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录》佚文的辑校及有关问题
李骜(襄樊,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441053)
摘要:从《文选》李善注所存《歌录》18条佚文可以看出,《歌录》所谓“某曲古辞(也)”具有特殊的含义,它指的不是某曲曲辞乃古辞,而是某曲曲调起自古辞。这是李善注一再阐明的。从《歌录》所载《王昭君》一曲的避讳字,可推断《歌录》不是晋人,也不是刘宋人所作。又从其所载“吟叹四曲”皆在张永《元嘉正声技录》“古有八曲”之内而其中三曲亦在张《录》“吟叹四曲”之内,可推断它所载“吟叹四曲”为张《录》“古有八曲”的来源之一,再联系《歌录》多载《齐瑟行》歌辞,进一步推断它当为十六国时期南燕人所撰,记载的当是南燕宫廷之乐。
关键词:歌录 佚文 古辞 文选李善注
作者简介:李骜,男,文学博士,现为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讲师,专业方向为乐府歌诗、中国古代诗歌和屈宋研究。主要著作有《两宋鼓吹歌曲考述》和《清商三调歌诗考论》。
《歌录》是一部重要的中古乐录文献。清人王谟《汉魏遗书钞》曾经做过初步的辑佚,并下按语说:“按隋、唐《志》、《御览》俱无此书目,不知作者姓名,诸类书亦未见称引。今仅从《文选注》钞出十四条。”[1]另一清代学者文廷式据《歌录》所载石崇《楚妃叹》歌辞,考订此书乃晋人所著。[2]喻意志《歌录考》辑录佚文18条,并考订此书乃西晋到刘宋时期人所撰。[3]但此书的问题仍远未解决:一是王、喻皆据一书辑录,没有据不同版本进行校勘,也没有精心分判《歌录》原文和李善补注,所以都存在误将李善补注当做《歌录》原文的情况;二是文、喻对其成书时代的考订都没有注意到其中的避讳字问题,所以其结论是不可靠的;三是没有注意到李善注对《歌录》“某曲古辞(也)”义例的阐发,从而错误地认为此书多录古辞。故本文将在辑校《歌录》佚文的基础上,揭示《歌录》所谓“某曲古辞(也)”的特殊含义,重新考订其成书年代和地域。
《文选》版本众多,在辑校时没有必要尽列其异同,故本文于李善注系统选取清胡克家重刻宋淳熙本、于李善五臣注系统择取涵芬楼藏宋刊建州本《六臣注文选》、于五臣李善注系统挑取日本足利学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选》、于唐钞集注系统检取《唐钞文选集注汇存》,而以中华书局1977年影印胡刻本为底本、与其他各本对校,择善而从。另外,为了更好地区分《歌录》原文和李善补注,本文将同条注文中的《歌录》原文与李善补注一并抄出,并在按语中说明分判原文和李善补注的理由。
一 《歌录》佚文的辑校
1.《歌录》曰:“古相和歌十八曲:《气出》一,《精列》二……”《魏武帝集》有《气出》、《精列》二古曲。(《文选》卷十八马融《长笛赋》“吹笛为《气出》《精列》相和”注)
按:宋吴聿《观林诗话》引李善云:“歌录曰古相和歌十八曲气出一蜻蛚二古曲。”[4]在“蜻蛚二”和“古曲”之间存在明显的因同字而脱字的情况。李善引《歌录》“古相和歌十八曲”只节录二曲,《歌录》原文必全录十八曲之名,且无必要特别说明《魏武帝集》有《气出》《精列》二古曲。实际上,《魏武帝集》不仅有此二曲,尚有《蒿里行》《对酒》《陌上桑》等古曲,故后句当为李善的补充,之所以仅列举“二古曲”,其用意正如只节引《歌录》二曲一样,都是为了照应马融《长笛赋》序中提到的两支曲子。
