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亦代黄宗英往来书信
黄宗英 冯亦代(1993年2月26日)
亲爱的二哥:
阿朗寄来你在《新民晚报》上发的我兄妹二人的摘函。二哥,是我写信时曾允诺你几乎全文发我写给你的信吗?吓得我不敢再写了。本来,情人节怎么也会写几行,寄个卡,乃至说上几句悄悄话。
我第二次进精神病院了。
我在读白朗宁夫人的抒情十四行诗。
我幻想的白朗宁来把我接出医院。
我是因连续写作日夜不能勒笔致病而已。把创作意念冷藏保鲜,把稿纸对我封锁,略施医疗措施,也就能正常睡觉、走路了。
下一阶段将在医院中实验无日无夜激情大写而特写,看又如何……?
我不是个残废人,只不过艺痴魂魄相扰,才非常有可能成为半残人,这样一折和你门当户对了。聪明的傻二哥,你到底懂也不懂?
I miss you so much.
Honey Ying
1993年2月26日
黄宗英 冯亦代(1993年3月27日)
二哥:
如果你知道这里的日子多么单调,无聊,可怜……犯人也有放风的机会,我们没有。我们几乎连治疗都极少,一天喂我们三次睡觉的药……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下回,再病也不进这样的医院,绑着进来也不来。
我已看完9、10、11、12期四篇你的《西书拾锦》,别的还没看,老怕上当,既然日子那么闷,还怕看到没劲的文章。
等家里有人有工夫来,再有工夫去复印,不知到哪天了。明晨有兴致,自己誊誊抄抄看《灵飞经》小字帖,几十年来没临帖了。
我拒绝6:30p.m.服安眠药,(院方)只答应(我)推延一小时,如此治疗也过于简单,养一群猪吧。我已抄好一份《断》,把忘记的繁体字写进去了,还删了段《没什么说头》。有些排行重排了排,把新誊的寄司马了。原稿明天就可以寄给你了,好像不知为什么那么急。
二哥,同屋那姑娘、那封信(26日)居然那么顺利地被探病的妈妈带走了,今天我给了那女孩子(20岁)10块麦芽饼干,因为她吵着不肯吃面。
医生为什么要把我在星期六、星期日关起来呢?他们又不值班,我本可以去外面多呆两天,人,喜欢作弄人,以虐待人为乐,为有权威。
我今天又搞了一本“断章残句”一折七句吧,弄着玩,如果今天若有人给我送饭菜来吃,就可以复印寄给你了。
好啦,我要学英语了,昨晚读了你给的《哈洛特的鬼魂》,看来只能一天看一篇,因为给我的药劲太大。只有早上不服那倒霉的碳酸锂,精神好些。
那位写Japanese As NO.1的作者叫什么?PROF VOGUE?他约我去写作,不要我房钱,可是房子里没厨房……
小妹说来玩玩
1993年3月27日
黄宗英 冯亦代(1993年3月28日)
二哥:
我以为你们都不会理睬我了。其实我只是睡不着觉所致,睡不着因为在孕育作品,此刻流产了,再说吧。
我在看一本苏联的小说《谁是疯子》,是真实的事,本来从不对这种题材感兴趣的,只因在疯人院中有所感罢了。
我还在硬读Washington Irving的Rip Van Winkle,为了找到那个睡了二十年的梦,和保罗·列维尔的马蹄对写,在怎么样一篇文章里。
会读《读书》的,去年赴美,未续订。
我在选玩一些“断章残句”,已交马义,还在继续选……从笔记本里,小纸条上。
你搬家了吗?那得多大工程?还是住到子女家去了?念念。
想你。
小妹
星期六1993年3月28日
冯亦代 黄宗英(1993年4月6日)
小妹:
接到二封来信,很高兴,知道你平日,可以回家。我想病总是折磨人的,但若以泰然处之,它也会败退的,只要你有病一定可以好的信念,不要急躁,就可以了。我病了近二十年的高血压,最近也基本正常了,但必遵医服药,不要与大夫“讲斤头”。
我很喜欢你写的“断章残句”,积多了,可以发表,也说明一时的心境。你说的马义是编辑吗?
搬了新居,一扫胸头抑压,写了篇《辞听风楼》。寄上请一读,可惜孩子们管住我,不让我有远行,我喜欢你写的《寂寞与丰满》和《朝霞与晚霞的对话》,写下去,不要丢掉。
两会之后,似乎“惊蛰”了,人都出来了,但我能不去参加什么会就不去,宁愿在家读书听音乐,但有些又辞不掉,人而有“名”,真活得累。我最近重新搞翻译,但实在累,不如自己写痛快。董乐山劝我不要浪费有限的时光,话也对,以后决不做烂好人。
明后天也许可以寄给你一些书,其中的《西书拾锦》离我上次出书,快十年了。
亦握手
1993年4月6日下午
黄宗英 冯亦代(1993年4月8日)
二哥:
这些天,我天天在查字典,我多么想你,当然没有把你当字典的意思,我挺喜欢查字典,查时自我感觉良好,也不管它记不记得住。有时看英文小说就不怎么查字典。小说是家里的老书,是王佐良在1984年编的《美国短篇小说选》。凡能看下去猜得出意思,我就不查字典。可对我写作有关的,我就查字典,很熟的字有时也得查,因一字多用。前两天我写了篇《葬礼上的笑》,写出来的文章,我要求《文汇报》FAX到TAFTS朋友处。我此刻在读Poet's Chestnut Tree Could Spread Again。我也许跟你说过这篇东西,起意译它很久了。这篇不管以后是不是以感想带摘译,我想先把它译出来,其中涉及Long Fellow的诗,总之,我喜欢歌德之一二,做些科学的功夫。
天知道我的病是怎么回事?我睡了两觉之后,就感觉自己什么病也没有了。可至今不批准我出院,医院还要跟作协领导谈,我家里还又为我请了一个保姆,以防意外,医院主任还说每周将派护士来我家。我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我不管医生当面或背后怎么说,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觉。我只要警惕自己不要太累。不要过度昂奋(哪那么多令人昂奋的事)也就行啦。
二哥,如果有一天,我真变成一个出不了院的精神病患者,请你依然寄书给我,寄美的小画片—用手画来印的,我在自己学画画玩,治我这不肯休息的脑子而已。拿了本《芥子园画谱》还有一本狂草提肘瞎划拉。
我给自己编了两句座右铭:
不以不会为耻
仅以不学为憾
二哥,你可别把我的信再抖搂到报上去,何况绝大多数人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呢。一被人认定是此病患者,我将来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活泼也不是,沉默也不是了。二哥,估计后天我可以草译完Poet's……然后,我这初小程度学生的忙,你这大专家要费心哩。
小妹
1993年4月8日
病中是把《读书》一页页读下来的,编得好!我今年仿佛又没订,没人给我订,请将九三年的寄给我。
黄宗英 冯亦代(1993年4月10日)
二哥:
我是怎么的啦?!
