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邂逅安德烈·纪德

荒谬的墙:加缪散文随笔精选 作者:[法] 阿尔贝·加缪 著;欧启明 译


安德烈·纪德(1869年11月22日-1951年2月19日),法国作家,194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品有《伪币制造者》,小说三部曲《背德者》《窄门》和《田园交响曲》,散文诗集《人间食粮》等。——译注

我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读安德烈·纪德的书。那时候,我的一部分教育费用是一位卖肉的叔叔负责支付的,有时候他还送我书。那位叔叔生意还不错,不过,他喜欢读书和就读的书发表一些见解,这才是他真正快乐的来源。上午,他在肉铺照顾生意,剩下的时间就用在了图书馆、报纸以及当地咖啡馆,在咖啡馆里参与没完没了的文学讨论。

有一天,他给了我一本羊皮纸样封面的小书,认真地说我一定会对它感兴趣。在那段时间,我读书很随意,没有什么方向。我读这本《人间食粮》时,或许已经读完《女士书信》或者《帕吕德》。那本书中的祷告、咒符特别难懂,而且我也对其中赞扬大自然赐予的诗文很反感。这些东西在十六岁的我——这个阿尔及尔的少年心中已经多到饱和了。我迫切希望接触新的东西,这是肯定的。后来我又读到“我的小玫瑰——卜利达”,唉,我对卜利达也是非常熟悉的。我告诉那位叔叔,《人间食粮》很有趣,把书还给了他。之后,我回归了自己生活的轨道,艰辛的生活、无聊的学习、漫无目的的阅读,也回到海滩上。这次我并没有真正认识纪德。

次年,我与让·格勒尼埃相识,他送我很多东西,其中有一件是一本叫《痛苦》的小说,它的作者是安德烈·德·里什欧。这本书是那么让人赞叹,我虽然不认识它的作者,但从未忘记过这本书。一位母亲、穷困、夜晚璀璨的天空,第一次它跟我讲述了这些我熟悉的事情。就此,我不再遭受莫名的捆绑,我身上那个模糊不清的疙瘩也被它解开了。我像往常一样用一晚上读完了它,第二天早上,我感觉自己脱胎换骨了,身心无比的轻松自在,充满新鲜感,前方有一片非常陌生的领域,我迟疑不定地走了进去。此时,我才恍然大悟,书籍不仅仅帮助你忘记忧愁,让你打发时间。我忽然明白,所有这些——我执拗地默不作声,那说不清却感受深刻的痛苦,我身边这个神秘世界,亲人的自以为是,他人的悲苦,我的不为人知的秘事,都是可以诉诸文字的。在这里,你可以宣泄,可以探寻真理,可以认识到贫穷的本质,这些东西说不清什么原因,我曾半信半疑,也曾心怀敬畏。在《痛苦》这本书中,我与安德烈·纪德再次邂逅了。他引导我看到了这个创造的世界,虽然只有短短一瞬。

在这之后,我才开始把阅读当成一件很严肃的事。很不幸,我生了一场病,离开了海滩和悠闲的日子。我已经有了一种全新的阅读观念,虽然我读的书依旧很混杂。那个我只看过一眼的世界,我一直想再次找到它,看起来我像是那个世界的人。我渐渐开启了生命的另一扇大门,从独自一人到联合一群朋友,从书上到想象。这种学生样的惊奇,经过很多年以后我仍旧记得。一天清晨,我在纪德的书里徜徉,我用两天就熟悉了他的《爱情的尝试》。《浪子回头》这本书,美得无法比喻,我永远也没办法恰到好处地谈论它。我只是把它改成戏剧,和朋友们一起让它在舞台上展现出来。与此同时,纪德的所有作品我都读完了,我曲折的经历,正好呼应了《人间食粮》中的描写。首次与作者接触时,我还是个没有觉醒的小屁孩儿,再读纪德时,这些我都理解了。作者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表现了那种震撼的坚定性,纪德自己赞同这种解释。但早在此之前,我已经尝试去读《人间食粮》,也把它当成自己需要的信仰,用来经历个人磨练。

我在那之后的整个青年时期,都是靠纪德来支撑的。那些曾经令我敬仰的,并且让我醍醐灌顶,使我的精神境界达到巅峰的人,我怎么不心怀感恩!不过,我从他那里收获的东西是其他方面的,除去这些,在写作上,或在思想上,我从来不觉得曾受到他的指导。基于之前提到的这些原因,对我而言,纪德更像典型的艺术家、王子、守卫者,我想居住在他守卫着的花园里。我们所在的时代与他的观点背向而行,且距离越来越远了,尽管如此,我几乎赞同他所有与艺术有关的叙述、观点。人们愿意相信一个改革的作家,认为他才是伟大的。假设如此,只有革命爆发才能证明历史,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一切就都停滞了。除此之外,没有办法确定说纪德脱离了他的时代。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所表现出来的东西,他的时代并不想靠近。问题在于,他会成功吗?或者,这个问题的实现只能由毁灭完成?我们时代的一些人看待纪德有些偏颇,他们仍然觉得,我们想被当作知识分子,所以才把我们的毫无希望到处跟人诉说。这借口很烂,所以讨论起来也并不复杂。

