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马德里时光

白鸟之歌 作者:巴勃罗.卡萨尔斯(美),艾伯特.E.卡恩 著;姬健梅 译


我将自己的一切努力都倾注在大提琴演奏上了。

身为老师,具有重大的责任。老师协助形塑学生的生命,并且为这些生命指明方向。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更严肃?小孩子和年轻人是我们最大的珍宝,当我们想到他们,我们想到世界的未来。想想这些事有多重要:滋养他们的心灵,帮助他们形成对世界的看法,训练他们、让他们准备好从事将来要做的工作。我想不出有哪一种职业比教师更重要。一位好教师,一位真正的老师,对他的学生来说像是第二个父亲。这就是墨菲伯爵将在我生命中扮演的角色。他对我的影响仅次于我母亲。

墨菲伯爵就像集许多种角色于一身,他有那么多才华、能力和技艺。他知识渊博,可以说他具有文艺复兴时期人物的多才多艺与世界观。他身兼学者、历史学家、作家、音乐家、王室顾问、作曲家、艺术赞助者和诗人。他的兴趣涵盖了艺术、文学、政治、哲学、科学和社会等领域,而最重要的是音乐。他尤其关心年轻音乐家的工作,和他们当中许多人结为朋友,受他提携的包括阿尔贝尼茨、格拉纳多斯、托马斯·布里顿等人。他和加泰罗尼亚伟大的音乐学家费利佩·佩德雷尔一起促成西班牙音乐的重生。他最热衷的是歌剧。他是现代西班牙歌剧的建立者,他努力把西班牙歌剧从意大利的影响中解放出来,重建歌剧音乐中真正的民族特色。他那么热爱西班牙音乐,对西班牙音乐又那样了解!他写了一本关于西班牙音乐史的重要著作,论及从十五世纪至十九世纪的伟大作曲家,这本书如今仍是研究西班牙音乐的学生教材。他是研究鲁特琴在西班牙发展历史的先驱,事实上,他花了二十五年时间来研究古代西班牙鲁特琴的记谱法,并写了一本经典巨著《十六世纪西班牙之鲁特琴家》,遗憾的是,这本书直到他死后才出版。

伯爵是国王阿方索十二世的私人教师。当我见到他时,他是克里斯蒂娜摄政王后的助手和私人秘书。在宫廷里,贵族称他为“那个音乐家”,带点儿轻蔑意味。当然,他们的态度只显出他们自身的缺陷。

他十分了解西班牙的民族音乐,对西班牙音乐的复兴发挥了巨大影响力,关于这位杰出人物的背景,有一段有趣的花絮:他的祖先并非西班牙人。他的祖父是个爱尔兰人,由于从事政治活动而被逐出爱尔兰,流亡在外。墨菲伯爵的姓氏源自“Murphy”!

在圣萨尔瓦多的家里,有一个我称之为“怀旧厅”的房间,在那里的一面墙上,挂着一件我珍藏的物品。那是墨菲伯爵的一张相片,相片上题着几句话:

我请求上主做证

向小卡萨尔斯证明我此言不虚

我乃身处上苍的恩典之中

当此刻我确然主张

此一丑陋的容颜

乃属于他最好的朋友

是的,他不仅是我的老师、赞助人和引导者,他还是我最好的朋友。

一八九四年,我十七岁。在那影响深远的一日,母亲带着我和两个弟弟恩立克、路易抵达马德里。我们立刻到墨菲伯爵位于市郊阿奎洛区的宅邸见他。那是个真正出众的人物的家,是一位在文化和品味上出众的人物。那房子里,每一件家具、古董、地毯和画作都是带着情感细心挑选出来的。当你走进他的客厅,看见他美丽的钢琴和乐谱,你可以感觉到这个人心中的音乐。他的图书室令人欣羡,成百上千的书,你想象得到的各种主题,新旧都有。他年近六十,个头很小,十分整洁,胡子整整齐齐,前额很高,只在脑后有稀疏的头发。他举止亲切,不矫揉造作,非常温和。他很热络地欢迎我们,一读完阿尔贝尼茨的信,他就问我是否带了我所作的任何一首曲子到马德里来。我带来了一叠,包括一首弦乐四重奏,是我在十四五岁时写的。“你愿意为我演奏吗?”他问,我照办了。当我演奏完毕,他说:“没错,小卡萨尔斯,你是个艺术家。”

