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给我一双慧眼吧——贫困户识别二三事

大国扶贫:来自巴中市扶贫一线的报告 作者:贺享雍 著


二、给我一双慧眼吧——贫困户识别二三事

山中有雾,

雾中有路,

影影绰绰的行人,

你走向何方?

你走向何处?

雾中有山,

路上有人,

我要去的地点,

有时很远,

有时很近。

——梁上泉诗,选自《巴中诗文》

路见不平一声吼

2015年4月27日,担任南江县贵民乡双田村第一书记的马北晨,到村上走马上任了。马北晨,男,汉族,大学专科,1965年12月生,1983年11月应征入伍,1987年7月入党,1998年转业至南江县公安局工作,2002年7月至今在巴中市公安局工作,2012年9月任巴中市公安局禁毒支队副支队长。这是一个中等个、身体结实的中年汉子,一张稍胖的国字脸上总是笑眯眯的,给人一种十分敦厚、温和的感觉。因为他对人热情豪爽,肯帮忙,深得单位领导和同事的喜爱,加上年纪稍大一点,同事都尊称他为“马大哥”。

这个“马大哥”虽然一直生活在城市里,长期和犯罪分子打交道,但对农村一点不陌生,因为精准扶贫一开始,他就被领导派往南江县长赤的青杠村做扶贫工作。那时还没有“第一书记”这个光荣称号,叫“驻村扶贫干部”。在青杠村一干将近两年,按原来文件要求,他在乡下的工作期限已满,可以光荣地回单位享受一点清闲了。但随着精准扶贫的深入,领导大约见他在青杠村干得不错,是个在农村“转田坎”的人才,便要他再辛苦一下,又把他派到这儿来了。

这个贵民乡双田村,读者如果看了我前面的内容,知道30多年前这里有三个叫“何氏三结”的三条光棍,家里“一块石头打过去,挡都不得挡”,就不会陌生了。

新官上任,自然有几分新奇和高兴,尽管这是一个比“芝麻官”还小,甚至“不入流”的官。何况暮春天气,草长莺飞,春阳融融,山坡上的山茶花姹紫嫣红,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芬芳的香甜味儿,令人陶醉。一大早,“马大哥”便从巴中市出发,一路风驰电掣,驶过南江县城,然后转入去贵民乡的盘山公路。到乡政府报了到,地方党委、政府非常重视,专门派了“大员”陪他到村上去。

因为是第一天去,村上还来不及给他安排住宿和办公的地方,“见面会”便在村主任的家里举行。知道他这天要去,村上一干人——村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村文书——都在村主任家里,准备欢迎他这位“第一书记”到任。

果然,一见面,大家都十分热情,村主任忙不迭地去沏茶。寒暄一阵后,乡上陪同来的“大员”把“马大哥”的情况简单对村干部做了介绍后,村主任都掏出笔记本,准备向他这位“第一书记”把全村的情况给他介绍一下。

但村主任还没说上几句,一个中年汉子满脸怒气,像是别人欠了他什么似的,一头从外面撞了进来,口里喊道:“从县里来的干部是哪个?”

一听这话,不但“马大哥”吃了一惊,连屋子里的村干部也似乎愣住了。他们互相看了一下,没有吭声,最后村主任才不得不指着“马大哥”对那人说道:“这就是市公安局派来的第一书记马书记,是专门来帮扶我们的!”他把“公安局”几个字咬得特别重,似乎想给那人一种威慑。

但那人却一点没被“公安局”吓倒,反而马上像和“马大哥”有仇似的,脸不是脸、头不是头地冲“马大哥”说:“公安局怎么?我也不怕你把我抓走!”

“马大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和这儿的人无冤无仇,怎么一来就被人盯上了?这人像是早有准备,踩着他的点来的。再仔细一点看汉子的神情,只见他脸色有些发黄,像是有病的样子。于是他便忍着性子问:“老乡,你有什么事?”

汉子一听,便十分愤慨地叫了起来:“我得了癌症,没有享受国家任何政策,也没有被评为贫困户,你们帮扶谁?帮扶个铲铲呀……”

“马大哥”听到这里,心里不由得“咕咚”跳了一下,明白汉子发火的理由了,于是又说:“你不要着急,有什么困难慢慢说!”

但汉子似乎控制不住自己,一边挥舞着手,一边继续骂骂咧咧发泄般冲他叫道:“一些有钱有房子的都吃国家的,我们穷就莫得哪个看得起,这是什么世道?”

