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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使录》之“使事纪略”中的文学性叙事

明清中国与琉球文学关系考 作者:夏敏 著


第四章 《使录》之“使事纪略”中的文学性叙事

明代的《使琉球录》按“志其略,辨其异”(陈侃语)的原则,均包含“使事纪略”和“群书质异”两个部分,另有敕谕、题奏及其他文献,汇集备考。《使琉球录》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使事纪略”。这些“纪略”通常以时间为序,以日志方式,详叙使臣出发前后、海上去程、琉球逗留、海上返程和登岸归国整个过程,是明代中琉邦交最重要的历史文献,它们包括陈侃、郭汝霖、萧崇业和夏子阳留下的四种记叙方式。明代受遣前往琉球册封中山王的使臣自正统八年至崇祯六年共出使十二批,以给事中和行人为正副使,最早撰写《使琉球录》的人是嘉靖十三年使琉的陈侃,紧接下来的三批使臣郭汝霖、萧崇业和夏子阳皆取法陈侃。其中郭录唯存一孤本于美国国会图书馆,我们只能看到郭录中的“使事纪略”部分,它被完整地收录于萧夏二录中。作为《使琉球录》中最重要的历史文献,“使事纪略”写的是各位使臣海上往返、亲临琉境的所见所闻。基本上是以正使为第一人称(“余”)写下来。不仅记人、记事、记景,也写作者本人的感受、心得、领悟,类似于日记体的记事。因此,“使事纪略”难免会让这些使臣流露真情,倾诉浩叹,炫耀文采,使本为史体的写作,平添了许多个人化、陌生化、随笔化和审美化的元素。史笔中融汇了文学书写,与文学写作发生了纠缠不清的关系,也是这些“使事纪略”可读性相对较强的原因之一。总体上讲,“使事纪略”是日志性文体,以概括性叙事为主,但文学性在叙事的字里行间,得到有力的彰显。

第一,多数的“使事纪略”都对往返琉球途中的海洋风光给予了由衷的赞美和深情的描述,诗情画意,意趣盎然,是明清中国海洋书写的有机组成部分。陈侃的“使事纪略”这样描述他眼中的大海:

至八日,出海口,方一望汪洋矣。风顺而微,波涛亦不汹涌;舟不动而移,与夷舟相为先后。出舱观之,四顾廓然,茫无山际,惟天光与水光相接耳。云物变幻无穷,日月出没可骇;诚一奇观也。虽若可乐,终不能释然于怀。

文中寥寥数语,将平静海面上最为常见的物象风、水、舟、光、云、日月做了简笔摹状,从中可以看出,作者被如此迷人的风光吸引住了。再如夏子阳的“使事纪略”:

二十四日黎明,开洋。南风迅发,一望汪洋,渺渺连天;海波起伏,前激后拥,澎湃有声。封舟初在内港,安然若山;至此随波荡漾,飘如一叶,舟中人晕者、呕者、昏迷欲倒者纷如矣。午过东沙山,有渔船遣小献鱼,余令给米赏之。次日,过鸡笼屿。午后,过小琉球;相去甚远,望之如空青一点耳。时风顺帆轻,水天一色。余辈登船楼最高处观之,四顾辽廓,茫无涯际。波翻白浪,风送涛声;镗鞳噌吰,乍远乍近。或时浪拍船欹,人皆欲仆;或时涛涌船立,人似登高。波纹旋转如织,突兀如沸、迭宕如奔、惊怪如怒。大鱼扬髫鼓鬣,隐隐隆隆;白鱼横飞水面数丈,云为大鱼所逐。或见波底鱼目如镜,晶光奕奕,映日射人,则殊可骇。

夏子阳显然也是被眼前的海上景观吸引住了,于是用了一大堆华丽旖旎的骈俪词句来赞美海上景观,暂时停下了叙事的脚步,沉浸于对大海美景的陶醉之中,语体与纯粹的抒情散文无异。

第二,对琉球充满海国情调的自然和人文景观做了情景交融式的描绘,克服了志异志怪中对海外异邦的神秘想象,境界真切可感,引人入胜:

向夕回馆,明月如昼,海光映白,松影筛青;令舆人缓步徐行,纵目所适,心旷神怡。乐兹良遇,忘其身之在海外也。(陈侃《使琉球录》)

因为在感受上与陈侃有交集,又无法生出更加独特的感受和新奇的写法,于是到了萧崇业的《使琉球录》中,对陈侃的这几句做了稍动几个字的简单“改写”,几乎可以看成是萧崇业对陈侃的沿袭和照录(下述引文之加粗文字):

向夕回馆,月明可数毫发;海光莹玉,松影筛蓝。令舆人缓步行,纵目极视,意爽神飞;殆忘其身之在海外也。二十四日,张饮水亭,观龙舟之戏。法效华人,运舟俱大臣子弟,各簪金花、具彩服,和歌以示矜奋。两岸犬牙差互,碧流环绕;亭突出其间,四面翳林丛树,蒙络摇扬:此中幽丽奇境,恐无踰之者。由水亭斗折蛇行,东至膳亭三间。旁砌石池,畜金鱼百许头;水清浅澈底,鱼皆空游无所依。(萧崇业《使琉球录》中的“礼仪”)

第三,多数“使事纪略”对航海途中使舟遭遇风暴的惊心动魄场面,有不约而同的文学性描写。风浪和暴风雨摇荡并撞击使舟,危在旦夕之际,舟中使臣及其随行人员的恐慌惊惧、焦虑不安,通过众人对风浪摧舟的反应和对话得以再现。危急时刻,他们只能祈求天妃,获得内心暂时的宁静。这些描写非常具有场面感和故事悬念感。

十三日,风又转而壮,逆不可行,欲泊于山麓;险石乱伏于下,谨避之。长年执舵甚坚,与风为敌,遂上下于此山之侧。相持至十四日夕,舟刺刺有声,若有分崩之势。大桅原非一木,以五小木攒之,束以铁环;孤高冲风,摇撼不可当,环断其一。众恐其遂折也,惊骇叫嚣;亟以钉钳之,声少息。原舟用钉不足、艌麻不密、板联不固,罅缝皆开;以数十人辘轳引水,水不能止。(陈侃《使琉球录》)

这种风吹船倾的惊险场面,只有亲历航海的人才能写得出来。在明代仅存的四种“使事纪略”中我们注意到,除了萧崇业出使琉球海上风平浪静外,其他三位均不同程度遭遇到风急浪高、桅断樯折的海上风险,所以除萧录外,陈侃后的郭、夏二录的海上惊险描述,也成为一贯手法。

二十日午后,忽有黑云接日,冥雾四塞;舟人惧曰:“此飓征也!”顷刻,果飓征旋至,舟人守之益慎。至夜二鼓,劈烈一声,舵已去矣。余一家人跑入窗传报,举舟哭声振天。……然播荡反侧,无顷刻宁;风涛之势,与天上下,舟亦虩虩如裂屋响。呼吸存亡,茫然不知何所在也!至次日,风又不息;余乃口为文,令吏陈佩床前书之,以檄天妃。适一晨刻风稍定,始得换舵。舵既定,诸人颇有生望。但牵舵大缆兜之自尾至船首者,又忽中断;则海水咸厉,绳缆不能久。舵工等又惧舵不能稳,稍摆动金口,船分两片矣;此尤危也。乃用银重赏一夷人,系其腰,令下海接之;竟不能接。(郭汝霖《使琉球录》)

郭汝霖“使录”文风朴素,少见浪漫抒情描写,对飓风之险却有惊心动魄的记述,给读者极强的现场感,仿佛身临其境一般。这种写法深刻揭示了船内使从跌宕起伏的内心世界。再以后夏子阳的“使录”在描述海上险难的时候,也对船内人员抗拒疾风劲雨的场面,做了十分细致的刻画:

