家庭主要以狩猎为生,而野生动物并不总是很丰富。当孛儿帖母亲回家,把她留在这个被人遗弃的陌生家庭后,她肯定感到有点孤独。但事实证明,孛儿帖对铁木真忠贞不渝,铁木真也同样对她忠心不二。他们的爱情成为他生命中最坚固的力量之一。

爱或对爱的幻想能够消除一个人多年遭受的穷乏和痛苦,爱可以使心灵忘却这一切不幸。铁木真和孛儿帖的后代后来纪念他们时,抚过记忆的浪漫面纱,把他们描写成美丽的神仙眷侣。孛儿帖被描绘为长着一双像晨光一样明亮的丹凤眼,有着像抛光玉石一样的鼻子、犹如珊瑚纽扣一样的嘴唇。她就像一位九天女神,她是民族之母。[50]铁木真面如满月,长着一双龙眼,鼻子似圣山,双唇如绿松石。他有一双硕大的耳朵,有一个宽阔的胸膛,身上散发着茉莉香味。十步之外,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将统治一个王朝。

童话故事的结局可能是这样的:主人公冒着重重危险,历尽艰辛,九死一生,只为了活下来并在爱人的怀抱中找到真正的归宿。然而,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并没有这样美好的未来。对铁木真和孛儿帖来说,找到对方,坠入爱河,只是冒险生涯的第一步。

消息很快在草原上传开,一个美丽的女孩嫁到了不儿罕山后面一个被遗弃的小家庭。尽管铁木真以残忍闻名于世,但他的新娘太出类拔萃了,就像一个诱人的奖品一样让人不住垂涎。在游牧社会,男人什么都争,尤其是争夺对妇女的控制。诃额仑的第一任丈夫是个篾儿乞人,当她的一些亲戚听说孛儿帖嫁给她儿子后,就决定把她抢过来,作为对绑架诃额仑的报复。

孛儿帖来到这里几个月后,篾儿乞的突击队突然扑向这个孤零零的营地。诃额仑跑向马群,命令她所有的孩子,包括铁木真,骑马快速逃离。她知道篾儿乞人要干什么,于是她留下了速赤吉勒和孛儿帖,还有一位一直帮她家剪羊毛的老妇人。作为母亲,诃额仑唯一的目标是救她的孩子,就算牺牲她的儿媳妇也在所不惜。铁木真听从了母亲的命令,也没有考虑后果。他才十七岁,与其说是一个男人,不如说还是个孩子。他还没有能力掌控自己的命运。他后来亲口承认:“我极其害怕。”[51]在年轻的时候,他很叛逆,居然一怒之下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兄弟别克帖儿,为此他的母亲非常厌恶他,但当他害怕的时候,他本能地服从母亲作出的抛弃孛儿帖的决定,根本没有意识到失去爱妻的痛苦。

他的家人都逃向不儿罕山,而孛儿帖和那个老妇人试图驾着牛车往相反的方向逃跑。速赤吉勒并没有跑掉,她只是在等待。士兵们先抓住了速赤吉勒,把她双脚朝上扔在一匹马上,然后出发去追另外两人,她们正在匆匆穿过树林,牛车的轴断了。士兵们很快便找到了她们。这三个女人转移了突击队的注意力,使得诃额仑有足够长的时间带着她的孩子逃进山中。

篾儿乞人未能抓住诃额仑,也没有抓到她的六个孩子,但很满意他们的丰富收获,他们把这三个女人作为战利品带回了营地。也速该曾把诃额仑从赤列都手中抢走,现在他们抢到了孛儿帖,报了一箭之仇,弥补了他们的损失。孛儿帖被许配给了赤列都的弟弟赤勒格儿。

铁木真意识到现在他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正像一怒之下杀了他的哥哥一样,现在他又在恐惧中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如果他被恐惧和愤怒所支配,他将会永远屈从于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但如果他能把握自己的情绪,集中精力,那么一切都将在他的掌握之中。

铁木真知道,无论他有多么坚强、勇敢、坚定,他绝不可能独自对付一大帮武士。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盟友,夺回他的妻子看起来是件希望渺茫的事,于是铁木真开始祷告。他爬到不儿罕山顶,站在那里,面对着太阳母亲。他摘下帽子,解下他的皮带,把它挂在脖子上,这是一个完全降服的动作。他握紧拳头,击打自己的胸膛,向太阳跪拜九次,然后开始祈祷。

就在此时,铁木真作出了平生第一个成年人的决定。他发誓要找到他的妻子。他绝不允许别人把他心爱的女人从自己身边夺走,他发誓要救孛儿帖,即使为此而死也心甘情愿。他宁愿像一个战士那样战死,也不愿屈服于残酷的命运。

但是,当时他所能依赖的只不过是一两个人的帮助,比如他的兄弟合撒儿或札儿赤兀歹,要袭击篾儿乞部并救出他的妻子,他需要更多的盟友。当时的蒙古草原被两大部落所控制,西部是克烈部,东部是塔塔儿部。这两个部落曾经一度联合起来,但克烈部已经脱离了塔塔儿部,因此这两个部落如今势如水火。

塔塔儿人曾经杀害他的父亲,一直是他家族的死敌,因此,铁木真唯一可接受的选择是和克烈部首领王罕恢复关系并乞求帮助。虽然作出这个选择很容易,但它将带来深远的影响。塔塔儿人和克烈人虽然生活方式相似,但文化上的差异很明显,塔塔儿人和其他东方部落向往中国,并效法中华文明的模式,而克烈部则向往西方,用闪米特人字母系统写字,并以基督教为其官方宗教。当铁木真作出自己的选择,决定把赌注下到克烈部时,他可能并不清楚这两个部落之间的差别,当然他也不会关心这种差别,但这后来将成为他一生中的重要因素,并影响到他即将创建的帝国。