“马大哥”见他愤怒的样子,知道他心中一定有委屈,便又对他说:“老乡,你叫什么名字?”

汉子没有回答他,只看着他说:“问我名字干什么?你就是公安局的,我也不怕得罪你!”

“马大哥”听了这话哭笑不得,过了一会儿才耐下性子对他说:“老乡,你也没有犯法,用不着害怕得罪我!”说完才又看着他问,“你告诉我哪个家里有钱有房,还在当贫困户?不符合条件的,我们坚决把他清退出来!”

汉子稍愣了愣,又朝屋子里村干部看了一眼,仍然不点名,只说:“反正有人家里有房有车,存款几十万,还是贫困户,精准扶贫准在哪里?”

“马大哥”看出了其中的蹊跷,知道他不会当着这么多人说出这人的名字,便又耐心问他叫什么。汉子这才说他叫石海德,得了鼻炎癌,没有得到国家救助,贫困户也把他评掉了,他实在想不通,这才过来要向县里来的第一书记讨个说法的。“马大哥”又问他住在哪里。石海德说他就住在这后面。

“马大哥”后来对我说:“我这个人,在公安干久了,养成了雷厉风行的习惯。加上我已经隐隐约约感到这中间确实有不公的地方,于是我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挥了一下手,对他说:‘走,带我到你家里看看!’石海德似乎没有想到,愣住了。屋子里的村干部立即对我说:‘马书记,你才来,先休息一下,隔两天去看也不迟!’又对石海德说:‘你回去,过几天马书记到你家里来看,现在我们还要开会!’可我主意已定,现在就去看!大家一见我神色严峻,不像说着玩的样子,便不再说什么了,包括乡上来的‘大员’,都只好随我去了。”

“他就住在村主任家的背后,到了他家里我才真正了解到他的具体情况。这个叫石海德的人和他女人本来都是很勤劳的,两口子过去一直在外面打工,勤劳苦做,辛辛苦苦攒了二三十万块钱,然后就回来修房子。真应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的话,房子快要完工的时候,女人不小心从房顶上掉下来,腿摔断了。因为修房子已经把钱花光了,女人腿一摔断,又花了几十万元的医疗费,而且现在腿还瘸着,生活不能自理。家里还有个小女儿,才17岁就去广州打工了,一个月挣1000多元。屋漏偏遭连夜雨,妻子腿还瘸着,石海德本人又患了鼻炎癌,没法劳动。偏偏又怪,到公立医院治疗,吃了很多药都不起作用,别人介绍他到汉中的一家部队医院去治,有些作用,但医疗费报销又有点问题。本身修房子就把钱用完了,然后夫妻俩又生病,现在债台高筑。了解了这些情况后,我心里十分生气,不是有句话叫作‘疾恶如仇’吗?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我当时就想像歌里唱的‘路见不平一声吼’,但一想到我才来,还得和村上、乡上的干部搞好关系,不然今后怎么开展工作?于是我尽量忍住心里的火气问乡上和村上的干部是怎么回事。他们回答我说这确实是因病返贫。我又问他们既然是因病返贫,那为什么在精准识别时,没把他识别到呢?他们起初没回答我,过了一会儿才说当初精准识别时,他女人并没有摔倒,又看见他们挣了几十万块钱,还把房子修起了,最起码比别人的家庭还好,就没有考虑他。如果情况真是这样,责任倒也不在村社干部身上,但既然现在确实因病返贫了,就应当实事求是,重新考虑把他们家纳入到贫困户里来,于是我便对石海德说:‘老石,你放心,你家里真正贫困,我们绝不会把你落下!’回来后我又对村干部说:‘石海德家的情况,完全符合贫困户的条件,需要我们来重新识别和定位,我去向上面争取!’然后我就一一走访群众,又召开村民大会来投票,经过我们乡上领导的努力,终于把这个石海德和他妻子都纳入到了贫困户中。从此石海德再也没有什么怨气了,逢人就对人说党的政策好、干部好!后来我才了解到,村干部并不是不知道石海德家里的情况,只因为已经精准识别过了,他们又不知道怎么来补充,怕麻烦,所以便把他搁下来了!”

