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57年至1966年
我入学了
几天内我认识了“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中华人民共和国”“五星红旗”等字。
语文书页除了带拼音的字,还配有彩图——分别是毛主席标准像、天安门城楼、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中国共产党党旗。
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三十几岁的已婚女性,一直将我们教到三年级,小学二年级时,我从同学口中知道了她的丈夫是区教育局的干部。
在第一堂语文课上,她教导我们要“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
实际上我们无法理解我们小小年纪怎么就是个“翻身”的人了,也不明白“幸福”和“享福”有什么不同。我们的智商都差不多,但老师似乎没看出我们的困惑。
在后几堂课上,老师才解惑,她说,没有毛主席,就没有共产党;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新中国,我们过的将是很悲惨的生活,挨饿,受冻,全家没房子住,更不会幸运地成为小学生……
我回家后,问母亲:“新中国真的比从前的中国好吗?”
母亲大为吃惊。
我遂将老师的话学着说了一遍,母亲给出了肯定的回答:“那当然,不止好一星半点儿,你们老师说得对,你要永远记住!”
母亲的话我当然相信,从此有了以前不曾有过的幸福感觉。后边的课文不是口号了,属于看图识字,如:
工人做工;农民种地。
马拉车;牛耕田。
前边一群羊;后边两条狗。
老爷爷乘凉;老奶奶喂鸡。
最有故事性的课文内容是——乌龟、牛、马、大雁和鹤共同拉一辆车,龟往河边爬,牛、马各向左右使劲,而大雁和鹤要将车带到天上去……
这篇课文的教化意图是鲜明的——目的相同,方向就必须一致。
以后几篇谜语性课文我们都很喜欢:
麻屋子,红帐子,里边住着个白胖子。
红口袋,绿口袋,有人怕,有人爱。
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
大家一分家,衣服就扯破。
谜语无须同学们猜,有配图。但同学们领略到了比喻的智慧,居然引起了多日互猜谜语的风气。
到一年级下学期,课文内容丰富多了——《狼和山羊》《狗、公鸡和狐狸》《狐狸和乌鸦》《狼来了》等课文,都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
同样教化意图显明,但《狼来了》给我们以较深的思想触动——因为几乎每一个孩子都可能面临撒谎的诱因,有时确乎仅仅出于恶作剧心理。
到了二三年级,课文内容更加丰富,故事性也更强了,如《金银山》《猎人海力布》《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写给爷爷的信》;还有中国古代寓言与伊索寓言——“杯弓蛇影”“掩耳盗铃”“缘木求鱼”“风声鹤唳”“此地无银三百两”等成语典故,已每每被我们挂在嘴边了,我们真的渐渐被文化所“化”了。
如今回忆起来,我不禁产生这样的感慨——编成好的小学语文课本,非易事也,实乃功德无量。其不易在于,既要循着笔画由少到多、字义词义由浅到深的过程,又要考虑到古今中外之课文比例;既要纳入政治教化,又要兼顾基本品德熏陶;既要具有孩子们理应接受的道理,又要体现知识性、趣味性——得经过多少次比较、掂量、讨论才能确定呀!