就在孛儿帖被绑架后不久,铁木真、合撒儿和他忠实的同父异母兄弟别勒古台骑马从不儿罕山出发,越过博格达汗山,来到了王罕在图拉河畔黑林里的营地,营地驻扎在现代蒙古首都乌兰巴托以南不远处。当铁木真到达王罕的营地时,他恳求王罕“望我父汗罕,为之救还妻子而来焉”。[52]虽然王罕和他的人民住在蒙古包里,保持着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但是由于文化上的巨大差异,王罕的营地和诃额仑的营地是截然不同的。诃额仑的营地生活很简单,而王罕的营帐很大,是用毛皮制成的,他的妻子穿着丝绸的衣服。他们同样喝发酵的马奶,但王罕的部民是用银碗喝,他们骑的马配有铁制的马镫。他们不是简单地祈祷天父和地母,而是由穿着华丽的基督教牧师手捧圣书高声呼喊主祷文神秘的开头语“我们在天上的父(Abui  Babui)”。[53]

铁木真的父亲在王罕同克烈部汗室的内讧中曾竭力帮助王罕,且在对塔塔儿部的几次战役中发挥了关键作用。王罕意识到如果能收纳也速该的儿子为自己的扈从,将受益无穷,于是他急忙答应帮忙:“尽灭篾儿乞惕,救还汝孛儿帖夫人。”[54]

对王罕汗廷的访问给了铁木真一个启发,也给了他新的信心。正当他鼓起勇气奋力一搏时,命运便突然赐予他意外的祝福:他发现了一条鞭子。他从王罕营地骑马返回时,经过博格达汗山北面一条狭窄的通道,来到了图拉河南岸一片肥沃的草原。近五个世纪前,这个地区曾是突厥部落的远东边界,正是在这里他们集结起来攻击鞑靼人和南方强大的中国文明。过了博格达汗山不久,铁木真很快便会看到一串越来越大的石头矗立在古老的官道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公元716年建立的两个刻有突厥文的纪念碑。

这里是伟大的突厥帝国政治和精神的发源地。据蒙古人的传说,铁木真在这里的一座名叫长金博尔多格的小山上发现地上有一条鞭子。对蒙古人来说,如果有人发现别人丢失的动物或物件,就一定要还给它的主人。这个规矩尤其适用于像鞭子这样具有重要象征意义的个人用品。根据13世纪波斯历史学家术外尼的记载,成吉思汗的法律特别指出,对于蒙古人来说,“无论何人,不可捡起落在地上的鞭子,除非这鞭子是他自己的”。[55]然而,铁木真捡起了鞭子,这个鞭子从此将属于他。他的命运已然降临。

这是铁木真掌握自己人生的时刻。这条鞭子在他一生中都是一个特有的象征,不仅在蒙古史中,也在外国史中一再记述。正如术外尼(Juvaini)所写,铁木真“运数极旺,他的幸运之星在上升”。他用“灾难之鞭和毁灭之剑”打得敌人魂飞魄散。[56]

王罕同意从他的营地出发,但他命令铁木真招募另一个战士札木合,从东部发起攻击。札木合是铁木真的一个远房表亲,两人在童年时代曾是朋友。札木合一家曾在铁木真一家居住的斡难河畔附近扎营,这两个男孩经常在冰冻的河上一起玩耍。他们两次起誓要一生为友,成为结拜兄弟。第一次盟誓是通过交换小男孩用来玩游戏预知未来的公麅髀石完成的。后来在青年时代,当他们即将成为猎人时,他们再次相逢并重申誓言,札木合送给铁木真一个用牛角做成的箭头,铁木真送给札木合一个用木头制成的箭头。现在他们将在生命中第三次相遇。

铁木真重新获得了信心,语气也发生了变化。当他第一次见到王罕时,他犹犹豫豫地乞求王罕帮他营救孛儿帖,而现在他说话的语气充满了坚定的信心和决心。他提醒札木合:“彼三篾儿乞惕来,使我居处空矣。俺非同气者与?何以报我此仇乎?”

札木合回复道:“知帖木真安答居处为空,我心痛焉。知寝中为半,我肝痛焉。”他发誓要率领他的战士参与营救行动,“救汝孛儿帖夫人乎!”

***

篾儿乞人住在鄂尔浑河和色楞格河的交汇处附近,但因为冬日未至,河流没有结冰,所以在冬天蒙古人常常来抢劫。札木合答应制作木筏渡河,进入篾儿乞部领土。“破彼轻惊之拖黑托阿!突袭其天窗之上,撞塌其尊门之楣,尽掳其妻孥也乎!”在选兵点将时,他又给铁木真传了一条消息,“祭我遥望之纛矣,檑我牛皮所幔……搭我具扣之箭矣!欲与巫都亦惕篾儿乞惕决一死战矣!”

札儿赤兀歹听说孛儿帖被绑架,铁木真正准备前去营救她,也来寻找铁木真。这位老人把他的儿子者勒篾带来,交给铁木真,作为他的第一个随从。者勒篾和铁木真年龄相仿。根据《蒙古秘史》记录,札儿赤兀歹说:“今可使者勒篾备汝马,开汝门。”[57]铁木真出生时札儿赤兀歹送来了第一件礼物,现在又给他送来了第一个战士,加入到他即将开始的征战中。很快,他的追随者从许多部落蜂拥而来,后来,者勒篾的两个表弟——速不台和察兀儿罕也来加入他们的阵营。虽然铁木真自己的亲戚都背叛了他,但这些人从来没有背叛过他。他们之间有一条比血缘和骨肉更紧密的纽带相连接。他们也通过札儿赤兀歹老人在精神上与不儿罕山相连接。速不台最终成为俄罗斯和东欧大部分地区的征服者。他是最伟大的蒙古战略家,而且可能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将领。

铁木真和他的兄弟,加上者勒篾,与札木合派来的突击队和王罕的战士顺利会师。但是,当他们过了河以后,一些正在钓鱼和捕貂的篾儿乞人发现了他们,这些人赶紧跑去向其部族发出警报。篾儿乞人来不及拔营,也来不及招来援兵,惊慌失措的人们唯有在深夜四下逃窜。

孛儿帖当时已经怀孕,但突击队到达时,他们发现她被遗弃在营地,而她的新丈夫赤勒格儿已在恐惧中逃跑了。也许他知道,不管谁来,都是为了抢走孛儿帖。他哀叹自己的愚蠢,竟然抢了孛儿帖作为自己的妻子。用《蒙古秘史》的话说,他只不过是个癞蛤蟆,却妄想吃天鹅肉。如果他和孛儿帖在一起,现在他的生命将是“粪球之性命矣”。如果他不幸被抓到,他可能难逃一死。