昨天继续内部搬迁,在我整理半年多来未读书报杂志信件时,看到了你用《群众》信封于3月19日写来的信,使我脸红心跳。这信怎么没由保姆转递到医院呢?怕伤我的心吗?我实在不明白我曾明白地写了什么。不然就不会有后来的坦荡荡的信。我很可怜精神病人—她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又很羡慕精神病人—因为她们真哭真笑真说真闹。如果我竟然曾向二哥直白爱情(不是一般的爱慕之情),我替自己高兴,小妹依然拥有着燃烧的青春。感谢你婉言退出阵地,这是真的。我更尊重爱惜友情,在我的和睦的黄家兄弟姐妹间,我们更知道兄妹之情金不换的分量。而且,我已习惯于孤独,喜欢孤独。我曾断言,一个寡妇三年五年没再嫁就一辈子不会再嫁了(你想,屋里廿四小时多一个男人—或多一个女人—多尴尬)。所以我还是没明白也不想明白我曾明白地给你写了什么,吓着了我的好二哥。我想把你3.19的信还你,把明白或不明白的信都放你那儿,将来你出书信集,也堪称佳话一瞬间。
我会常常给你写信,但你不必常常回信。你忙,我不忙,医生和家人已经把我所有的朋友回掉了。待书桌有序,我将再开始工作,很笨地工作,用那伤了的脑子。
《西书拾锦》印刷中错字太多了,我从熟悉的作家看起,但也没几个熟悉了。
小妹
1993年4月10日
黄宗英 冯亦代(1993年4月15日)
二哥:
我此刻坐在自己家里了,医院还说是“假出院”(留着床),本来还非塞给我一个一天2小时的特护,生是让我顶回去了。到家就看到你的《西书拾锦》和三本《读书》。太好了,我正烦着。女儿孝顺,要我搬回东边有独卫的卧室,我已经在西屋住了三四年了(打儿女常常回国之后),这下我什么都找不着了,仿佛一时什么也干不了了,我就专门读你的书吧。床头灯不够亮,该换个灯泡了。
马义又名司马璐,是戈扬的同时代人,是《探索》杂志主编。我一共书写了三小本寄给他。我也寄给要好女友罗君一册(第一册)说明给她私人的,可她给我发了,发在《文汇电影时报》上,挺郑重地发了。我真不知怎么好。而且二、三两册的复印件我阿姨说我没交给她,我一下头就疼了,无所谓,还是先看书吧。其实关于黑雅典、东西方文化我还都没看完呢。
前年丢在天津的箱子,今天看到了。这稿纸格子大,正好训练我把字放大。
我敢不敢、该不该酝酿写二三十万字的写意自传体作品呢?还是写吧,不是这些天,过些天,还是得豁出再进精神病院(的劲头),不然,活得太窝囊,只是生理的延长。
我看肖岱对付高血压是每天泡一瓷缸黄菊花茶,一缸玫瑰花片茶,控制得挺好,后来因心脏病辞世,他是我的好朋友—牛友。
小妹
1993年4月15日
译书累,以后就别译了,你不习惯一个人译,而我这还没译什么的,却很喜欢译书那种累,用的是另外的脑子。
冯亦代 黄宗英(1993年4月20日)
小妹:
收到来信后,颇为高兴,不知怎的最近常常想到你,你来信说也在想,可能是种感应吧。当然我不会气功,但我相信精神的感应。北京这几天热得像夏天,上海则多雨。我想天气阴凉也许有助于你的健康。早要给你写信,但这些日子有外事活动,人不免有些疲倦,就拖了下来,我希望你下次信中告诉我收信的日子。
你的翻译搞完了没有?搞好了,请即寄来,这样我可以在空时给你推敲。我最近写了《哀悼约翰·黑塞》的文章,已寄给“笔会”,不知能否刊出,你如看《文汇报》希望注意。希望你把“断章残句”写下去,我觉得很有意思的。
你以为我真是个傻瓜,会把你的信都抖搂到报上去,上一次是因为许多人问起你,所以我才这样做的。事实上你的观众是不会忘掉你的。我以有你这样的妹妹骄傲。现在我们的信中多了悄悄话,那我就不会如此“mǔ淘成”(杭州土话:类似“十三点”“二百五”的意思)。
我每天五点就起来,写稿读书,到十一时看报,下午睡一觉就不用脑子了。但医生说用脑的人可以延长寿命,但愿如此。
医院对你的关注,显然是为了治好你的病,所以你一切照他的话做就好了,但你不用着急,病既来了,就安之若素,等它病好了再说,我患了几十年的高血压病,现在基本血压正常,也没有冠心病,唯一的经验就是配合大夫的治疗,我希望你也如此。
等着你的信,你能亲亲我吗?