二十三日,四面无山,忽见一麻雀飞入船,翎羽稍异;众方疑之,复有断虹见于西北。旋即北风大发,舟荡甚;水激入后舱。将晡,系舵大索忽断去,一舟皆惊。人来报余,余未之动,而舵工辈咸乌乌泣;询之,乃曰:“船主于舵,而制舵惟索。索断,则舵无制;舵无制,则击撞冲突,稍撼金口而船尾分裂,不可救矣”!予闻之竦然。时伙长李美辈以铁钩垂捞,应手而得,因即续焉;众喜,若获百朋。是夜,风狂转厉,船欹欲倾,坐卧东西颠越,如蹶如枪;余辈彻晓不能贴席。至次日巳刻,忽霹然一声,舵折去矣;举舟惊怖。长年辈急使下篷,告曰:“舵虽折,副者尚有二。风定,即可易,无忧!但冀神明之佑耳。”各呼天妃求救。少顷,风稍定,众遂扶舵易之。然易未移时,风复厉,舵牙连折者二;两木所合成大桅,亦为震撼损裂。至入夜初更,霹然一声,新易之舵又折去矣。时当昏黑,策无所施。巨浪翻天,风涛交激,声若奔雷;船东侧西欹,剌剌然如栋宇将倾之状。人心眩瞀,号哭震天;余辈乃为致祷于神。丙夜,稍定。

……次日,风果暴剧,倏而舵叶又为巨涛击去。众思船中止此一舵,若此干复折,则必无归;亟下偏舵,将舵干拔起。船从兹无主,簸扬倾荡倍甚于前。怒涛山立,涌过船顶,势如万骑齐奔;水建瓴而下,作滩濑声,辘轳运之不能止。此时颠危将覆之状,真若一发之引千钧也。长年亦惧甚,令将锅灶什物之类尽弃海中。举舟哭声腾沸,有剪发代禳者、有束发待毙者、有彷徨求死者、有气息奄奄者;僵仆狼藉,不可为状。所恃者,苏道亨及漳人数辈担当维持耳。余等思朝廷之宠命在,端必无忧。乃勉慰众人,无为汹汹;趣令治舵,以安人心。遂于舟中冶铁为钉、削木为板,但风涛翻侧,人难立足;一日之功,仅成其半。二十八日,尚未就绪。忽有报船裂入水者,众决必死,放哭益哀。余亦自思必无生理,顾谓王君曰:“仆与君共使,虽地方抑郁数年,而于君命已幸不辱,则使事毕矣。今日之遇者,天也;当与君慷慨受之!”言未讫,李美至前曰:“舱虽入水,船尚未裂;小人已令人塞其处,幸毋惊!但船所以障水者,恃两耳;今上灰钉颇脱,势必分裂;宜速绞之!”乃集取各役所带棉布数百匹,于两节节绞之;而浪大风横,人益恐惧。余等乃为檄告龙王,词用严切。顷乃波涛稍定,舟亦御风荡行。(见夏子阳《使琉球录》)

夏子阳此录延续以前诸录习惯,将海上遭遇飓风暴雨之险恶场面,做了绘声绘色的描述。比如,险情到来之际的人物对话、抗风行为、祈求天妃、风过心安的情势变化,做了与前使如出一辙的记述,令人感到非常的震撼和精彩。

第四,一些使事纪略直接使用骈俪语体来状物抒怀,时刻不忘风雅格调,与这些文人科场出身,并受华丽骈体文风影响有关。

守候至二十四日,始出港口,顷刻数里。回盼琉球,若有、若无,而叶璧、马齿等山,眇犹覆盂。时虽冬乎,然气候朗肃,都无纤翳;望之霁宇澄彻,块噫潜嘘,天吴遁迹,阳侯屏怡。彼一时也,歊暑溽蒸,情悰甚恶;此一时也,凉颷袅瑟,景况颇佳。上下巨浸,宛如图画中人。第媿无河朔量,少酬之耳。且四围俱碧、水天一色,辄欲罄所,指顾亦复浑浩荒邈、涣无津涯。时时出楼舫外,肆目奇诡瑰异之览,应接不暇。有平平者、突突者、鸥狎波者、鳞鼓鬣者、鳅呼风者、蜃作雾者、沓若岭者、纤若榖者、潆漭若沸羹者、绵逦若匹练者、蹲若伏虎者、奔若飞鼺者、步骤而来若喜者、惊号而至若怒者:恢张点缀,即神工鬼笔无可名状。然宁惟是哉,乃至阑夕凄清之际,月舍参井间,空明虚白,可别淄素;灵下天高,尤非尘境。星汉流光,云霞隐曜;微风细浪交激成声,其鸣乍急、乍徐、乍大、乍小,居然有笙簧金石之韵:正昔人所谓“如天上坐”也。优而游之,旷襟爽骨,飘飘便欲仙去,更不知人世复有娱心极意之事矣。海之壮观,一至是乎!(萧崇业《使琉球录》)

这种有八股制艺色彩的文风,对科场出身的官员而言,应是游刃有余的,以下引文亦与上例类似。

嗟夫!人皆谓渡海难;余则谓渡海非难,难在于所以渡海耳。夫往返可以夏冬计,而采取不可以岁月程;波涛可以忠信涉,而藩篱不可以精诚破;杳冥可以君命孚,而冠裳不可以大义格;鳞介可以天威慑,而鬼蜮不可以人理测:此余等所以叹息于时事、兴慨于世道人心,以为倍难于昔人者也。孰谓兹使也,而非有天幸哉!(夏子阳《使琉球录》)

附:明代使事纪四种(节录)

明代《使琉球录》有陈侃、郭汝霖、萧崇业和夏子阳四种。明代历遣使臣册封琉球中山王,除洪熙元年遣内监柴山外,其后均以给事中为正使、行人为副使。自正统八年至崇祯六年,凡十二使:正统八年,俞忭、刘逊;正统十二年,陈傅、万祥;景泰三年,陈谟、董守宏;景泰七年,李秉彝、刘俭;天顺七年,潘荣、蔡哲,成化八年,官荣、韩文;成化十五年,董旻、张祥,嘉靖十三年,陈侃、高澄;嘉靖四十年,郭汝霖、李际春,万历七年,萧崇业、谢杰;万历三十四年,夏子阳、王士祯;崇祯六年,杜三策、杨抡。在历遣封使中,嘉靖十三年陈侃首上《使琉球录》,其后郭汝霖、萧崇业、夏子阳诸使均踵事之。一般涉琉文献汇编均收有陈、萧、夏三录,郭录则付厥如(按美国国会图书馆藏有此录,惜未得收入)。陈录《自序》有云:“凡道途山川风俗人物之实、起居日用饮食之细,皆得耳目之所亲究;乃知旧存纪载,殆郢书、燕说之类。志其略、辨其异,此录之所以不容已也。”“使录”分“使事纪略”“群书质异”两部,所谓“志其略、辨其异”耳;另益以敕谕、题奏以及其他文献,俾供考镜。萧、夏二录并各刊有“琉球过海图”,详志针路、道里(更数)。所有三种“使录”体例相仿,大致后录本诸前录而增益。盖明代以前各种载籍所见琉球,究指今日之琉球抑为今日之台湾,争论不已;“使录”由于封使亲临其境,闻见所得,益可互证。按琉球入贡、请封始于明初;贡道由闽以达京师,历遣封使航海,亦由闽启行。下论封贡,俱以台湾北部海面鸡笼屿、彭佳屿(“使录”称“平嘉山”或“彭佳山”)、钓鱼屿等为往返(指封往、贡返)所经指标;当时对于海上情形,不能谓非熟悉。

图3 明代几种使事记

其一 陈侃、高澄嘉靖甲午使事纪

嘉靖丙戌冬,琉球国中山王尚真薨。越戊子,世子尚清表请袭封;下礼部议。礼部恐其以奚齐夺申生也,又恐其以牛易马也,令琉球长史司复核其实,戒毋诳。越辛卯,长史蔡瀚等核诸舆民勋戚,同然一辞;佥曰:“尚清乃先王真之冢嗣,立为 世子有年。昔先王辱徼福于天朝,愿终惠于义嗣者。”具文申部,宗伯韪之。越壬辰春,礼部肇上其议,请差二使往封,给事中为正、行人为副;侃与澄适承乏焉。命下之日,时夏五望也。……六月,各赐一品服一袭,侃以麒麟、澄以白泽,俱大红织金罗为表、绢为里;绿罗褡、青罗褶子,里亦用绢。带以玉,则自备。又各赐家人口粮四名。八月,侃等始治装戒行。