正当突击队横扫营地时,孛儿帖看见了铁木真,便逃到他身边。“值月明也,(帖木真)视而识孛儿帖夫人,猛相扶而相抱焉”。[58]

铁木真救了孛儿帖和那位老女人,只有速赤吉勒不见踪影。她的儿子别勒古台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营地纵马疾驰,到处寻找她。他听说她住在另一个营地,但当他接近她的蒙古包时,速赤吉勒身穿“褴褛羊皮衣”逃离了。[59]她希望陪在新的丈夫身边开始新生活,并不想回到铁木真的营地,因为他曾杀死了她的长子。她急匆匆跑进茂密的森林,而她的儿子看见人就射鸣箭,并大声尖叫:“还我母来!”但没有人理他,速赤吉勒就这样消失在树林中。别勒古台从此再也没见到过他的母亲。

铁木真第一次品尝了战争的真正滋味。在他的一生中,他曾经常逃避攻击他的人,但从此之后他将不再逃避。现在他成为了一个攻击者、一个战士,他对此满心欢乐。孛儿帖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也有了一位新父亲王罕和新兄弟札木合,他可以欢庆胜利了。“蒙皇天之题名,得厚土之相济,报丈夫之仇于篾儿乞惕百姓,俺已尽空其怀矣,已悉灭其族类矣,俺已尽掳其所余矣。”[60]尽管这个年轻的新战士如此吹嘘,但大部分的篾儿乞人都成功地逃跑并活了下来,并在未来的岁月里继续与他作战。

第三章 草原的智慧

在不儿罕山上,一个像札儿赤兀歹这样智慧的老者可能无所不知,但在繁茂草原上的草丛里仍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人类活动遗迹。这些人曾在此建立帝国,其幅员之辽阔远超出铁木真的想象。这些人把自己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以及对未来居民的忠告诉诸文字,刻在遍布草原的石头上。铁木真无法读懂这些石刻题字,但他被它们迷住了,他意识到自己需要从前人那里学习宝贵的经验教训。

过去几个世纪曾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游牧民和猎人有着各种各样的名字,吉利吉斯人、鞑靼人、乃蛮人、篾儿乞人、回鹘人、鲜卑人等,但最重要、最著名的当属匈奴人,他们于公元前209年在领袖冒顿的领导下在蒙古创建了第一个草原帝国。[61]根据传说,匈奴也有一个关于狼的神话。他们统治者的名号叫作单于,单于同时也是一位精神领袖,这个称呼可能源于狼的代名词。

游牧民族需要草和水,因此匈奴人在逐水草而居、四处漫游时,总是试图与变幻莫测的当地神灵建立和谐的关系。按照汉文记载,匈奴人一年会举行三次聚会,用来祭祀天、地和祖先。铁木真的父亲被谋杀后不久,他和他的家庭就被排除在这样的部落祭祖仪式之外。[62]每年最大的聚会在秋天举行,经过一个夏天的牧养,此时的牲畜最肥壮,也最健康。单于精心控制仪式的进行,因为这也是课税的时候。[63]他会按照一个牧人所拥有的牲畜数量和前一年夏天的天气来估算所课的税额。

铁木真在王罕汗廷看到的活动非常类似于一千多年前匈奴人举行的仪式。在匈奴人的集会上,单于坐听诉讼并作出裁决,解决纷争,行使管理的实际职责。接收和分配物资是政治和宗教领袖最重要的工作内容,而这两个角色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匈奴人在仪式上用牲畜献祭,向众神祈祷、焚香,准备大盆的水煮肉、烤肉和丰富的奶酪。大型仪式往往吸引数千人参加,使得围绕税收而进行的仪式具有强大的振奋精神和感官的戏剧效果,同时也使得政府管理能够顺利进行。

在匈奴帝国的早期,国家崇拜的迹象已经显现。和冒顿同时代的西汉历史学家司马迁记录了匈奴崇拜“天、地和鬼神”的情况,每一天,“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生,夕拜月”。[64]他们往往把太阳和弦月的画像与死者同葬。匈奴帝国建立伊始,他们的宗教信仰便将荣耀归于统治者。在一封给西汉宫廷的信中,单于声称,他和汉朝皇帝一样,也是被上天选中的。

由于草原上几十年风调雨顺,饲草繁茂,因此匈奴人的牧群膘肥体壮,繁衍众多,随着牛奶和肉类的增产,人丁开始兴旺,孩子们也更健壮。由于牧群扩大,牧场不敷所需,因此,当这些孩子长大以后,年纪较大的便带着一些牲畜离家到远方寻找新的牧场。成功的牧民不断要求更多的土地,而这种需求形成了一股推动力,从杭爱山谷和草原不断向外推进,直到他们离开蒙古高原进入中国和欧洲的农场和村庄。一路上,匈奴人偶尔突袭定居的村民,若有必要,他们便用他们宝贵的牲畜做交易。

匈奴人是突厥人和蒙古人的前身,他们横跨欧亚大陆,南抵印度,西至法国。从中国到罗马的学者、士兵和官员开始记录他们的行踪,而他们总是用贬损的语言评论这些神秘而又暴烈的人们。随着匈奴人朝着遥远的欧亚地区逐步推进,他们分裂成了一个个各具特色的部落,逐渐与蒙古本土失去了联系,变成了一个个独立的小小的游牧王国。

匈奴人没有留下书面文字记录,因此我们如果要了解他们的历史就只能从他们敌人的记录里入手,并辅以现代考古学的相关发现。在记录关于匈奴的信息时,要做到毫无偏见是不容易的,这可以通过公元前99年那位中国宫廷史官司马迁的命运来说明。当时匈奴刚刚击败中国军队,但这位史官恳求愤怒的中国皇帝——汉武帝刘彻饶恕打了败仗的将军。[65]这项建议使得汉武帝怒不可遏,他把这位史官判了宫刑。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学者在描写有关野蛮人部落时往往要非常小心。

