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小传——天才的骄傲与落寞
本书词选自朱孝臧《东坡乐府笺》,参以龙榆生整理本
本书诗选自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参以《苏轼诗集》孔凡礼整理本
在谈论中国文化的时候,苏轼总是一位绕不开的巨人。诗、词、文、书、画,乃至宗教、服饰、饮食,哪个领域都能见到他的身影。他的精神已经融入了中国人的精神,而不同时代的中国人,也对他有着不同的理解。
苏轼是一位绝顶的天才。宋神宗曾经问大臣:“苏轼比前朝的李白怎么样?”大臣回答说:“苏轼有李白的才华,李白没有苏轼的学问。”苏轼有着跟李白一样的奇思妙想,上天的娇纵也给了他像李白一样的豪爽放达,同时,他又拥有李白所没有的厚重的学者气质,实际上兼具了唐人和宋人的长处。
这样一个旷古无双的苏轼,究竟是怎样的天才呢?
林语堂说,苏轼是“快乐的天才”,好像他不管遇上多么倒霉的事,都可以没心没肺地快乐起来。在我们的印象里,苏轼一辈子都是惨兮兮的,不是在流放地,就是在被流放的路上,但是他永远是高高兴兴的,永远在琢磨流放地有什么好吃的。
其实,苏轼的一辈子,有大起,有大落,更有不好不坏的尴尬处境。他说自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悲田院乞儿”。这不光是因为苏轼天生随和,而首先是因为他的人生经历就有这么宽广。所以,我们读他的诗词,也得知道,哪首是在玉皇大帝身边写的,哪首是对着悲田院乞儿写的。有些时候,你觉得他的官当得也不大,但他是真的快乐,不需要这方面的天赋就可以快乐。有些时候,他写自己快乐,其实他一点也不快乐,只是在设法让自己快乐起来。这是中国读书人自带的本事。这不是中国读书人没正形,而是他们担负的东西太多太沉重,必须有一个平衡机制,让他们不至于被压死。所以,读书人的担当和放达不是不相容的两个东西,而是必须统一在一个人身上的。
在我看来,苏轼其实是一位骄傲的天才,与生俱来的才华给了他骨子里的骄傲。因为足够骄傲,所以他才可以随遇而安,才可以做“悲田院乞儿”的朋友。有时候,苏轼也会放纵自己的骄傲。而他人生的磨难,不在于做的官小、去的地方偏,他的骄傲让他并不真的在意这些。他的痛苦,在于他的骄傲被摧毁了。所以,苏轼其实是一位人生极丰富的诗人。
士林的宠儿
苏轼出生于四川眉山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家庭。普通到什么程度呢?他的二伯才是他们家第一个进士,他的祖父还是那种坐在村口跟乡亲们聊天,听说儿子中了进士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乡下老爷子。据说,苏家的祖先是初唐的文章大手苏味道,不过,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自从宋朝以来,没听说他们家再出过当官的。这倒也不是因为苏家没文化,而是跟宋初蜀地的文化氛围有关。
唐朝灭亡那年,蜀地就建立了割据政权“前蜀”,后来变成“后蜀”。每逢乱世,四川盆地总是要割据,因为这里是物产丰富的“天府之国”,“蜀道”又易守难攻,兵荒马乱的时代把门一关,只要统治者不是太差劲,总能过得相对舒服。
在唐末五代的乱世里,前蜀皇帝王建居然还带着一帮文人幕僚,编纂了诗集《才调集》和词集《花间集》,总结了唐代的诗词文化。特别是《花间集》,成为后来宋词的起点,王建这个功劳,简直不逊于建安时的曹操带着幕僚为五言诗奠基。苏轼后来那么看得起词,把自己的一生怀抱都写进词里,只怕也是跟蜀地的词学氛围分不开的。
一个过得还算舒服的割据政权的故地,在新的大一统时代到来时,对统治者难免会格外生分。所以,宋朝刚建立的时候,蜀地很少有人到朝廷里做官。当然,这时候的士人不是不读书了,只是没有考科举的热情。过了几代,看统治者还算上道,才渐渐愿意考试做官。苏轼的二伯破空考了个进士,不是因为他家祖坟冒青烟了,而是因为到这时候蜀地读书人才开始有做官的风气。传说,苏轼的父亲苏洵小时候不好好念书,到二十七岁才突然发奋,这恐怕也不是因为他自己开窍了,而是这时候蜀地的风气转变了。
苏轼并非出身于什么世家,但他这个人天生带着读书人的清贵之气,从来没有畏首畏尾、患得患失的毛病。这是因为他虽然身处偏远,从小阅读的仍然是儒家的经典和中华文明的精华,仍然以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同时也因为宋代尊崇士人,读书人都有一种崇高感和使命感。苏轼这代人自幼成长于这样的风气下,他们的家庭出身早已不重要了。
苏轼二十二岁那年,跟弟弟苏辙同榜考中了进士,这个年纪在进士里是非常小的了。那一榜的主考官是欧阳修,欧阳修慧眼识才,在那一榜为宋朝录取了一批政治上、文学上的杰出人才。欧阳修最欣赏的门生还是苏轼,对这位后辈的褒奖也是不遗余力的,他曾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及第前后,苏轼已经在当时的士林中有了极好的口碑,前辈大佬们都认为他是“国士”,是这一代人中最有出息的,对他寄予了极高的期望。