越癸巳五月,侃至三山,澄亦以六月至闽。(闽之)三司诸君承礼部咨文,已将过海事宜会裁已定。……七月二日定修船。十一月,琉球国进贡船至,余等忧闽人不谙海道,喜来得询其详。翼日,又报琉球国船至,乃世子遣长史蔡廷美来迓;则又喜其不必询诸贡者,而有为之前驱者矣。长史进见,道世子遣问外,又道世子亦虑闽人不善操舟,遣看针通事一员率夷梢善驾舟者三十人代为之役;则又喜其不必藉诸前驱,而有同舟共济者矣。

越甲午二月,舟始毕工。四月十八日,舟先发于南台。二十六日,余等启行。三司诸君送至南台,爵三行,余等起谢曰:“曩时海国之役,必数年始克竣事,闻之舟不易成也;今未及期月而有航海之期,谁之功也!敢不再拜!”诸君皆歌《烝民》之诗以赠,亦再拜;遂别。是晚,宿于舟中。翼日,至长乐,长史舟亦随行。

五月朔,予等至广石,大舟亦始至。二日,祭海登舟,守、巡诸君设宴为饯。是日,遂别诸君,慨然登舟。连日风逆,五日始发舟;不越数舍而止,海角尚浅。至八日,出海口,方一望汪洋矣。风顺而微,波涛亦不汹涌;舟不动而移,与夷舟相为先后。出舱观之,四顾廓然,茫无山际;惟天光与水光相接耳。云物变幻无穷,日月出没可骇;诚一奇观也。

九日,隐隐见一小山,乃小琉球也。十日,南风甚迅,舟行如飞;然顺流而下,亦不甚动。过平嘉山、钓鱼屿,过黄毛屿,过赤屿,目不暇接,一昼夜兼三日之程。夷舟帆小不能及,相失在后。十一日夕,见古米山,乃属琉球者;夷人鼓舞于舟,喜达于家。夜行彻晓,风转而东,进寸退尺,失其故处;又竟一日,始至其山。十三日,风又转而壮,逆不可行,欲泊于山麓;险石乱伏于下,谨避之。长年执舵甚坚,与风为敌,不能遂,上下于此山之侧。相持至十四日夕,舟刺刺有声,若有分崩之势。大桅原非一木,以五小木攒之,束以铁环;孤高冲风,摇撼不可当,环断其一。众恐其遂折也,惊骇叫嚣;亟以钉钳之,声少息。原舟用钉不足、艌麻不密、板联不固,罅缝皆开;以数十人辘轳引水,水不能止。是时惟长年数人,色不少动;但云“风不足惧;速求罅缝而塞之,可保无虞”!于是有倡议者曰:“风逆则荡、顺则安,曷回以从顺!”有一人执舵而云:“海以山为路,守此,尚可以生;失此,恐无以救!”但众股栗,啼号不止;姑从众,以纾其惧。旋转之后,舟果不荡。执烛寻罅塞之,水不能入;众心遂定。计十六日旦,当见古米山;至期,四望惟水杳无所见。执舵者曰:“今将何归?”予等亦忧之。忽远见一山巅微露,若有小山伏于其旁;询之夷人,乃曰:“此叶璧山也,亦本国所属。若更从而东,即日本矣。”申刻,果至其地,泊焉。十八日,世子遣法司官一员,具牛、羊、酒、米、瓜、菜之物为从者犒;通事致词曰:“天使远临,世子不胜欣踊!闻风伯为从者惊,世子益不自安。欲躬自远迓,国事不能暂离;谨遣小臣具菜、果,将问安之敬。”予等爱其词雅,受之。

时予之舟已过王所之东,欲得东风为顺;夏日诚不易得。世子复遣夷众四千人,驾小舟四十艘,欲以大缆引予之舟;通事乃曰:“海中变出不测,岂宜久淹从者!世子不遑寝食,谨遣众役挽舟以行;敢告。”船分左右,各维一缆,迤逦而行,若常山蛇势;亦一奇观也。一昼夜,亦行百余里。十九日,风逆甚,不可以人力胜,遂泊于移山之岙;法司官率夷众环舟而宿,未尝敢离左右。泊至五日,予众苦之;在舟日久,郁隆成疾,求登岸以避之而不可得。二十四日,世子复遣长史来曰:“世子闻至移山,刻期拱俟;六日不詹,中心孔棘。恐为从者忧,谨遣小臣奉慰”。予等谢之。二十五日,方达泊舟之所,名曰那霸港。计广石登舟,至此几一月矣。

越既望,行祭王礼。七月二日,封王。九月十二日,登舟而回。泊舟之港,出海仅一里;中有九曲,夹岸皆石,惟灭风而后可行。坐守六日,王日使人侍于侧。至十八日,风少息,挽舟而出,亦斜倚于岸;众恐其伤于石,大惊。幸前月亲督修艌,不为所伤。复止二十日,始克开洋,夷舟同行。二十一日,飓风陡作,舟荡不息,桅舵俱折。二十三日,黑云蔽天,风又将作,卜珓易舵。二十六日,风大作,相与叩神;风若少缓,舟行如飞。彻晓,已见闽之山矣。二十八日,至定海所。十月初二日,入城。痛定思痛,不觉伤感!凡接士大夫,叙其所以,无不为之庆幸。

其二 郭汝霖、李际春嘉靖辛丑使事纪

嘉靖四十年,钦差正使吏科左给事中郭汝霖(江西永丰人)、副使行人李际春(河南杞县人)敕封国王尚元。

嘉靖三十四年六月,琉球国中山王尚清薨。三十七年正月,世子尚元差正议大夫、长史等官到京,请乞袭封王爵。礼部以请勘俱系彼国官民,乃不复行勘,奏请如故事,差正、副使二员赍诏敕、皮弁冠服等往。时科中应行者吴君时来,行人司则李君际春也。命下,二月十六日矣;部咨翰林院撰文、各衙门造该用仪物。延之三月终,未行;而吴君有戍事,汝霖乃同李君承乏焉——四月初二日也。部中鉴前畏避之嫌,促日起程;霖等亦以重命不可再缓,遂请诏书易名,改赐品服。初八日,慨然解舟南下。

七月初,抵江西地方。霖意海警连年,事须巧速;因一面差人至福建布政司,令作速委官伐木造船。九月中,亲至闽坐督,刻次年春汛必行。奈地方多事,贼报交驰;当事者已疑不能必往,管工官亦泄泄。于是船自十一月起工,至次年四月仅完其半。贼报紧急,不俟工完;四月初四日出坞,尹参将令百户严继先等接至镇,驾守。十一日午刻,方至镇,未刻贼已接踵相望数里;不为所夺,幸也。是年,倭奴辏集福州城外,称数万,城门闭者三月。余等亦日日上城,同有司巡守。

先是,戊午冬,琉球世子差来迎迓长史梁炫等住柔远驿,尽为所掠,声息转闻琉球。三十九年正月,蔡廷会等来修贡,传其国有领封之情呈文该司,该司以时事艰难、国体所系,遂为转奏。本下部议,以旧典难遽变,俟海誓稍宁,必期渡海终事。时勘合到迟,将届六月,倭寇伺侯海口者又比比。余召漳州火长、舵工等役,中途又为贼阻;各役依山缘径而来,动经月余,至则又七月矣。前船既有伤损,久住内港,乌丛生。乌者,生于淡水,则坠于咸水;生于咸水,则坠于淡水。内港,淡水也;一至海,则垂垂而坠,船板精华俱为所蚀,油灰不能复住,水从罅隙而入,何可止也。余时与诸司议,但挟数十人从夷舟往。夷舟颇小,举动敏捷;既不为贼觊觎,又可借以济事。有司固执,以堂堂天朝为此举动,何以威临四夷!若事不易济,宁修船俟时。欲从权济事,亦须上闻;不然,他日谁任其咎!李君亦曰:“既不能行,毋徒躁动,不若专意修船。事大,非一手可掩;他日当有人谅也”!余然之。火长、舵工等因呈乞有司,改造前船。八月,再定。至十一月,毕工出坞。