到了5世纪,在最臭名昭著的匈奴王阿提拉的时代,这个部落已扩张到欧亚草原的西部边缘,他们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王国,国名叫匈牙利。由此出发,匈奴控制了大部分东欧国家并侵袭了整个欧洲,从巴尔干到莱茵河。他们在平原上建立的新基地靠近欧洲文明的中心,从这里出发,匈奴人恃强凌弱,四处掳掠财富,在5世纪,连腐朽的罗马帝国也弥漫着这种难以抗拒的腥膻之气。

4世纪的罗马战士(同时也是位历史学家)阿米亚努斯是这样描述匈奴的,他们来自“冰封的海洋……是一个无与伦比的野蛮种族”。草原部落艾伦是现代奥塞梯人的祖先,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匈奴人相似,也以游牧为生,而且属于同一政治派别。他在描述这个部落时惊讶地说:“在他们的国家见不到任何寺庙或神社,他们甚至不用任何稻草覆盖屋顶。”[66]

虽然阿提拉并不是最重要或最成功的匈奴领袖,但没有哪个领袖会比他更著名,他对罗马以及整个欧洲城市的侵袭使得历史学家感到既惊恐又迷惑,因此他往往被看成野蛮人突袭的典型。到那个时候,西匈奴已经远离蒙古本土几个世代之遥,在他们的征服过程中,他们吸收了许多被征服地人民的宗教和文化传统。他们从斯基泰人那里学会了崇拜宝剑,也吸收了基督教元素并使之融入他们的意识形态,与此同时也强化了他们的核心信念。

希腊观察家和中国特使都报道过匈奴人采用占卜术的事,他们通过阅读羊肩胛骨的裂纹预测未来,这个习惯到了铁木真的时代仍然保留着。匈奴人会咨询像札儿赤兀歹这样能观兆预测未来的预言家,他们也请教萨满,在希腊语中,萨满被称作教士。[67]匈奴语言保留下来的很少,因此没人知道这些巫师当时究竟是怎么称呼的,但是在突厥语中出现了一个词“kam”,意思是萨满,它总是出现在人名中,表明这个词的起源与此有关。在草原民族历史上有“Khan”和“kam”两个词语,前者意思是国王,后者意思是萨满,二者的相似性和可互换性反映了当时宗教权力和政治权力的密不可分。强大的军队领袖被认为在灵性上有天赋,因而是强大的。只有精神上强大的人才能在战斗中取胜。这种强悍的领袖通常是男子,但在草原上女人往往也具有同样的精神,也拥有军事和政治权力。[7]

拉丁历史学家把阿提拉描述为上帝的神鞭,用来惩罚和祸害人类。这个描写后来应用于许多草原征服者,包括成吉思汗和跛子帖木儿。

草原游牧民族并不认为自己是土地的征服者,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土地看起来近乎无边无际。他们征服水,因为水属于比较稀缺的资源。他们试图控制河流和湖泊,通常用他们居所附近的水名互相称呼对方。阿提拉要占领的不仅是多瑙河,而是地球上所有的水,他是第一位有此野心的匈奴统治者。他认为自己是四海之内所有一切的统治者。他的名字阿提拉,意思大概是“大海之父”,和突厥语的“塔莱”或蒙古语中的“达赖”源自同一词根。[68]罗马历史学家把他的名字译成拉丁文的“Rex  Omnium Regum”,意思是万王之王[69],并形容他“是匈奴人的主,也是几乎所有塞西亚部落的主……他是世界上唯一的统治者”。阿提拉给他的儿子同时也是他的继承人起名腾吉斯,在突厥语和蒙古语中是“海洋”之意。[70]

虽然匈奴在世界文明史上留下了鲜明的烙印,但他们同他们的故土蒙古高原却很少保持直接的联系。在成功的扩张完成之后,他们未能维持一个统一的世界帝国,而在此后的一千年中,一系列的草原联盟接连出现,并不断地交相更替。阿提拉于公元453年去世后,匈奴帝国在欧洲迅速瓦解。这时候他们所控制的蒙古领土已经分裂成相互敌对的许多国家,匈奴逐渐消失了,融入了许多不同的部落、国家和帝国中。匈奴在草原上开始了第一帝国时期,在他们消失后,有关他们的神话和记忆还保持了很久。

***

在8世纪之前的某个时候,突厥汗的后裔开始以杭爱山脉为中心,统一周围的部落。这里是匈奴民族的原始中心地带。他们在鄂尔浑河附近建造了第一座草原城市,即他们的首都牙帐城(城名含“黑城”之意)。[71]突厥汗采用了一种自称为乌德犍(Otukan)的意识形态,把自己完全孤立在自己的家园之内,这几乎是对匈奴游牧生活方式的一个反叛。

突厥人成为第一个非常详细地记录自己历史和思想的草原民族。当铁木真离开他在不儿罕山的避难处时,发现草原上到处都是突厥人的题字。草原游牧民族不会拖着沉重的书籍、卷轴或木板从一个营地迁移到另一个营地,相反,他们把他们的信息刻在石头上,数以千计的石刻今天依然遍布在草原上,峭壁上、巨石上、山巅上也随处可见。[72]

许多个世纪以来,没有文字的猎人和牧民费力地把图像雕刻在石头上,从而留下了自己的痕迹。我们可以看到的图像包括:长着精致鹿角的鹿优雅地向着天空弹跳,巫师敲着鼓在恍惚中舞蹈,骆驼和马在拉车,等等。草原上还有来自更早世纪的与真人形状大小相近的雕像,装点着神圣的草原风光,虽然历经风雨,但在将近四个世纪之后仍受到蒙古人的敬畏。

后来,大约在6世纪的时候,原有的图像被刻在石头上的文字所取代,其中有汉字、粟特文、梵文和突厥的神秘符号。在铁木真出生五百多年前,这些早期的游牧民族已开始记录他们的思想。草原滋养了一个古老而强悍的文明,这个文明用多种语言响亮地告诉后人他们所取得的成就。