伯爵安排我去王宫为伊莎贝拉公主演奏。她是国王阿方索十二世的姐姐,对音乐很有兴趣。那次拜会令我难忘,不仅是因为那是我头一次在王宫里演奏,事实上,那是我第一次去王宫。我母亲没法把我两个小弟弟留在别处,所以带着他们一起去了王宫。恩立克还是个婴儿,当我为公主演奏我所作的一首曲子时,他哭了起来。对一个肚子饿的婴儿来说,这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就算在王宫里也一样。恩立克是个健壮的男婴,他的哭声制造出不小的噪音,和我的音乐此起彼落。我母亲静静地解开她的衣裳,开始喂恩立克吃奶,一点儿也没有小题大做,也没有流露出一丝尴尬,我继续演奏……我不知道像这样的小插曲以前是否在王宫里的音乐表演中发生过,也不知道这是否符合宫廷礼节。但是对我母亲来说,这没有什么差别。她会在其他地方喂恩立克吃奶,那么在王宫里为什么不行呢?就算公主就坐在旁边,母亲一点儿也不在意。对她来说,公主跟其他任何人没有两样。我母亲就是这样的人。

在那之后不久,伯爵带我们母子去见摄政王后。她很亲切地接见了我们,并且安排我在王宫的一场音乐会上演奏。在那场音乐会上,我既是演奏者,又是作曲者。演出的作品当中有一首是我的第一首弦乐四重奏,我演奏大提琴部分。

第二天早上,伯爵给我们母子带来令人兴奋的重大消息。他告诉我们,王后决定给我一笔奖学金,金额是每个月两百五十比塞塔,约等于五十美元。这笔钱在当年不算少,事实上,算得上相当可观。尽管如此,要养活一家四口,这个收入就不算多。我们过得很拮据。

母亲替我们找到一间房间,其实是间阁楼,位于房子的顶层,在昆汀街,面对着王宫。我们的房间俯瞰着王宫的庭园,庭园里有历代国王的雕像。在顶楼还有四间公寓,比我们矮半层的邻居都是劳工阶层,他们是好人,喧闹而友善。对于有一个拉大提琴的年轻人来到他们之间,他们萌生了特别的兴趣,而我一向乐于助人的母亲很快就跟他们成了朋友。我们的邻居当中有一个在王宫担任门卫,他对自己的制服十分自豪,习惯整天穿着,我还猜测他是否睡觉也穿着制服!另外还有一位鞋匠和他的家人,那个可怜人有两个弱智的孩子。还有好几个妇人是做雪茄的。那个地方总是很吵,大孩子跑来跑去,小孩子哭叫,做母亲的则斥责他们,夫妻吵架,叫喊、歌声和争吵一直延续到清晨。那么混乱,又那么喧哗!可是我不让这干扰我练习。事实上,我得承认我在那些声音中又加上了另一种声音,因为我一直在不停地练习大提琴……

在墨菲伯爵的教导下,我开始了密集的学习。他看出我的教育中有许多缺漏,也看出如果我想作为艺术家走进这个世界,我要学的还有很多。每天上午,我会在九点钟到他家,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规律地接受他的教导,就像是通识教育。然后我们会与他太太和继女一起吃午餐。伯爵夫人是个美丽的妇人,本身也是位有才华的音乐家,曾经是李斯特的学生,她为我上德文课。午餐之后,伯爵会让我在钢琴上做即兴演奏,并针对我的即兴演奏做评论。他有一句评语我始终记得。当时我很喜欢一些特别错综复杂的和声时,每当我沉浸于这种和声,一向和我同坐在钢琴凳上的他就会伸手搂住我的肩膀,温和地说:“小卡萨尔斯,用人人都能懂的语言,好吗?”用人人都能懂的语言!没错,对于艺术的目的,还有比这更深刻的说法吗?的确,如果不能以人人都能懂的语言来表达,那么音乐——或是任何形式的艺术——能满足什么目的呢?