嘉靖四十年四月,忽值内地广兵之变。五月初六,则有贼二百余至闽安镇之下江。时各役告请行粮,余亦牒有司,渐次散给。兵道杨君来言曰:“今事急,且不论行,即船将如何守!”既贼乃从下江口,由长乐入福清;而船始报安焉。五月十九日,船至长乐取水。余与李君二十五日起行,抚、按、三司饯于南台,府、县别于新港。二十六日辰刻,至长乐。时自二十三日起,连有南风,遂决而行。二十七日,至广石。二十八日,祭海登舟,别三司诸君。二十九日,至梅花,开洋。幸值西南风大旺,瞬目千里,长史梁炫舟在后,不能及,过东涌、小琉球。三十日,过黄茅。闰五月初一日,过钓鱼屿。初三日,至赤屿焉。赤屿者,界琉球地方山也。再一日之风,即可望古米山矣。奈何屏翳绝驱,纤尘不动,潮平浪静;海洋大观,真奇绝也。舟不能行,住三日。初六日午刻,得风乃行,见土纳已山。时东南风旺,用舵者欲力驾而东。至申刻,乃见小古米山,夷人望见船来,即驾小来迎。有二头目,熟知水路,且曰:“既不能从大古米山入,何可傍土纳已山而入!其中多礁。”余等闻之骇。二头目一面令夷船入报,渠遂躬在余船道驾,从小古米山而入;且云:“得一日一夜之力,即未遽登岸,可保不下叶璧山矣”。余等厚赏赐之,昼夜赶行。初七日未刻,望见王城哪霸港焉。然东风为多,相隔仅五十里,不能辄近。世子遣法司官来迓。夷船凡五十余,辏集封舟前后;欲用先年挽入故事,然竟弗能行。至初八日午刻,有冲风暴雨;余曰:“可整舟”;挽而行。初九日辰刻,遂达岸焉。

既抵岸三日后,有传贼船从其境上过者;盖篷力小,大洋中自不相及。择六月初九日祭王,二十九日封王;礼毕,守候风汛回国。往者,九月终,交初冬,则东北风旺;是年九月内风气不定,日东、日南。守之至十月初,飓风大作;伙长等皆以飓风既过,可以遂行。十月初九日,登舟。及登舟之后,方图举帆,而风雨骤至,阻于那霸港口。盖港口险隘,仅容一舟;稍有偏侧,船辄不保。船之泊港口也,两旁系以大缆;至十五夜,右缆忽断。陈孔成忙吹号举炮,夷人二千余来牵转,再加新缆。至十八夜,天忽郎霁,月光如画;四更时,诸人与夷官、夷梢乃导而出。出港后,东北风旺,舟行如飞。二十日午后,忽有黑云接日,冥雾四塞;舟人惧曰:“此飓征也!”顷刻,果飓征旋至,舟人守之益慎。至夜二鼓,劈烈一声,舵已去矣。余一家人跑入窗传报,举舟哭声振天。时陈孔成传将各舱所载重者一面丢抛,一面令吴宗达等倡言“舵虽折,尚有边舵,决保无虞”!余谂之曰:“静以御变,极是!但舵何时可换”?达等曰:“天明可换。吾不举大篷,但张二篷、三篷,任其漂流;至后,可补针也。”陈大韶、曾宏俱从陈、高过洋者,亦来;大言曰:“往年亦如此。然往年船不固,今此船固;往年船发漏,今不发漏;往年无边舵,今有边舵;往年折舵并折桅,今舵虽折而桅尚存。”余闻其言,心亦颇定。然播荡反侧,无顷刻宁;风涛之势,与天上下,舟亦虩虩如裂屋响。呼吸存亡,茫然不知何所在也!至次日,风又不息;余乃口为文,令吏陈佩床前书之,以檄天妃。适一晨刻风稍定,始得换舵。舵既定,诸人颇有生望。但牵舵大缆兜之自尾至船首者,又忽中断;则海水咸厉,绳缆不能久。舵工等又惧舵不能稳,稍摆动金口,船分两片矣;此尤危也。乃用银重赏一夷人,系其腰,令下海接之;竟不能接。吴宗达来禀,欲穿二舱、三舱透绳系舵,而不能决。余闻,即慨然是之;乃凿而度绳,舵始得安,行之。至二十六,许严等来报曰:“渐有清水,中国山将可望乎”!二十七日,果见宁波山。历温、历台,闽人未能尽晓浙中山,疑迷莫测,仍怀忧思。至二十九日,忽至福宁;见定海台山,心始安焉。从五虎门入。十一月初二日,入省城。追想前迹,为之恻然!凡士夫相会,真同再世。

郭汝霖记。

夏按:此为郭汝霖记之“使事记”补录。此次使琉,因受福建沿海倭患干扰,时间一再推延。他于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九月到福建督造海船,一直拖到四十年(1561)五月才成行。郭氏所著《使琉球录》原版已佚,幸赖严从简《殊域周咨录》编录此文及《广石庙碑文》。郭汝霖云:

……往读陈、高使录,说者皆谓其过,余亦疑之,至是亲历,知其字字不虚,且中间险苦尚有笔楮不能尽者。呜呼痛哉!

霖录又曰:“是年闰五月初四日,至赤屿,无风,舟不能行,当昼有大鱼出跃,从者谓如一舟然,旁有数小鱼夹之。至暮,舟震撼冲击,莫知其故。自舱上观之,则风浪尽,而舟之颠危次日愈甚。余与李君目眩心悸,召长年问之,皆谓无风而船如此,事诚可怪。”所嘉者船力劳壮坚固,决保无虞,慰安余二人。既退,余使人侦之,则皆稽首天妃之前祷矣。中夜颠危益甚,李君曰:“事将何如?”余曰:“造船用人,乃人事之可尽者,此以外岂复能与?且余二人所捧者朝命也,皇上德被幽明,海神必且效若。”时余二人既不能安枕,中夜见忽有明光烛舟,舟稍安严,百户舵工等俱得异梦。六日辰刻,个长舵工请余二人拜风,且谓有所爱之物可施之。余思出京时曾有人惠《金光明佛经》,又舵工陈姓能作彩舟以禳。余曰:“事无害于义,从之可也。”余二人官服以拜,口为文以告,道人等用经与彩舟羿之舱口祈之,而风忽南来,诸从者尚未回谢天妃之前,咸仰呼曰:“风到风到。”遂满蓬而行。至初九日,登岸,神明之祝显矣。又按,十月十九日开洋回国,东北风旺,至二十日午刻,忽有麻雀一只,宛宛来泊舱蓬。陈大韶等见之,即心动曰:“此神雀报信。又往年陈、高二爷回时之兆。倏忽间黑云接日,冥雾四塞,冷雨飓风,号呼大发。余令吴宗达等谨备之。行至夜一皷,舵忽折去,举舟哭天,而叩天妃。余亦呼太天妃告曰:“此华夷五百人性命,岂可易易!”至天明,风连旺不止,舵不能换。二十二日辰时,余眩瞑甚矣,盖五日不一粒,生死余已决肚外,惟是五百人尚不能忘念,乃召书吏陈珮具笔札床前,余口为文授之,令书以檄天妃。前舟中鸡鸭牲口之类尚多,余问之庖人,曰:“不知何时靡孑遗矣,惟一鹤尚存。”余令宰之,告曰:“霖等钦奉上命,册封琉球,仰荷神佑,公事既完,兹当归国,洋中折舵,无任惊惶。惟尔天妃海岳,皆国家庙祀正神,兹朝使危急,华夷五百生灵所系,岂可不施拯救?若霖有贬心之行,即请殛之于床,无为五百人之累。若尚可改过而自新也,神其大显灵威,俾风恬静,更置前舵,庶几可以图全。神其念之,毋作神羞!”既祭后,风稍息,诸人亦求珓于天妃,许之,遂易新舵。诸人大发愿心,祈修醮典,余亦许归朝奏请,如例遣祭。舵工陈兴珙又善降箕,乃用李君一家僮倂不能字者扶之,字皆倒书,曰:“有命之人可施拯救,钦差心好,娘妈保船都平安也。”嗟呼!鬼神冥藐,谈者未有不疑,然此四无边岸之中,宛弱只雀何从而来?易舵之后,又一鸟常据于桅尾,何从而来?孰谓世间事可尽以常理臆决哉!到岸日,凡诸人祈许,余令一一修还。所谓毋使行负神明,何敢以险既平而遽忽诸!