亦
1993年4月20日上午
冯亦代 黄宗英(1993年4月21日)
小妹,我真幸运,竟在一天里收到你两封信,昨天清晨,我刚寄出了一封信,到近午时报纸来,带到你16日发的信,到了下午,你17日的信又随着晚报来了。你看我会有多高兴。
你不记得你那封信里写了什么,那就不知道好了,否则会引起烦恼,人又何必活得如此累呢?但我还是感谢你在这封信上及你致宗江信上的话。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我空空的心上,多了个可以时时想念的人,你也可以有说悄悄话的人,世上还有这样舒心的事吗?你高兴说就说,你高兴怎样说就怎样说。这样我们可以得到心理的平衡,但谁也不欠谁的。你说对吗?心原有个空的地方,平时是容纳一些事情,一旦又变空了,不免难受,现在又充实了,我感谢你给我的信任。
最近,读完了一本《海上花列传》,除了重新温习了一遍苏州话外,就是为那时的人活得这样累而揪心。看看他们的一团糟的生活,我们现代人当感到满意了。你知道我这两天在读什么?我读《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从1949写到1965),很有趣,使我知道了为什么中国有几千年封建统治的原因。至于《西书拾锦》,我还没有重看一遍,你说错字多,那我就要看了。
想来你归置也已完成了,今后希望你真正动手写你的巨作,但中间也不妨写些短的,以换换口味。写到此一时无话了。便留着下次写吧。但我不隐瞒我对你的思念。一个人有人可想,是幸福的,谢谢你。
二哥
1993年4月21日晨
黄宗英 冯亦代(1993年4月23日)
二哥:
20日上午来信,约在23日上午10时许来到我家,该时我正约了堂弟妹去南京路精品商厦,为我小儿阿劲媳妇肚子里的小姑娘去买小衣裙。又在外边吃了荣华鸡快餐,回家时快一点了。你的信让我糊涂了,让我有些明白了,也还是糊涂些……
我是个非常入世的人,考虑事情也很世故。可能是因为我9岁失父后就是准小当家了(母亲有病,姐姐在外,其余家中就我一个女的了)。我想:儿媳妇赚的钱比我儿子多,丈人丈母娘又去美国准备带新生儿,我怎么也得给我小儿子做做面子……我已习惯在家事方面庸俗了。
这两天没干什么,赵青的搞舞蹈的儿子过沪,与监制一起在家住了两宿。他拍了一部MTV,进入后期录音合成。我小女儿阿橘又不知来上海忙什么……我什么职都能辞,就是大家庭主妇这个公职可能越做越大了。小外孙女儿Jenny 6月22日放假,将从洛杉矶来姥姥家。姥姥的职务是带她游泳、打网球、画画、学舞蹈……找专家呗。
波士顿的孙惠柱、费春放夫妇给我寄来一沓英文资料,我查了20多个英文生字,还没明白他们寄了什么来。我大概还是回到那被我掼久了的“栗子树”吧。打算译好或将译文直接寄《绿叶》杂志。或摘译文重写一篇散文—像你教我的那样。
关于翻译。关于英文我都不着急,也不敢着急。我喜欢,我把它当做我的老年脑保健操,尤其有你为我把手,我不敢停泊,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不是paddle my own canoes。
拥抱你,好二哥。
小妹
1993年4月23日
我家里订了有《文汇报》,我仿佛看到了你的文章,刊在“笔会”右上,但此刻一点儿内容也想不起来了。别怪我轻视你的文章,是药片氯丙嗪在作怪,那药是使我变木头的,可求了好久,不许停此药,说不会变笨,只暂时木笃笃,“断”在继续写或整理(以前胡乱写在小本上)。
黄宗英 冯亦代(1993年4月23日)
二哥:
寄去Boston的Dr.S&F给我邮来的英文资料,我们在B告别时有约,彼此寄资料,我给他们国内文学、艺术及有关学术方面的信息(例如《读书》11期,我就整本寄给他们了,有的拆散也寄过,去年我订了《读书》),他们给我寄可考虑翻译的资料。(我们是新朋友,他们很奇怪我会选择什么“栗子树”!!)现在SF双星座(我将来要写他们的恩恩爱爱一切一切不可分离,就以此称呼。并在无垠的寰宇运行中遥望HZ双星座,也许还有什么双星座如Fanna……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构思意向,把本来可能是一般性自传体的回忆录,落笔成大写意,时间只是新交十数天,笔能所及无限无限,粗线条构架,工笔描绘,正是因为这么想了,就睡不着觉了,就进医院了)。我扯远了,SF第一次寄来这些资料,可能因为我首先看的是有关电影的The Best Pols Money Can Buy。我觉得难了些,而且我懒得理政治,那不如译14岁儿童捐款人。我现在把资料全部寄给你,我保证以后不会这么奴役你,我不会把你当成一本字典、一本英美文学百科全书,你是我的好二哥,我只需要你在我起步时,给我指点指点,当然要花去你宝贵的时间。你只要浏览一下,在原件上批个A、B、C、D就行了。不忙,一点儿也不忙。我想,我总得译个一长一短吧(The Kids Down The Hall也不译),不然以后怎么继续麻烦人家呢。他们都是卅出头的人,S已经当上终身教授,教外国戏剧史,F学的是英国文学,后在美也学戏剧,既教授文学也教戏剧。可惜我没办法使自己的英文撑竿跳,好啦,我不着急,急出病白搭。
明天,我誊清一折“断章残句”,应该清明之前发出的,如今,是不是在演无对象交流呢?第一则是:
不想
不想了,不想了,不想了,
不想……不想……
又想了,又想了,又想了……
Yours小妹
1993年4月23日
如果你能找到《文化老人话人生》,里边有小老人我的文章《我公然老了》。
黄宗英 冯亦代(1993年4月24日)
二哥:
我有可能一天给你写两封信吗?除了今天。热昏哉!大概是两天的信走了一天的邮班。我该“防暑降温”了吧。一笑。
下午,我的小学女同学来给我说媒。我笑问她:“什么规格?”“当然是高知喽。”我又笑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心上人?”再一笑。
你21日晨来信,使我挺relax,因为我紧张别刹不住车。说实在的,如果现在我见到你真不知说什么,不知手往哪儿搁,反正仿佛不可能握手啦。再再一笑。
我今天又整理出一沓“断章残句”,本来有七八段,后来觉得还是清一色好。明晨九时弄堂隔壁科海公司开门时复印了随信寄你。
明天开始把毛笔啦、画谱啦通通从书桌上请下去,专攻英文。译累了,就捡几张英文生字卡做针线活(我会进行身体锻炼),我买了一大块挺有童趣的花布,准备做一个大床罩,用手工做。懒得穿针上缝纫机,手做有一种田园之乐。
《西书拾锦》和晚报在我床头,才8:20p.m.,已经在催我做睡觉的准备了。我还想给沙漠写几行,她怪可怜的。药品使我每天比你们少活好几个钟头,真冤枉。但想到有人疼,时光就又找补过来了。送你两张Valentine Card当书签,是Jenny送我的,你床头有三本书……让小男孩的奶奶小女孩的外婆跟你说说话吧!
Yours小妹
1993年4月24日
再补吉祥物—我的名片,阿丹保佑。章为“卖艺人家”,大篆“买”与“卖”同。25日8:15a.m.停笔削萝卜球,做干贝萝卜球汤去了,估计10a.m.信可寄出。
黄宗英 冯亦代(1993年4月25日)
二哥:
我今天4a.m.就起来了,平常我也习惯的4:30a.m.就醒了。遵医嘱要我多躺一会儿。我告诉医生和保姆我一多躺就特别累。我一生不会“焐被头”。有时为了照顾楼下邻居,我不敢两三点钟起来。我的房子隔音不错,但楼下住的女医务工作者,她很关心我睡不睡得着觉。她丈夫呢,栀子花开时,每天往我楼上阳台扔一朵花儿闻香。我的阳台上一般只栽几盆易活的草花。阿丹像前例一般不缺他喜欢的鲜花。我家杜绝塑料花,厌恶一切的假。
我特别开心,特别特别开心。我没有期望我有如此的幸福。在一次给大学生讲课的会场上,我接递上来的纸条一张张回答同学的提问,没想到读到一张:“在你未来的人生旅途上你不想再有一位终身知音伴侣吗?”举座哗然,鼓掌良久。我笑答:“我不封建。但我曾经嫁给大海,怎能再嫁给小河,除非我遇上大洋。”掌声雷动。你听得见吗?你看得见吗?我正驶向大洋。
所以没说“亲一亲”,Reason 1:I'm so shy;
Reason 2:说了之后呢?不会止于“亲一亲”。那怎么办呢?现实总是很啰嗦的,在中国。(我的儿女会万分高兴的,阿丹也会高兴的)但……我宁可长相思。再说,我还有我的《金石录》没有动笔。待我查一查李清照是再嫁前写的《金》,还是再嫁后写的(当然,用不着嫁也用不着娶的方式),写《金》还是寂寞着的好,可已经来不及了。已经不寂寞了。虽说我的《金石录》底起根儿就没打算用悲苦的基调—是写一对傻瓜、艺痴而已。
我是不是又把你吓着了?还是你又“用词不当,文法有误”,又把我弄迷糊做起day dream来。寄给你模糊不清的“栗子”原件复印件和我译了不丢点儿的译文。你别当回事。你等着看我闹笑话,对我测试。我是从He is a boy,she is a girl.This is a desk,There are chairs的水平,自我“撑竿跳”居然敢翻译。即使普通生活用语,我也常常把意思弄个满拧。但我大哥总夸我“真不易”。That's not my fault!在二哥这样的老师面前,更是My face is as thick as the Great Wall!