如同我所说的,伯爵的教导绝不仅限于音乐科目。他教导我所有能教的,关于人生以及我所生活的世界:语言、文学、艺术、地理、哲学和数学,他不仅教我音乐史,还教我人类历史。伯爵主张,要成为一个发展全面的艺术家,必须对生活有全面的了解。他认为艺术和生活密切相关,这两者密不可分。他不仅具有罕见的天赋,还是个极有智慧的哲学家。

他让我定期参观普拉多美术馆。在我去之前,他会对我说:“小卡萨尔斯,今天你该研究委拉斯开兹的一幅画。”或者也可能是穆立罗、提香或戈雅的一幅画。在那座宏伟堂皇的建筑里,在那些长廊和大厅里,我会站在那些画作前,审视那位艺术家的技巧,思索他那幅作品的含意。我会自问:“他在说什么?他是怎么达到这个效果的?”然后我会针对那幅画写一篇文章交给伯爵,再一起讨论我所写的东西。

每周一次,他叫我去议会,去参议院或众议院,听政治领导人物和当天的讲者演说、辩论。然后我会就我所听到和观察到的事物写一篇报告给他。

在我学习时,母亲也在学习。她不仅学外语,还研习其他课程。她这么做不仅是为了帮助我的课业,也是为了避免我们母子之间在教育上出现任何鸿沟。

伯爵用来教我的许多课本是他从前用来教导国王阿方索十二世的书。在那些书的页缘,我常会看见国王做的笔记。伯爵常说:“我有两个儿子:阿方索和小卡萨尔斯。”我也开始称呼他为“爸爸”。

他对我满是体谅,满是温柔!住在马德里的初期,我尚未摆脱在巴塞罗那时折磨我的忧郁,午餐时,如果他看见我心事重重或是悲伤,就会说幽默的故事、诙谐的笑话来逗我开心,他明亮的眼睛闪闪发光,往往能把我逗笑。

伯爵对我的个人教导长达两年半。没有人指派他做这件事,这完全是他自己的决定。这个了不起的好人,我欠他多大的恩情啊!

伯爵教导我的同时,我还在马德里音乐学院学习。伯爵安排我跟布里顿学习作曲,他当时位列西班牙最重要的作曲家。他的歌剧非常受欢迎,伯爵带我去欣赏他的知名作品《帕洛玛圣母狂欢节》的首演。

音乐学院的院长莫纳斯泰里奥是我的室内乐老师。莫纳斯泰里奥是位出色的小提琴家,一个神童,七岁时就得到王室的赞助。他是个伟大的老师,在我音乐生涯的这个发展阶段,不可能遇到比他更好的老师了。可以说,在我人生当中,除了父亲之外,是他给了我音乐上最大的影响。为了打开我的眼睛和耳朵,让我了解音乐真正的内在意义,并且教导我所谓的风格,他做了多少事!我那时已经非常注意音准,这是当时的音乐家不太在意的事,而莫纳斯泰里奥加强了我在这件事上的信念。他还鼓励我练习音乐的重音标示,我对此极为重视。他看待音乐的方式十分严肃。那是“世纪末时期”,艺术家有飞扬的头发、飞扬的领带和飞扬的言辞!精巧的花腔、矫揉造作、夸张的情感在当时蔚为风尚。但是莫纳斯泰里奥不一样,他极为强调音乐的基础原则,从不把音乐视为玩具、一种兴之所至。对他来说,音乐是人类尊严与高贵的一种表现。

我成为他的学生时,莫纳斯泰里奥大约六十岁。他为人体贴,对我十分慈和。课堂上,他有时会谈起音乐的规则——对他来说,音乐是种语言,和语言有着相似的规则,比如重音、音长和持续的变化——或是用他的小提琴来示范说明,这时他会从眼角看着我,仿佛在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有一天,他告诉班上同学,要我们第二天务必到学校来。他说:“我们有一位学生表现优异,王后要颁奖给他。明天你们就会知道他的名字。”第二天我才知道他指的是我。从他手里,我接获从克里斯蒂娜王后那儿得到的第一枚勋章,她是我的赞助人。那是天主教伊莎贝拉勋章,我当时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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