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聊借画图怡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
1902年,鲁迅前往日本留学,一去就是数年。有一天,鲁迅和好友许寿裳走在街上,看到一位日本妇女,手里抱着一个小孩,身边还跟着两个小孩,他们就热心地帮这个日本妇女抱了一段孩子。好巧不巧,这一幕被熟人看到并辗转传回绍兴。消息传到鲁迅母亲耳朵里时,就变成了“鲁迅在日本娶了日本女人,还生下了孩子。”母亲一听就急了,谎称自己病重,要儿子速速回国。
当鲁迅心急火燎地赶到家时,迎接他的却是一场几年前就定下来的包办婚姻。对方是一个名叫朱安的女子,比鲁迅大三岁。绍兴的风俗,女大三,抱金砖,母亲的愿望很简单,儿子年岁不小,希望他早点成个家,再生几个孩子。
鲁迅没有拒绝母亲的安排,早已接受了进步思潮的他尽管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也不会违逆母亲。他对母亲满怀尊敬与感恩之情,极为孝顺。鲁迅出生于官宦人家,家境殷实,在他13岁时,祖父被卷入一场科举弊案被判斩监候,不久父亲又病死,生活突然陷入困顿。母亲一个人拉扯着几兄弟辛苦度日,即便如此,她借钱也要供三兄弟上学,让他们受到最好的教育。除了母亲的原因,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当时的封建社会旧礼教之下,女子如果被夫家退回,自己和家人都会受到耻笑,或者忍辱偷生一辈子,或者愤而自杀无辜送命。
1906年7月6日,26岁的鲁迅听从母亲的安排,娶了29岁的朱安。他木偶一般完成了婚礼,新婚第二日天不亮,就搬到了书房,第三天返回日本,终其一生,都没有和朱安圆房。时代的变革给人的思想带来冲击,人们对精神上的要求越来越重视。此时的鲁迅已然弃医从文,希冀唤醒国人麻木的灵魂,朱安只是一位目不识丁的传统中国女人,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言而喻。
鲁迅自被迫结婚起,就封闭了自己的感情,打算这辈子就这样牺牲给旧礼教。可是命运又怎会待他如此不公,17年后,鲁迅遇到了小他17岁的许广平,他灰色的绝望的生活突然照进了一道明亮的光。
许广平出生于广州的一个士大夫家庭,祖父许应骙是清政府官居一品的要员,家族里人才辈出。可气的是,她出生仅三天,就被不负责任的父亲在酒席上以“碰杯为婚”许给了一户横行乡里的劣绅。许广平懂事之后,坚决反对这门亲事,强硬地要求退婚,几经周折,甚至惊动了官府,才退掉了这门亲事。1917年,许广平北上天津投奔姑母,并考入天津女子师范学校,后于1922年考入国立北平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此时鲁迅恰好在这所学校兼职授课。
当时鲁迅已经是名声在外,“写《阿Q正传》的鲁迅先生要来给大家上课了!”人们对这位赫赫有名的先生怀着好奇之心,期待见面的那一刻。1923年10月13日,在二年级的教室里,上课的铃声刚刚响过,同学们还没坐定,一个黑影一闪,一位个子不高的先生就走上了讲台。坐在第一排的许广平,首先注意到的便是他那有两寸长的头发,粗而且硬,笔挺地竖立着,真当得“怒发冲冠”的一个“冲”字。她一向以为这成语有点夸大,看到这头发,也就恍然大悟了。“那褪色的暗绿夹袍,褪色的黑马褂,差不多打成一片。手弯上、衣身上许多补丁,人又鹘落,常从讲坛跳上跳下,因此两膝盖的大补丁也是遮盖不住……”
这位囚首垢面的先生,就是鲁迅,想不到竟然是这个邋遢样子,小姐们哗笑了:“怪物,有似出丧时那乞丐的头儿!”