2.《歌录》曰:“《空侯谣俗行》,盖亦古曲,未详本末。”(《文选》卷十八嵇康《琴赋》“下逮谣俗,蔡氏五曲”注)
按:“盖”字,疑词,“未详本末”四字紧承之,故此四字也应该是《歌录》中语。
3.《歌录》曰:“石崇《楚妃叹》歌辞曰:‘《楚妃叹》,莫知其所由。楚之贤妃,能立德著勋,垂名于后,唯樊姬焉,故令叹咏声永世不绝。’”(《文选》卷十八嵇康《琴赋》“王昭楚妃,千里别鹤”注)
《歌录》曰:“石崇《楚妃叹》曰:‘歌辞《楚妃叹》,莫知其所由。楚之贤妃,能立德著勋,垂名于后,唯樊姬焉,故令叹咏声永世不绝。疑必尔也。’”(《文选》卷二十八陆机《吴趋行》“楚妃且勿叹”注)
按:“令叹咏声”,明州本作“今咏叹之声”,于义较胜。合此二处注文,则此条佚文当做:《歌录》曰:“石崇《楚妃叹》歌辞[序]曰:‘《楚妃叹》,莫知其所由。楚之贤妃,能立德著勋,垂名于后,唯樊姬焉,故今叹咏之声永世不绝。疑必尔也。’”
4.《歌录》曰:“吟叹四曲:《王昭君》、《楚妃叹》、《楚王吟》、《王子乔》,皆古辞。”《荆王》、《子乔》,其辞犹存。(《文选》卷十八潘岳《笙赋》“子乔轻举,明君怀归。荆王喟其长吟,楚妃叹而增悲”注)
按:潘岳《笙赋》曰“荆王喟其长吟”,而《歌录》曰“楚王吟”,荆、楚虽一事,然可见“荆王子乔其辞犹存”乃李善所加补注,以在字面上呼应潘赋之文。
5.《歌录》:“《步出夏门行》,古辞。歌曰:‘凤凰鸣啾啾,一母从九雏。’”(《文选》卷十八潘岳《笙赋》“含啴谐,雍雍喈喈,若群雏之从母也”注)
按:李善注引《歌录》语的目的,是为了说明潘岳《笙赋》“含啴谐,雍雍喈喈,若群雏之从母也”演奏的是什么曲调,以及为何是该曲调,故“凤凰鸣啾啾一母从九雏”句也应该是《歌录》的内容。
6.《歌录》有《美人篇》,《齐瑟行》。(《文选》卷十八潘岳《笙赋》“况齐瑟与秦筝”注)
按:建州本、明州本此条皆作:“《歌录》曰:‘《美人篇》,《齐瑟行》。’”考之李善注所引其他各条,也都以“歌录曰”领起。为求其义例之统一,此条佚文当从建州本、明州本。
7.《歌录》曰:“《怨歌行》,古辞。”然言古者有此曲,而班婕妤拟之。(《文选》卷二十七班婕妤《怨歌行》题下注)
按:“然言古者有此曲,而班婕妤拟之”云云,乃李善对《歌录》行文之义例的阐发,说明《怨歌行》曲调起自古辞,非起自班婕妤辞。从李善补注还可以看出,《歌录》所撰录者乃班婕妤辞,古辞当时实已不存。
8.《歌录》曰:“《苦寒行》,古辞。”(《文选》卷二十七魏武帝《苦寒行》题下注)
9.《歌录》曰:“燕,地名,犹楚、宛之类。”此不言古辞,起自此也。他皆类此。(《文选》卷二十七魏文帝《燕歌行》题下注)
按:“此不言古辞,起自此也”云云,也是李善注对《歌录》行文之义例的阐发。上第7条“然言古者有此曲”,从正面阐释“言古辞”是何意;此条则从反面解说“不言古辞”是何意。“他皆类此”云云,既自正反两面阐幽发微,又推而广之。元刘履《风雅翼》卷二曹丕《燕歌行》解题曰:“《歌录》云:‘燕,地名,犹楚、宛之类。’按《伎录》,此相和歌词之平调曲也。”[5]正确地区分了《歌录》原文和李善补注。
10.《歌录》曰:“《善哉行》,古词也。”古《[步]出夏门行》曰:“善哉殊复善,弦歌乐我情。”然善哉,叹美之辞也。(《文选》卷二十七魏文帝《善哉行》题下注)