这类铭文很多都是非正式的,要么是炫耀某次大有斩获的狩猎,要么只有短短一句话,或赞美一匹漂亮的马,或歌颂心爱的人,或者只是感叹“哦,我的家”“啊,我的土地”。有的石刻用来记载这个地区的生活和历史,较长的文字则用来纪念某位重要的领袖。草原居民通过在岩石和山崖上雕刻铭文与上天交流。铭文所在之处必须是光线充足、面向天空的开阔地带,而不是隐藏在建筑物内或埋在书页里,好像要隐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最古老的由国家所立的官方纪念碑出现于6世纪,其中有用印度的神圣语言梵文和粟特语写成的。粟特语是一种与波斯语有关但用闪语字母书写的贸易语言。这块双语石碑底座安装在象征着国家权力的中国龟龙上。石碑从其原始位置移到了一个叫车车尔勒格的小山城上,如今仍然安详庄严地矗立在一个宝石般的寺院里。20世纪的社会主义运动曾毁掉了许多宗教建筑,但这座寺院侥幸逃过一劫。这块石头之所以得以幸存,是因为它被收藏在一座博物馆里,成了历史文物,因此保留了一条一千四百年前的信息。汉语、印度语、波斯语、突厥语、犹太语元素交汇在一起,说明远在铁木真出生五百年前,草原上的文化蓬勃发展,就已经呈现出复杂和多元化的态势。

这些初期的题字被称为“律法石”(nom sang),词源由两部分组成,一个是来自希腊字的nomos,意思是法律,一个是来自波斯语的sang,意思是石头。蒙古人最终吸收了这个词,意思是“图书馆”,在现代蒙古语中仍保留着这个意思。[73]铭文宣称大汗具有神圣权威,他支持石刻铭文,证明了历史对他的祝福以及神灵世界对他统治的认可。如果没有这种支持,天、地、风、雨可能早就把这个纪念碑掀翻在地,打破它,并把它掩埋。石刻铭文不仅仅代表了国家的统治,它们更是“律法大石”。[74]

这些石头大部分出现于从公元552年到742年的两个世纪之间。当时一系列的突厥帝国控制了周边大片领土,氏族之间相互争夺,各自建立了短命的王朝,权力更迭十分频繁。在此之前的一千年里,有关草原游牧民族的信息都来自于他们敌人的记载。从突厥人开始,草原游牧民族开始用他们自己的话语记录自己的历史。

虽然突厥汗最早竖立的石头是用粟特语书写的,但是突厥人很快便开始用他们自己的语言来记录信息,表达丰富多样的突厥生活、文化和思想。他们所用的突厥符文有三十八个简单字母,很适合雕刻在石头或木头上,这种在中亚大草原上使用的书写符文比维京人使用的符文早了几个世纪。突厥字母很有特色,每个字母看上去都很像马的形状,类似于那些直到现代仍在蒙古使用的字母。他们自称天突厥,但字符的书写方法和闪语风格相似,都是从右向左。

铁木真在暾欲谷碑附近发现了他的鞭子。铭文中第一次在书面语中用突厥这个名字称呼草原部落。暾欲谷是一位将军,在铭文中留下了他生命的最后记录,并对后代的游牧民族及其领袖提出忠告,他在石刻中用充满权威的口气直截了当地说:“我,暾欲谷。”题词以骄傲的权威语气开始,并清楚地确定了铭文的阅读对象,“你们,我的弟弟妹妹,我的孩子,我的姐妹以及所有亲戚的孩子们”或者“你们,我的突厥同胞”。

我们对刻在石头上的铭文也要像对所有历史书写一样持怀疑态度。因为其作者总是想把对某些事件的特定观点强加给人们,为当代人和后代人所袭用。这些铭文,不论是出于政治性、宗教性或个人的目的,都有一种宣传性质。其创作往往先把竞争对手刻在石头或木头上的信息毁掉。铭文旨在限制真相,只让人们了解那些经过精心修饰的部分真实。这些铭文常常是土地契约,或是索赔财产,或是荣耀的记录,或是要求获得某种别人不认可的权利,或向上天和人类夸耀帮助者的功德。

然而,尽管这些铭文记录的真实性值得怀疑,但它们显示了人们的思维方式和他们所珍视的东西。这些铭文要么夸大某项军事行动,要么是宣扬所做的善行,要么是爱情或性征服的宣言,从而揭示了统治者最看重的是什么。省略的内容往往和记录的内容一样重要。历史的谎言仍然是文化的真理。它们告诉我们,这些人希望我们相信什么,他们担心什么,他们所尊重的、所鄙视的或者所渴望的都是什么。石刻铭文清楚地显露了那个时代的理想。

暾欲谷强调了部落统一的迫切性和必要性,如果他的人民要战胜周围的敌人,当务之急是部落的统一。他写道:“纤弱者易折,娇嫩者易裂。然若纤弱者变厚重,则非大力者不能折也,若娇嫩者变粗粝,则非大力者不能裂也。”只要各个部落团结起来,就可以变得强大,更难“将之分开”。

突厥石碑散落在蒙古各地,其中两个最大的坐落在鄂尔浑河附近,靠近哈剌和林,蒙古人最终把帝国的首都建在那里。一块石头是在公元731年,即第二突厥帝国或汗国统治期间树立的,是为了纪念阙特勤将军的生平;另一个建于公元734年,是为了纪念他哥哥毗伽可汗。他们曾一起在公元721年打败了唐玄宗李隆基,取得了草原部落战胜亚洲最大军事强国的惊人成就。

这些纪念碑并不只是历史标志,它们由超过十二英尺[8]高的大石碑构成,四边都有铭文,彼此相距大约有半英里[9]远。突厥可汗毗伽命令道:“吾弟,吾儿,吾至亲,悉听我言,细听我言。”“无地良于乌德犍山也。”[75]它是世界的中心,谁控制了它,谁就能控制一切。“可控制诸部落之地乃乌德犍山也。”这一点被反复地强调,“若汝居于乌德犍山,由此差遣商旅,汝将无往而不利也。”

上天从整个人类中选择了突厥人居住在这个理想的地方,在那里,美丽的河流浇灌着大地,繁茂的草原滋养着动物。铭文解释,第一突厥帝国违抗它的宿命,当时的部落选择定居在唐朝的城市附近,那里的甜食和语言诱惑了他们,从而使得整个民族都变得十分娇弱。上天惩罚他们,摧毁了他们的帝国。现在突厥人建立了第二突厥帝国,使他们再一次获得在这个世界中心发展壮大的机会。铭文肯定了法律将超越任何一个部落的风俗习惯或个别可汗的命令。不管由谁来统治,某些道德原则必须坚持。刻在石头上的突厥法律和宗教思想很简单,也很直截了当。