郭汝霖等复新天妃庙于广石,勒碑为文祭之。

其三 萧崇业、谢杰万历己卯使事记

万历七年,钦差正使户科左给事中萧崇业(云南临安卫籍,应天府上元县人)、副使行人谢杰(福建长乐县人)敕封国王尚永。

今上万历改元之冬十二月,琉球国中山王世子尚永表请袭封,若曰:“先臣故中山王尚元于壬申夏溘先朝露,臣不穀当嗣守外藩。谨遣波臣伏阙下,冀制诏远贲,为封疆重。”先是,以有司行查例虚文,亦恐规避者缘此得成其计,故辄遣封。乃是年复行查,盖缓之也。旧规:副使属大行,然犹差遣无常名,而省中则坐次户垣,人人知必余无疑矣,咸恐之。延至丙子秋,国大夫、长史等报曰:“世子永,免衣襁褓而齿于嫡嗣久;诸臣曷敢以不类奸天王之大典乎!”于是不佞业,遂叨正使命;而副则大行谢君杰焉。如故事,各赐一品服。即以九月十一日赍诏敕,出潞河传,遽入闽。

闽中比年求钜木造战舟,余复斩为高名之丽,美材略尽;而间有中绳斧者,往往产于崎岩邃壑之侧,致之甚囏。一时闽抚、按又新故,相代未视事;督无其人,以故采木经年,迄丁丑秋七月始定。乃舰匠弗恪,适坏裂之。于是驰介四出取,复于十月再兴工;得者,把总林天赠也。至于桅之取尤难,桅必杉木而后如式。第杉之材,故可为樿傍者,以是民间率隐不以闻。余先遣李应龙往寿宁伐三木,一最钜;里豪利其可材,遂于梢半潜锯五、六寸,欲短之。然嫌有小伤,故置。乃纷纷林薮中,旁搜逖括,务遴其全;而龚大德报出闽清者,又道路岌嶪,力不可猝致。毕竟皇皇垂成之时,仍取寿宁之桅而用之;采督之使,良亦苦矣。而抚中丞庞惺庵氏代到,故擅风裁,乃矫娇好约缩,出教不欲私役其民。凡木之伐自山者、输及水者、截为舟者,丝忽皆公帑云。费已不赀而丝忽又公帑出,余心内弗自安,时时与谢君商之,舟从汰其什一、军器损其什五、交际俭其什七。先是,诸具物率治之以官;今令平贾,而精黠奸户故求多于有司,诸具物往往以丑恶相欺售。谢君为闽中人,素晓畅其事;乃一一□条其大小诏余不然者,辄奉三尺随其后。于是舟之庀也,大都谢君指画焉。

舟完,例趣治行。而彼国夷船以汛期,宜候于境上;乃戊寅年,独爽不至。长年三老,佥谓“海洋风涛叵测,与陆路不同。须俟向导行之便”。余与谢君又念事关国体重,万一取轻致偾,为患非细;于是辄具疏以改期请,奏可。久之,正议大夫梁灿等至自琉球;询其故,乃知船因风逆,打入别港,遂坐失汛,非敢违玩、有他意也。于是卜以己卯年五月初六日,封舟先发旺崎。余等初十日启行,抚、按、三司祖道南台,重王命也。次日,抵长乐。十五日,广石庙行谕祭礼,守、巡亦在焉。忽传封舟出闽安镇,引港民船有司弗夙戒,乃迷道阁浅发漏;人言啧啧甚危。抚、按风闻,辄夜走使留督造官争出长策为处。巳而裂者复合,稍稍修葺,无大损毁;故又锐然有行志。二十二日,从梅花所开洋;海似镜面,渔舟数点可黑豆大。自此睇望,汪汪万顷矣。余于是而知江河之恶沱也。

二十三日,风少东,舟折而南下。二十四日,东风益剧,水与舟相吞搏,有噌吆镗鞳之声;而欹侧簸扬,舟中瓶瓮、门椅皆仆,人人惴恐。于是有食而呕者、步而蹶者、晕而卧者;问之,舌举而不下者;答之,口呿而不合者。顾独漳人,则夷夷弗为动耳。风既相左,针路遂舛误,伥伥莫知所之。连行七余日,而窾阔窅无山屿;但唯孤燕飞绕于前后,一细蜻蜓入神舍不去,众咸异焉。陈孔成等懑然悒热,乃令舰匠作彩船以禳;又听习于巫者諠金鼓降箕,巳又俯伏神前求珓:穷祈祝事,一无所吝。当是时,舟人望山之切,真不啻朝饥之忙粱谷,又如弱孺恩慈媪而弗得亲也。三十日,余令夷梢上桅以觇;辄欣然白曰:“云间隆隆起者,非古米,即叶璧山也。去此可五、六百里许,当无虑巳”!于是舟中人无不拍手大欢,各排愁破虑,举觞相慰劳,称《见山酒》云。余二人望之,亦舞于眉端;万水中高岭独出,何止中流砥柱耶!踌躇四顾,辄见三龙并起于海,其起处水乃转涌,旋腾滚滚;上天有声,听如狮吼、如千乘车过,又如殷雷軯鼓轰轰彻地。碧气三道,磔入云雾内,长百丈有余,峙犹鼎足。然舟中人畏栗,不敢迫仰,率扬赭鞭、烧毛羽秽物以厌胜之。须臾,雨四面至矣。传云:《玄龙迎夏》。则凌云而奋鳞,乐时也;岂有据耶!即是观之,则海上光傀可骇之事,固人世所未睹哉!

六月初一日,过叶璧山前,有小舠驾八、九人,破巨浪来;远睨封舟婆娑,胡卢笑。至则持二螺献,少赏之。于是随舟夷总管附去,薄山下,先骑报世子。由此陆路入国,犹两日程也。余二人倚艕而观,一篙工谓有鱼数头逐舟游。夷梢熟海者,往来常具钓饵行。于是垂六物取之,辄获鲜鳞二;颔下中数创,尚跳跃不即僵。顾其色青绿,闪烁有光耀;较中国恒鱼异。余欲生之;选间,僵不可放矣。庖人强烹之,味果佳;第终诧,不欲多食也。初三日,世子始遣法司官具牛、酒以劳从者;亦如例分左右维一缆以挽舟,逡巡至。初五日而后,泊那霸港口。询之,国人梁灿等尚未宁家。然彼十八日先余舟开洋,今何故后耶?居有顷,报舟漂北山;又十二日,得抵国,隔封舟浃一旬矣。

越二十九日,行祭王礼。七月十九日,行封王礼。余尝念世子产于沈斥,必一切疏简,不可入;今观其貌虽不盈五尺,而言仪恂雅,大与庸俗人相万,盖庶几鞠躬君子耳。岂凡统楫群元者,其体具固自不偶然哉!余二人寓此久,王子馈问赆饯,每每不失礼;而礼有过腆者,辄却去不受:语在《仪注》中。