说到这里,这位“马大哥”表现出了一种自豪和骄傲的神情,我知道,这种神情往往是取得一定成就后才能显露出来的。果然,他用几句言简意赅的话,来对刚才所讲的做了总结:

“贫困户大部分是弱势群体,有时用同一模式难以识别出来。在实际操作中,具体情况千差万别,不下一番苦功夫,是无法找准真正贫困人口的。”

这真是经验之谈,谁说不是这样呢?

兵不厌诈

吴杰,男,1988年4月生,西昌学院水利水电工程毕业,2013年7月参加工作,任南江县水务局规建股副股长。2015年5月到南江县红光镇柏山村任第一书记。小伙子有一张圆脸庞,戴一副浅色眼镜,显得文质彬彬的样子,当我采访他的时候,从镜片后面透出的目光还带有一点腼腆的神色。这个小伙子给我讲了自己很多生动有趣的故事。

这天,小伙子召开了一次村民大会,让村民给村支部和村委会提出来的贫困户画票,小伙子感到有几分紧张。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不知道村民对他这几个月的劳动成果,会给一个什么分数?小伙子刚到村上来的时候,因为他太年轻,村民都不信任他,他想了很多办法,包括对年纪大的村民,一律称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对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一律称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加上自己人勤快,走到村民家里,看见村民在剥玉米,便蹲下来和村民一道剥;看见村民的孩子趴在凳子上做作业,便过去给孩子讲一讲题,纠正一下孩子写字的姿势。慢慢地,村民对他好一些了,但目光里还是带着怀疑。他起初不明白村民为什么会这样,过后才从一些村民口里了解到,原来是因为贫困户的事。小伙子去的时候,全村一共有95户贫困户,291人,但这里面存在一些关系户、富裕户,一些真正贫困的人又不在里面,评得很不准确,村民意见很大,但他们又只能把这种不满压在心里。现在见他去了,虽然这娃儿嘴巴像抹了蜂蜜似的,对人也很和气,手脚也勤快,但就不知道他办事公平不公平。所以都拿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小伙子知道村民的想法后,便下决心从贫困户这儿入手,给村民一个满意的答复。恰好这时上面又开展了“精准识别回头看”,小伙子于是不分白天黑夜,一趟一趟往村民和贫困户家里跑,了解情况,精心比对,终于掌握了全村贫困户的准确情况,然后召开村两委会议,把部分不符合条件的都拿了出去,又把一些真正贫困的家庭纳了进来,重新提出了一份新的贫困户名单,今天就是把这份名单交给全村村民来公推公选的。这是上面的规定动作,必须这样做。如果村民认可,就说明你这个第一书记工作做得扎实,精准识别得准确;如果村民不认可,那就不但得推倒重来,还说明你这个娃儿要么只是一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要么就是没把良心摆正。这哪儿是在选贫困户?分明就是一场对他的检验嘛!小年轻没有经历过风浪,所以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开会之前,小伙子照例先做了一番演说:

“各位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和兄弟姐妹们,今天我们召开这个会,就是把全村的贫困户交给大家来公推公选。过去贫困户确实评得不准确,也怪不得村上干部,因为那时上面并没有规定有房的有车的不能纳入贫困户,现在上级规定了‘六不纳入’的政策,我们村支部和村委会经过进家入户走访和详细比对,提出了这份名单。下面我再把‘六不纳入’的政策给大家讲一遍……”

也许是大家早已对这政策耳熟能详,听到这里,会场上便响起了窃窃私语声。小伙子把政策宣讲完毕以后,重重地咳了一声,才说出了今天最重要的话:“精准识别是精准帮扶的基础,只有把真正贫困的人找出来加以帮扶,我们才能缩小贫富差距,实现共同富裕的美好梦想。所以我们应该怀着一颗平常心,用正确的眼光来看待这次公推公选!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乡里乡亲,等画票时,千万不能带个人恩怨,不能因为关系不好就不投他,也不能因为关系好,明明不合条件也投他一票,人得讲天地良心,是不是?”

小伙子一会儿是报纸广播上的语言,一会儿是乡村的俚语俗语,把大家说得开心起来。接着开始写票投票。谢天谢地,村民对村两委选出的贫困户全画了同意票。

大功告成,小伙子怀着喜悦的心情回到了村委会办公室。可是就在这天晚上,小伙子已经睡下,手机突然尖锐地叫唤起来。他一把抓过手机,睡眼惺忪地问:“谁?”