从前的蒙学语文教材之编写倒相对省事些,如《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实际上《弟子规》非识字课本,而是少年道德操行守则;《千字文》也不是单纯的识字课本,具有叙史的特点;《三字经》的识字规律显然,其与自然常识、生活常识、文艺常识、历史常识及德育在先的宗旨组合,集大成而又广阔有序,比“上大人、孔乙己”那一种单纯以教字为主的课本,确有经典性——尽管站在现代来看,存错谬之处。
而新中国成立后的教材编写,是集体行为,不但须讨论、研究,还须审批,因而具有国家行为的特点。现在,全世界的教材基本都是国家行为的产物了,像《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那种个人编写的教材,几乎可归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我觉得,喜欢学中文的外国人,都应当读读《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对于了解中国从古代到近代的历史脉络,了解中国人的人性观,了解中国人的道德理论,如同扼要的说明书。
但我在文化上并不是尚古之人。
我小时候听母亲讲到过《三字经》,也只不过听她说过“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几句,后边的她背不出了。
我决定自己找来看,是2002年我调到北京语言大学以后的事。那时“北语”全称是“北京语言文化大学”,我自感对于本国传统文化所知甚少,心虚,于是自我补课。
正因为我在文化上并不尚古,回忆起来,觉得我小学至中学的语文课本,应该说也是编得很好的课本,绝不比民国时期的任何一种语文课本差。
某些文化界的朋友,对民国时期的蒙学语文课本格外欣赏,与我小学一年级所学的语文课本中的“三万岁”有关;他们实际上不认同那一种教材现象。
我也不认同。
我觉得,“三万岁”远不及《三字经》开篇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有文化,人理恒久;与《千字文》开篇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相比,更是“稍逊风骚”了!
《千字文》的开篇那是何等宏大之气派!
待到1968年以后的小学生所读的语文课本,就更不成样子了,几乎整本页页都是黑体大字的“最高指示”,内容又几乎全是宣扬阶级斗争常态化思想的;连算术课本也加入了不少“最高指示”。
所以,若是一个60后、70后的中国人,后来见到了民国时期的小学语文课本,并不表现出喜欢,那不是咄咄怪事了吗?不是白活了吗?
而我要指出的是,倘不论由于时代因素而加入小学一年级课本的“三万岁”,我们所学过的语文课本,其实也挺好。
故我要郑重写下“感激了”三个字,对当年那些教材的编者,由而心怀敬意。
让我的笔再收回来——1957年,八岁的我上小学一年级时,中国发生了那场后来使许多人欲说还休,欲休还说的政治运动。
“除四害,讲卫生”给我留下过较深印象,每一次回忆,某些情形历历在目。
“扫盲”给我留下的记忆片段更深,因为母亲有一个时期每晚去上夜校。
“全民大炼钢铁”我也能谈出些记忆,是我将家里的一口裂底锅捐到收铁站去的,母亲知道后及时要了回来,她认为等修锅匠出现了锔一锔还能用。
但对1957年那场政治运动,我毫无直接记忆。
这乃因为,不论我们那个院,还是我们那条街——推而广知,在我们那个以庶民百姓为人口主体的区域,没听说谁家出了“右派”。或竟也有,但必定产生于知识分子人家。我们那个区域从没住过够得上“大”的知识分子;他们普遍住在市中心的街上。也少有小知识分子人家,比如家长是小学老师那类人家,他们也宁愿多花些钱住在离市中心近的地方。我们那个区域是有几户中等知识分子人家的,如中学校长、出版社报社的老编辑,他们大抵住的是独门独院——较小的独门独院,早年买下的而不是后来租下的。他们基本不与邻居和街坊来往,如果他们中有谁被打成“右派”了,街道干部不宣布,他们自己不广而告之,知者甚少。