这些石头表明突厥人相信强大的神圣律法将取代任何个人的法令。毗伽汗宣布,自从人被创造以后,“超越人类的最高法律就被创造”。[76]这种法律被称为托罗(Toro/T怈r怈)。突厥人自称是法律的百姓。蒙古人采取了相同的概念并使用同一个词:tor/t怈re(礼法)。尽管在习俗和语言方面存在地区差异,但他们都承认一套指导生活的终极原则。要成为文明人,就必须遵循这些道德原则,这些是自然法,是神圣的法律,不是人为制定的。“托罗”在蒙古语中和“出生”这个词很接近,这表明,这些原则在宇宙之母创造生命那一刻就存在,在每个人出生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就存在。它们是每个婴儿出生之时就具有的内在之光的一部分,这可以从婴儿的眼睛中闪耀的光芒看出来。

术外尼曾和居住在这些突厥石附近的蒙古人一起生活了一年,他亲自考察并证明了这些石刻对蒙古人的重要性。据他描述,有一次,当一块新的石头被发现时,“在大汗(指窝阔台汗)统治时期,这些石头被移开,然后人们发现了一口井,在井里的一块大石碑上有铭文刻在上面。大家都收到命令要来解读这些字的含义”。[77]在那块特别的石头上刻的是汉语,除非从宋朝请人来,否则无人能够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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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一些草原部落吸收了基督教、佛教和琐罗亚斯德教的某些元素,但天突厥坚决拒绝外来宗教以及其他的外部影响。[78]相反,突厥人发展了源于他们古老的万物有灵论的国家宗教,但没有祭司,也没有经文。他们依靠萨满和占卜者与祖先沟通,以控制天气、预测未来,并与上天交流。与其他宗教的祭司不同的是,巫师并没有经文,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萨满就是一种不同的宗教,他们用极为特殊的方式把故事、仪式、服装和圣物混杂在一起,他们的表演越奇特,越与众不同,就越能引起敬畏之情。他们所共有的仪式动作是敲鼓、跳舞、唱颂、进入恍惚状态。他们的宗教是一种行为的宗教,而不仅仅是为宗教而宗教或为信仰而信仰。

官刻突厥石上的信息多为政治性的,而非灵性的,它们鼓励牧民“逐水草而居”,免受定居民族风俗习惯的影响。[79]突厥石刻清楚地把草原描绘成世界的中心,太阳东升西落,北部是大森林,南部是大唐帝国。这些石刻透露了有关其他民族的重要信息,不只包括其他突厥人和汉人,也包括藏人、阿瓦尔人、吉利吉斯人、粟特人以及他们称作朗姆(Rum)的遥远的拜占庭人。

石刻铭文的撰写者明白外来物品和外来宗教思想的诱惑有多么大,他们宣称这些东西对草原民族有致命的危险。这些信息一再警告他们不要离开草原,偏离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牧民应该留在草原上,服从他们的可汗,并崇拜天空和大地。

毗伽汗除了称颂他的阿史那氏族,吹嘘自己的权力之外,也发出了一个明确的政治和道德信息。他看到了在他之前的突厥王朝被中土的定居文明所诱惑,和前往欧洲的匈奴人一样,一去不复返,因此警告他的同胞,一定要避开定居文明。[80]他清楚地警告说,他的突厥先人前往中土定居,结果自取灭亡。“你的血像河水一样流淌,你的骨头堆积如山,你的儿子本应成为主人却成了奴隶,你的女儿本应成为贵妇却成了仆人。”另一个突厥人后来也表达了同样的情感,警告突厥人不要与其他文明接触,“剑生了锈战士就要受苦,突厥人接受了波斯的道德就开始腐败。”[81]

尽管石刻文字对外来的一切都表示强烈谴责,但这些记载清楚地表明,突厥人已经吸收了许多外来观念,尤其是汉人和粟特人的观念。早期的突厥石刻显示了复杂的宇宙观。天父腾格里统治着上天,地母乌马伊统治着大地,大汗则统治着百姓。突厥人的主要精神力量是长生天。腾格里并不是蕴藏着巨大精神能量的最高神,并不能把权力和财富赐给人们,或者把权力和财富从他们那里夺走。天空是一片光的海洋,像宇宙的伟大精神那样发挥着作用,给予人类生命,恩赐他们灵魂,决定他们的命运。长生天赐给每个生灵(包括动物)各自的命运,他也以同样的方式赐给部落、部族和国家各自不同的命运。

有人认为,腾格里是一个比较宽泛的神圣概念,并不只限于天空。伊斯兰教学者穆罕默德·阿尔·喀什噶尔(Mahmud  al-Koshgari)曾于1075年写了一本关于突厥人(他称之为异教徒)信仰的书,提出了这一观点:“这些异教徒——愿神毁灭他们——称天空为腾格里;他们也把看到的任何宏大的事物称作腾格里,比如一座大山或一棵大树,他们敬拜这样的东西。”[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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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人的腾格里和铁木真敬拜的腾格里是同一个长生天。腾格里在某种程度上是宇宙中超然的神圣存在,很少干预人类的日常事务。[83]他指定一个人在地上管理人类的世俗事务,这个人就是汗。百姓能通过他们统治者的行为辨别神的思想和言语。只有在有必要加强他所钦定的汗的权力时,腾格里才会对人说话。为了解释为什么突厥人在早年受了那么多苦,暾欲谷纪念碑上的铭文写道,长生天肯定说过:“我把汗赐给了你们,但你们却抛弃了你们的汗。”[84]碑文清楚地说明,并没有任何人实际上听到这些话,暾欲谷是根据百姓遭到的惩罚推导出这个意思的。这是上天的意志,并不是神的声音。

遍布草原的石刻碑文表达出当时人们对宿命论的强烈认同,他们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没有必要用超自然的原因来解释。人死后,血肉之躯必将腐烂,而灵魂的不朽部分将飞离或升上天空。人们可能会以为灵魂离开身体,去了天堂,但去向何处其实并未说明。即使当时的突厥人相信来世或轮回转世的说法,但他们并没有在书写的文字中透露这层意思。

