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使录》中的文赋
明代使录中收录长篇文赋,目前见到的有两篇,都是带有亲历性质的涉海题材文学作品。一篇是萧录前使高澄(嘉靖十三年以副使身份与陈侃一同出使琉球)所撰的《操舟记》,是一篇相当不错的以记人为主的叙事性散文作品;另一篇是萧崇业本人的《航海赋》,是作者对本人往返琉球一事的抒情性大赋。
高澄是明代使臣中,长于散文的高手。他的《操舟记》就是一篇十分精彩的记人散文。主要写的是,使舟行前特地物色到谢敦齐等三个善操舟者,他们为使舟制作巨箍等加固防护措施,这些措施使得在航海遇见风险时得以转危为安;特别是航海过程中操舟者谢敦齐,在船遭险情而众人惊恐时,以“无恙也”来稳住大家的心,成功塑造了一个镇定老练的操舟人角色;使舟归来后,满身伤痛的谢敦齐却“自誓再不通番以延残喘也”,显示他在行舟过程中所承担的巨大的心理压力。文章只在文末以“敦齐约年三十有余,膂力骁勇,识见超越;彼二人,则庸琐无足道也”等寥寥数字,言简意赅又带比较,表达作者对此人的赞赏,将一个善操舟者的品德、能力、勇气和能力表达得神灵活现,呼之欲出。而且,文末又由操舟联想到举贤任事的道理,“呜呼!天下之事,唯在得人而已。苟得其人,则危可使安、险可使平;苟非其人,则安亦危也、平亦险也。余于操舟之术而悟任贤之理,故僭为之记。”道出这篇文章的真实用意是“得人才者得天下”的思想。文章有跌宕起伏的叙事,对人有细致入微的描写,也有深刻人生哲理的蕴藉,在明清海洋书写中,是一篇相当不错的记人散文。
操舟记
高澄
甲午岁四月朔,海舟造完,戒行有日。乡宦谢活水、黄青崖、高文溪、李百竹、林榕江、龚云岗诸公饯余乌后山,询及从行人几何?余曰:“闻前使人各一舟,舟各三百人;计料值三千两有奇,募值亦三千两有奇。兹行欲共一舟,不唯省费,抑亦可以共济也;何如?”诸公以为善;但曰:“二公以千金之躯,奉九重之命;百凡慎重,庶可无虞!盍审诸役孰至琉球、备知海道,立之以司一舟之命,可也。”余曰:“诺。”次日,至舟遍询,无有应之者。初意此辈必通番,恐律有禁,故讳之不言也;孰知皆河口无赖,徒取募值而不知操舟之法者乎!复问诸公,诸公咸笑曰:“知之久矣,第未为二公告。宜速差人至漳州,访知海道者二、三人,乃可。”遂持檄至府。时南风已便,通番者俱开洋矣;唯一舟姑待明日。乃获其持舵者三人,咸惊惶无措;持檄者曰:“适天使琉球封王,募汝辈驾舟;至则有赏无罚,不必惧也!”遂来见余。问其姓名,曰谢敦齐、曰张保、曰李全。“曾至琉球否?”曰:“未。”余曰:“亦不济事。”敦齐对曰:“仆虽未至其地,然海外之国所到者不下数十。操舟之法,亦颇谙之。海舶在吾掌中、针路在吾目中,较之河口全不知者,径庭矣。但不知所造之舟善否?盍往观之!”至则见舟,且哂且戚曰:“几败乃公事!”求其所以;曰:“此舟不善者有三:盖海舶之底板不贵厚,而层必用双;每层计木三寸五分,各锢以铁钉、艌以麻灰。不幸而遇礁石,庶乎一层敝而一层存也。今板虽七寸而钉止尺余,恐不能钩连;而巨涛复冲撼之,则钉豁板裂,虽班师弗能救矣:此一不善也。闻前使二舟,则舱阔人稀,可免疫痢之患。今共一舟,则舱止二十有四,除官府饮食、器用所占,计三十人共处一舱;恐炎蒸抑郁,则疫痢者多,虽卢医弗能疗矣:此二不善也。海涛巨而有力,舵杆虽劲木为之,然未免不坏,亦不免不换也。今舵孔狭隘,移易必难;仓卒之际,谁能下海开凿以易之!舵不得易,则舟不得行;虽神人亦弗能支矣:此三不善也。三者未善,何以利涉大川乎!”闻者悚之。于是思斋忿詈不已,若曰“是孰阿谀权奸,残我辈性命也”?一时藩、臬、府、县董舟诸君,心咸弗安。先是,巡按方公以封王重事也,正月岁首即以“五月舟完,使臣过海行礼”之事题知。至此,虽欲别造一舟,恐踰时违制,亦弗敢也。思斋怒甚,诸公相顾,无可奈何。敦齐乃跪而言曰:“仆,愚民也。今既来此,敢不尽心。愿公息怒,待仆处之!”众人忧少释。乃取藤、竹各五千斤,制作巨箍;舟首至尾凡七处,束之。之缝隙,复钉以铁锔。开其舵孔,旁各寸余。又于船面搭矮凉棚,使舱居者更番上坐以乘风。与夫应用器物,治之靡不精好。五月八日,遂开洋。十三日,至古米山。夜半,飓风作,遮波板架及篐所不到处,尽飘荡无遗。唯船身及底,屹然不动。使非谢谋,则此舶瓦解久矣。踰旬不至,天气颇炎。船面虽可乘风,舱口亦多受湿;染疫痢者十之三、四,竟不起者七人。使非谢谋,则此辈物故必多矣。海水、飓风,劲不可敌;铁力木之舵叶,果荡而不存矣。遂以榛木者易之,亦幸其孔之有容也。使非谢谋,则旧者不能出、新者不能入,未免覆厥载矣。谢非天授而何哉!然其功之可取者,不特此耳;如观海物而知风暴之来、辨波纹而识岛屿之近、按罗经而定趋向之方、持舵柄而无逊避之意、处同役而存爱敬之心,其所可取者亦多矣。及舟回桅折之夕,众方惊仆,彼独餐饭自如;问之,曰:“无恙也!”余等惧甚,慰之曰:“无恙也!”呜呼!微斯人,则微斯四、五百人矣;谢非天授而何哉!至闽泊岸日,反痛哭流涕向余等曰:“公之不死者,天幸也!仆之慰公者,勉强也。讵知琉球之行,若是其险哉!盖西南诸国,行不二三日,即有小港以避风;岂若琉球去闽万里,殊无止宿之地,恶能保其行不遇风、风不为害也哉!一舟之人不死者,真天幸也,真公庇也!”言讫,若有苦楚状。询之,乃持舵时身为咸水所拍,北风裂之,故痛不可忍也。遂命医人吴念三疗之,用蜜半斤、淡酒三十斤、防风当归等药末半斤,煎汤浴之;一夕而愈矣。察院三司诸公以渠有劳,厚赏之,得金十余两;语人曰:“我每岁为人募而通番,可获千金;今所得几何!缘诸国皆富,而琉球独贫故也。”尽出所有,与同役者饮酒;唯求一冠带,倩闽人以鼓乐送之,自誓再不通番以延残喘也。敦齐约年三十有余,膂力骁勇,识见超绝;彼二人,则庸琐无足道也。呜呼!天下之事,唯在得人而已。苟得其人,则危可使安、险可使平;苟非其人,则安亦危也、平亦险也。余于操舟之术而悟任贤之理,故僭为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