不止亲一亲。
Yours小妹
1993年4月25日9a.m.
黄宗英 冯亦代(1993年4月25日)
二哥:
去年11月,我去S.Pasadena Library,偶然走进大会厅,那里正举行J.R.R.Tolkien的100周年诞辰纪念,以reading&discussion为主,还有画了全绿脸的人,有穿古装的人,为这位英国(?)作家,美国有专门的协会,定期的活动,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赫赫有名的Tolkien是谁,不知道中国译名(查不到),不知道有无译作。例如:
The Lord of the Rings
Smith of Wootton Major
……
我在会场做了几个钟头木瓜,现随便问问你。
小妹
1993年4月25日夜
你差一点儿一天接我三封信,一封不知怎么躲抽屉里躺了一天,一封太嗲了,被我扣下了。又是一个一天两封,可以了。
你完全有自由落后,三五天一封,可以吗?
小妹
1993年4月25日夜
黄宗英 冯亦代(1993年4月27日)
二哥:
既然你真喜欢看我的信,我就把和你有关系的信,也复印寄给你,你看第二页最后三行,你就明白或猜得到我为什么扣了自己的信。
我不怪……我不知说什么。
我的美术老师要来检查我的作业,我许久没乱涂了。我前天把颜色都收拾起来了。
小妹
1993年4月27日
黄宗英 冯亦代(1993年4月27日)
二哥:
我真担心你血压升高,很担心。
“二哥转大哥”的信没转就不转吧,我也不跟大哥说什么了。别让小妹把你烫着。
一切寄去的英文资料,都不忙着回答我。学生交的作业太多了,别把老师累着。我开始试译从波士顿的Somerville图书馆复印来的Pirandello的资料。明晚(28日)要去看皮兰德娄的《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很难译,戏剧虽是我的专业却也不见得比“栗子”和霉菌好译。我看一篇Irving的Rip Van Winkle短篇,也就是看看,只要求基本看懂,就查了一百五六十个生字,看完查完又都忘个差不多。我的英文程度太浅了,但我也不气馁,可能无大志吧,活着总得日有所学,日有所为,哪怕缝个枕头套儿。
怪我,我先宁静下来。
珍重珍重。
小妹
1993年4月27日夜
冯亦代 黄宗英(1993年4月29日)
小妹:
一连三天收到你四封信,真使我快活。还有什么比读你的信更美妙的事呢?我想不到晚年还有这样的幸福。我是相信缘分的,记得当年在重庆见到你我就有抹不掉的印象,但是我想不到你会活得这么累,也许天也在妒忌你。在我坎坷的前半生里,我总怕接受愉快欢欣的日子,因为我怕它的突然飞逝。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既然幸福来了,我就全部接受,高高兴兴地接受,怀着感谢的心情接受。
这些日子因为有海外朋友来,所以生活比较忙碌,但是我多想有些安静的时间,可以多想想你。原想今天清晨给你写信,可是为了赶发一篇文章,埋头写作,好容易在午前寄出了。是篇写童年的梦想的。我现在像个输急的赌徒,各处都来要还欠的稿债,但我又不肯随随便便乱写,文章写不好,但我总想写得好一些,以免砍招牌。上午把稿寄出,心头落下了块石头,预备午后写,可午睡醒来,又来了客人。现在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写下去了。
你在思忖“亲一亲”以后是什么?但我所希冀的我亲亲你抱抱你,因为容许我粗俗,我前几年就成为impotent,因为我老了,而且十多年的高血压症,吃了许多镇静药,你不会不高兴我对你的坦率吧?我完全同意这两地相思的日子,没有这些思念,便不会觉得我们见面时的可贵。
李清照的《金石录》是在她和赵明诚结婚后写成的,可惜我们今天看不到这本著作了。你现在写正是时候,我希望你在写过大海之后,能够再写……我配吗?你没有吓着我,因为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当然幸福之突然到来,只会使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是喜悦,还是嫌自己的渺小,被你看得太高了。
奇怪,我们清晨醒的时候也会差不多。我也不喜欢“焐被头”,一醒就要起来。但最近醒了也可以躺一会儿,为的是可以想你。但到五点多我一定起来,做做操,然后看书或写东西。我想到你觉得日子又长又短,长是说我们何日相聚,又短则是一天做不了什么。所以我佩服你能把自己的日子,铺得满满的。其实我又无急事要做,何必急急,让脑子闲着是难受的事情,但我现在就没有闲了,因为我可以思念你,这时候你在做什么。
你寄来的剪报我都读了,我觉得不是全部有用的。关于栗子树倒可以写千字文,完全不用译的名义,以免发生版权问题。我想在这两天有空给你写一篇使用外国资料的范文以做参考,这样你在啃的时候,也可以少花些时间。
沙漠我曾收到她从纽约寄来的贺年片,我的是寄到旧金山她原来给我的地址。不知她能否收到。她的纽约地址我因搬家找不到了,但相信最后会找出来。要是你在信中说我向她致候,你想她会敏感得想到我们的关系吗?因为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完全可以告诉朋友,但我不想自己去报信,因为世俗的人总有世俗的想法,有时可能很可怕的,对否?
你做的不是白日梦,而且不是你一个人的,感谢你的“不止亲一亲”,我太高兴了。
Hug you forever!