我们那个区域住的基本上是建筑工人、各处货场的搬运工人、砖厂工人、公私合营前后某些小加工厂的工人以及拉脚的、摆摊的、开小杂货铺的形形色色个体劳动者之家。这些人家少有订报的,在1957年,没听说谁家有了收音机。
所以,尽管北京电闪雷鸣,在黑龙江省,在哈尔滨市,在我们那个区域,平静如常,若无其事。
我对于那场运动,头脑中只保留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记忆——某日父亲下班后面有余怒,从不沾酒的父亲还让我去打了二两酒。他喝闷酒时,母亲追问,他才说,他们工地接收了一名二十几岁的女大学生,要求工人监督她劳动改造。有的工人成心往她挑砖的篮子里加太多的砖,她挑不起来,蹲在担子旁哭,那几个工人还看着笑。身为班长的父亲批评了他们几句,他们居然冲父亲“劲儿劲儿”的,差点儿动起手来,过后领导批评父亲政治立场“不对头”,父亲自然不服,所以悻然……
因为与父亲有关,我头脑中才保留了这么一点儿记忆。后来所能联想到的,也只有那么一件事。
黑龙江省在以后的几年里,从工农业生产到教育、文化文艺事业,却进入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时期,可以“黄金岁月”言之。
锅炉厂、电机厂、汽轮机厂——“三大动力”工厂在远离城市的地方开始兴建了,那是国家级的工业项目。在市内,列车车辆厂、轴承厂、量具刃具厂、拖拉机制造厂等代表当时国家先进工业水平的工厂,先后投产。亚麻厂和化工研究所、化工厂也在快马加鞭地筹建之中。亚麻厂生产的亚麻布,主要是为配合军备生产,非为民用;生产坦克的“哈一机”也将在哈尔滨落户。
在农业方面,“北大荒”广袤的黑土地上出现了几十个较大的农场,第一批十万转业官兵已在“北大荒”进行垦荒,并于次年收获了粮食。
煤、木材源源不断地从黑龙江省运往全国各地,保障着其他省的需求。
在教育方面,短短的几年里,“哈工大”“哈军工”两所后来的全国名校相继扩建并落成;东北林业大学、黑龙江大学、哈尔滨师范学院、黑龙江商学院等省重点大学也已进入了教学稳定期——当年东北林业大学的首任校长是七级高干,与省领导同级,在全国亦属不多的现象,足见黑龙江省当年对教育的重视程度。而黑龙江大学的俄语系,不但在全国高校中口碑第一,还聘任了苏联的几位教授。至于商学院——那时全国就没几所名为商学院的大学。
并且,哈尔滨市的中学快速增加了,已经有三中、六中、一中、十八中四所重点中学了,“三、六、一、十八”成为小学和中学生竞考的学校。
不知是否也属于全国性的统一指示,哈尔滨市要求校校有图书室,小学也不例外。进一步推行为,班班要有图书角——总而言之,对一切学生提出了课外阅读量最低限度的要求。于是从学校到工厂,形成了以少年和青年为主体的读书热;青年喜欢读书的程度实际上比少年还高。
农业的发展保障了人们不饿肚子;工业的发展增加了就业岗位——又于是,人们对文化、文艺的要求迫切了。
哈尔滨便有了工人文化宫、青年宫、少年宫;不但市里有了,某些区也有了;市、区重点体育场馆、图书馆相继出现。
哈尔滨话剧院、哈尔滨歌剧院、黑龙江省京剧院、黑龙江省龙江剧院也都挂牌了。
老公园焕发了新面貌;新公园陆续接待游客。哈尔滨有动物园了,园内的东北虎、东北豹和熊、狼、驯鹿、马鹿、梅花鹿、猞猁、狐等动物,比北京动物园里的动物更大,野性更足。
1957年的特大洪水过后,松花江畔不但留下了防洪纪念塔,还从此有了美丽的江畔公园(后更名为“斯大林公园”),成为哈尔滨重要的风景名片。
对于1957年的防洪我有印象——我父亲在外地没能参加,我母亲在家里完成了编十几只草袋子的义务,因而分到了两罐水果罐头,盖上印有俄文,苏联援助的。
现在回想起来,哈尔滨人当年没多么起劲地“反右”,与发生那么大的洪水有很直接的关系——城市都被淹了,市区都可以划船了,哪儿有精力“反右”呢?