旋国时,卜以十月十三日。因旬内雨频,风又东西忽易,无可准。守候至二十四日,始出港口,顷刻数里。回盼琉球,若有、若无,而叶璧、马齿等山,眇犹覆盂。时虽冬乎,然气候朗肃,都无纤翳;望之霁宇澄彻,块噫潜嘘,天吴遁迹,阳侯屏怡。彼一时也,歊暑溽蒸,情悰甚恶;此一时也,凉颷袅瑟,景况颇佳。上下巨浸,宛如图画中人。第媿无河朔量,少酬之耳。且四围俱碧、水天一色,辄欲罄所,指顾亦复浑浩荒邈、涣无津涯。时时出楼舫外,肆目奇诡瑰异之览,应接不暇。有平平者、突突者、鸥狎波者、鳞鼓鬣者、鳅呼风者、蜃作雾者、沓若岭者、纤若榖者、潆漭若沸羹者、绵逦若匹练者、蹲若伏虎者、奔若飞鼺者、步骤而来若喜者、惊号而至若怒者:恢张点缀,即神工鬼笔无可名状。然宁惟是哉,乃至阑夕凄清之际,月舍参井间,空明虚白,可别淄素;灵下天高,尤非尘境。星汉流光,云霞隐曜;微风细浪交激成声,其鸣乍急、乍徐、乍大、乍小,居然有笙簧金石之韵:正昔人所谓“如天上坐”也。优而游之,旷襟爽骨,飘飘便欲仙去,更不知人世复有娱心极意之事矣。海之壮观,一至是乎!二十六日,风益助顺,令楫师五帆并张,摇扬披拂,猎猎不可御;盖与归心飞相送也。但抵暮,阴云四塞,乃大雨。于是西风为梗,终食弗进寻丈。幸一日夜,辄转而北矣。然北又多暴,舟迅而荡甚,欹侧簸扬;时戛轧为裂帛响,颓然若屋宇将倾之状。人如磨上行,四方易位,头目眩迷;颠踬呕晕,避匿舱内不出、咄咄自嗟者,前十人而五,今十人而九已。此皆孱夫不习水,且漫不知降伏其心,故稍涉惊危可愕之事,神竟为所夺耳。漳州长年极力捩柁,坚与风为敌;棍牙数数折伤,柁叶亦为巨涛击去,独柁以铁力木得存;更再易之,人人愈益惴恐。二十九日晚,见台州山;于是无不哗呼舞蹈,哄然色笑焉。当是时,即臞儒之取一第、窭子之拾千金,犹未喻其喜也。

三十日,由台历温,溯官澳,望晴屿。十一月朔日,经台、奎二山,福宁在其北;夜无风,舟不能行。初二日午,薄黄崎,进定海所。顾其地渐近,其境渐逼;而洋中奇诡瑰异之览,无复陈于前矣。譬之适都邑者,一旦返乎故庐,虽其桑梓在念,时时欣悦;而转忆声名文物之盛,又未始不萦结于怀也。

初五日,入闽城。抚、按、三司俱出劳于郊;谭往道旧,仿佛梦中。凡向之纵险尝囏、欢奇适胜,指星测水、校雨量风者,允矣木荣之飘尘、好音之过听、浮云之点空、翔乌之驰隙,殆蓦然倏然忘其然而然耳,又何以知蹈海之足以定至危之倪,又何以知宇宙之足以穷至大之域乎!於戏!海哉,海哉!此固孔子之所欲桴而未能、季路之所欲从而未许也。彼有视为畏途,乃仅仅取足于几席襟带间,而不复以上下四方为度内者,诚漆园吏所谓“井蛙不可语于海”耳。若夫保生重己之说,尤浅之乎其为丈夫者哉!

夏按:萧崇业《使琉球录》北京国图无藏本,兹据《台湾文献丛刊》第287种《使琉球录三种》校录。此次册事始于明万历四年(1576),嗣因在福建采材造舟,费时经年。待临行时,又因琉球接引舟遇风失汛而再展期,故一直拖延至万历七年(1579)五月初六日才登舟离榕。

其四 万历丙午夏子阳、王士祯使事纪

万历二十有八年正月,琉球国中山王世子尚宁遣长史等官表请袭封,距其故中山王尚永之薨已十二年矣。所以迟迟者,盖惕于日本关白之乱也。先是,福建抚臣许公孚远议:以海警,欲令领封;业有成命矣。嗣以世子表请,议改遣武臣往;而世子又援礼制及己卯例为请,甚恳。礼部上其议,遂得旨仍用文臣二人往。故事,册封琉球正使属科臣,而以行人副之。大行王君士祯序当行,已报部矣;而省中坐兵垣,一时皆迁转去,虚无人。至十月,洪君瞻祖以馆选补兵垣;命下,遂举以属焉。会浙江盘获夷船,称琉球人,而译辞颇异;部议令琉球使者质认。且虞海警未定,欲俟查报,以便遣使;故诸君尚有待,未行。至次年八月,洪君丁外艰去,正使且缺;阳方承乏户垣,嗣后叨转兵垣右,遂有补充正使之命,而与王君同事焉。时事体递更、人情观望,诸司办造仪物既悉未备,而序属寒冱,遽未可行。因得从总督仓储大司徒谢绎翁访求使事要领——绎翁,盖己卯使琉球者;余等乃悉此役所急在造船惟坚、用人惟练、督造有司惟良,而其最吃紧者则尤在地方抚、按同心协力以约束郡邑有司将事,庶乃有济耳。洪君未丁忧前,已曾循例条列具题请留诏敕、祈报海神、责成有司、选带人从,而益以探报海警;礼部覆疏,俱一一如议奉钦依。惟谢绎翁所谭事体,洪君疏中或有未及、未尽者。故余等独摘二款再请,幸圣明在上,渡海事宜,责令地方抚、按悉心料理;而违玩者,许令参奏:则实为明见万里焉。