二哥
1993年4月29日下午
黄宗英 冯亦代(1993年4月29日)
二哥:
我今天一整天坐在阳台竹椅上做针线,从阳台上可以看到邮递员骑车进胡同挨门送信。没有你的信,还是没有你的信。
我只担心你病了。如果你这时候生病,总是和我惹了你有关系。如果血压高到不能给我写几行字,就太让我着急了。如果我有你新家的电话,我一定会打长途去了。
这么让人提心吊胆的,我不玩了。我还是一个人划我自己的独木舟吧。我没有任何反悔,也没有一丝退缩,只担心把别人烧焦了。菩萨、上帝、真主保佑你平安。万一你真病了……请你女儿把病情告诉我。
昨晚看了皮兰德娄的《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感受颇多,想写一篇《迟来的艺术营养》。介绍P的英文资料,我已经摘译了些,我采取了“不懂就跳”的办法,生字当然还是要查的。明天准备继续摘译(只为自己多点儿学问,不为发表)。悠着学。别像我做针线的细活儿,也要一口气使抡板斧的劲完成。我今天做的大花布包很美,蛮趣格。
你要不是生病,你……谢天谢地没有生病,什么话都好说。
我太痴了。
我不该这么痴,我又不要求什么。如果,你说你只能一个月半个月或半年给我写封信,就跟我直说,我也用不着天天往那忽晴忽雨忽冷忽热的阳台上傻坐着了。不说了,不说了。
I miss you so much.
Yours小妹
1993年4月29日
冯亦代 黄宗英(1993年5月1日)
小妹亲爱的:
想你,想你,想你……清晨,我四点半不到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似乎我听到你在轻声叫我,于是我就想你。现在我才感到当巨大的幸福来临时,一个老年人真是无法表达的。昨天我刚把一篇给《读书》的文章写完,报纸就来了,还有你的信,不知怎的,我的心竟会怦然颤动起来。于是我急急地把信打开。我真想大叫一声,大笑一场,或者大哭一场,因为喜极也可以悲的,我不相信我的眼睛,幸福之感突然来临,我怎能不大叫大喊,大笑大跳呢?可是我只能坐在转椅上,看着你上封信寄给我的照片。
你给宗江的信,我一直扣留到午后,因为我看了又看,想着我们的新生命的到达。我躺在床上午睡,可是我睡不着,我想你,想你。于是把信放在胸口,好像我亲你一样。下午叫阿姨把信去发了,又打电话给宗江,也幸而没通,否则他一定认为幸福把我弄成不知所措了。一个下午我没有工作,我想着你,从在重庆剧社的后台第一次看见你,一直到我收到你给宗江的信。
上次的信里,我也许吓着了你,因为我坦白地告诉了我的秘密。我对你什么也无可隐瞒的。老实说给夏老拜寿的那一天,我真想留下来,可是我已经站起身走了。你记得你进屋的一刹那我看你的眼风吗?那是爱怜的眼风,但是我无法表达出我的言语来。
今天我要电话告诉宗江,叫他不要收到你的信时吃惊。《西厢记》里有句话:“是几时梁鸿接了孟光案。”除了缘,你能说什么呢?
事有凑巧,今晚冯陶家有朋友来,就在我的小厅里请客,我视之为给我办的喜筵,可惜你不在。我真想告诉每一个人我的幸福,但我同意保守秘密,因为世俗的眼光是不会理解我们的,当然我们也不会理会他们的不理解。
自从我们的鱼雁往来,我似乎换了一个人,因为在这之前,我总觉得自己的孤单,什么事都不会使我高兴,因为我的生活调子是低沉的。如今不同了,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了。我应该笑得叫得每个人都知道。我现在倒是很感谢那次舒湮误传的事了,我现在真的又成了一个新人。
小妹,你觉得我是多么的想你的吗?两地相思是好事,因为这思念是十分真诚的。
吻你,亲你,拥抱你,forever。
二哥
1993年5月1日晨
冯亦代 黄宗英(1993年5月2日)
小妹:
昨晨发了给你的信,到11时报纸来了,又收到你的,谢谢你,我现在把读来信的时间,作为我一日的高峰期,因为你的字,总使我欣喜若狂,幸而那时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上一封信我是在十分激动时写的,因之把那句《西厢记》名句,也背错了,对不起红娘!那句话应该是“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也许你看了信已经知道我背错了。
我真羡慕你,你还有哥哥,可以分享你的快活,我却没有人可以分享,只有和你分享,其实这个快活本来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昨夜,女儿女婿为我祝寿,但事先没告诉我,等客散了才告诉我。一屋子的第二代、第三代,看了使人高兴,但又感到寂寞,因为你若在座,是应和我分享这份高兴的。但是你又无时不在,你和我一块坐在转椅上。你装在我心里,我装在欢乐的屋子里,一股柔情,一股温馨,我想着你。你燃烧起我心头的爱火,我爱这份烫,人是应该被烫着的,也烫着人。如果你早烫了我,我们也不会过那些枯寂的生涯了。人是古怪的,当火在一边燃烧时,反而觉得害怕,但如果烧着了肤发,他不怕了,他和她一块烧起这堆生命之火。你又何必害怕小妹会烫着了我呢?你不是后退吧!还是爱怜?
美国的朋友带了本戏剧David Henry HWang的M.Butterfly给我,这是个1988年获Tony奖的剧本,1980年我去美国时,想去看但买不到门票。百老汇因这个剧本而沸腾了。昨晚的客人中有位《新剧本》的总编辑徐恒进,他和宗江是极熟的朋友,他们可以发刊翻译的剧本。我就想我和你一同译,你译初稿,因为你懂得舞台语言,我来润饰如何?等我读完了,我就寄给你。把我们名字放在一起是秘密也是快活。
搞翻译要求确切的用字,即使认识的字,有时也要查字典,往往有十个意义,最先是常用的,最后一个是不常用的意义。还有就是中西语言的不同。A chair英语只用一个A字,但在中文里,北方人叫一把,南方人有说一张的。普通话说得好的没问题,说得不好的就闹了笑话,我便用过“一张”而受到了编辑的讥嘲。PIRANDELLO很难译,但开译前吃透了英语(他也是翻译的),我想是可以过五关斩六将的。如果找得到别人的译文,以之对照,可以省你查字典。但是查字典也是必要的,钱锺书就是读通了一本牛津词典,当然还有其他。
新春后有一日,舒湮忽然传出我归西的消息,一时许多朋友知道了包括宗江和若珊,都为我洒了眼泪,我电话去更正,才破涕为笑。女儿觉得此事触霉头,我却另有想法,也许旧的去了,我会有个新的生活,须知那时我十分消沉,每天念念谈禅的书,而且自己承认“此心已同泥絮”。但是你的那封信,燃起了我新的希望,现在真的成了“正果”。你给宗江的信,我转去之后,又打了电话给他,说他不要惊,他说他早有所感,想来这也是他所希望的。我和他是缘,我和你更是缘。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欣赏你在信中的那句“活着总得日有所学,日有所为,哪怕缝个枕头套”。旨哉言乎!有人要出去,就把此信带去,也把我的心带去,带到你的心里,望着你的眼睛,我喜欢。
二哥
5/2晨
冯的生日是11月13日,他说不清是什么历,他出生廿几日就死了母亲;郑安娜的生日是正月初一,所以今儿一大早我们就点上香(王兰英阿姨也是初一生日),怎么会冒出个人5月2日生日?待问女儿女婿。
庚巳大年初一,早上十时许,女儿冯陶、女婿朱焘来拜年,询之,他们也好一番回想,才明白是迁新居后,第一次把701、702室的门敞开,邀请冯浩一家人,准备了自助餐,热闹中朱焘提议:就给老爸提前祝八十大寿吧。
—黄宗英注
冯亦代 黄宗英(1993年5月3日)
亲爱的小妹:
昨天你的信没有来,整日心里空洞洞的。你只要我隔几天写封信给你,我等不及你的信,不论你写的是什么,我是永远永远读不够的,两地相思就只有翰墨传情了,我盼望你的信已在路上,也许过不了几个钟点信就会放在我的桌上了,但愿如此。
午睡过后,把你的信又都读了一遍,随后即把你的“栗子树”译文把玩起来,我通观全文,作了删节,编译成篇,寄来给你看,我不是好为人师,只是为小妹的韧性感动了,你说你英文浅,然而我难道深吗?我只是这种编辑工作做惯了。我将要把那篇谈电影与布什的文章再改成千字文给你看看,这种谈电影的也许对你更适合,对吗?
