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棺材的老爷

老爷早早给自己做好了一架棺材，摆放在空荡的小木工作坊，每日陪他，就像个老伙伴。

老爷从十几岁开始做棺材，已经做了七十年了，用他的话说，不知道多少人枕着他做的棺材走了，只有他还半截身子埋土里，不知什么时候才走得了。

早些年农村有人去世都时兴土葬，老爷的棺材铺生意很好，到后来，几乎没有土葬这一安葬方式了，老爷便做些家具的活，再后来，也只能做些扁担了，甚至连找他买扁担的人，都越发少了。

老爷前年得了点病，如今只能做些轻活，木匠活不做了，话也少了，整个人便显得孤单了。但小木工作坊里，依旧摆放着几架棺材，和那些年做棺材要用到的工具。

前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位年轻的朋友得知了老爷有这样一门手艺，便起了很大的兴趣，要去拜访老爷。他先后去了几次老爷在的村子，并连续两年春节都在拍摄录制老爷的饮食起居。可惜，老爷已经不再做棺材了，只能象征性地应他的要求，用斧头劈了几下木头。那一挥斧，恍如隔世。

村里人都说，年轻时的老爷，绝对不会理解——也不会配合做这些访问和录制。说不定还要对来家里“过春节”的年轻人一顿批呢：大过年的你不回自己家陪爹妈，跑我这儿来闹着玩儿呢！但现在的老爷，对拍摄者十分友善，甚至多少流露出心疼。私下里还悄悄问别人：这孩子是不是家里没人呀？怪可怜的。得到否定的回答后，老爷又缓缓道：大过年都在工作，也不容易啊。

当然了，年轻时候老爷脾气倔强暴躁，一如他的手艺那样出名。

老爷崇拜毛主席，家里墙上挂满了毛主席的像，他绝对不允许耳边传来关于毛主席的任何争议。他常跟家人强调，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毛主席是一代伟人！

有一回老家里宴请宾朋，当时还年轻的二儿子酒后无意中在饭桌上说，毛主席晚年也有一些错误。老爷听后气不打一处来，对着二儿子几声呵斥，“哗”一下当着宾客的面把酒桌掀翻了。此后无人再敢当着他的面说这些话了。

老爷也好讲道理，为人仗义，木工手艺闻名一方，收了很多徒弟，还当着村里的队长，帮助队员们抓生产，解纠纷，因此深受尊敬。但也一直对自己没受到过文化教育而耿耿于怀，因此对儿孙们诸多期望。孩子中老大夭折于粮荒年代，老二老三均在家务农，只有老四学习成绩最好，模样俊，凡事又一点就透，深得老爷厚望。

有一年已上中学的老四与同班女生走得颇近，老爷得知火爆脾气又上来。老四起初解释，说只是同学而已，两人都爱学习，话题便多一些，有时候一起放学回家，新时代了，男女同学一起走路并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一语不合，老爷却暴跳如雷：你做错了事情还狡辩这些没用的，我打不死你。果然从屋里拿出一根钢筋，追上去就打，老四爬上屋顶，老爷便追上屋顶。谁劝都不行。最终老四不堪承受暴打与刺激，疯了。多年后饮农药自杀。

据说老爷的老婆曾经也于粮荒年代发过疯，当时饥荒丧女，老爷又顽固保守，重男轻女。她迫于多重压力发疯，好在生活逐渐改善后，才恢复了健康。

老爷对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无论对错，均表示从不后悔。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从老四出事后，他早已陷入深深的自责中不能自拔了。从那以后，人们也明显感觉到，他的脾气不再那么暴躁，年老后，更是常常独自坐在棺材铺（其实已经不卖棺材了）门口，两眼空洞地看着马路上嘈杂的人群，一言不发，静如一座木雕。有时站立在自家院门口，双手背在身后，翘望着远方，微驼的背影，仿佛将这数十年的沧桑瞬间担在了肩上，又于一支烟的工夫，缓缓放下。

老爷唯一的安慰来自于孙子——他忠厚善良，大学毕业后留居省会城市。每次回到老家，总要陪老爷坐上好久，给他带些礼物。即使两人都不说话，但对彼此来说，相聚就好。

孙子对人们讲，家里老爷待他最好。从小，老爷就经常给家里带好吃的，帮助家里盖房，他上小学时老爷为他制作了一张课桌，上中学时老爷托人把他往好的班级送，上大学时候老爷给钱，创业时，老爷还给钱——虽然钱都挺少的，但他无比感动。

而老爷常对人们讲，家里孙子最好，从小听话，还考上了大学，为人善良正直，从来不跟别人打架吵架，虽然现在赚钱不多，但令他很欣慰。

最近一次见到老爷，是孙子带着自己一岁多的孩子回老家看望，小孩子听了妈妈的话，一边乖巧地叫着“祖祖”，一边开心地冲老爷笑，还伸出小手抓住了他的大手。老爷便露出了久违的一丝笑容，慈祥地说道：“乖。”

然后，他开始唠叨：“半截身子埋土里了，不中用了，曾孙冲我笑，看来我今年还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