话筒里传来一个略显神秘、压抑的声音:“吴书记,今天贫困户评得不准,×××的儿子在城里买得有房……”

小伙子一个激灵,瞌睡都惊跑了,急忙说:“怎么可能?”

那人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有证据!他买的是××街××小区,只不过瞒得很紧,现在正在装修!”

小伙子见那人说得有根有据,立即说:“你是谁?怎么下午在会上不提出来?”

匿名人说:“你以为我是傻子呀,当着那么多人我怎么说?不信你自己去查!”

放下电话,小伙子愣住了。他眼前立即浮现出匿名人说的×××的形象和家里的情形来。这是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有两个娃儿,但户口是分开了的。当时入户调查的时候,只有两个老人在家里,房子非常破旧,土坯墙,看起来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问他儿子,老人说他儿子过去做核桃生意,亏了本,欠了一屁股账,现在在城里打工,租的人家房子住。村、社干部也对他证实,他儿子以前做核桃生意确实亏了很多钱,要账的都到他家里来过。既然村、社干部也能证明,家里又是这个样子,通过比对,便把他纳进了贫困户中。

难道真是自己工作不仔细,出了纰漏?

小伙子一夜没睡好觉。

第二天,小伙子叫上村上干部,去了老人家里。老人见了他们,非常热情,忙不迭地去端凳子。小伙子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说:“爷爷,你年纪这么大,不必跑上跑下。我只问你一句话……”小伙子毕竟有些性急。

老人看了看村上干部,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小伙子才突然问:“爷爷,你儿子真的在城里租的房子住?”

老人眼里的警惕性更浓了:“可不是真的?他在城里打工,不租房子住哪儿呢?”说完又看着村干部说:“我儿子做核桃生意亏了,欠了很多账,村上干部都是知道的,不靠打工挣钱还账怎么办?”

小伙子看见老人眼里闪烁着不安的神色,实在不忍心再问下去。可事到如此,他又不得不把事情弄明白。他害怕继续问下去会让老人更尴尬,心生一计,便说:“爷爷,你能不能把你儿子的电话给我?”

老人更加惶恐了,急忙问:“你要他电话做什么?”

小伙子尽量用关心的口吻说:“没什么,爷爷,我想问问他现在在干什么。我城里熟人多,如果他挣不到钱,我给朋友说一说,给他重新找一个好点的工作。”

老人听了这话,像是放心了,立即感激地说:“他就是想换工作,可就是没门路!”说完,果然把儿子的电话告诉了小伙子。

小伙子马上把电话接通,说:“哥儿,我是柏山村第一书记,姓吴……”

话还没说完,对方就叫了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吴书记,你是好人,感谢你把我爸爸妈妈纳到贫困户里!”显然,老人已经告诉了儿子村上已经把他们纳入了贫困户的消息。

小伙子还没等到他说完,突然问:“哥儿,房子装得怎么样了?”

小伙子猝不及防地问,对方也肯定没有思想防备,失口而答:“装得差不多了……”话没说完马上闭了口。

可覆水难收,这边不但全体干部听清楚了,连老人也都听明白了。小伙子便对老人的儿子说:“好,哥儿,把房子装修好了,还是回来看一下你的父母!”说完又说,“听说你房子买得很便宜,过几天我来看看你!”

说完,小伙子挂了电话,把老人拉到凳子上坐下,这才内疚地对老人说:“爷爷,实在对不起,你都这么大的岁数了,晚辈实在不该在你面前打‘诈巴眼’!可没办法,政策规定有房有车的不能进贫困户,全村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的呢!我们如果不核实清楚,怎么给群众交代?”说完,把手放到老人大腿上拍了拍,然后像儿孙似的对他说:“爷爷,我十分理解你和奶奶的心情,这么大年纪了,儿子做生意又曾经亏过本,怕老来没依靠,希望政府能给你兜一些底,但请你放心,虽然不能纳入贫困户,但你和奶奶有什么困难,我们一定不会不管!”

说后,见老人仍沉默不语,小伙子又说:“爷爷,我听村里干部说,你和奶奶年轻的时候,可都是勤劳的人,也是有志气的人,当时生活那么困难,你又要抚养两个孩子,又要缴纳农业税,干一天农活只有几分钱,你都没有叫过苦。人穷志不穷,真值得我们年轻人学习!现在虽然穷一点,再怎么说也比过去好,农有农保,医有医保,国家惠农政策这么多,相信我们,一定会让你晚年生活得很幸福!”

