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失败史
酒吧老板死死地盯着我,问:
“你想聊聊吗?可能说出来会好受一点儿。”
我说我可能抑郁了。
“什么是抑郁?”
“就是每天都在想怎么死。”
“死过吗?”
他一如既往地盯着我,一如既往地冷静,仿佛对一切都无所谓。
漫长的白日梦
我生在东北农村,是个乡政府所在地的大村子。我有三个姐,据说生我三姐的时候我爸一看又是个丫头,一头扎在炕上郁闷了。生我的时候压力太大,我爸扎在我大姑家炕上熬时间,一听是个男孩,跳起来就往家跑。
我爸是个瘸子,小时候因为一针没扎正,两条腿粗细就不一样了。但我出生那次,他跑出了短跑冠军的速度,我大姑在后面都追不上。
倒是我妈长得好看又能干,为什么嫁给我爸呢?因为她结婚前病了,我姥姥怕她嫁不出去。他们的结合草率到上床前都没扯过手,现在看简直是胡扯。更荒唐的是他们是在我们都成年之后才开始恋爱的,糙人腻歪起来儿女都接不住,麻!
童年记忆里的爸妈就知道干活儿,我妈很少笑,我爸脾气大,我能磨人。天天要冰棍,卖冰棍的总在我们家门口喊。有一天,天儿挺热的,卖冰棍的声音特能引起我的注意。我跑到我妈旁边,她正端着米盆走进门口,一看到我,缓缓地顺着墙蹲在地上,眉头紧皱。
“呃,妈死了。”她通知完我就把眼睛闭上“咽气”了。
我知道她没死,就拼命号。
“你快点起来,卖冰棍的快过去啦!”我拼命摇晃她的身体。
她憋了一大口气,好几十秒一动不动,我以为是真死了。卖冰棍的声音远了,她才把气喷出来,端起地上的米盆做饭去了。我一看是假的,卖冰棍的也没了,跟在她屁股后面号啕大哭。
“你可别号啦!你真快把妈磨死了。”她一边刷锅一边说,动作麻利连贯。
我不听,就是号,习惯了。以往是怎么停的我忘了,这次让她给揍了。我很少挨打,所以打两下印象特别深,从那儿以后我再也不敢要冰棍了。
童年的记忆很美好。冬天玩冰鞋,小伙伴们的冰鞋都是一块木板下面钉两条铁丝,滑不了多远。而我爸亲手给我焊了一双铁的冰刀,按照我鞋底的大小把铁板剪成一个鞋垫的形状,下面立着一条三四厘米长的铁条,每次比赛轻松拿第一。
在那个教室都漏雨的破学校里,一张破乒乓球桌招来很多人玩,我们小孩要等到老师玩够了再一一排队,那也总是排不上。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院子里清出一块空地,中间摆着一个用铁板拼起来的乒乓球桌。自然也是我爸爸的手艺。虽然球总不按正常路径走,可是在这里排队我说了算。
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我后来考上了重点高中。爸妈高兴坏了,精神头跟平时都不一样,带劲儿!几天之后,我看他们一直也不提不念的,还是我说吧。
“妈。”
我抱着肩膀一副讨账的架势跟在我妈屁股后,她正在擦地。
“嗯?啥事,大儿?”
她这几天乐得有点不像她了,一点儿也不严肃,整个脸就像个在笑的向日葵。她立马直起腰回头看着我。
“啥时候给我钱哪?”
“啥钱哪?不是没开学呢吗?你要买啥呀?”
“你们答应过我,考上了给我两千块钱,我去大连看海。”
“哦……妈都忘了。”她说完立马收起笑容转过身继续擦地。
明摆着想赖账。
“啥意思啊?”
“大儿啊,那有啥意思啊?去干啥,再说现在挣钱多难哪。你看你爸一天累的,这次你考上了,你知道给俺俩都乐成啥样了,就是再累,俺俩也得给你供出去。你说这要是考不上,以后……”
“你就说你给不给!”
“大儿啊!咱家现在哪有那闲钱哪。你爸一天累死累活也就挣一百块钱呗。那多累啊!吭吭的。”
我“咣当”一脚把门踢开,走了。
“臭犊的,你把门给我踢两半喽!”