在苏轼之前,科场上流行“太学体”,就是京城太学里教出来的一种写作套路。说起来他们也是复古,也是写古文,好像是在反对骈体文的套路。但是他们从来没本事把自己的主观情志清楚明白地讲出来,主要是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主观情志要讲。所以,他们只好仍然在形式上下功夫,尽量把文章写得难读,好显示自己很厉害。这其实已经失去了写古文的意义,形成了新的套路。欧阳修早就烦透了这一套,所以在科考中一点也没给“太学体”好脸色。
这时候,欧阳修看见了苏轼这位来自蜀中的少年。同样是写古文,他就可以把话说得特别明白。能把话说明白,其实是因为他自己想得明白,透过他干净的文字,可以看到他深刻而独立的思想。这样的天赋,是那帮东施效颦的太学生比不了的,难怪欧阳修会拿苏轼当宝贝。这种以意为主、深入浅出、洞悉世情人心的可贵风格,其实在苏轼一生的创作中一直被保持下来,并随着他的年龄增长日臻化境。
苏轼在及第前后还不大写词,此时他写的诗在今天看来,也还比较稚嫩,还是带着点太学体的劲头,有点逞才,总想让人看见:我这么年轻就能写这么长的诗,看见什么就能写什么。这些少作中并没有产生经典。他当时写下的《昭君村》,感叹王昭君美色倾国而命运无常,冥冥中似乎成了他自己一生的谶语。
四年后,苏轼应当时最具权威性的“贤良科”考试,获得了第三等的名次。不要小看这个第三等,在宋代的人才选拔考试中,第一等和第二等一直是虚设的,就连这个第三等,在苏轼之前,也只有一人得过。欧阳修等执掌科考的前辈给了苏轼极高的赞誉,说他是宋朝至今从未出现过的伟大人才。据说宋仁宗回去高兴地对皇后说:“我今天给子孙找了两个宰相。”他说的就是苏轼和苏辙。从这件事也就可以想象,当时的苏轼在士林受到了怎样的宠爱。
尽管是这样难得的人才,朝中大佬还是没有给苏轼特别的照顾,仍然让他按照正常的规则,从最低阶的官做起。他们认为,越是这样的年轻人,越不能惯着,要让他得到最充分的锻炼,将来才能成为栋梁之材。就这样,苏轼获得了“大理评事”的职级,做了最低阶的清流官,并出任凤翔府签判,作为地方官的副手,去实习政务。这一次虽然也是离开京城,但这是按照惯例的历练,不是一种惩罚,而是进入官僚体制后的必经之路。
这段日子,在苏轼的一生中,算是比较得意的。但是在当时,这位少年似乎还是不够满足。烦琐的实务、无趣的长官,让这位少年诗人感到无聊,他偶尔会写诗发发牢骚。那个时候,他大概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一些人对他的不友好,但他还是相信,自己会成为这个国家最了不起的人,眼前的委屈不会是生活的常态。
凤翔任满后,苏轼回到京城,官阶略有提升,曾做过负责给皇帝提意见的谏官,还有负责修史的史官,都是典型的清流官,地位尊崇,在儒家传统中都是令人羡慕的。苏轼就这样沿着通往宰相之路平缓地行进着。
落寞的逍遥
但是,也不是每个大佬都那么喜欢苏轼的,比如王安石。
今天我们知道,苏轼和欧阳修、王安石同列“唐宋八大家”,是比肩的巨人,实际上苏轼是他们的后辈。苏轼考科举、做小官的时候,王安石正是炙手可热的政治人物,苏轼在王安石面前是没有平等对话的机会的。
苏轼考科举的时候,王安石就不喜欢他。为什么不喜欢呢?不是因为苏轼这个小孩子哪里得罪了王安石,也不是因为王安石是坏人。只不过王安石是出了名的“拗相公”,什么事都喜欢独出己见,老有跟周围人不一样的看法。王安石大概觉得,你们都说这个年轻人好,我可不看好他,我比你们都英明,我能看出他的毛病来。
那么,当时的苏轼有没有毛病呢?
王安石说,这个年轻人的文章都跟《战国策》似的,要是我主考,我就不录取他。苏轼一辈子写文章汪洋恣肆,文气很盛,确实像《战国策》,这一点,王安石看得也很准。可是,《战国策》有什么不好呢?这为什么会被当作苏轼的毛病呢?
《战国策》里的辩士对策,都是很浮夸的,经常不是以理服人,而是以气势压人,有诡辩的因素。王安石是在说,这个年轻人太浮夸了。你们觉得他好,是被他的文气镇住了,其实他这文章里头有故弄玄虚的成分,好多内容都是诡辩。平心而论,这些毛病,苏轼是有的,特别是在早期表现得更明显。王安石看苏轼的缺点,也是一针见血的。当然,是否应该因为这个缺点把一个年轻人置于死地,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苏轼回京任职期间,王安石在宋神宗的支持下,开始了变法。当时,跟苏轼年纪相仿的青年官员纷纷积极参与到变法中来,只有苏轼显得异常安静,仍然埋头做他的言官,没有跟王安石合作。抱负不凡的他,一定觉得这不是自己该有所作为的时候。
苏轼三十四岁的时候,王安石的变法波及了科举领域。王安石要彻底废除诗赋考试,只考策论,这意味着,人才选拔将不再考虑君子的风度修养,只考虑处理实际事务的施政纲领。王安石的这项改革确实是太激进了,并不符合人才选拔的实际。一个年轻人仅仅在头脑中有一套施政纲领,而没有君子风度的保证,其实很难算是高级的人才,他不仅有可能做坏事,更有可能做蠢事。作为言官的苏轼,上书反对王安石的提议。宋神宗采纳了苏轼的意见,驳回了王安石的主张。这一年,苏轼作为考官,给国子监的学生出的考试题目里,也有讽刺王安石的意思。这是苏轼作为一个年轻的清流官表达不满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