但纪德这个典范,我一定要忘记。我要趁早离开这个世界,尽管它被创造得那样纯真。我也要远离我的故土,这个生养我的地方。我们这代人,身上都被强迫背负着历史自身的重量。长长的队伍排列在这个黑暗年代的门前,我不得不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好。我们向着目的地前进,但还没有抵达。在那之后,我变了。但至少,我还记得,在丰盈和光明中我的生命开始了,我也没有让它承担什么负荷。关于纪德,我仍旧持肯定的态度。

我与纪德的第三次邂逅,实际上是在这暗黑的年代快要结束的时候。那时我人在巴黎,寄宿于他的公寓中。我住的地方是一个工作室,有阳台,还有一点非常独特,就是有一架秋千悬挂于房间中间。经常会有来访的文化人看到我在荡秋千,每当这件事发生时,我都想着要把这秋千拆了,我受够了。我在这间工作室里住着,安安稳稳过了几个月,一直到在北非的纪德回来。

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但却一见如故。我没有受到过纪德的热情招待,但我知道,他害怕我们的友谊招来过多的流言蜚语。不过,他跟我打招呼时,微笑得那么质朴,快乐。不仅如此,我们相处向来都非常单纯。此外,我们之间相差四十岁,我们都害怕让彼此感到不自在。这是我们很少见面的原因,我们做了好几个星期的邻居,但几乎没怎么碰见过。隔断隔开的工作室和书房之间有扇双开门,非常偶然地,他会敲一下。在他的房间,有一只叫莎拉的小猫经常从屋顶偷偷溜进去,趴在他的臂弯里。有次,他被钢琴声吸引了,走过来。还有一次,广播里播放休战协议,他在我旁边听着。那一刻,我明白了于大部分人而言,随着这场战争的结束,他们的孤独也结束了,但对于我俩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孤独,也是唯一的孤独。在那段坐在收音机旁的短暂时光里,让我们第一次有了一种感觉:这共同的时代责任,我与他正在分享着。在除此之外的日子里,他的脚步声,沙沙的声音,还有他静默思考的细小的声响,这些就是他给我的全部信息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知道他就在我的隔壁,他守卫着他的隐秘花园,用他最高的尊严,那花园是我曾经做梦都想到达的地方,也是我向往的地方,在反抗呐喊中依然向往。

如今,他已经离开我们了,但这个老朋友是无可替代的,他守卫着王国的大门,照料着这个花园,一直等待着我们回去。他兢兢业业地守卫着,至死方休,我们应该永远感激这位真正的导师,他完全有资格接受。他离世后,有某些讨人厌的喧闹和故意的刁难,但这些一定改变不了他理当受人尊敬的事实。当然,即便是死,那些擅长污蔑的人也照样能絮絮叨叨地拿来说事儿。人们非议他得到的殊荣,好像公平正义就是把特殊的荣誉随便给人,充满了酸溜溜的嫉妒气味儿。他去世了,走得如此安详,这也能让人们感到愤懑,为此争吵不停。他每天都收到这种“敬意”,其中夹带着憎恨,还有那些实际上来自市井小民的傲慢,他们却自诩那傲慢来自红衣主教。

在这张小铁床四周,人们围绕着,得怎样才能让他们的思想协调。死亡对一些人来说是很恐怖的,但对于我来讲,因为有了创作,它倒变得欢快了。假如我是个信仰什么的教徒,就该从纪德的死中得到某种安慰。但是,如果真的是有信仰的,那么他们信仰的对象是谁呢?值得大方对待的人,只有那些失去了恩典的人。但是,教徒是得到恩惠的人,或者,至少他们给人的感觉是这样的,他们什么都有。而我们呢?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两只手,但这手是富有的。这点肯定是萨特跟纪德分歧颇多,但还非常尊敬他的原因,这份敬意足够让我们敬仰学习。因此,那些人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发现了这知足、庄重的安详,这就是安详的秘密。于纪德而言,这秘密就是,即使生而有迷惑的时候,但是作为人从没有丧失尊严。这种境遇的一部分,就是接近死亡,他履行这种责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假如他在濒临死亡之时心惊胆战,那么,即使他一生都被荣誉的花环围绕,那只能说明他那些荣誉的时光是偷来的。可是,他没有,他像对待生命那样对待死亡,对着神秘的死亡自然微笑。在我们的不知不觉中,生命走到终点,最后一次赴约,他准时出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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