癸卯二月,余等始领诏敕及颁赐仪物以行;蒙各赐大红一品服一袭,阳以麒麟、祯以白泽;带以玉,则自备云。三月,陛辞,由潞河南下。阳抵家后,即以十月驱车入闽;祯亦以十二月至。时闽中抚、按相继物故,藩、臬二司及郡邑长又皆入觐行,署司事者为右伯徐公学聚、署福州府事则推官阮自华也。先是,抚、按及藩司承礼部咨文后,凡编派钱粮、措置船厂木料诸务,区画已周。惟采木之役,往例布政司发钱粮贮建、延二府,就委该府推官一员督之;故功有责成,而费可稽核。左伯王公恩民已发银千两贮福州海防馆,移檄建南道刘公毅令其差官领发,循往例也。有指挥叶重光者,新脱大辟,婪而且黠;意欲窟穴其中。初,谋为造船总督,即豫领厂坞银一百七十八两以去,未餍也;乘王方伯入棘闱,夤缘阮推官复掣去采木银三百五十两。比刘公委官来,则固已入重光橐,盖为结纳费矣。重光藉此得计,欲取偿民间;故所在猎诈,甚至捆捉人妇女、迫卖人房屋,而所采木则尽强夺,无分文给也。民间骚然,无异寇攘;而市井无赖之徒,效尤者复趾相错。民苦封事为厉,盖怨声载道矣。余入境闻之,大骇。会重光来谒,诘之;率皆诞漫支吾语。而木主童华等受害最剧,具词泣诉;余乃批行署延平府徐通判,令其处分查给,以弥民怨。而阮推官者,实翼重光,且又恃有为己翼者;旋以礼节相抗。而主者复嗔余不从,遂多方掣肘,百端龃龉。余念王事靡监,姑谨持大体优容之;而修隙者谋益工,窘困且四面至。盖半载间地方之精神智计,不用之奉公而用之私斗;威令权力,不用之集事而用之偾事。故人心观玩,事体益弛;所报政和县合式桅木,遂为奸民张孙鉴凿毁而坏之矣。时悻悻者,阳辞封事不与以抗余,而阴实操阻坏之柄。初牒赴海防郭同知矣,旋即申使署福清篆去;初以钱粮支应属闽、侯二县矣,旋复纷纷议革厨皁柴米、革余等铺陈、革答应驿马——即修理天妃宫庙及柔远驿皆先经藩司批允动用别项钱粮者,至是亦故尔增入封银数内;且借交际为名,欲议额外加派。盖将为余辈窘,且使速谤也。余以旧额具在,裒益通融,自不诎乏,固不必减、亦不必增;下檄止之。二司诸君咸是余言,而悻悻者犹不顾,琐琐见侵,殊骇观听。于是莅事各官人人自危,咸欲弃去;而事乃益寝阁。时维六月,余所选七月十五兴工之期逼矣;而百无一备,皇皇蒿目。会直指方公元彦将至,余喜甚;而方公入境后,即驰按邵武。余不得已,亦就邵武会焉而告之故;且移文趣之。方公亦讶其所为,许以身任;余还省,姑以十五日兴工。……三司诸君亦循旧例,举酒陪于南台;然仅仅一木在焉,聊举以应吉期而已。余日望方公之檄,庶可集事。嗣檄下藩司,主者乃故属之阮推官,则遂游辞舞文,以簧鼓为戈矛;而主者又附和之。予始不能堪,欲上疏以闻;适徐公新得抚闽之命,虑余疏不利于彼,乃尽委罪于阮推官而力许以身任。余念论奏祇为造舟计,业已许矣,其又何求;疏遂止不上。然事既久误于前,亦难趣督于后;一时所须船坞未备、厂未成、木未至、夫未募,定吉期已再易而又迫矣。诸项钱粮既尽为叶重光干没,无从追取,造船各官束手无策;幸而余等前移书与方公谋,得市商木五十根应急。坞厂,则令督造各官代为捐赀,日夜经营;夫役,则令选募海军,代为应用。于是稍稍就绪,始得定;盖八月二十二日也。然物不素具,或作、或辍,工匠又皆欲解去。余乃恳之于抚院,求委一官再从商人市木。时值起建军门新第,土木方兴;人惧有他祸,又避不应。其一时备急,得杉木八十余根应用;实余所遣官自选择之力也。徂冬涉春,木料渐集。如樟木材大数多,次第麇至;则福宁守洪君翼圣、福安尹金君汝砺、宁德尹区君日振,实与有力焉。余等夙夜拮据,殚厥心力;船工粗就,冀得遄往。乃桅木不得,往往恳之当事,而竟无为之督采者。时闻安溪县多材,而吴钦江之木最钜;委官验之合式。已移文抚院求取矣,而竟为砍锯作板,且扞罔不出,遂致担误。会京师讹言岛夷叵测,将不利于使事;直指方公会疏,议欲止余等行而改遣武臣。时方公驻建宁,余等亟驰书止之,则前疏已发;余乃抗疏,明不可止状(语具在疏中)。台省诸公咸是余言,相继疏入;得旨仍旧,且申饬地方,令速具舟。赫赫宸断,度越千古矣;而玩视者复悠悠如故。会方伯范公涞至,悯余辈株守,属意采桅;檄行泉、建、延、邵四郡立限立罚,以必得木为事。而人心阴怀畏忌,卒无应者;仅取具文塞责而已。时督造官计无复之,议欲姑取前所报大田县木围长如式而中空未甚者,更择一木帮之。余念此非旧制,亦非完策;但事势至此,无可奈何,姑听之。而方得一帮木,其大田之木又寻为豪家凿毁;予乃移会两院,语稍讽之;于是始行追究。而范公逮限比诸役至,追原误事之害,实由吴钦江;遂严下檄拘治。盖抚台经年所不能治之奸,今始就吏正法。闽中远近翕然,服范公之断;云向使早遇范公其人者,将乙巳可以完事,又何至多留一年、靡费供应,而复为此纷纷哉!其后大桅得之汀州宁化县,复有以道路岌嶪为词者;赖延平推官徐君久德勘报,言木可致状甚悉。迨取道以出木,翻然若驰,似有神助焉。其二桅,则侯官县天仙庙木,虽中空丈余,姑取裁用之;亦神之贶也。由是,丙午三月船工告竣。盖距癸卯入闽,已历四载;自昔奉使造舟,未有若余等之艰苦者也。

将行,余等乃遣家人赍疏以渡海上闻,并请申严海禁;盖前有疑而后有伏,余不得不戒心也。遂卜以五月初四日启行,抚院饯于南门城楼,三司及乡缙绅饯于南台,酒各数行,别去;封舟亦于是日从旺畸发。余等暮抵长乐,宿于舟中。次日入城,循故事,举醮于神宫。十四日,藩司吴君至;十七日,同抵广石。封舟重大,内河水浅,兼值北风,难行;引港者戒于己卯之失,故出港迟。十八日,夷大夫金仕历请先往报,以慰其国;余等许之。十九日,行谕祭海神礼,吴君同与焉。抵暮,封舟始至。先是,有传各员役带货多而船重者;余等亟出示谕禁,复行海防馆盘验。至是,余等亲往验之,乃长年辈称船轻,尚欲载石;余两人坐小船亲验水痕,果离水蛇一尺五寸。盖海船欲稳,故以水平水蛇为准;即出汛兵船亦必压石,令水蛇平,乃能破浪耳。次日,别吴君登舟。舟人各率厥职,料理舟中器具。已而抵梅花所,取水、复取石五,船压重;仍行香天妃宫。并散给照身印票,逐名清理,而一切影射带货者尽驱一空矣。

二十四日黎明,开洋。南风迅发,一望汪洋,渺渺连天;海波起伏,前激后拥,澎湃有声。封舟初在内港,安然若山;至此随波荡漾,飘如一叶,舟中人晕者、呕者、昏迷欲倒者纷如矣。午过东沙山,有渔船遣小献鱼,余令给米赏之。次日,过鸡笼屿。午后,过小琉球;相去甚远,望之如空青一点耳。时风顺帆轻,水天一色。余辈登船楼最高处观之,四顾辽廓,茫无涯际。波翻白浪,风送涛声;镗鞳噌吰,乍远乍近。或时浪拍船欹,人皆欲仆;或时涛涌船立,人似登高。波纹旋转如织,突兀如沸、迭宕如奔、惊怪如怒。大鱼扬髫鼓鬣,隐隐隆隆;白鱼横飞水面数丈,云为大鱼所逐。或见波底鱼目如镜,晶光奕奕,映日射人,则殊可骇。二十六日,过平佳山、花瓶屿。二十七日,风忽微细,舟不行,而浪反颠急;舟人以为怪事,请作彩舟禳之,而仍请余辈拜祷于神。甫拜毕,南风骤起,人咸异焉。午后,过钓鱼屿。次日,过黄尾屿。是夜,风急浪狂,舵牙连折。连日所过水皆深黑色,宛如浊沟积水,或又如靛色;忆前《使录补遗》称:《去由沧水入黑水》,信哉言矣!二十九日,望见米山,夷人喜甚,以为渐达其家。午后,有小乘风忽忽而来;问之,为米山头目,望余舟而迎者;献海螺数枚,余等令少赏之。夷通事从余舟行者,因令先驰入报。是日,舟人喜溢眉端;其晕船呕哕、连日不能兴者,亦皆有起色矣。三十日,过土那奇山,复有一小夷舟来迓;即令导引前行。午后,望见琉球山,殊为欢慰;然彼国尚未及知。比遣官并引港船至,时已夜矣。舟人疑有礁,不敢进,即从其地泊焉;盖去那霸港四十里也。次日为六月朔,世子遣法司、王舅等官具猪、羊、酒、果来劳从者;并率夷舟十余只布左右,以缆挽舟。次日,始达那霸港。登岸询之,夷官金仕历等船尚未至;盖漂在北山,越二十日始得还国,计隔封舟匝二旬矣。

越三十日,行祭王礼。七月二十二日,行封王礼。先是,夷中连年荒旱,至掘草根、树皮而食;疫疠并作,人多夭札。南北山头贡献布、米者,又屡屡飘溺。至是年春,米价稍平,始不艰食。及封舟入境,雨旸时若,百谷顺成,南北米船颷至鳞集,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民间丰裕,欢若更生;益信天朝之威德广大,而颂声洋洋矣。居使馆数月,王候问、宴会,一如旧礼;而余辈唯其诚、不惟其物,每次所馈宴金,余辈皆往复固却(语详在《礼仪》中)。即从行各役供应,亦每稽核而节省之,且严戒无得横扰,国中夷众皆悦服。