一个人的衣着打扮,往往能反映他的内心世界。鲁迅此时身兼数职,收入颇丰,他如此不修边幅,放弃形象其实是内心状态的一种折射。他曾给自己选过一个号——俟堂,意思是待死堂。表现了他深藏在灵魂深处的孤寂,对感情生活不抱希望的悲哀。
当鲁迅开始讲课之后,人们的神情变化了。教室里鸦雀无声,听他把从不知道的知识娓娓道来,他常常在讲义外,讲一些例子,关键之处,他又喜欢幽默地画龙点睛似的一点,引发全教室中一片笑声。正听得入神,下课的钟声响了。同学们都感到这一堂课,时间特别地短。还来不及围着请教,人已不见了,像刚才的一闪而进那样,又一闪而去了。
“许久许久,同学们醒过来了,那是初春的和风,新从冰冷的世间吹拂着人们,阴森森中感到一丝丝暖气。不约而同的,大家吐一口气回转过来了。”这就是许广平对鲁迅先生的第一印象,直至多年后,她对此仍记忆犹新。
鲁迅对许广平的印象与别的女学生是不一样的,她个子很高,却总是坐第一排,同学们对鲁迅先生尊敬有加,却又畏惧。然而许广平在观察之后不但消除了畏惧感,还敢于和他亲近,对他“淘气”,乃至“放肆”。鲁迅觉得,这个女学生很聪明,有才气,常常用刚决的丈夫式的语气发言,与别的女学生十分不一样。
师生之间的情谊在教与学之间慢慢增长,他们相互之间的接触越来越多,了解也越来越深。难得的是,他们对很多事情的看法相当一致。
时任北师大校长的杨荫榆要求学生“只管读书,少过问政治”,把学生的爱国行为一律视为“学风不正”,横加阻挠。学校里从而发生了反对杨荫榆的风潮。作为北师大学生自治会成员之一的许广平对此忧心、苦闷,学生们不想任人宰割,又不知道出路在哪里,她希望能从学生们比较敬仰的教师中寻求指导,而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心里向着青年们的鲁迅先生。
她在同学林卓凤的鼓励下,写下了给鲁迅先生的第一封信:“现在执笔写信给你的,是一个受了你快要两年的教训,是每星期翘盼着听讲《小说史略》的,是当你授课时每每忘形地直率地凭其相同的刚决的言语,好发言的一个小学生。他有许多怀疑而愤懑不平的久蓄于中的话,这时许是按抑不住吧,所以向先生陈诉。”
写到这里,许广平有些许的踟蹰,先生会理睬她吗?他平时那么忙,很少在校,而且他是如何看待时下学潮事件的呢?可紧接着她就坚定了信心,她相信先生跟自己有着共同之处。她继续写道:“先生!他自信他自己是一个刚率的人,他也更相信先生(是)比他更刚率十二万分的人,因为有这点点小同,他对于先生是尽量地质言的,是希望先生收录他作个无时、地界限的指南诱导的!先生!你可允许他?”
许广平奋笔疾书,历数教育界某些人物的不耻行径,袒露自己的苦闷心情,恳求先生给以真切明白的引导。
鲁迅接到信后,拆开来看,他读了第一段,又看了落款,眼前浮现出那位个子高高,年龄在同学中有些大的女学生来。他在她的信里看到了青年急迫的呼救生,被她的真诚所打动。他提起笔来,开始回信:
“广平兄:
今天收到来信,有些问题恐怕我答不出,姑且写下去看……”回信很长,对许广平的提问逐一做了回答。
许广平接到信后,一口气读完,仿佛云开雾散,眼前展开了一条艰难而壮阔的人生大道来。她没猜错,先生和自己是如此的心意相通,丝毫没有矫饰、客套。
两个人通信多了,也渐渐熟悉了起来,有一天,许广平决定登门拜访,探一探鲁迅先生的“神秘窝”。1925年4月1日,许广平和同学林卓凤一起敲开了北京西三条胡同鲁迅的家门,两三棵枣树点缀着不宽大却整洁的小院,掀开北屋中间的帘幕,鲁迅独居的房间“老虎尾巴”里弥漫着一层雾似的烟,房间里十分简朴,最引人注目的是地上的一推烟头。先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写作的。从此许广平开始频繁地出入鲁迅的家,而他们通信的内容也悄悄发生着变化。许广平在信中称鲁迅为嫩弟弟,撒娇、耍赖、恋爱的感觉跃然纸上。