按:建州本此篇次序在《燕歌行》上。此为魏文帝《善哉行》题下注,故《歌录》引文仅“善哉行古词也”一句,即足以解释《善哉行》曲调来源。又“善哉殊复善,弦歌乐我情”,出自魏明帝《步出夏门行》,曲名前冠以“古”字,在李善时代则可,在《歌录》时代则未必然,故知自“古出夏门行”以下,皆当为李善语,以补充解说“善哉”之意。另外,据《歌录》遣词习惯,此处“古词”当做“古辞”。
11.《歌录》曰:“《美女篇》,《齐瑟行》也。”(《文选》卷二十七曹植《美女篇》题下注,又卷二十四曹植《赠丁廙》“齐瑟扬东讴”注:“《歌录》曰:‘《美女篇》,《齐瑟行》。’”)
12.《歌录》曰:“《白马篇》,《齐瑟行》也。”(《文选》卷二十七曹植《白马篇》题下注)
13.《歌录》曰:“《名都篇》,《齐瑟行》也。”(《文选》卷二十七曹植《名都篇》题下注)
按:建州本此三篇次序为《名都篇》《美女篇》《白马篇》。《乐府诗集》卷六十三《齐瑟行》解题引《歌录》曰:“《名都》、《美女》、《白马》,并《齐瑟行》也。”乃合李善注三处引文而错综言之。
14.《歌录》曰:“《悲哉行》,魏明帝造。”(《文选》卷二十八陆机《悲哉行》题下注)
按:明州本无此条,建州本此篇次序在《塘上行》后。《乐府诗集》卷六十二陆机《悲哉行》解题引同。此亦“不言古辞,起自此也”,正合李善所言“他皆类此”之例。
15.《歌录》曰:“《塘上行》,古辞。”或云甄皇后造,或云魏文帝,或云武帝。歌曰:“蒲生我池中,叶何一离离。”(《文选》卷二十八陆机《塘上行》题下注)
按:此为陆机《塘上行》题下注,《歌录》引文仅“塘上行古辞”一句,即可说明曲调来源。又按《歌录》“某曲古辞(也)”的义例(详见下文),乃谓其曲调起自古辞,故“或云甄皇后造”以下皆当为李善语,《歌录》既曰“塘上行古辞”,决不会自乱体例,再添“或云甄皇后造”等语之蛇足。实际上,“或云”者,正谓他书有云,恰可证其非《歌录》之言。而《塘上行·蒲生我池中》作者互舛,正是唐人对先唐文献记载不一的概括,非惟李善如此,吴兢亦然;《乐府古题要解》于《塘上行》曰:“右前志云晋乐奏魏武帝《蒲生我池中》,而诸集录皆言其词魏文帝甄后所作,叹以谗诉见弃,犹幸得新好不遗故恶焉。”[6]吴兢所说“前志”即《宋书·乐志》,《乐志》卷三于魏武帝辞《塘上行》题下正撰录《蒲生我池中》一曲。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三十五《塘上行》解题,依次引《邺都故事》《歌录》《乐府解题》语,其引《歌录》曰:“《塘上行》,古辞。或云甄皇后造”[7],误将李善之言阑入《歌录》,正是郭氏不明《歌录》“某曲古辞(也)”义例的表现。
16.《歌录》曰:“《日出东门行》,古辞也。”(《文选》卷二十八鲍照《东门行》注)
按:清人胡克家《文选考异》已看出此句的问题:“案‘日’字不当有,各本皆衍。”胡氏未见唐钞《文选集注》,纯以理校而发此论,实属难能可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影印《唐钞文选集注汇存》卷五十六鲍照《东门行》题下注文正作:“李善曰歌录曰出东门行古辞也。”[8]然唐钞“曰”“日”无别,“歌录”后面的字是作“曰”字还是作“日”字,尚需稍作辨析。依李善注引《歌录》原文之义例,“歌录”后皆带“曰”字,是知《汇存》此字亦当做“曰”,李善注引文当点断为:“《歌录》曰:‘《出东门行》,古辞也’。”《出东门行》即《东门行》,二者繁简略异,皆以古辞首句“出东门不顾返”而名之,与《日出行》《日出东南隅行》皆由《艳歌罗敷行》首句“日出东南隅”而得名是同样的道理。