九月间,忽夷属有报倭将来寇者,地方甚自危;余辈召法司等官问计,惟云“恃险与神”而已。予等乃谕之曰:“若国虽小弱,岂可无备御计!幸吾等在此,当为尔画策共守。”因命其选兵砺器,据守要害;更饬吾众兼为增械设防。夷国君臣乃令王舅毛继祖率夷众千余守于国北之地——曰米牙矶仁;盖倭船所经过处也。无何,倭数舶至,则贺国王及来贸易者也。余恐我众潜通市易或致生端召衅,乃下令严禁,绝勿与通;吾众凛凛奉法。倭闻先声,且知吾有备,亦惴惴敛戢,不敢动。及闻余辈将返,请愿一见为荣。时左右皆曰:“倭佩刀,性如犬羊;请勿与见!”余曰:“倭素猖獗,不知礼。今以吾天朝之威求见,若拒之,是示怯也;如堂堂之体何!”令陈兵卫,开门坐见之。彼一见气夺,伏地稽颡,再拜而出;语琉球人曰:“吾见吾国王,未尝惧;今见天使,吾胆落矣”!后二日,余辈出;望见前驱,即远避伏睹,不复如曩日之逼视恣睢矣。

是岁十月初八日,初冬风未定,余辈已择十一日还。国王闻,先遣官奉留;复躬自出饯,令法官致恳词款款。盖虑飓风欲作,海中犹可虞也。余等感其意,改期慰之。遂以十五日祭海登舟,王遣法司等官率来跪送。是夜,初宿舟中;见船窗景象,忽忆来时,诚感萍迹蓬飘,韶光隙过也。次早,风未定,舟未即发;法司、王舅复来见。十七日,风转暴,云霾四塞,与归心相违。十九日,稍息。二十日,舟遂出港,下泊焉。二十一日向晓,开洋;三法司各驾舟追送至数十里,辞之归。回望琉球,若云若雾;而孤舟泛泛恍惚,槎在星河也。余辈且喜使事毕,可计日直抵三山矣。二十二日早,过米山,有二巨鱼逐舟;漳人戏垂钓,获一重可二百余斤。余闻,亟令释之;时为众蹂躏,业已先仆,遂入舟人釜中,殊为怏恨!午后风颇逆,舟行倒退;米山已过一日矣,暮复遥见之。二十三日,四面无山,忽见一麻雀飞入船,翎羽稍异;众方疑之,复有断虹见于西北。旋即北风大发,舟荡甚;水激入后舱。将晡,系舵大索忽断去,一舟皆惊。人来报余,余未之动,而舵工辈咸乌乌泣;询之,乃曰:“船主于舵,而制舵惟索。索断,则舵无制;舵无制,则击撞冲突,稍撼金口而船尾分裂,不可救矣!”予闻之竦然。时伙长李美辈以铁钩垂捞,应手而得,因即续焉;众喜,若获百朋。是夜,风狂转厉,船欹欲倾,坐卧东西颠越,如蹶如枪;余辈彻晓不能贴席。至次日巳刻,忽霹然一声,舵折去矣;举舟惊怖。长年辈急使下篷,告曰:“舵虽折,副者尚有二。风定,即可易,无忧!但冀神明之佑耳。”各呼天妃求救。少顷,风稍定,众遂扶舵易之。然易未移时,风复厉,舵牙连折者二;两木所合成大桅,亦为震撼损裂。至入夜初更,霹然一声,新易之舵又折去矣。时当昏黑,策无所施。巨浪翻天,风涛交激,声若奔雷;船东侧西欹,剌剌然如栋宇将倾之状。人心眩瞀,号哭震天;余辈乃为致祷于神。丙夜,稍定。次早,长年辈复告曰:“今止一舵矣!欲易之,则虞风暴;不易,则虞船裂。船摆裂,则舵亦无济矣;乞请筊于天妃。”余等从之;而神许以午时,顾缉整为艰。至酉时,始得易;风亦微转东北,舟稍稍顺行而荡犹未定也。二十六日,复有麻雀一群飞集船上,顷即飞去;众异之,疑为飓征。次日,风果暴剧,倏而舵叶又为巨涛击去。众思船中止此一舵,若此干复折,则必无归;亟下偏舵,将舵杆拔起。船从兹无主,簸扬倾荡倍甚于前。怒涛山立,涌过船顶,势如万骑齐奔;水建瓴而下,作滩濑声,辘轳运之不能止。此时颠危将覆之状,真若一发之引千钧也。长年亦惧甚,令将锅灶什物之类尽弃海中。举舟哭声腾沸,有剪发代禳者、有束发待毙者、有彷徨求死者、有气息奄奄者;僵仆狼籍,不可为状。所恃者,苏道亨及漳人数辈担当维持耳。余等思朝廷之宠命在,端必无忧。乃勉慰众人,无为汹汹;趣令治舵,以安人心。遂于舟中冶铁为钉、削木为板,但风涛翻侧,人难立足;一日之功,仅成其半。二十八日,尚未就绪。忽有报船裂入水者,众决必死,放哭益哀。余亦自思必无生理,顾谓王君曰:“仆与君共使,虽地方抑郁数年,而于君命已幸不辱,则使事毕矣。今日之遇者,天也;当与君慷慨受之!”言未讫,李美至前曰:“舱虽入水,船尚未裂;小人已令人塞其处,幸毋惊!但船所以障水者,恃两耳;今上灰钉颇脱,势必分裂;宜速绞之!”乃集取各役所带棉布数百匹,于两节节绞之;而浪大风横,人益恐惧。余等乃为檄告龙王,词用严切。顷乃波涛稍定,舟亦御风荡行。二十九日早,隐隐望见一船;众喜,谓《有船,则去中国不远;且水离黑入沧,必是中国之界》。未刻,舵成,风亦稍定,亟令安之;而风复厉。然此数日舟人望山之切,诚不啻饥者之于饮食、婴儿之慕慈母也;佥曰:“从米山至此七日矣,奈何一山莫睹!此一飘也,不知将何所底止乎!”乃令人觇日入处天际,犹未见黑影;盖谓日下有黑影,则明日可见山也。余等益廑忧,乃复向神虔祷,许之立庙并为奏闻加封。顷之,风忽转东,浪亦随平;船行如飞,人心始定。二更余,忽见对面火光如炬,光处彷佛见山。舟师虞风迅夜昏,迷疑莫辨,恐遂冲礁,复请筊于神;神示以宜南向。乃折而南,一转舵而火光遂灭矣;人人惊异,始知为神护也。不则,连日无山,惟风是御;黑夜触礁,必破没矣。次日黎明,果见福宁州山。由是,入鳖屿,溯官塘,泊大屿。举舟欢呼雷动,咸谓“今日乃得生矣”!余辈于此始信神明之呵护非虚,而要皆仰藉朝廷之宠灵耳。虽然,危哉一至是乎!向余以七昼夜抵中山,意谓行路无难者,直以坦途视之;竟不知人间世之有此危险事也!更一事者,长一识;吾得之海上矣。

十一月朔日,舟入五虎门,应定海所及该汛地拨船引港护送;时皆玩视不前。而吾舟中任事数人连日困顿,又莫能兴;舟忽负于礁石,难以人力胜。已而潮退船欹,复罹一番警险;余等各觅兵船避去。封舟阁损,水满其中。各员役扶救登岸,仅以身免;所带回行李,尽损失无存矣。余等以初三日进城,当道诸公及诸缙绅皆来慰劳良苦。余见之,恍若梦中;而诸君之闻余海上事者,又莫不惊诧吐舌,直以余等为更生云。

嗟夫!人皆谓渡海难;余则谓渡海非难,难在于所以渡海耳。夫往返可以夏冬计,而采取不可以岁月程;波涛可以忠信涉,而藩篱不可以精诚破;杳冥可以君命孚,而冠裳不可以大义格;鳞介可以天威慑,而鬼蜮不可以人理测:此余等所以叹息于时事、兴慨于世道人心,以为倍难于昔人者也。孰谓兹使也,而非有天幸哉!夏子阳记。

  1. 王函:《明法册封使别集中琉球史料举隅》,载《台湾东亚文明研究学刊》第3卷。
  2. 陈侃《使琉球录》之“使事纪略”,又见于萧崇业“使事纪”和夏子阳《使琉球录》之“附旧使录”,本篇据《使琉球录三种》,《台湾文献丛刊》第287种。
  3. (明)严从简:《殊域周咨录》,余思黎点校,中华书局,2009,第160~161页。
  4. 见萧录“使事纪”和夏子阳《使琉球录》之“附旧使录”。
  5. 夏子阳:《使琉球录》,《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资料汇编》上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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