1925年5月7日,北师大校长杨萌榆开除了许广平等6名女生,鲁迅马上做出反应,公开发表了《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坚定地支持学生们。8月8日至8月14日,许广平因为学潮受到冲击,鲁迅把她藏到自己家中,直接保护了她。鲁迅的挺身而出迅速拉近了两人的感情。
鲁迅此时明白了自己对许广平的感情,但是在爱情方面,他一向是自卑的,他说:“异性,我是爱的,但我一向不敢,我自己明白各种缺点,深怕辱没了对方。”过了二十年有名无实的婚姻生活,面对不期而至的爱情,面对年轻的、充满活力的女学生,鲁迅是胆怯的、矛盾的,同时还有着种种顾虑。
与鲁迅的犹疑、被动相反,许广平勇敢而热情,敢于正视自己的感情,她向鲁迅表示:“我也遭遇过封建婚姻,但是我靠自己的力量挣脱了,我真正地爱过,也曾被人爱,而你呢,却从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你为什么没有权利爱呢?”1925年10月20日晚上,在鲁迅西三条寓所的工作室“老虎尾巴”里,鲁迅坐在靠书桌的藤椅上,许广平坐在鲁迅的床头,果敢的许广平主动握住了鲁迅的手,鲁迅报以轻柔的紧握,他对许广平说:“你战胜了!”
许广平战胜了鲁迅,鲁迅战胜了自己,他在后来给许广平的信中写道:“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绝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样的人了,我可以爱。”他终于从封闭了二十年的感情囚笼里走了出来。
北京的政治形式越来越不好,鲁迅被北洋政府通缉,许广平也面临时毕业后的选择。人生的十字路口严峻地摆在这对恋人的面前。
鲁迅说:“北京如此黑暗,肯定还会不死不活地拖下去,换一个地方去教书也好。但教书的事,绝不可以作为终生事业来看待,因为社会不合理,政治太污糟,作短期的喘息一下的打算则可,永远长此下去,自己也忍受不住。最好一面教书,一面静静地工作,准备下一步的行动。”许广平的答复刚勇而明快:“对!大家好好给社会服务两年,—方面为事业,一方面也为自己生活积聚一点必需的钱,两年之后再见面。”他们订下了两年之约,如果两年之后还是没有变化,那么就在一起。
1926年鲁迅去了厦门,许广平去了广州,两人因为思念更是频繁地通信,感情也越来越深厚。鲁迅越来越耐不住这两年的时间,他想早一点和恋人团聚,此时,他下定了决定,“我就爱枭蛇鬼怪,我要给他践踏我的特权。我对于名誉,地位,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枭蛇鬼怪够了。”这里的“枭蛇鬼怪”是对许广平的昵称。1927年1月,鲁迅坐船从厦门转往广东中山大学当教务主任,结束了两人分离的状态。然而到了广州不久,广州政局突变,同年10月,两人辗转到了上海,正式开始了同居生活。
初到上海,鲁迅和许广平十分谨慎地处置自己的爱情,他们的同居没有采取任何形式,尽量地不声张。鲁迅对外宣称,许广平是自己的助手,帮助自己做一些校对的工作。当时的社会经历了新文化运动的洗礼,大众的现代意识开始觉醒,一夫一妻制度逐渐深入人心。鲁迅经常与人论战,得罪了不少人,于是,各色人等开始大肆抨击他们,他们的私事已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料。
鲁迅关上起来过自己的日子,不管外面的世界怎样,直到1936年,在上海的十年,是鲁迅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时间,他专心从事自己的写作,创作进入了高峰期,这十年间,他的创作远远超过前二十年。
他们就像两架机器,他在写作,她在抄写或校对。他多半值夜班,她值日班。仅有的机会才到外面散一下步。这两架机器就这样地工作着,生产出《而己集》《三闲集》《二心集》《奔流》《语丝》《朝花旬刊》……