小伙子的一番诚意和话语,终于打开了老人的心锁。最后老人用颤抖的声音和满脸愧疚的神色对着小伙子和村里的干部说:“怪我,我是老糊涂了!我儿子确实在城里买了房子,这贫困户,我不当了,不当了!”

事情圆满解决,过了几天,小伙子果然到城里找到了老人的儿子,仍用那天的口吻说:“哥儿,实在对不起,我今天是来给你道歉的!”说完又说,“哥儿,不是我批评你,一套房子,你怎么隐藏得住嘛?今天别人不知道,一辈子别人都会不知道?”

老人的儿子起初还绷着脸,小伙子也不生气,在房子里转了转,和老人的儿子拉话说:“这房子还买得可以嘛!听说很便宜,是不是?”

老人的儿子终于绷不住了,说:“也不便宜!”

一旦打开了僵局,接下来就好多了,拉了一会儿闲话,小伙子突然换成了一副正经脸色,对老人的儿子说:“哥儿,今天我来,还有几句话要给你说!你爸爸妈妈都是80多岁的人,你把他们丢到家里,放心吗?一个人能活几个80岁?要是哪一天,你父母突然生个急病,死到家里了,你晓都不晓得,别人都要骂你不孝,你落这么个名声好听吗?再说,法律上也有规定,子女有赡养父母的义务,你不能只管在城里自己过日子,而把父母甩给国家来养呀,这个我们坚决不认可!”

老人的儿子一听这话,突然急了,说:“你说我在城里买房子,没告诉村上,这个错我认!但说我不孝顺父母,这个罪名我坚决不得担!你回村里去问一问,几年前我就想把他们接到城里来,但他们打死个人不来。有时来了住一两天,便要吵起回去,说看到城里满大街跑的汽车就头晕,又说城里没熟人,不好耍,说老家再穷都要比城里好!”说完又看着小伙子问:“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小伙子一听,原来是这样,马上说:“对不起,是我错怪哥子了!老年人城里住不惯,也是很正常的!那这样,哥子每个月该拿多少生活费,就拿多少生活费,家里我们帮你照顾!”

回到家里,小伙子果然说话算数,一有空就到老人家里看看,嘘寒问暖,像是他们的亲孙子一样。采访完毕的时候,小伙子叹息了一声说:“把老人从贫困户中拿出来,我真的有些不忍心!”

我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小吴,你在处理这件事上,既体现了你的机智,也体现了你的原则,做得很对,值得学习!”

他的脸上又露出了几分略带稚气的、腼腆的笑容。

不只是一个贫困户的问题

几乎每一个身处扶贫第一线的同志,都能讲出几个在贫困户精准识别中的有趣的故事。南江县红四乡刘家村第一书记岳大胜,就几乎完全上演了一场和前面红光镇柏山村第一书记吴杰相同的故事。

岳大胜,男,南江县大河镇人,1987年4月生,2008年6月泸州职业技术学院毕业。2009年9月参加工作,南江县民生工程办公室干部。2014年10月任南江县红四乡刘家村第一书记。小伙子刚好比吴杰大1岁,但看起来比吴杰还年轻,要不是脸上的皮肤被阳光晒成了黢黑的颜色,刚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仍是一名在校大学生!他因为人稍胖,到村里以后,大家给他起了一个诨名,叫“岳小胖”。

和吴杰所在的红光镇柏山村不同的是,“岳小胖”所在的红四乡刘家村,是个软弱涣散村。多年以来,这里的村干部各聚各的人,各吹各的号,给村里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危害。在精准识别回头看的时候,当时他也把村民大会开了,在会上问村民有什么意见,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没有什么意见,而且还恭维说:“你们整的都是对的!我们完全同意!”可是散了会刚回去躺到床上,就有人打电话来了。和吴杰那儿不一样,这里打电话的人一开口就自报家门,生怕这个叫“岳小胖”的年轻人不知道似的:“岳书记,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叫×××!明给你说,今天人多,当到他们我不好说,说了怕他们报复我!这里我就给你悄悄说,某某某家里买有房子,他们瞒了你的!”