也与省领导们的思维有一定关系——在后来的“文革”中,大字报揭发:某主要省领导曾私下里说过,我们不必跟得太紧,现在是抓住机遇加快发展的重要时期,人才宝贵。“右派”都是有不同才华的人,错误言论不过是言论,又不是行动,应以批评教育为主,该用还得用,能团结就不要以敌视的眼光看他们……
当年的省市领导无疑有一种共识,即要使黑龙江省成为富裕之省,要使哈尔滨这座从前被比作“东方小巴黎”“小莫斯科”的省会城市,真的成为“天鹅项下的明珠”。
按照这样的共识,哈尔滨市的建设和发展,差不多是以莫斯科为样板的。教育、文化、文艺的发展,苏联色彩甚浓。重点大学、重点学科的教材,是从苏联照搬的;俄语成为初中、高中主科;报刊上经常登载宣传苏联各方面发展成就和人民生活福祉的文章,某些初中生、高中生自发地与苏联的初高中生们建立通信关系,互相介绍各自社会主义祖国的大好形势。
当我小学五年级时,已经是1961年了。
这一年,中国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究竟始于哪一年,并无统一说法。有的省发生于前一年,有的省发生于后一年。“三年”也是大致的说法,有的省也许只经历了两年半,有的省也许经历了三四年。
我从1960年起就开始挨饿了,那一年挨饿的记忆最深。1961年我家因工厂建厂房占地,从“安字片”搬到了“光字片”。“光字片”离市区远了,乘两站车就到城市边了,再往前没公交车了,有农村了,“光字片”的街道依次是光仁街、光义街、光礼街、光智街、光信街,连起来恰是“仁义礼智信”。“批林批孔”时,这些街名也没人提出必须改,至今老街貌已无踪迹,仍叫那些街名。但这并不意味着“文革”时期的“极左”分子有什么忌惮,而是因为那一小片街区的居民更加底层,文盲多之,绝大多数居民,根本没将仁、义、礼、智、信连起来过。即使有谁连起来过,大约也不知与孔子有关。
在我记忆中,我们班也有图书角,由一名女生负责管理。我对图书角已不感兴趣。实际上图书角并没有什么书,有的只是过期的《儿童时代》《少年文艺》及《小虎子的故事》《三毛流浪记》等有限的漫画集。
离开我家,跨过一条笔直的叫新阳路的马路,便属于另一片居民区了。其中一条街叫建国街,它的尽头有商店、饭店、理发店、医院、邮局——以今天的眼光看来,皆老旧得有碍观瞻。但在当年,却算是“商圈”。
我每月都要去往那里几次——理发,为家里买东西,寄哥哥写给父亲的家信或取回父亲汇给家里的生活费。
一路经过两处小人书铺,在邮局旁还有两处。之所以会有较多的小人书铺,乃因民宅稀疏,空地不少,傍着谁家山墙盖起一间简陋的土坯小屋,就可以“开张”了。也不用挂牌,将小人书皮扯下,粘成几串,往窗内一挂就是幌子。还因为,据我所知,当年开小人书铺是免税的。这也足见,哈尔滨市在饥饿的年代,对少年们(进入小人书铺的青年极少)的阅读渴望是体恤在心的。
开小人书铺那点收入也算是收入吗?
这要看怎么比了。
当年卖冰棍的卖一支三分钱的冰棍才挣七厘钱,卖一支五分钱的奶油冰棍挣九厘钱。而一个孩子坐在小人书铺里看一本小人书,平均下来是两分钱。有了几分钱宁肯看小人书而不买冰棍吃的孩子自然是少数。
但如果一处小人书铺每天平均的租看率是五十次,那么每天的收入就是一元钱,月三十元矣。
三十元啊!
