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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岛

生活的序列号 作者:赖赛飞


归途岛

去路远,归途近。无论耗时多久走了多远,回去总在瞬间抵达。那种时候,心思会早于身体到达,甚至被作为先驱单独派遣。出离的感觉犹如小时候某次怀疑带来的分崩离析:自身在鲜活状态下突然消散,原因仅仅是组成身体的分子,那些不停运动的小东西因为好奇全体脱岗——它们也想去看看世界。

类似现象就在身边发生着。不止一次,走进某个被遗弃的村庄,发现组成村庄的那些活跃分子早已不知所终。我知道村民们事实上还在,正生活在别处,而村庄已经本质上消失。

现在,执意回到岛上,这个从小决意要离开的地方。带回了身后的牵挂,带回了老旧但尚完整的皮囊,除此之外,好像与出发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其实我经常回去,谈不上别来无恙乎。

细微的区别是:我愿意,回去。放在自己的从前,这的确属于闻所未闻。

岛上的村庄已经很不一样。这一点上,有人一回去就说乡村如同古老的桃花源,修身养性的好去处;有人匆匆走一遍却说是沉沦的深渊,几乎不堪卒看。

有时想,难道他们是在有意无意地不客观或不全面?乡村的外观肯定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至于乡村的内部,即使不再鸡飞狗跳,它的家长里短还会存续很长很长时间,就跟城市公寓的老死不相往来一样长,而且实在看不出两者之间有何高低优劣之分。我的意思是,说起乡下,不管好歹,先藏好优越感这根大尾巴。当年,孙悟空化身为一座庙宇,就是因为没办法处理好尾巴,只得让它高高竖起在庙后,权充旗杆,结果被二郞神觑见了破绽。

无论在哪里,除非人认为所有的是非之处都少不了自己出场,那还是有足够的孤独可用。有些时候,孤独等于时间,连续变道等于过去构成生命本身。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回去。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有没有资格使用“故乡”这个词。说真的,故乡以什么标准来衡量,以最直观的距离?就跟划分城乡、学区一样,画一条线,比如以5公里或者50公里为界——这弹性也蛮大的。以外的人准许发一本故乡证,名正言顺地怀乡,以内的人禁谈故乡,乱讲者罚。

在这条线或者类似的面前,一个人的努力暂且起不了主要作用,从大里说,叫作命运的,而从小里说,叫作运气的一时占据上风。所以不管是城里的、乡村的,“机遇”一词正被一些心领神会的人疯狂猎捕或挖掘,我甚至担心它会像珍稀动植物一样绝种。

幸而特例最终替代不了普遍。

好了,我已经活着回来了。好了,一个人在原地也有故乡。好了,想做一个自觉的劳动者并非易事。

以下是前几天全明兰、全勇先先生传译的诗人尹东柱的诗:

回到故乡的那个夜晚

我的白骨跟着我

在同一间屋子里躺下

……

这位尹诗人承担了诗人揭示真相的义务,说出了又一种存世日久却从未被说出的事实。我就是在此吃了一惊,随身携带的心好像也被流弹不幸击穿,再一次倒在了诗下和乡下。

其余的,要等一场未设时长的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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