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鲍照的成就
鲍照(约414—466),字明远,祖籍上党(今山西长治一带),后迁去东海(今山东苍山),家居建康(今江苏南京)。他出身寒微,自称“家世贫贱”,“负锸下农”(《谢秣陵令表》)。虽也步入仕途,但在南朝那种“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社会里,他注定一生不得意。20多岁时,他在临川王刘义庆门下,因献诗被赏识,擢为王国侍郎。后任秣陵令,文帝时为中书舍人。最后任临海王刘子琐的参军,故世称“鲍参军”。在刘子琐举兵叛乱失败时,他死于乱军中。他虽与谢灵运、颜延之合称“元嘉三大家”,但成就高于谢、颜,是刘宋时成就最高的作家。然而在当时名声却没有谢、颜大,以至钟嵘在《诗品》中叹息道:“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不过在后世,他却越来越受到重视。钟嵘曾指出他的诗“其源出于二张。善制形状写物之词,得景阳之諔诡,含茂先之靡嫚。骨节强于谢琨,驱迈疾于颜延之。总四家而擅美,跨两代而孤出。”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评介说:“明远乐府,如五丁凿山,开人世所未有。”这主要是因为他的乐府体汲取民歌的特点,造成华艳、浅俗、雄放的风格,对齐梁文学产生了很大影响。也就是说,鲍照的诗上承二张下开齐梁,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鲍照的诗歌创作,明显可分成五言古体与乐府体两大类。五言古体大致有记述行旅、赠答酬唱、拟古仿效和咏物诗,一般产生于某种特定经历与交往中。其中有几首山水诗,但没能在谢灵运的基础上有所突破,往往也在记述完山水美景后拖一个玄言的尾巴,当然这个尾巴比起谢灵运山水诗中的要小多了,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进步吧。鲍照的主要成就是乐府体。他的乐府体从内容上说,无论是那些按乐府题意写的还是那些抒写生活经历的感受,都涉及有关人生和社会方面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在形式上,自建安以后,文人诗逐步与民歌分离,而鲍照则走上一条重新与民歌结合的道路,这些诗虽辞藻比较华美,但不乏强劲骨力,显得俊逸豪放。杜甫曾称他为“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陈绎在《诗谱》中评说:“六朝文艺衰缓,唯刘越石、鲍明远有西汉气骨。李、杜筋取此。”总的看来,他的乐府诗用词警策,色泽浓郁,节奏奔放,显示出感情的冲动、激荡与紧张,极少有松弛平淡,造成前所未有的、富于刺激性的奇矫凌厉的总体印象。他真诚坦率,决不矫揉造作,虚情假意。他出身寒微,当时的门阀制度限制了他的发展,因此他奋力抗争,但个人的力量终究无力回天,因此他郁郁不得志,生活道路上充满了悲剧色彩。纵然如此,他一直不甘屈服,竭力抗争。在他以前,那些出身寒微的士人对门阀制度都十分不满,抗争的结果只能走归隐这条路,实际上是逃避。鲍照则不然,他毫不掩饰对人世间的种种追求,他要建功立业,希望得到荣华富贵,能及时享乐,并且认为凭自己的才华应该得到这一切。在《拟行路难十八首》中有若干首表现出他希望建功立业的愿望,然而因出身寒微,难以被重用,因此对门阀制度怀着强烈的不满与反抗。例如其六: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能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这首诗的前两句写内心的愤懑;三、四句写时世环境的限制,使他壮志难酬,很不甘心。下边六句写被朝廷弃置罢官,只得回家守着父母妻儿,满腔怨恨之情在末两句中喷薄而出。“孤”指门第寒微,势单力薄;“直”指自己禀性耿直。“自古圣贤尽贫贱”,那么“孤且直”的人也只有贫贱了。满朝富贵者尽是些什么人,他尽在不言中,直到唐代杜甫的笔下才一言道破:“自古圣贤多薄命,奸雄恶少皆封侯。”(《锦树行》)再看他的一首乐府诗:
忆昔少年时,驰逐好名晨。
结友多贵门,出入富儿邻。
绮罗艳华风,车马自扬尘。
歌唱青齐女,弹筝燕赵人。
好酒多芳气,肴味厌时新。
今日每想念,此事邈无因。
寄语后生子,作乐当及春。
——《代少年时至衰老行》