当年二级技工的月工资才三十六元。
而一个孩子一旦进入小人书铺,大抵会看两三本才离去的。而且允许两个孩子同看一本,也允许一次租两本,轮换着看。
当年,对阅读渴望强烈的孩子,小人书铺确为精神之国度,心灵之故园。
从五年级到初一、初二,我几乎将四处小人书铺的小人书看遍了。这并不是说我看得极多,实际上最多的一处小人书铺也就二百几十本小人书——有些小人书各处都有,而且成套,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封神榜》《七侠五义》《瓦岗寨》等,那就占去了许多本。有的小人书分上下册,甚或分上中下三册,多是外国小说改编的,如《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基督山伯爵》《大卫·科波菲尔》《约翰·克利斯朵夫》等。
当年有一种很特别的小人书——旨在揭露“罪恶的”包括美国在内的资本主义黑暗社会制度的小人书,也可成套。
如《中锋在黎明前死去》——讲一名足球运动员为生存所迫,不得不卖身于资本家,虽然成为资本家的摇钱树,却完全丧失了人身自由。他爱上了与他同命运的美丽的芭蕾舞女演员,资本家却逼她与一只大雄猩猩“结为夫妇”,希望能拥有半人半兽的怪种,供人参观,赚更多钱……
《七把叉》——讲一个绰号“七把叉”、原本是流浪汉的人,在举办的吃饭大赛上,为了保住冠军头衔,在接受挑战的比赛中活活撑死了……
《从地球到月球》——讲一些资本家乘太空飞行器飞往月球,企图在月球上划分抢占领地,各自建立属于家族的月上资本主义帝国。半途飞行器发生故障,他们便永远成了太空漂浮人。
还有一件“真事”在我那一代少年中流传甚广,讲投资电影的美国大亨,为了吸引眼球,竟将一名黑人少年骗入森林,放出久饿于笼中的老虎,拍下真老虎吃活小孩的所谓纪录片……
讲述类似“美国故事”的小人书,在我记忆中有十来本之多。
1980年后,我从报上读到一篇采访文章,得知其中有些“美国故事”,是咱们一位作家的创作。究竟哪些纯属虚构,哪些是翻译过来的,翻译过来的哪些属于《竞选州长》式的小说,哪些是真事,我没分清过,也觉得没有分清的必要了。
在我是小学五年级生的当年,美国在中国的文学、文艺中,当然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可口可乐一出现在舞台上,暗示着醉生梦死;爵士乐旋律一起,形同打出了颓废与糜烂的字幕。正如蒋介石的画像一出现,太阳穴必有一大贴膏药。
我对那些“美国故事”并不信以为真,但我对于一个人民大众真的能过上幸福生活的美好中国的憧憬方向,却决然是苏联式的,而非美国式的。
内容是“苏联故事”,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两本小人书是《前面是急转弯》和《红莓》。
《前面是急转弯》——讲的是颜值高的青年工程师驾驶新买的“伏尔加”轿车行驶在路上,夜路逢雨,车灯照见路旁卧人,急刹车下车细看,见是一个受伤的人求救于他。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救,但突然第二个想法袭上心头——没有证人,万一对方死在自己车上怎么办?百口莫辩了。随着这一想法,他不禁朝车内看了一眼,哪儿哪儿都崭新的车,雪白的座套是刚配的,肯定会被血迹污染得一塌糊涂。他看着那人朝他伸出的手,在对方不停地说着“救救我”的情况下,退回车内,将车头一拐,开走了。对方被别人救了,有关部门向他核实时,他还撒谎。最终,一切证据证明他不但是一个见死不救的人,还是一个不诚实的人;他因而失去了爱情、友情以及同事们的尊敬……
这本小人书的前言介绍,其故事后来拍成了电影,引起广泛讨论。
《红莓》的主人公是被释放的劳改犯,他因为什么事犯罪我忘了。他不愿再见到认识他的人,四处流浪的过程中帮助过别人,被带到了农村,有了一份工作——替一个种红莓的女人做帮工,于是收获了意想不到的爱情……
这故事后来也拍成了电影。
以上两部电影在苏联都获奖了,颇受好评。
后一部电影与日本电影《远山的呼唤》如出一辙,区别仅仅是高仓健最后被捕入狱。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红莓》在前。但我不认为存在抄袭问题,而认为是不同国家创作思维的雷同现象。后来我对文艺的功能理解得宽了一些,深为人类此种文艺雷同现象所感动。
当年,哈尔滨话剧院已声名鹊起了。
哈尔滨市区方言与普通话相对接近,这无疑使哈尔滨话剧院大受裨益,每一个演员的台词功夫都十分了得,能以播音员那般标准的发音说台词,并说得声情并茂、分寸得当。他们演出苏联话剧时,给人的感觉犹如苏联演员在说流利的中国话。
我当年没看过一场话剧,一票难求,话剧院的售票窗口前每每排长队——票价三角、五角、八角不等,对于我而言太贵了。以上评论,我是从初高中生们口中听到的。
在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已开始生产汽车,由此产生了一首当年很流行的歌《老司机》:
五十岁的老司机我笑脸儿扬啊,
拉起那个手风琴咱们唠唠家常啊,
想当年我十八就学会了开汽车呀,
摆弄那个外国车呀,
我是个老内行啊,
可就是啊,
没见过,
中国车呀啥模样啊,
盼星星盼月亮啊,
盼得那个国产汽车真就出了厂!