生则生矣,死则死矣。当阙特勤于公元731年去世后,他的哥哥毗伽可汗记下了自己的悲伤:“哀哉!吾目尝能视,今若盲矣;吾思尝清醒,今若昏矣。”他传达了一个简单的信息,这个信息在未来的几个世纪一直是草原精神哲学的一个永恒主题:“天神主宰寿命,人类全都为死而生。”面对这种痛苦,突厥人不得不依赖自己饱经磨炼的心灵寻求指引,“泪水从眼中淌出,我勉强忍住;哀情从心底流露,我尽力抑制。”[85]尽管毗伽可汗感受到了明显的痛苦,但是并不意味着上天应该或能够干预个体的生活,即使是对可汗的兄弟这样地位崇高的人物也不会例外。正是同样的宿命论渗透到铁木真的为人处世当中,行动总是比哀悼或抱怨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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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证明,世上的国家在覆灭之前,总是穷奢极欲,忙于为自己建造最雄伟的纪念碑。令人印象深刻的突厥纪念碑不是记载草原上的突厥人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是记载他们伟大帝国的覆灭,因为他们的统治者不是通过自己的成就而是通过话语来宣告他们的伟大。刻在石头上的大话留下来了,但阿史那王朝的帝国统治却灭亡了。他们昔日的臣民回鹘人推翻了他们,并在公元742年宣布一个新帝国的诞生。[10]为证明自身行为的正当性,他们宣称,神圣的土地乌德犍已撤回了对旧王朝的祝福,废掉了原来的大汗所拥有的感召力,并把它们赋予了回鹘人。在未来几个世纪里,这些早期突厥部落的后代将在印度和现代土耳其建立起更大的帝国,但它们在蒙古高原的全盛时期已经终结。

铁木真看不懂突厥石碑上的文字,但有时他会召来能读懂的随从为他解释。突厥统治者的重要经验教训已经进入口述历史和草原传说。铁木真能够从中吸取许多宝贵经验,同样重要的是,从他们的失败中学习教训。这些早期突厥统治者在创建帝国和处理对外关系方面比他所知道的可汗都更加成功,所以他非常留意他们的信息,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一定要服从他们的指令的意思。

虽然这些石刻文字中的建议很有意义,也很重要,但在他看来,它们并不属于上天的永恒法则的一部分。它们只是针对某些特定的问题提供了临时解决方法而已。铁木真决定,他可以作出选择,他可以接受某个建议,也可以忽视另一个建议。他认同石刻文字中关于大地与上天的灵性教导,以及对部落统一的强调,对城市腐化所带来的恶劣影响的警告,但他拒绝了它们的孤立主义和排外情绪。有时他觉得,如果没有从遥远的地方运来的货品,草原部落就不可能过上好生活。他的帝国建立在军事实力和丰硕战果的基础之上,但为了帝国的安全和扩张,他决定鼓励并促进贸易。

草原上的石刻文字以及早期匈奴人和突厥人的经验向他显示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一条是完全分散在欧亚大陆的匈奴人的道路,另一条是执著但不切实际地坚持隔离主义的早期突厥人的道路。铁木真要在二者之间寻找一条新途径。他想在征服世界的同时保持蒙古的传统特色。

第四章 冲突的自我

每个人身上都有许多个自我,这些不同的自我之间不可避免地会发生矛盾和冲突。一个人性格的某一部分似乎在出生时就确定了,但渐渐地,随着生活阅历的增加,新的性格特征会渐渐显现,并为取得优势地位展开斗争。这种斗争昭示着独立人格开始形成,我们会主动选择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相互冲突的自我所形成的“群像”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不同的自我争先恐后,希望脱颖而出,而较老的自我要么逐渐消失,要么顽固地坚守其原有的重要地位。在这些合纵连横的竞争中,人们有时能听到自己过去的声音,包括童年学到的短语、故事、神话和歌曲,这些声音在成年以后仍作为已被抛弃的昔日的记忆碎片不断浮现。

铁木真的部分自我依然是被世界遗弃的充满苦毒的男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成了不儿罕山的精神之子,成了札木合热情而忠诚的朋友,成了孛儿帖的男子汉大丈夫,也成了一位侠意恩仇的勇士,他将不停地惩罚那些曾折磨过他或抢走过他东西的人。他是一个草原上靠自己的努力获得成功的人,他以此为傲,但他也承认,有人憎恨他,觉得他无非是一个为了活命不得不捕捉老鼠的野蛮弃儿。他成了战场上一位坚定果敢的指挥官,但在蒙古包内,他仍是一位优柔寡断,时而忧心忡忡的一家之主。

在他内部的性格特征不断挣扎的同时,他的生命画卷开始展开了。一个爱哭又怕狗的男孩是如何成为不屈不挠的世界征服者的?作为他矢志不渝的爱人,年轻女孩孛儿帖能否管得住这个正在崛起的征服者不向其他女人求欢?对童年时代朋友的忠诚是否将高于家庭的需要?对铁木真来说,实际上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内在的冲突往往比外在的冲突更加明显。

***

在1179年左右营救孛儿帖后,铁木真尚不到二十岁,但他正在走向独立。除了在孛儿帖那里找到他的浪漫爱情之外,他似乎也找到了永远的盟友札木合。他们对青春时代的友谊非常乐观,这两个男人举行了第三次结拜兄弟仪式。这一次他们不再像儿时那样只交换公麅髀石,或像少年时那样交换箭头,他们已经成人,要严肃地立一个坚定的誓约。每个人把金腰带绑在对方的腰间,并互相交换坐骑。他们发誓要同生死共患难,绝不背弃对方。[86]他们在追随者面前举行这样的仪式,意在表明,他们的结盟既是政治性的,也是个人之间的。札木合后来声称,他已经被铁木真的魅力征服了。[87]《蒙古秘史》的话语简单而又朴实,铁木真和札木合“结为安答而相睦之”。[88]