今天凌晨我不到三点就醒过来了,是对你的思念拥抱着我,于是在恬静的音乐声里,我又睡着了,再醒来已是五点。于是做过早操后,我伏在桌上给你写信,有一日我总要把这情境写成一篇小文,但你不要怕,二哥不会傻得把什么都和盘托出,这只是我们二人的秘密,正如我在思念里亲你吻你抱你一样。
宗江没有给我电话,我想他不会反对,他的小妹和好友得到了一个圆满的爱情,他们只有庆幸,可是一封接一封的来信,你家的阿姨会猜出什么呢,可怜的鼓里的人。
不多写,我要把文章抄给你,然后在寂静中过着和你在一起的丰富的内心生活。
亲你抱你,我梦想有一天我不只是在纸上写这些字眼。
你的
1993年5月3日晨6时半
冯亦代 黄宗英(1993年5月3日)
小妹,亲爱的:
收到你上月29日发的信,奇怪,那几天我一天收到你两信,我十分高兴。我记得是写了回信的,上星期可能是2∶1,你2我1。但我查查我的收发簿却只有收的没有发的,那时我可能欢喜得犯了糊涂,可是回忆起从26日到30日中间,我肯定回了你的信的,然后是五一,到今天每天发一封,今天要发两封了。北京因为最近邮件大增,连本市的都有发了信至今杳然的。董乐山寄了两份稿子给我,已经快十天了,我没有收到。他写稿不留底,是个损失,平信连查也无可查。但愿我鸿运高照,不会遗失信件,也许你现在已收到我的信了。
早上发出了给你的信,打了电话给宗江,他刚刚收到你的信,我说你不祝福我们,于是他祝了福,若珊也祝了福。宗江说为什么要“秘密”,我说你(指亲爱的你)是个大名人,我是个小名人。我们的私事,何必去作为别人的“嚼舌头”。说好的也不会增加我们的幸福,说不好的听了糟心,何必自讨口舌。我说现在只有四个人知道,我们和宗江夫妇。我连女儿也没讲,到有机会再说,她是要告诉的,儿子就不一定了。
我身体很好,唯一使我担心的是吃好睡足,肚子又变成官家翁了,我正在每早晨做仰卧提脚(我不知学名),也许会小下来。我的高血压早已正常了,但也有上次我告诉你的副作用,我每天服药控制升降。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有什么的,为了你我要争取多活几年。亲爱的,这是你给我的幸福带来的,我得感谢你。
我的电话号码是(加01是北京的code)225,2211×412分机,有特别事可打电话来。我这个电话是由总机转的,我已申请装直通的电话,所以号码还会变,我会再告诉你。你的电话号码呢?请告诉我,我还不知用分机打长途如何打法,人们都告诉我,用分机打长途容易窃听,所以我要装直通电话。现代文明有好有坏,分机打长途即是一个不方便。
你有没有一本商务印书馆的《现代英国文学选读》,如没有我当寄给你一本,请告我。女人有闲可以缝衣服,男人就亏了。我是听音乐,看小说,打电话。你选什么?我这样会引起你的情绪波动吗?对你健康有益吗?我想是一定有益的,但这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我也相信心灵感应,大前天我就有些坐立不安,我不知你在做什么?原来是等我的信,罪过。你寄给我的照片,是三代还是两代,背景太杂了,看不清楚。我要看你,就是那一年你来我家送我的那张。做生日那天拍了几个单身的,印好以后我当挑一张寄给你。你能给一帧最新的吗?我要配个相框。放在桌上陪我工作。
盼望有一天我可真个亲亲你,不像这样画饼充饥。热烈地Hug you,我想你。
二哥
1993年5月3日下午二时半
黄宗英 冯亦代(1993年5月3日)
二哥,亲爱的:
谢天谢地,你安然无恙,谢天谢地!我这些天半点儿事情也没做(只做做针线,佯言“过节”嘛!)。我今天仔细查了:从4月22日到4月29日,也不过才8天,瞧,把我急成格付腔调,要侬赔!