17.《歌录》曰:“《孤子生行》,古辞曰《放歌行》。”(《文选》卷二十八鲍照《放歌行》题下注)
按:明州本无此条,但有日人手书:“歌录云。孤子行。一曰放歌行。亦相和歌词之瑟调曲也。”系抄自元刘履《风雅翼》卷七《放歌行》解题,一字未易。此处引文于义虽非不可解,但自乱《歌录》行文义例。《唐钞文选集注汇存》李善注引《歌录》曰:“《孤子生行》,古辞。古《放歌行》。”[9]于义例较胜,当从之。《乐府诗集》卷三十八《孤儿行》古辞解题引《歌录》曰:“《孤子生行》,亦曰《放歌行》。”[10]元刘履《风雅翼》卷七《放歌行》解题引《歌录》云:“《孤子行》,一曰《放歌行》。”[11]皆当源出于此,而稍微损益其辞。
18.《歌录》曰:“《雁门太守行》曰:外行猛政,内怀慈仁。文武备具,课民不贫。移恶子姓,偏著里端。”(《文选》卷五十九沈约《齐故安陆昭王碑文》“无假里端之籍,而恶子咸诛”注)
按:宋叶廷珪《海录碎事》卷二十一《政事·礼仪部·刑法门》“里端之籍”条引《歌录》:“《雁门太守行》云:‘外行猛政,内怀慈仁。移恶子姓,偏著里端。’”[12]与此条同。
二 《歌录》所谓“某曲古辞(也)”的特殊含义
上述18条注文中,在征引《歌录》语之后,李善或加一二句补充,或一言不发。在那些加了补充说明的注文中,自然需要辨别哪些是《歌录》中的话,哪些是李善自己的话。由于这些加了补充说明的注文中绝大部分都含有“某曲古辞(也)”一语,所以辨别的关键,首先要弄清《歌录》所谓“某曲古辞(也)”的特殊含义。
在李善所可能看到的古代文献中,诸如《宋书·乐志》《南齐书·乐志》《昭明文选》《玉台新咏》和《古今乐录》中,“古辞”一语皆用来指两汉无名氏乐府歌辞。例如《文选》卷二十七《乐府四首古辞》题下,李善注曰:“言古(诗)[辞],不知作者姓名。他皆类此。”吕延济注曰:“汉武帝定郊祀,乃立乐府,散采齐楚赵魏之声,以入乐府也。名字磨灭,不知其作者,故称古辞。”说的都是这种意思。
但《歌录》“某曲古辞(也)”,其所谓“古辞”,却不是这个意思。李善极为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一再下按语提醒我们。例如卷二十七班婕妤《怨歌行》题下的注文:“《歌录》曰:‘《怨歌行》,古辞。’然言古者有此曲,而班婕妤拟之。”“然言古者有此曲”云云,意即在班婕妤《怨歌行》曲辞之前,已经有古辞了,《怨歌行》这一曲调的名称是来自古辞,而不是来自班婕妤辞。再如同卷魏文帝《燕歌行》题下的注文:“《歌录》曰:‘燕,地名,犹楚、苑之类。’此不言古辞,起自此也。他皆类此。”“此不言古辞,起自此也”云云,意即此曲调的名称起自该首曲辞,该曲辞即该曲调最早之辞,原本就没有古辞,所以“不言古辞”。反过来讲,如果“言古辞”,则其含义即不是“起自此也”,而是起自古辞了。“他皆类此”云云,意即这种用法不止这两处,而是普遍存在的。综合这两处注文可知,《歌录》所谓“某曲古辞(也)”,不是说某曲的曲辞是古辞,而是说某曲的曲调是起自古辞。这是李善注一再强调的、《歌录》所谓“某曲古辞(也)”的一个特殊用法。
然而,由于这一用法,与上述《宋书·乐志》《南齐书·乐志》《昭明文选》《玉台新咏》《古今乐录》等现存先唐文献中“古辞”的含义不一致,我们必须谨慎对待:《歌录》原书早亡,遗文无多,李善注一再强调的这一义例是李善的过度阐释呢,还是《歌录》行文中的真实存在?