这首诗追忆了年轻时在京城结交贵族,过着奢华风流的生活,车马宴席,秦楼楚馆,令他无限留恋思念。末句点明主旨,就是要趁年轻及时行乐。此外,还有几首诗表达了这种思想,如《代堂上歌行》,说得十分坦率,毫不遮遮盖盖。这正是扬弃儒家礼教,张扬人性,显示个性的结果。儒家讲克己复礼,董记伪儒学更是死死钳制人们的思想,要求人们极大地克制自己。根据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意见,认为“自我克制,对生活和人的一切需要克制”,必然导致一个人异化本质,也就是说越来越丧失人的本性。自我克制的结果就是抑制真实的人性,出现一副虚伪的面目。经过建安与两晋,老庄显扬,儒学隐退,到鲍照时已用不着克制自己,不必虚情假意地去遵循儒家礼教,他敢于赤裸裸地袒露自己的真情实感,这对齐梁文风也有很大影响。
鲍照生于贫贱,但不甘心安于贫贱,希望能得到富贵,年轻时曾结交贵族,与贵族一起游乐,后来对此还深情思念,无限留恋。他一方面羡慕富贵,另一方面却又鄙视富贵,矛盾的心态造成了他某些乐府诗内涵的复杂性,上边我们列举的《拟行路难》第六首就是一例。再如《代结客少年场行》:
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
失意杯酒间,白刃起相仇。
追兵一旦至,负剑远行游。
去乡三十载,复得还旧丘。
升高临四关,表里望皇州。
九涂平若水,双阙似云浮。
扶宫罗将相,夹道列王侯。
日中市朝满,车马若川流。
击钟陈鼎食,方驾自相求。
今我独何为,坎壈怀百忧。
这是一首游侠题材的诗,诗人借此来书写自己的情志。主要写侠士避祸他乡30年后归来所见,描绘了居高临下俯视京城所看到的景象,对所看到的将相王侯家钟鸣鼎食的情况既存羡慕之心,又含讥刺之意,结尾自伤穷困不遇。又有《代贫贱苦愁行》:
湮没虽死悲,贫苦即生剧。
长叹至天晓,愁苦穷日夕。
盛颜当少歇,鬓发先老白。
亲友四面绝,朋知断三益。
空庭惭树萱,药饵愧过客。
贫年忘日时,黯颜就人惜。
俄顷不相酬,恧怩面已赤。
或以一金恨,便成百年隙。
心为千条计,事未见一获。
运圮津涂塞,遂转死沟洫。
以此穷百年,不如还窀穸。
这首诗里,已没有羡慕富贵之意了,而是从各个角度描述贫贱者的艰难困苦、孤独无援,虽千方百计寻求摆脱,最终却一事无成,以致辗转死于沟洫之中。最后痛彻心扉地说,照这样穷困一生,还不如立刻命归黄泉。
鲍照还写了若干首边塞诗,有意识地写边塞题材,他在南朝是最早的一人。当然,生活在南朝的鲍照,未必到过蓟北、云中这些地方,诗里写的应是想象中的边塞情况,因此他的边塞诗并不是对战争实况的写照,而是一种对英雄主义精神的颂扬,完全是理想化的,主要是借此来抒情达意。请看其《代出自蓟北门行》:
羽檄起边亭,烽火入咸阳。
征师屯广武,分兵救朔方。
严秋筋竿劲,虏阵精且强。
天子按剑怒,使者遥相望。
雁行缘石径,鱼贯度飞梁。
箫鼓流汉思,旌甲被胡霜。
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
马毛缩如猬,角弓不可张。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
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
诗中侧重写敌人装备精良、阵容强大,明显呈现敌强我弱之势,加上边塞自然环境恶劣,边疆将士的生活十分艰苦,“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从而写出了边疆将士誓死卫国的决心,情调激昂,气壮山河。诗人借以表达自己建功立业的愿望,同时显示了自己的审美情趣。他有意识地通过边塞风光、军旅生活与迎战强敌等动人心魄的内容,呈现出高度紧张、富于刺激、雄壮有力的诗情,用以激励自己、感染他人。再如《代陈思王白马篇》。陈思王曹植有《白马篇》一首,写“捐躯赴国难,誓死忽如归”的边塞游侠,带有自我写照色彩。鲍照此诗为拟曹植的诗,在这个边塞壮士形象中,也带有他自我写照的色彩,寄寓着渴望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鲍照的边塞诗影响了一批梁、陈诗人,他们对此情有独钟,重视边塞题材的独特审美价值,这对唐代诗人产生了很大影响。在此影响下,唐代开创了边塞诗派。
鲍照的乐府体诗特别是《拟行路难》18首中,有若干首是采用杂言诗写的,此外还有《代雉朝飞》等五六首杂言诗。这种杂言式七言歌行体,鲍照是开创者。此类诗音节灵活多变又错综有序,显得雄健奔放又瑰丽多姿,如《拟行路难》:
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
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
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
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抵节行路吟。
不见柏梁铜雀上,宁闻古时清吹音。
——其一
洛阳名工铸为金博山,千斫复万镂。
上刻秦女携手仙,承君清夜之欢娱。
列置帏里明烛前,外发龙鳞之丹彩,
内含麝芬之紫烟。如今君心一朝异,
对此长叹终百年。
——其二
璇闺玉墀上椒阁,文窗绣户垂罗幕。