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了,这次换成了另一个揭发者,而且也是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样子:“岳书记,刚才在会上我不好说,说了得罪人,某某某的儿子在工作,车子都买起的,不信你去调查!”一听这接二连三的电话,“岳小胖”一下犯了愁,这个村的山头和宗派,他早已听说,去调查吧,不但得罪村上干部,还得罪两边的村民,闹不好自己今后在这个村别说开展工作,恐怕连脚都没法扎下去。不调查吧,不但对贫困户不公平,而且对全村村民都不公平。他想了半天,决定把村上的干部全撇开,和当时的驻村干部李文成商量了一下,两个人开始了秘密调查,把真实的情况摸清过后,才去找村干部核实。即使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个别的村干部对他们不说实话,不是说:“这家没人在屋里,但是他屋里真的穷得不得了!”就是说:“买什么车子,没有的事!”怎么怎么的。

“小胖”一下生了气,说:“他们家里什么情况,我们都一清二楚,作为村干部,你还在哄我们?”说完,便把调查的真凭实据一一说了起来,这位村干部才不说什么了!“小胖”一鼓作气,乘胜前进,立即重新召开村民会,把两户不符合条件的人给纠正过来。这一来,他便一下子赢得了村民的信任。

“小胖”又接着说:“尽管出了这事,我还是谅解了他们,因为他们生活在熟人圈里,谁都有亲朋好友,一时抹不过面子也是有的。所以我不但没批评他们,反而还对他们说:‘作为村干部,你们和村民开门就相见,要为人,跟我不一样,我干两年就走了,但你们还要一辈子在刘家村生活!但我们既然端了这个饭碗,就要努力做到公平公正!”

我觉得“小胖”虽然年轻,但处理这个事情的方法还是非常正确的,便问:“后来他们改正没有?”

“小胖”说:“要改了,就没后来的故事了!”

“小胖”告诉我,去年他结婚,这是人生的第一件大事,他向乡上请了几天假。恰好当时乡上喊村上报低保人数。农村低保享受的确定也和贫困户评定一样,先由村支部和村委会根据村民的具体情况,确定享受低保的对象,然后向村民公示。临走之前,“小胖”召集村两委会干部开会,一家一家比对,确定了3户人家为刘家村享受低保的对象。当时“小胖”以为,这是通过两委会干部认真比对,大家一起表决通过了的,就像铁板上钉钉,谁能够改变?没想到,喜事办完,刚回到村里,便有村民在路上把他拦住了,黑着脸对他说:“岳书记,有个事给你说!”

“小胖”见村民怒气冲冲的样子,便耐着性子问:“什么事?”

村民把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直视着他,好像“小胖”就是他敌人:“你说×××该不该吃低保?”

“小胖”一惊,立即说:“他没有吃低保呀!”

“没有?”村民冷笑一声,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从墙上撕下来的“公示”,递到“小胖”面前说,“没有吃低保?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他究竟吃低保没有?”

“小胖”接过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村两委集体确定低保的对象由3户变成了4户,×××的名字果然出现在了上面。

年轻人血气方刚,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连家也没回,便通知村上干部开会。会上,他把“公示”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目光犀利地盯着村上每个干部,严厉地问:“这个×××是怎么出现在公示上的?”

村干部互相看看,没有吭声。

“小胖”又厉声问了一遍,村文书这才嗫嚅着说:“是我做资料时,临时把他加上去的……”

“小胖”怒火中烧,想大声呵斥村支书几句,但努力把满腔的怒火压下来了。他想,一个村文书做资料时,想把谁加上就加上,怪不得这个村的群众过去对干部意见这么大!这种状况如果不从根本上改正,怎么能得到群众拥护?他没有多说什么,只从牙齿缝里吐出了简短的几个字:“拿下来!”

×××自然从刘家村享受低保的公示上被拿下来了,同时被拿下来的还有村文书。“小胖”那天给我说:“这个村干部各吹各的号、阳奉阴违的问题太深了,不把村文书拿下来,就达不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可说完,他又有些不放心地问我:“贺老师,我这样做,是不是冒失了一点?”

我说:“如果换作是我,也会这样办的!”

“小胖”释然地笑了一下,说:“当时也是把我逼到了墙角,我想对他们不能再迁就下去了!事情虽然不大,但影响很坏,老百姓会觉得不公平,影响共产党在群众中的形象!”

“小胖”说得不错,凡是涉及党和政府形象的事,都不是小事。但不论是“小胖”还是吴杰,他们遇到的事,都不是贫困户精准识别中最麻烦的事,下面几个第一书记遇到的事,处理起来就比他们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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