两个年轻男子吃饱喝足,作为结拜兄弟同床共寝。离开不儿罕山,铁木真成了一个牧人和猎人,两个结拜兄弟在他们的联合部落的众人前一起策马而行。铁木真平生第一次有了一个忠实的伴当。他不再独自挣扎,虽然命运剥夺了他归属家族的权利,但他终于可以建立自己的家庭。除了和札木合结拜兄弟外,铁木真还认王罕为自己的父亲。蒙古人把这类可选择性亲属关系称作“干爸”或“衣子”——和赤身裸体出生的自然之子相对。

铁木真同时建立了两个新家庭。在结拜兄弟仪式结束后不久,大概在1179年到1180年的冬天,孛儿帖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的第一个儿子,铁木真给他起名叫术赤,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客人。铁木真给他儿子取这个名字可能是因为他和孛儿帖当时是作为客人与札木合住在一起的,不过这个名字起得实在有些古怪,因此后来出现了不同的说法,有的说铁木真就是这孩子的生父,有的则说孛儿帖的绑架者才是这孩子的生父。虽然他一直是他父亲最爱的儿子之一,但这场争论最终妨碍了术赤被列在继承人的人选当中。铁木真不会忘记自己的童年遭遇,因此一直公开坚持说术赤是他的儿子,但往往“成家易,持家难”。

在术赤出生后还不满一年,札木合与铁木真的伟大友谊就开始产生了裂痕。孛儿帖认为札木合感情善变,说:“今其厌我之时矣。”[89]札木合要么厌倦了铁木真,要么察觉到他们之间的竞争和对抗已经开始了。有一天,在一起骑马巡视了长长的牛车和牲畜队列之后,札木合告诉铁木真,要他把他的营地分开,到另外一个地方扎营。他对待铁木真像对待一个弟弟或下属,而不像对待他的兄弟。

札木合如此居高临下,使铁木真感到困惑和羞辱,于是他征求母亲和妻子的意见。孛儿帖似乎从来就不喜欢札木合,她讨厌他对自己丈夫的影响,于是竭力主张铁木真离开札木合,到远处寻找新的牧场。她主张不在札木合建议的地方支搭帐篷,而是全家连夜行动,走得越远越好。铁木真同意了,并采取了一个戏剧性的举动,全家带着牲畜星夜启程逃离。而他只带走了一些当场决定跟随他的人,后来又有一些人抛弃了札木合来找铁木真,加入了他的阵营。

随着这场决裂,永远的朋友变成了长期的敌手。在未来的八年里,札木合和铁木真之间的对抗逐渐恶化。他们都是王罕的封臣,然而,王罕没有控制他的两个下属之间的敌意,反而故意激发这种敌意,一会儿偏向这个,一会儿偏袒那个,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王罕需要他们二人来帮他进行部落内外的许多战斗。札木合和铁木真仍然忠于王罕,称他为父亲,在他的权位受到威胁时一再保卫他,但他们互为对手,互相竞争。

在铁木真和他的战士为王罕而战的同时,他的营地已发展成了一个游牧小城,随着季节变换和事变的发生而不断移动。1183年冬天,孛儿帖又生了一个儿子察合台。三年后,在1186年初冬,她又生了第三个儿子窝阔台,这孩子生来就体弱多病,孛儿帖悉心乳养他,直到他变得健壮为止。可能因为窝阔台从小身体孱弱,她总是喜爱他,事实上,他注定要成为铁木真所有儿子中最受宠爱的那个,最终他成为了他父亲的继任者。孛儿帖生第三个儿子的时候刚过二十五岁,而铁木真才二十四岁。按照现代标准,他们仍然很年轻,但在当时的条件下绝大多数人都活不到四十岁,所以他们已经是一对有三个孩子的中年夫妇了。

***

铁木真的游牧团队不大,而且处于经常变动之中,其中包括自愿加入的随从和俘虏的牧民,所以成分很杂,里面有许多来自多个部落家族的牧民和猎人,包括乌良合部、塔塔儿部、泰亦赤兀惕部、札剌亦儿部、八鲁剌思部、斡儿浑部和弘吉剌部。他们构成了一个草原多民族的联合体,同时也是一个精神和宗教习俗的混合体。虽然深受周围许多文明的大宗教影响,但他们总是以自己认为适当的方式把他们的信仰和习俗同万物有灵信仰结合在一起。在那时候,可以说他的追随者当中没有一位是现代意义上世界宗教的真正信仰者,没有人是佛教徒、穆斯林、道士或基督徒,然而草原社会吸收了周围所有这些宗教的元素。

尽管铁木真效忠王罕,但他并不是克烈部人,当然他也不是基督徒。他不是他们民族的一部分,爱慕虚荣且有点狂妄自大的王罕似乎并不想让铁木真手下那帮粗鲁怪异又不信教的人太靠近他精致考究的贵族宫廷。王罕觉得他们最好是驻守在边境,抵抗塔塔儿人和其他散兵游勇的袭扰。铁木真和他的手下就像看门狗一样守卫着王罕领土的外围。

铁木真想被承认为一帮追随者的首领,而不只是一支由各色人等组成的边防军的头目。当他请王罕承认他为汗,以便他能成为自己部落的领袖时,王罕同意了。那是在大约1189年左右,铁木真约二十七岁。他在距不儿罕山不远的黑心山附近的蓝湖一带召集他的追随者。他的百姓拥立他为汗,向他宣誓效忠,他们发誓:“于争战之日也,若夫违汝号令,可离散俺家业妃妻,弃俺黑头于地而去。”[90]

铁木真的追随者分为十三个主要营地,每个营地都有自己的牧区和附属营地。他们按照万人分成三个单位,但他的属下总数可能不到三万人。当男人都去参加战斗的时候,妇女负责看管营地和照顾牲畜。孛儿帖把她的中央营帐作为一个移动的总指挥部,她的帐篷成了部落的营帐或宫殿,因为她的丈夫是汗。铁木真的母亲和他最小的弟弟另住一处,她有自己的宫殿,有分配给她照管的百姓。

大约在1190年至1193年的某个时候,孛儿帖生了她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儿子拖雷,当时她的丈夫正在外作战。她现在有了四个儿子。蒙古人称最小的儿子为斡赤斤,即守灶者或火王子。兄长应该到远方游牧并建立单独的家庭,而最小的儿子则会承担起照顾父母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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