所幸今存《歌录》佚文虽仅寥寥18则,但仍能自证其义例(此处只选3、4两则):
3.《歌录》曰:“石崇《楚妃叹》歌辞曰:‘《楚妃叹》,莫知其所由。楚之贤妃,能立德著勋,垂名于后,唯樊姬焉,故令叹咏声永世不绝。’”
4.《歌录》曰:“吟叹四曲:《王昭君》、《楚妃叹》、《楚王吟》、《王子乔》,皆古辞。”
《歌录》既引石崇《楚妃叹》歌辞曰:“《楚妃叹》,莫知其所由。”则《歌录》所录《楚妃叹》歌辞乃石崇之作,而非古辞可知也。又曰:“吟叹四曲:《王昭君》、《楚妃叹》、《楚王吟》、《王子乔》,皆古辞。”则于《楚妃叹》一曲,其言“古辞”自不能意指古代无名氏之歌辞,而只能理解为其曲调起自古辞了。有此一内证,足见李善注反复言之的《歌录》“某曲古辞(也)”这一义例不是厚诬古人,实乃烛洞幽微、善体古人文心之证。
厘清这一点,不仅是正确划分注文中《歌录》之语和李善之言的关键,而且对于准确判断《歌录》的成书年代也不无意义。论者每谓《歌录》多录古辞,故其成书年代当在张永《元嘉正声技录》之前。此一观点虽然正确,但论据却是错误的。因为正如李善注所揭示的,《歌录》中“某曲古辞(也)”的义例,非谓所录是古辞,乃言其曲调起自古辞。试与《宋书·乐志》所录“荀勗撰旧词施用者”之“清商三调歌诗”相比,《苦寒行》晋乐奏武帝词《北上》、明帝词《悠悠》,《步出夏门行》晋乐奏武帝词《碣石》、明帝词《夏门》,《塘上行》晋乐奏武帝词《蒲生》,而撰录石崇《楚妃叹》歌辞故其成书必晚于石崇时代的《歌录》一书,则于此三曲皆曰“古辞”。设若《歌录》“某曲古辞(也)”即谓所录乃古辞,则西晋初早已淘汰古辞而改奏魏武帝魏明帝词的这三支曲调,岂能在其后的《歌录》时代又大批量地改奏古辞并为《歌录》所撰录呢!
三 《歌录》的成书年代和地域
既然《歌录》所谓“某曲古辞(也)”不能作为判断其成书年代的依据,那么,《歌录》一书究竟成书于何种年代与地域呢?