我是希望你多活动,多写作,正正常常生活,我并不奢望经常收到你好几页深情诚挚的love letter,看得我心疼;我只能给你添力添情不能给你添忙添累。但因为等呀盼呀等你的信让我六神无主,我请求你,我要你立个规矩:不管多忙,逢五一定给我写几行字来。你看完这封信就把一叠信封写好,邮票贴好,到时候划拉划拉封上,往邮筒一扔就行啦,能自由走到邮筒吗?做得到保证月飞三笺吗?违令则……则只好违吧,连罚你也舍不得。
二哥,你在重庆做梦梦见我吧?我四十年代从来没到过重庆。当年和大哥兄妹俩商量谁抗日?谁养家?我说:“我养家。”哥说:“我若牺牲了,日后若还有尸骨,立碑题‘优黄’。”哥就走了。而我是因为阿丹而不是因为宗江结识你,结识小丁、光宇、正宇……阿丹常戏称你“小开”,告诉我你是大好人。阿丹这话我记住了。你那害我查字典的英文字I don't care!我要的是、找的是、觅的是、投身的是大好人,疼我我疼的人。
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找得到的,阿丹走后我还见过,哪天我问魏绍昌吧。是篇极动情,因之也极动人的文章……我说错了,我看的是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而没看过李清照协助赵明诚的《金石录》。我手边就有这篇文章,一共才两千五百字,那实在是血泪文章。而我的《金石录后序》是写两个天真的大傻瓜—艺痴,不想悲悲切切。今天下午,我的挚友来看望我,我对他谈了和你的事,他极赞成,说这是很优美的感情,我补充说:“也不嫁也不娶。”他说:“很好,有时你去他那儿住住,有时他来你这儿住住。”我说:“我的《金石录》还没起笔呢!不行。”他说:“想不到你还那么封建。”二哥,反正现在不行,情愿长相思,一时难以长厮守。大洋?我的大洋难道有标准吗?标准……就是……赢得了我的爱,燃烧的爱。我实在想不到满头银发犹有乌丝云鬓时坠入你大海怀抱般的灼热。
那篇“栗子”我是准备摘用,以衬托我国的青年病毒专家的卓越科研成果……但我觉得我得逐字逐句先译下来,一为学英文,再避免牛头不对马嘴,天哪,一掺和英文,我写作的工艺程序变得繁琐之至,不过它使我赢得我的老师的心。那另外一些资料你寄还给我,我至少得跟人家说“我看过了,谢谢”吧。我还有两页资料,关于皮兰德娄的,这些英文玩意搞得我什么中国字的文章都写不成,除了给我二哥哥写情书。
不好意思。
小妹妹
1993年5月3日
刚开笔想写一篇顺溜点儿的文章,想写。想写《我的异母姐姐》,动了感情,所以也许这几天不给你写信。你看我多好,先发“安民告示”,不像你,八天是很长呀。
冯亦代 黄宗英(1993年5月5日)
小妹,亲爱的好人:
这信到时,你该收到我以前的信了,据我的发信簿,5月1、2日都有信给你,3日则发了两封,分为上、下午的。希望这些信不为洪乔所误。上个月里月底前记得也有信给你,但我在发信簿里找不到,可能我记忆错误。因为我一直生活在幸福里,连日子也有些糊里糊涂了。清晨我忽地醒来,一看表已是五点,但一望窗外路灯还亮着,再看表,只有两点半不到,于是又沉沉睡去,在五点十分起身。你不必在阳台上忽阴忽晴忽风忽雨,过不定神的生活。如果你不以为我的信打扰你(显然已经打扰了,但是负面的),我就每天给你一封信。以后孩子辈将这些信合在一起,就是一本《两地书》了,使鲁迅不能专美于前。但是你必得写清日子,以免他们编辑困难,是吗?(有一封信你都没有封口,就是给宗江的,幸而不像有人看过,否则天机泄露了。)我现在就是想有一天小妹会到我的梦中来,因为只是思念已经不足以表示我们的相思了。有时我也梦想我们真正见面的时刻,我希望,我也害怕,我拿什么来迎接你呢?若珊在电话里说不知你什么时候来,我当然日思夜想这个日子。
在3日的报上看到了你写的文章,又如你在对我说话一样。孙大雨是我的旧知,他译的莎士比亚似乎比朱生豪的更精彩,那还是他那本《黎琊王》,别的曾念过他译的十四行诗。我昨天想如果我们发起一个募捐运动,平均每人十元,千人也有一万元,够印几本书了。今天下午《上海滩》的葛昆元要来看我,我想请他和《读书导报》谈谈是否可以做这件事,哪怕只集到能印一本书的钱,也是好的,你说呢?
我有一篇谈母亲的,《晚报》“十日谈”里预备七日母亲节刊出,这期里就会在同一张报上刊登你我的文章,我高兴这个巧合,你高兴吗?我想这样的事,以后还会有。我给你写的“栗子树”文章,你满意吗?但我还是希望用你的笔调,再给它润饰一番。我的笔触已经和我人一样地老了,但是你的文章就不断有精彩处,昨天文章里写的那句“真是自己左脚踩住右脚”,我大为赞赏,写文章就要不经意处写出警句来。还有最末的那句“书比一闪一闪双层天花板的彩色灯‘上档子’”,真的妙极了。时人大为吹捧张爱玲,她能写出这样形象化的妙句来吗?我这一比较,对你也是颇为唐突的。
你念的《李普大梦》是在哪本选集里的?下午我要寄给你一本Great American Short Stories。你应该多读现代的英语,这样对你看目前的报刊文章有帮助。所以这本书你可以从后面看到前面。读时不必有生字必查,除非这个字经常出现,这样可以不必打断你的兴趣。我就是这样读小说的,要翻译就又当别论。你如对这集子的短篇有中意的,不妨看过几遍之后试着翻译,译完了寄给我,我这里还留着一本原书,可以查考。剪报文章你要译,不懂的就跳过,这也是个好办法,但译文学作品不能这样。前天说的那本英国文学选读,我觉得古典的选得太多,有些字今天的字典里也查不到,我也觉得难,暂时不寄。现在砖头一块,会妨碍你的兴趣的。写不完的话,你看了肯定还不会满足的。明天再写,我也一样miss you so much,我想你有时会走神的。亲亲你,抱抱你,我的信没有吓着你吧!
二哥
1993年5月5日
黄宗英 冯亦代(1993年5月5日)
二哥:
今天(5.5)10点来钟收到你的信时,腿有点发软。我是在焦急地等你的信等我大哥的态度等我大哥的来信。看了你的信,我放心些了,我大哥不给我来信了吗?“预感”就表示同意了吗?二哥,如果和你作伴,虽不论嫁娶,但也是我的(我仿佛才想起来)第四次婚姻了,简直成了中国的泰勒(她第八次结婚)!可叫我怎么说!不是对你。独居十三年让你把我等了去!你的信是燃烧的烈焰……我也不必向你解释我的Romance,如果两人都要了解彼此过去的种种经历,这总数一百五十岁又如何说得完,说得清。想倾诉时就倾诉,没工夫没必要说,就不说不写。除非你突然又来灵感,通过给我写信写出自己的自传。合译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太好啦,我努力吧,别嫌我笨。
我前些日子利用英文资料写的稿子寄往美国Boston去请孙教授核对补充,今天我收到他的信和稿。居然对我译的部分没怎么改,我挺高兴,等我誊清了(他有补充)寄一份给你。这是老师函授的小果实。老师,我是有时对熟悉的字也查字典,因为那个单词搁在那个句子里有点儿特别,我就查,我发现come有两张半(5 pages)纸的解释,究竟是英文的一字多义多还是中文的一字多义多?