1929年9月,他们有了一个孩子,鲁迅为他取名海婴,出生在上海的婴儿。从此他除了是一个温柔又调皮的丈夫,又成了一个心软又尽力的父亲。客人们到家里来,鲁迅总是把儿子抱出来给大家看,疼爱之情溢于言表。他的著名爱子宣言“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展现了与“横眉冷对”“怒向刀丛”等完全不同的鲁迅的另一面。海婴百日那天,他抱着儿子去上海最好的一家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取名为一岁和五十岁。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他们最喜欢晚上的时光,一灯在前,他伏案写作,她在一旁读书、做手工。倦了,大家放下工作,饮些茶,聊聊天,吃点零食,满足于这一天中的黄金时光。有时也会叫一辆汽车,溜到电影院去坐坐,买最贵的票,一是照顾许广平略微近视的眼睛,二是,看电影嘛,就是要高高兴兴的,如果坐到看不清楚的边远角落,倒不如不看。
1933年,鲁迅将自己与许广平在1925年3月至1929年6月间互通的135封信集结出版,取名《两地书》。鲁迅在序言中写道:“我们以这一本书为自己纪念,并以感谢好意的朋友,并且留赠我们的孩子,给将来知道我们所经历的真相,其实大致是如此的。”他们为自己那未必微不足道的爱,立了一方纪念碑。
1936年8月,鲁迅病了,心脏跳得很快,喘得厉害。日夜躺着,无力谈话,无力看书,连报纸也拿不动。他开始交待一些后事。知心门生许钦文来看他,他告诉他:“我写了整整三十年,约略算起来,创作的已有三百万字的样子,翻译的也有三百万字,一共六百万字的样子,出起全集来,有点像样子了。”他又挣扎着写了遗嘱,其中第四条是:“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这一条是写给许广平的。
1936年10月19日,鲁迅病逝于上海大陆新村寓所,享年59岁。鲁迅的逝世,惊动了国内各界人士,治丧委员会的九人名单是:蔡元培、马相伯、宋庆龄、毛泽东、内山完造、史沫特莱、沈钧儒、茅盾、萧三。扶棺的人包括著名作家巴金、叶圣陶、张天翼、聂绀弩、胡风、萧军。上海各界人士自发前来为先生送行,队伍绵延十几公里。
鲁迅的灵柩轻轻地垂落进地穴中,—旁的海婴,茫无所知,独自在吃他的糖饼。后来,他突然问母亲:“妈妈,我是不是没有爸爸的儿子?”许广平不敢看儿子的眼睛,只好直说:“是的,你要好好地记得爸爸,一直到长大起来。”海婴说:“自然记得啰,将来我还要写一本书呢。”
此后,许广平一直独自带着海婴生活,同时照顾鲁迅母亲和夫人朱安的生活,并没有像先生说的那样,“管自己的生活”。鲁迅的一生,如果不是遇到了许广平,终将是一个孤独的伟人,一个冷峻严肃的思想先驱。幸好他遇到了许广平,生前,她叩开他的爱情之门,给了他温馨幸福的家,还是他事业上的得力助手。先生死后,她是鲁迅精神最忠诚的继承者和最热忱的弘扬者,整理、出版、保存了大量的鲁迅遗稿。
1968年3月3日,因鲁迅先生的遗稿被某些人夺去,许广平悲怒交加,心脏病突发去世,享年70岁。
鲁迅生前曾购得《芥子园画谱》三集,赠予许广平,并题诗一首,正是他们爱情生活的写照:
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
聊借画图怡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
鲁迅病逝十年后,许广平写了一篇《十周年祭》回首当年:
“呜呼先生,十载恩情,毕生知遇,提携体贴,抚盲督注。有如慈母,或肖严父,师长丈夫,融而为一。呜呼先生,谁谓荼苦,或甘如饴,唯我寸心,先生庶知。”吐尽辛酸血泪,相爱相知,生死情谊!亦是鲁、许当年情书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