首先,我们来比较一下《歌录》和刘宋张永《元嘉正声技录》对“吟叹曲”的不同记载:
《文选》卷十八潘岳《笙赋》注:
《歌录》曰:“吟叹四曲:《王昭君》、《楚妃叹》、《楚王吟》、《王子乔》,皆古辞。”《荆王》、《子乔》,其辞犹存。[13]
《乐府诗集》卷二十九“吟叹曲”乐类解题:
《古今乐录》曰:“张永《元嘉技录》有吟叹四曲:‘一曰《大雅吟》,二曰《王明君》,三曰《楚妃叹》,四曰《王子乔》。《大雅吟》、《王明君》、《楚妃叹》,并石崇辞;《王子乔》,古辞。’《王明君》一曲,今有歌;《大雅吟》、《楚妃叹》二曲,今无能歌者。‘古有八曲,其《小雅吟》、《蜀琴头》、《楚王吟》、《东武吟》四曲阙。’”[14]
从中可以看出,《歌录》所载“吟叹四曲”皆在张永《元嘉技录》所载“古有八曲”之内,又其中,《王昭君》《楚妃叹》《王子乔》在张《录》所载元嘉四曲之内,只是《王昭君》改名曰《王明君》。也就是说,《歌录》所载“吟叹四曲”乃张《录》“古有八曲”的来源之一,且四曲中的《楚王吟》一曲到张《录》时代已经“阙”而不歌了。这就说明《歌录》时代必定早于张《录》时代。又联系《歌录》引及石崇《楚妃叹》歌辞,则可以推断《歌录》的成书年代乃在石崇之后、元嘉之前。
但问题并非如此简单。有一处同曲异名的地方值得我们重视:《歌录》曰“王昭君”,张《录》则曰“王明君”。按汉曲《王昭君》,晋人避文帝司马昭名讳改曰《王明君》,张《录》曰“王明君”显系承两晋之旧称。由此一避讳字可以看出,《歌录》成书时代虽晚于石崇,早于元嘉,但必不是晋人所撰,甚至也不是刘宋人所撰。
现存18则《歌录》佚文,有4则论及“齐瑟行”,且撰录曹植《美人篇》《美女篇》《名都篇》《白马篇》等曲辞。按《齐瑟行》乃齐地歌谣,曹植长期辗转于齐地出任临淄侯、东阿王等,创作了大量的《齐瑟行》歌辞。“齐人进奇乐,歌者出西秦”(《侍太子坐》)、“秦筝发西气,齐瑟扬东讴”(《赠丁廙》)、“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箜篌引》)据曹植《鼙舞歌序》:“不敢充之黄门,近以成下国之陋乐。”则曹植在藩属是备有“下国之陋乐”的。这些《齐瑟行》曲辞,魏氏三祖所无,显然是曹植就近借取齐地歌谣而填的新歌辞,其藩属“下国之陋乐”演唱这些歌辞乃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今人往往相信刘勰《文心雕龙·乐府》所说:“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而不细辨刘勰全篇所言乃是“乐府”,是宫廷之乐。显然,入乐府与入乐乃二事。我们可以说入乐府则一定入乐,但不能说不入乐府则一定不入乐;反过来说,入乐则不一定入乐府,不入乐则一定不入乐府。刘勰所说曹植、陆机乐府诗“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只是说其乐府诗未入当时的宫廷乐府,并未否定这些诗歌可以入曹陆家伎之乐;实际上,刘勰肯定了这些诗歌曾经入乐,所以他紧接着批评说“俗称乖调,盖未思也”,“乖调”与否只能针对入乐之辞而言之,不入乐之辞无从谈乖调不乖调,这句话是刘勰肯定曹陆“佳篇”曾经入乐的明证。再证以曹植《鼙舞歌序》之夫子自道,则其《齐瑟行》诸曲虽然未曾“充之黄门”,但适足以“成下国之陋乐”。可以设想,曹植所填《白马篇》《名都篇》《美女篇》等歌辞,不仅在其藩属“下国之陋乐”演唱,甚且会流传到民间,较长时间地在民间传唱。而《歌录》撰录有这三篇《齐瑟行》,可以设想它很可能出自齐地。而在与东晋对峙的十六国政权中,符合这一条件的就是慕容氏建立的南燕。
据《晋书》记载,慕容德于晋安帝隆安四年(400)僭即皇帝位,史称南燕,定都广固,即今山东省青州市。晋安帝隆安元年(397)后燕慕容垂败于北魏,其太乐诸伎南奔慕容德。[15]义熙五年,东晋太尉刘裕攻破广固,俘获大量生口,南燕音乐部分归于东晋。至于晋安帝义熙三年(407),南燕慕容超献于长安之姚兴后秦的太乐伎[16],也随着义熙十三年(417)刘裕定关中而复归东晋。[17]这就可以圆满地解释《歌录》所载“吟叹四曲”为何全在张永《元嘉技录》所载“古有八曲”之内。辅以这一历史事实的佐证,基本上可以确定:《歌录》一书,乃十六国时期南燕人所撰,记载的应该就是南燕的宫廷伎乐。此推断除了满足《歌录》成书年代必晚于石崇而早于元嘉之外,还可以比较完美地解释以下三个问题:
(1)《歌录》所载“吟叹四曲”为何全在张永《元嘉技录》所载“古有八曲”之内?
(2)《歌录》所载为何是《王昭君》而张永《元嘉技录》所载是《王明君》?
(3)《歌录》为何多载《齐瑟行》曲辞?
综上所述,《歌录》一书当是五胡十六国时期南燕人所撰,记载的是南燕的宫廷伎乐。故其吟叹曲可以不避晋文帝司马昭名讳,而曰《王昭君》。南燕之乐,并非仅包括辗转容受而来的西晋旧乐,尚应包括其从齐地采集来的“新乐”,例如《齐瑟行》。后来,由于刘裕北伐南燕和后秦,这些乐曲作为胜利的果实被带到南方。此书佚文虽然无多,但却透露出了一个重要信息:在永嘉之乱后,西晋旧乐虽辗转迁播于各地割据政权,但它不仅没有萎缩,而且在得到较好保存的基础上,尚不断吸纳各地割据政权新采集而来的“新乐”,而得到了充实。这是张永《元嘉正声技录》和王僧虔《大明三年宴乐技录》所载刘宋宫廷音乐曲调远超《宋书·乐志》所载西晋宫廷音乐的根本原因。
[1] (清)王谟:《汉魏遗书钞》,嘉庆三年刻本,经翼二集。
[2] (清)文廷式撰《补晋书艺文志》,《二十五史补编》第1册,上海开明书店,民国25年,第3710页。
[3] 喻意志:《歌录考》,《天津音乐学院学报》2004年第2期。
[4] 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第129页。
[5] (元)刘履撰《风雅翼》第2卷,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37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第23页。
[6] (唐)吴兢撰《乐府古题要解》,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第29页。
[7] 《乐府诗集》第35卷,中华书局,1979,第521~522页。
[8] 佚名编选《唐钞文选集注汇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第382页。
[9] 佚名编选《唐钞文选集注汇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第403页。
[10] 《乐府诗集》第38卷,中华书局,1979,第567页。
[11] (元)刘履撰《风雅翼》第7卷,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37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第151页。
[12] (宋)叶廷珪撰《海录碎事》,上海辞书出版社,1989,第557页。
[13] (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第18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859页。
[14] 《乐府诗集》第29卷,中华书局,1979,第424页。
[15] 《隋书·音乐志下》:“垂息为魏所败,其钟律令李佛等,将太乐细伎,奔慕容德于邺。”《隋书》第15卷,中华书局,1973,第350页。
[16] 《隋书·音乐志下》:“其母先没姚兴,超以太乐伎一百二十人诣兴赎母。”《隋书》第15卷,中华书局,1973,第350页。
[17] 《隋书·音乐志下》:“清乐……宋武平关中,因而入南,不复存于内地。”《隋书》第15卷,中华书局,1973,第3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