在北京,“红旗”牌轿车风光无限;在上海,“上海”牌轿车出现于马路上了;而“长春一汽”生产的“解放”牌卡车,需求量大,这使“长春一汽”在全中国家喻户晓。《老司机》是为中国汽车工业的总体捷报而创作的,许多长春人却喜欢强调是为“长春一汽”创作的,据说在非正式的演唱场合,长春人爱将歌名报成《大解放之歌》。而哈尔滨人特认同,因为同属东北人,可沾更大的喜气。
长春电影制片厂已开始向中国人奉献电影了——国产的和苏联译制片;后一种是“长影”的艺术光荣之一,几成专利,一概包揽。
当年的长春人,进言之,当年的吉林省人,无不以“长影”和“长春一汽”为傲。
在沈阳,鲁迅美术学院与沈阳音乐学院也已成为辽宁省和沈阳市的名片,各自桃李盛开,奠定了在中国美术和音乐教学方面举足轻重、绕不开去的育人地位——后来为大量毛主席语录及多首毛主席诗词谱曲的作曲家李劫夫便是“沈音”教师。
将目光向北京再向南方望过去——北京电影制片厂、上海电影制片厂、八一电影制片厂、珠江电影制片厂同样向国人奉献频频,可谓争奇斗艳、姹紫嫣红。
连新疆的天山电影制片厂也在运筹帷幄之中了。
北京除“人艺”外,还多了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中央实验话剧院、中央芭蕾舞团、中央民族歌舞团、中央乐团等新的文艺单位;而中国京剧、杂技业已走出国门,为国争光了。东方歌舞团为外宾演出的次数最多,极受周恩来总理青睐。
在纪念新中国成立十五周年的文艺活动中,人民大会堂上演了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后拍成了文艺纪录电影,许多中国人百看不厌;许多著名的歌唱家、舞蹈家,经由银幕广为人知。
那时中国已有自己的“十大电影明星”了,他们的大照片悬挂在大多数电影院中,连哈尔滨的儿童电影院也不例外。
在文学方面,几乎各省都已有了文学刊物,是诗、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的发表园地。而长篇小说,也几可言果满枝头了。
经历了1957年的惊吓,又经历了三个饥饿年头,文艺家们并未万马齐喑,依然发挥才华,各自奉献,足见该群体是多么的忠诚。他们中,有些人是“负荆”创作或参与集体创作的,参与而不得署名。
当然,只要够得上是“家”,就不至于挨饿,包括被批过遭贬了的“家”。
实际情况是,在东三省,特别是在黑龙江省,挨饿、死人的现象即使有,也极少。东三省是城里人挨饿,但毕竟有基本口粮定量保证,也饿不死。并且,若父母有一方是科级以上干部,或企事业单位的头头脑脑,全家大抵也饿不到哪儿去。而农村,托福于土地广阔,偷偷开一小片荒,种下土豆玉米,秋天的收获是对得起勤劳人的。所以东三省的农民,对“三年困难时期”并无谈虎色变的记忆,还能经常向城里亲戚提供些蔬菜援助。
我家不论在城市还是农村,都无一门亲戚,父亲远在大西北,我们几个儿女又在长身体的时期,便只有忍饿。
实际情况又是——东三省当年生产的很大一部分粮食充实国库了,因为国库拨出了较多的粮食赈灾,必须充实。
从前普通的城市人家,是根本不可能从粮店买到当年新粮的。新粮入库,陈粮出库。普通的城市人家所能吃到的,有时是在国库中存放了四五年的陈粮。
