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
很多年前我遇到一个瘸腿女人,她跟我说:“你总有贵人相助。”说话的时候正给我看手相,她又说:“现在,我就是你的贵人。”我很高兴。屋子里还有三个人,他们是我室友。她只说我有贵人相助。那一年我念初二,父亲托人在镇上医院的家属区帮我找到一张床位,房间里四张床,另外三张住着医院员工和他们亲友的子弟,他们念初三和高二。阴天,刚下过雨,我和室友吃过晚饭正打算去上晚自修,瘸腿女人从一小摊雨水里走过来,运动鞋上依然沾着泥。个头不高,我记不清她是不是长头发了。她向我们打听一个地方,我们都说不明白。她就说,进你们屋坐坐吧,反正时间还早。我们就让她进去。她坐在我的床上,我们排成一排坐在她对面。我没见过如此能说的陌生人,她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包括看手相。事实上,这种事和迷信一样让我们着迷。我们依次把手伸给她,只在抓着我的手时她才说:“好。你总有贵人相助。”
现在,她是我的贵人。但我不知道贵人是如何助我。我仔细想过很多次,那天她自始至终也没有透露这一点。因为兴奋,我好像也忘了追问。她一直在说,滔滔不绝,我们慢慢都发现这个女人有点不靠谱,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不着边际的话要说。四个人开始轮流看表,年龄大一点的先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得去学校了。瘸腿女人瞄了一下手腕,我记不清她戴没戴手表,时间还早,再聊一会儿。催了三次,她都坚持再聊一会儿。后来实在不能耽搁了,我都没心思听她山南海北地神侃了,她还不愿离开。这很要命,即使念高二的室友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他也不知道怎么让她走。活生生地往外赶,谁都做不来。后来还是年龄最大的室友想出了办法,他看见他在医院做保安的表叔从窗外经过,赶紧跑出去叫住他。
该表叔个头高大,现在想来也有一米八,进了屋跺一下脚,说:“赶快走,小孩要上学了。”
瘸腿女人说:“不急,说说话。”
“有什么好说的?”表叔说,指着她,“你走不走?”
她才有点怕,讪讪地站起来,说:“就是说说话。”
表叔的胳膊很长,突然间又紧急长出来一截似的,大老远就抓到了瘸腿女人的胳膊,拎到门外。瘸腿女人说:“就说说话。就说说话。我是他的贵人。”在门外,她还想再进屋,被表叔推一个趔趄。“有话回家说去!”表叔口气硬得像水泥路,用下巴对我们示意,“你们走,我来收拾。”
我们四个人慌里慌张锁上门,撒腿就往学校跑。都有点怕了。
事情还没完,两天后瘸腿女人又来了。她在我们的窗户底下张望,我和念高二的室友正在旁边的医院食堂里吃晚饭,两个人赶快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稀饭碗里。瘸腿女人转了几圈走了。又过一天,我一个人在宿舍,看见她正从家属区大门口往这边走。瘸在右脚,只用右脚的前脚板走路,脚后跟一直悬着,水泥路也走得一下高一下低。出门逃跑是来不及了,我插上门,躲在她透过窗户也看不见的床后面。她敲了好长时间的门,问有人没。我像贼一样屏住呼吸,直到门外的怪异的一个半脚步声走远。
那些天整个镇上都在风行疯女人的传闻。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过一段时间总要出现类似的传闻。之前是杀人犯,抱一把菜刀径直闯进别人家,见人就砍;以后也流传过一个酒鬼,专喜欢用酒瓶子砸人脑袋,有时候不醉也装醉,你一靠近酒瓶子就兜头过来了。还有很多。这一回恰好是个女疯子,学校里大家都传她喜欢从黑灯瞎火的地方跳出来,在背后掐人脖子,她身上有治不好的可怕传染病。尤其是家住镇上的同学,把女疯子说得有鼻子有眼,虽然谁都没有亲眼见过。
我不能不想到那个瘸腿女人,她说是我的贵人。我陡然觉得这事古怪又恐怖。晚上我们四个人下自习一起回医院,各说班上同学关于疯女人的传说。说到最后四个人都怕得要死,抱着脖子一路跑回医院。在灯光底下,我看见了我的皱巴巴的床单,一下子浑身发痒,瘸腿女人当时坐在我的床上。我一把扯下床单,发现靠墙的一块湿了,水渍一直浸透了棉褥子。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只念初二,十三岁,吓得两腿都软了。那天晚上我把席子和褥子都扯下来,在一个室友的床上挤了一夜,上半夜无端地恐惧,下半夜满满当当的是噩梦。
第二天我把被褥抱到太阳底下,从早晒到了晚。又过几天,一个室友向我道歉,是他往我褥子上倒了一杯水,因为那天中午我说了一句他不爱听的话。那句话是什么,我也想不起来了。
我要说的还是那个瘸腿女人。那之后的某一天,我几乎就要从恐惧里摆脱出来,上数学课,我无意中歪了下脑袋,看见窗外松树下站着一个人。我听得见身体里有一根弦绷断的声音响起来,同时就绝望了。即使她换了一身衣服,还是那个自称是我贵人的人。她站在松树下无所事事地心事重重。下课时我没出教室门,厕所都没敢去,憋着。我恳求周围的同学,那就是我跟你们说的那个瘸腿女人,千万别告诉她我在这里。放学之前她总算走了。
断断续续十来天时间,她都在那个松树底下站着。没有人知道她要干什么。我搞不清楚她怎么找到了学校里。从医院到学校很有一段距离,还要跨过一条运河,河上的桥那时候我觉得挺长。我莫名其妙地认为,她到学校里来一定跟我有关系。我尽量不上厕所。如果她到学校的时间比较早,课间操我会混在一堆同学中间去操场。做操时我往后跑,我知道我个头小。我能看见她站在操场北边的冬青树丛边上。我没想过要知道她是谁,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只是纳闷她来这里究竟要干什么。
有一天课间操结束,我早早回到教室。从厕所回来的同学说,好玩死了,有个疯子堵在女厕所门口,谁都不给进。我问男的女的?当然是女的,要男的,早被打死了。我无端地就想到瘸腿女人。那个课间极其漫长,大部分同学都去看热闹了,我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终于也忍不住要去看看。厕所在操场边上,我站在冬青树丛这边,看见女厕所门外围了一堆女生,她们想进厕所又不敢。女厕所里传来含混的女声。
后来校警提着一根黑棍进了女厕所,很快又出来,胳肢窝里夹着瘸腿女人。他的步子大,瘸腿女人倒退着走,哪里跟得上他,脚后跟着地被一路往校门口拖。身后扬起两道尘土。瘸腿女人一边哭一边喊:“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远远地,我能看见她脸上亮亮堂堂,她泪流满面。我在那里一直站到上课铃响,看见她被校警像破包袱一样扔到校门外。她摔倒在地时我感到了疼。她坐在地上一直哭着喊:“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
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喊,为什么要哭。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这个自称是我贵人的女人,我知道的不会再多了。
2008年3月26日,海淀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