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沈定庵同志是书艺名家,同时能画能文,各有畦径。他生长在古越绍兴,王羲之、献之父子,青藤、老莲、赵之谦、任伯年等诸多不朽的姓名,弥漫山川的书香墨韵,触处皆是的文采风流,给了他得天独厚的心灵滋养。加以家学渊源,父亲华山先生是王一亭的入室弟子,工花卉人物,尤精佛像。庶母诸氏,也擅丹青,多彩的家庭呵护他走上人生的初阶。他情有独钟的却是书法。他还在童年,尊翁特别买了伊秉绶的《默庵集锦》供他揣摩。他有一次上街,偶然瞥见一家店铺里挂着伊秉绶的手迹,登时如醉如痴,再也走不开,竟然走进店堂求借。恰幸主人是个渴慕风雅的商人,酷爱收藏书画,看这孩子一脸稚气,一本正经,好笑又好奇,摇头说:“不能借!”看着那童騃失望的神情,又笑说:“你要是真喜欢,可以到这儿来临写,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出息。”他回家连夜磨墨盈瓯,备好纸笔,第二天一早就如约去临摹。主人指挥店伙把两张方桌拼成书案,搬来矮凳给他垫脚,看他用小手运腕挥毫,最后店主终于点头心许。稚年定庵也幸运地有了开阔眼界的机会,从店主的收藏中摩挲许多书画精品,帮助他奠定扎实的基础。
有一段时期,我对书画忽发雅兴。那时社会上没有暴发户,书画艺术品也没有成为时髦商品,可以上市场拍板叫价,价格高不可攀。时缘凑合,还允许以友谊作桥梁,仰慕为贽仪,老老面皮求索。我就曾向定庵同志求过字,写的是鲁迅有名的七律,“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那一首,苍劲清瘦,冶于一体。我还通过他求到徐生翁先生一幅奇拙疏犷、别开生面的菊花,另从文物铺里淘到一幅生翁先生的字。生翁先生成为古人,已逾三十年,而书画历经浩劫,至今幸存,弥足珍贵。生翁艺品、人品双绝,西湖岳庙大门口,曾有他撰写的一副楹联,名重一时:“名胜非藏纳之处,对此忠骸,可半废西湖祠墓;时势岂权奸能造,微公涅臂,有谁话南渡君臣。”我曾听画家张光宇、书家邓冀翁多次谈论徐生翁,心折到五体投地。据说黄宾虹对此翁也倾倒备至;日本书法界极加推崇。但白雪阳春,知赏难得,在名利场上,这位大家相当索落寡声,而终生淡泊自甘。
定庵曾立雪徐门,生翁也到了耄耋之年,才破例授徒,定庵虚心受业,执礼甚恭,而终于实至名归,在书坛享誉之盛,青出于蓝。近年兰亭书会成立,他荣任会长,每年春到山阴,茂林修竹、流觞曲水之间,例有国际性书艺雅集,群贤毕至,极一时之盛。定庵曾有一文,专门介绍他先师生翁在诗书画印多方面的高深造诣,并着重于乃师的正直刚毅、简朴清虚。“书如其品”在师道失隳、友道凌夷之秋,于此以见定庵犹存的古风。
定庵专精书道之余,不废写作,或品藻人物,或阐扬风土,或评析艺事,或考据典实,文质相生,娓娓可读。这些文字,不少发表于华侨报刊,流传海外,现在结集成书,以“定庵随笔”命名。承定庵以序文见委,义不容辞。聊添蛇足,藉志因缘。
柯灵
(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