而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广州五大城市的人们,对饥饿年代的记忆也似有似无,十分寡淡,因为中央有政策,对那五大城市的粮食及蔬菜副食供应,必须予以保障。
1980年后,我与一位小我两岁的高干子弟谈到过饥饿年代,他毫无印象。在我的一再“启发”之下,才终于唤起了点记忆。
他说:“难怪那几年我父亲常带巧克力、麦乳精、压缩饼干和罐头回家,告诉我是空军叔叔怕我们祖国的花朵挨饿,集体节省给我们的。”
当年中国的某些县城,也已有了文艺基础良好的剧团、文化馆,凝聚了当地一批演创骨干。文化馆无一例外是新中国成立后的产物,同样是全国政协、全国人大的提案成果,为的是使最广大的农村人口也能较充分地进行文艺欣赏和娱乐。故不能不承认,新中国成立初期参与顶层设计的人物们,确实有过尽力在方方面面造福于最广大的人民群众的初心。而某些县剧团在新中国成立前就存在了,以传承当地独有并受欢迎的文艺种类为己任。县剧团以面向农村的义务演出为主,演员与农民的关系持久而亲密,那种亲密绝非作秀,毫无矫情,下乡对于他们有回家的感觉。未见的时日若久,双方都会思念的。而文化馆的存在意义在于助推原创,发现和培养更多的文艺种子。当年,一个农村青年的文艺潜质倘若有幸被发现,进而在县文化馆受到培训,如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青年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他们不同于大城市里的文艺家。他们中许多人在饥饿年代确乎是挨过饿的,有人甚至饿晕在下乡演出的过程中。他们中也很有些慧眼识珠的伯乐,改变了不少农村文艺青年的人生。在饥饿年代,一些县剧团、文化馆的作为无法继续了,另一些饥饿情况不是特别严重的团、馆,仍坚持履行文艺义务,无怨无悔。
写到此处,我心愀然,肃然,油然起敬。
正是在饥饿年代,哈尔滨市举办了首届“哈尔滨之夏”音乐会,令其他省市艳羡不已。
在北京受了政治委屈,被贬至哈尔滨的著名女歌唱家张权,身着一袭红色拖地长裙,以华丽之歌喉演唱了印度尼西亚革命歌曲《宝贝》和加拿大民歌《红河谷》——这两首外国歌曲哈尔滨人听过的不多,从此在喜欢唱歌的哈尔滨青年中大为流行。
张权的遭遇有一定典型性——她之回国,曾是统战部门的一项成绩;由于被动员说了几句回国后的真感想,成了另一些人立功的机会。
而黑龙江省哈尔滨市的领导却对她不薄,甚至可言视如珍宝,仍给予“家”的礼遇和待遇。
“文革”中,据大字报揭发,有领导以她为例,曾说过这样的话:像张权同志那样的文艺家,来多少,要多少,而且要照顾好,使他们逐渐爱上黑龙江省和哈尔滨。北京不要的,我们全要……
贬到哈尔滨市的文学界名人更多一些——诗人、小说家、编剧、评论家、编辑、记者……差不多应有尽有。名气很大的,几乎都到过北大荒——有明确规定下放一定时间的,可保留北京户口。而较年轻的,问题不严重的,后来多被省作协、出版社接收了,包括从部队转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