女弟子黄小妹
1993年5月5日近午
黄宗英 冯亦代(1993年5月5日)
二哥my dearest,my honey:
你5月1日写就的信到达的刹那,正是养子民民进门的时刻,我左手接过民民从海南岛带来的两包椰子糖,右手赶快把刚撕开口的你的信揣口袋里。民民是给我送钱来的,这孩子特孝顺(还给我送些杂七杂八的报纸杂志)。他白天当商人,晚上当诗人,一手给妈铜钿,一手给妈诗文。我不敢跟他说和你的事,我问过他两回了:“你认识冯亦代吗?”他答:“冯亦代?晓得!”我这当妈的没下文了。民民“钢杆保赵保黄”的,他对赵丹的感情至深,阿丹待他胜似亲子,以致外面误传民民是阿丹与周璇所生,所以黄宗英才领养他……我们的社会特会编故事。民民没有思想准备我会“再嫁”,我担心宗江是不是赞成。一次在章含之家院子里吃(buffet,不会拼),一位即将去某国出任大使的同志说:“我赞成寡妇再嫁,不过中国只有两个寡妇不能再嫁,一位艺术界的Madam Sun yi仙黄宗英,一位外交界的Madam Sun yi仙章含之。”我和含之跟他顶了半天嘴,仿佛我们非再嫁不可(时1985—1986,含之为我公司配《中国一绝》或中央台《小木屋》英文版)。宗英……二哥呀,女方的舆论压力总比男方大得多,男方没什么压力,人人会由衷为他恭喜。背后也许会说:“这老头子好福气,那么大年纪了……”贬语也止于:“这骚老头子……”二哥,我还是害怕舆论压力的,不说那早期的浩劫之类,打从1980年10月8日《人民日报》刊载了赵丹的《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以来,我就是被追查的对象,直到1992年我申请探亲出国,久久不批,直到7月“对持不同政见的人”的政策下来,我才得到护照。之前有两次邀请和派出都卡了我,所以你明白了年复一年对我的压力的风源。其实我赴美探亲完全可以申请定居,我三个儿女在美国,这条件只是办个手续,可是鬼使神差地我又回来了?为什么……命运使我回来,你的简·爱听到了熟悉的呼唤。
我的三个亲生儿女一直催着我再嫁,老是问:“老头子有哦?”我笑答:“又不能阿猫阿狗随便嫁。”这你放心。
二哥,你能体谅我不想再制造爆炸性新闻,我希望悠着点儿,一是前封信说到要把阿丹的事办完(告一段落),昨天我已约民民,等小简妮放暑假回来,我们娘仨加老阿姨一起去南通扫墓,把事儿跟阿丹说说,请他放心。二是把你对我的函授公开(《新民晚报》就很好,有群众性,读者有100多万),这也是促你面对我这名学生抖搂你的满腹经纶,愚笨如我不敢私藏,你多写几篇写到10月下旬或11月初我就从函授班进入24小时面授班了。
二哥,你家里现在是什么样,就让它是什么样,一点儿也不要为之操心,你若去添床锦缎被岂不把我“候”煞。昨天我向在我家做了几十年的老保姆张阿姨说了咱们的事,她先是不赞成:“介老了还要嫁,勿要。”后来同意了,笑说:“奈我要去北京送亲。”
复活的童贞使我想把喜事办得认真而不喧张。我想10月下旬或11月初旬到北京,先住史家胡同我三弟宗洛家,当然会马上来看你。然后我会知道咱们家需要添点儿什么,三五天我就能办齐。我当然认为应该在小厅里吃喜酒,这,咱们见了面再商量。我的娘家在北京,我有俩姐俩哥俩弟还有对我一直教育关怀的堂哥宗颖,哈哈,看来女方的势力要占领冯家堡了!赶快珍惜11月前单身汉的自由和宁静吧。
一切不许动,安娜的照片现在放在哪儿,以后也永远放在哪儿,我也会带一张阿丹的小照片来。民谚: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民谚总是凝结了传统,我们也会完全不自觉地浴在规律中。但我们的姻缘是你的安娜回来了,我又走向我的阿丹,不是吗?
听你教我我该说什么。
你的老伴儿
1993年5月5日
冯亦代 黄宗英(1993年5月6日)
亲爱的小妹:
昨天《上海滩》的葛昆元来了,我拿了三种书给他,他们是捐了去义卖资助奥运的。我和他谈到了孙大雨。我把我的筹款计划说了。他说他去看邵燕祥,邵燕祥也有这样的提议。他这次是和《读书导报》的副总编一同来的,现在我也这样提议筹款,他们一定回去好好地商量一下。我希望他们能搞这个筹款计划,希望这事能成功。
我寄了本Great American Short Stories给你,如何运用这本书,我在前天的信里已经提到了。我学美国文学和搞翻译,就是用这样的方法出来的,以你学习的专心,你一定会成功的,我也一定帮助你成功。文法的掌握,只要懂得动词、前置词和in,on,at,by就可以了。动词中尤其要注意时态,但是这一点也重要也不重要,因为中国人说话的时态是差不多的。我是美国教会学校出身的,有美国人教英语,但是他们不太重视文法书,我从来没有读完过一本文法书,一切还是依赖于平时的体会。好了,不讲了,怎么把我们的通信,变成讲学英文的讲坛呢?
两天了,你没有信来,不是被我信里的字吓着了,便是故意按捺住心里的想望,怕打扰我。其实你一天写十封信,我也不会满足的。我信里有什么话伤害了你吗?而你没有信来,倒反而使我坐立不宁了。人真是无法满足的,整天在想望和白日梦里过日子,但是我的心是充满了愿望的,两年的空洞洞的日子,我都害怕了;当然你比我活得更累。可怜的人。
前天,我读了何为的《老屋梦回》,其中一篇《文艺沙龙与咖啡店》,使我完全沉落在忆旧的心情中。我也写了一篇《咖啡馆的思念》,我记起有一天在亚尔培路回力球场对面的赛维纳咖啡店,那里是文化人经常出没的地方。我在那里看到了你和阿丹,才知道你们回了上海,于是有一天我到徐家汇来看你们了。我依稀记得你们的那间小屋。不多说这些旧事了,但是我相信,我会伴你一生的。两地相思,又好又坏。好是使我有事做,鱼雁传书,翰墨姻缘;坏的是这一份思念,是要有耐心去“熬”的。
还是说我对你的思念!我看不见你的字,但是你的身影,却每天陪伴着我。西湖有个张相公祠,阴历除夕,赌徒们都到那儿去求梦,我现在就想在梦里看见你,但无需卜吉凶,因为我们的生命已经联结在一起了。你不但是我的好小妹。也是我生活中的亲人。留着话明天再写。Miss you a lot.Hug you forever!
二哥
1993年5月6日晨五时半
冯亦代 黄宗英(1993年5月7日)
小妹:
现在轮到我来着急了,似乎我已经有几个世代没有收到你片纸只字了,是病了还是恼了,是我连篇的信打扰了你吗?我已痴等了快一个星期了,究竟因为什么呢?希望今天报来时,能收到你的信,否则我真会想疯的。
昨天去了北大医院拿药,碰巧神经科的石大夫门庭稀落,由她为我检查周身一次,结果完全是优良。自从1982年两次轻度血栓后,一直是由她诊治的,她说我完全正常了。16号要体检,我每年总是pass的,我会告你结果的,你可以放下心来,我的血压70/120,这样的情况我已保持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