这门下面已经贴了两块板子,是以前我二姐踢炸的。二姐是个狠人,她上学的时候我妈不让她看电视,她一脚就把木门下面的板子踢掉了,好好的门下面只好贴两块板子。那时候她的同学都叫她“华姐”。
我妈赖账把我气得也没招儿,不知不觉就去小超市找二姐。
她在家前面的门房开了一个小超市。她爱笑,学生都爱去那儿买东西。已经是成年人了,跟我们家斜对门的小学生争论谁嗑瓜子快,争不明白就各数出一百粒比一场。那真是拼了,袖子一撸,马步一扎,她以领先二十多粒完胜对手。
在一次去城里进货的回程途中,她拎着两大包玩具和文具挤上汽车,车里人很多,她坐在车前面的机器盖上,跟一辆满载的货车迎头相撞。她是车上伤势较重的一个,浑身是血。
她在一片哭喊声中坐在地上冷静地指挥别人抢救她的货,被抬上担架时都喊着大夫带上她的货。直到几个小时后我爸妈到了她才哭。然后就在医院住了两个来月,脖子和腿都留下终身后遗症。本来22岁在农村还没出嫁我爸妈就挺着急的,这一下更愁了。
二姐有点像哥哥。小时候,她整天张牙舞爪像只老鹰,我和三姐就是小鸡,大姐是老母鸡,很明显我们仨是同类,二姐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后来老母鸡上高中离开农村了,我跟三姐轻易不敢惹她,我小学还没毕业,翅膀不硬。可老鹰就是老鹰,她抓小鸡得看她心情。
我活到现在唯一挨过的一次毒打就来自我二姐,那是我一生都抹不掉的黑历史。
那年刚出新版人民币,大家都没见过,我爸带回一张一百的,我用攒下的几十块零花钱换来了,如获珍宝塞到大姐给我的储钱罐里。消息被二姐得知,她非要高价换,我不干。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她把我骑在身下抓着我头发往炕上磕的恐怖画面,没有人在,只有我们俩,她得手了。
但我还是喜欢去她那儿,不只是因为那儿有零食,还有二姐这人能散气,一惊一乍的好像没什么烦恼,瘸了好几个月也憋不住她笑。
我苦着脸走进商店,二姐正四仰八叉地坐在老供销式的柜台里,看我来了,“砰”的一下就站起来冲我笑,像是等我很久了。
“咋了,我的弟儿?这小脸抽抽的。”
“没事。”我叹了口气说,然后背对着她靠在柜台上继续生气。
“姐给你个好东西。嘿嘿!火腿肠,快过期了,刚发现的,给!”
我还是没禁住诱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到底是啥肠。
“你吃吧,你得补腿儿。”
“姐不吃,给你。姐发现后就给你留起来了。”
“你快吃吧。”我边说边靠近她。我们在柜台的两边,肠在我俩中间。
“那你给姐掰点。”
“行。”
我按一人一半分的,量好准备在中间拧折。
“哎哎哎!太多了,姐要一点就行。”
那时候家里就这条件,爸妈纯靠出苦力养活四个孩子,还供着大姐读大学,所以我知道看不成海。之后的暑期就跟我爸去河套拉沙子,一车能赚50元钱。如果车子不坏,一天最多能拉两车,土路非常难走,赶上下雨就更糟糕了。
我爸最常说的就是“你歇会儿,别累坏了”。那段时间他累了,只要看看我就又有劲了。
有一次,回程路上下起了大雨,那辆小破货车在雨中蹒跚前行。终于爬到了砂石路,速度刚提起来,只听“咣当”一声,车子骤然停下。我屁股下的车轱辘竟然跑到我们前面去了,像喝醉了一样栽倒在河沟里。我爸坚决不让我下车,默默地给自己鼓了鼓气然后冲进大雨中。回来的时候他浑身早已经湿透了,打开车门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看着我露出一口大黄牙笑着说:
“轱辘还能跑掉喽!”
农村的孩子考上重点高中不容易。开学第一节课就被我们班主任灌下一碗超级鸡汤,我们的目标是清华,我们行!
英语是通往清华最大的坎儿,起早贪黑地背单词,写了一本又一本,后来就变成了机械写,脑子里浮想联翩,成绩自然搞不上去。爸妈也经常苦口婆心地提醒我,他们供我上学不容易,一定要好好学习。
但我累了。我越来越觉得学校的环境糟糕,不适合静心学习,到处都是不求上进、不务正业的杂人,每天教室里都是嗡嗡嗡的声音,心情异常烦躁。
我还被老师调到了后排学渣区,经常看不清黑板。那时候的我还一直以为只是近视,戴副眼镜也不起什么作用。我越来越消极,所有的事都往负面想,成绩直线下滑。
我开始在本上画笼子,我是鸟,越来越渴望逃离。我背着老师去找校长提出休学一年,我想专门自学英语,校长给我讲了很多大道理后拒绝了我的请求。这事惹得我们班主任背着我把我爸妈找到学校,三人苦口相劝,但我做出的决定是彻底退学。
我的成绩还可以,想辍学没那么容易,其实班主任对我非常负责,三番五次地找我私聊,做我的思想工作。可他们说的一切,正是压垮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