中有一人字金兰,被服纤罗蕴芳藿。
春燕差池风散梅,开帏对景弄春爵。
含歌揽涕恒抱愁,人生几时得为乐。
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
——其三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
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
今我何时当得然,一去永灭入黄泉。
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
且愿得志数相就,床头恒有沽酒钱。
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
——其五
君不见少壮从军去,白首流离不得还。
故乡窅窅日夜隔,音尘断绝阻河关。
朔风萧条白云飞,胡笳哀急边气寒。
听此愁人兮奈何,登山远望得留颜。
将死胡马迹,宁见妻子难。
男儿生世坎坷欲何道,绵忧摧抑起长叹。
——其十四
君不见柏梁台,今日丘墟生草莱。
君不见阿房宫,寒云泽雉栖其中。
歌妓舞女今谁在,高坟垒垒满山隅。
长袖纷纷徒竞世,非我昔时千金躯。
随酒逐乐任意去,莫令含叹下黄垆。
——其十五
君不见冰上霜,表里阴且寒。
虽蒙朝日照,信得几时安。
民生故如此,谁令摧折强相看。
年去年来自如削,白发零落不胜冠。
——其十六
君不见春鸟初至时,百草含青俱作花。
寒风萧索一旦至,竟得几时保光华。
日月流迈不相饶,令我愁思怨恨多。
——其十七
这样的形式特别适宜表达激荡不平的感情,如滚滚洪流冲决大堤,奔腾向前,无阻无挡,大有一泻千里之势。唐代李白特别爱用这种形式写诗,气势非凡,一股郁闷不平之气喷涌而出,吐尽胸中块垒。
汉乐府是当时的民间歌谣,虽然有的粗糙一些,但毕竟是老百姓自己的诗歌,读起来十分亲切,富有生气。到建安时,曹植、王粲等人写的乐府诗开始雅化。后来,陆机、潘岳进一步雅化,渐渐远离闾里歌谣的特色。到谢灵运、颜延之则向典雅深密发展,特别是颜延之,他的诗重藻饰,善雕琢,“铺锦列绣,亦雕绘满眼”,他笔下的拟古乐府体诗也不例外,完全失去了民歌的清新生动,变得堆金垒玉,毫无生气。鲍照返璞归真,他的乐府诗重新走上与民歌结合的道路,但这种结合并非两汉文人作法的重复,而是有所发展,有所创新。他把汉魏乐府的质朴刚健与江南民歌的艳丽浅近结合起来,再加上文人创作的辞采,做到刚柔兼济,华艳与浅俗交织,在语言风格上显示出新的特点。再加上他扬弃儒家礼教,从不克制自己,使人性得以解放,个性得以张扬,因此他的诗总是富于力度,充满激情,主观感情色彩浓厚,自我形象鲜明。这些特点极大地影响了唐代的李白、杜甫、高适、岑参等诗人。胡应麟在《诗薮》中说他“上挽曹、刘之逸步,下开李、杜之先鞭”,主要也是指他的乐府诗而言。
五言四句的诗最早一首应是汉乐府《枯鱼过河泣》,但发展得不算快,到两晋时才重新出现,特别在南方的吴歌中大量涌现,光是《子夜歌》就有42首之多,《子夜四时歌》多达75首,其他还有《团扇郎》、《奥侬歌》等等,共有几十首。比起民歌来,文人的此类创作显然落后得多。最早可靠的文人五言四句之作,是东汉诗人张衡的《歌》,以后虽然不断有人写五言四句的诗,但数量都极少。鲍照学习江南民歌写了《吴歌》3首、《采菱歌》7首、《幽兰》5首等共31首。他是诗史上第一个大量写五言四句之作的文人作者,为五言绝句的形成做出了贡献。
顺便提一下,鲍照有一篇《芜城赋》颇负盛名,这是以夸张的笔法把广陵昔日的繁华与刘宋时遭到两次兵祸后的荒凉景象加以对比,悲叹战争破坏的惨重与世事变迁的无常,从中既透露出了沉重的时代伤感,也警示权贵们繁华如梦。在写战后景象一节中,作者在客观景物中寄寓着主观情感,使主观情绪渗透其中,因此在描绘这座荒弃的城市时,显得语调悲怆,气势峭拔,形象阴森狞厉,令人毛骨悚然。
与鲍照同时代的还有一位诗人汤惠休,生平不详,只知他字茂远,起初当过和尚,宋孝武帝爱其才,让他还俗,官至扬州刺史。他的作品大多已佚,只存诗11首,其中10首为乐府诗。他也致力于学习江南民歌,语言华艳浅俗,有四首五言四句的诗。其中《江南思》一诗“幽客海阴路,留戍淮阳津。垂情向春草,知是故乡人”,双句叶平声韵,单句不叶韵,句末为仄声,已颇有些五言绝句的样子。在当时,他与鲍照并提,有“鲍休”之称,但从现存的诗来看,他远不如鲍照。不过他原有集四卷,也许确可与鲍照媲美。他的诗与鲍照的一样,明显体现出了吴声、西曲那种委婉妩媚的韵致。他与鲍照一样是最早写七言四句之作的人,鲍照的《夜听妓诗》二首之二“兰膏消耗夜转多,乱筵杂坐更弦歌。倾情逐节宁不苦,特为盛年惜容华”,显得很粗糙,在情和韵上都和唐人心目中的七绝相去甚远。再看汤惠休的《秋思引》:“秋寒依依风过河,白露萧萧洞庭波。思君末光光已灭,眇眇悲望如思何!”显然比鲍照的高出一筹,已接近唐人心目中的七绝了,可以说这是文人七绝的滥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