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开学第一天,陈秉泉特意早了十五分钟,而且是徒步走到学校的。大门口人流涌动,返校的学生们显然还穿着过年的新衣,精神气都不错。陈秉泉受到感染,面带微笑,这学期该有个好开头。
迈上校办二楼,正撞见主管教学的副校长马原怒气冲冲地过来。马原的秘书和司机都一脸严肃地跟在后面,有种视死如归的劲头。陈秉泉就寻思,估计又让郑天堃给小鞋穿了。就上前一步招呼。马原点点头,想说点儿什么,又觉得环境不合适,就一跺脚下楼去了。
进了办公室,陈秉泉发现空调的暖风很足,待了一下才把风衣脱下。刘彩霞已经尾随了进来,连忙顺手从背后接过陈秉泉的外套,小心地挂在衣架上。陈秉泉就不自然地一笑,招呼说:“彩霞来啦,找我有事?”
刘彩霞是校办室的副主任,三十出头,体形保持得不错,眼睛里总是笑。刘彩霞说:“陈校这个年过得不错吧?有没有出去走走啊?”
陈秉泉知道她是没话找话,也没什么正事,就随便回了两句。这时候电话就响了,是内线。他看了下来电号码,知道是郭敏,懒得接。
刘彩霞就自告奋勇要帮他接电话。陈秉泉却连连摆手。要在往常是可行的,不管谁找,只要不是平级或上司,一句“您好,对不起陈校不在,去开会了”就能抵挡半天。刘彩霞试探问:“家里吧?”
陈秉泉干干地一笑。刘彩霞就知趣地扭身出去了,回手关门的时候,忽然微笑着说:“你今天的领带很漂亮。”
陈秉泉又干干地一笑。
郭敏昨天又闹到了后半夜,起因还是想让陈秉泉把她调到马列研究室去。郭敏以前在市外贸局上班,很是风光了几年,后来企业们都可以自主搞出口了,外贸局就没啥可做,奖金也就说没有就没有了,有能力调走的也就都纷纷调走。恰巧当时陈秉泉的博士学位拿下来了,也顺利地评上了正教授,根据学校的相关政策就把家属工作问题也解决了。郭敏就调进南舆大学的图书馆来上班。图书馆这地方听起来清静悠闲,实则不然。郭敏作为博士夫人进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并不特殊,整个图书馆几十号人里除了几个毕业留校却没机会上讲台的老本科生外,基本都是博士夫人或者学校的内部子弟,而且也讲究先来后到论资排辈,类似阅览室一类的清闲岗位是轮不上她的。郭敏在参考书库里整整当了三个学期的搬运工,一天到晚累得臭死,还经常和乱翻图书的同学吵架,以前在外贸局坐办公室的感觉反倒成了美好回忆。不过那时她也能自我平衡一下,毕竟图书馆上班离家很近,又有寒暑假,实发收入比原单位要高些,何况别的博士夫人不也这么混过来了嘛,更何况以前外贸局那些没本事调出来的同事们还很羡慕她嘛。
可是现在不同了。现在陈秉泉是南舆大学的常务副校长,副厅级干部,主管财务和后勤工作的重量级人物,而且被公认为是唯一能够协调校党委书记李学懋和校长郑天堃关系的中间派,在党政领导班子里威望渐重,呼声颇高,就连郑天堃都不止一次在半公开的场合说过,陈秉泉是最有希望的接班人。
郭敏的要求并不过分。
可陈秉泉却有自己的难处。前两年,自己刚被提上副校长这个级别的时候,虽然只是主管学生工作,甚至连招生这一块都不能沾边儿,郭敏就已经被换岗到阅览室去了。图书馆的馆长薛经平对郭敏说的是正常轮岗,而且还有马校的关照。于是陈秉泉就打电话给马原,表示感谢。马原就笑着说,你老婆归薛经平管,薛经平归我管,早晚啊,我还得归你管呢!虽然是马原的操作,可不管怎么说全学校的人都能懂。眼下郭敏想调出图书馆去马列研究室,也正是因为自己进一步权重的结果,可是这一次就得自己出马去求人了,薛经平总不会把馆长的位置让给郭敏吧,郭敏想进一步找到轻松悠闲的岗位,就只能换部门了。陈秉泉不想为郭敏的事情求人,现在凭自己的位置在学校里求人不难,但是总会欠人情的,欠什么都得还的不是吗?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陈秉泉想运作另外一个人去马列研究室。
郭敏不屈不挠地一直让电话响个不停,陈秉泉实在没招了,只得抓起电话闷声说:“我知道了行不行!”
郭敏终于找到豁口:“你知道个屁呀!你妈病了,是你妈不是我妈!”
陈秉泉一惊:“我妈就不是你妈了?老毛病还是怎么了?”
郭敏认真道:“老毛病,安排住院了,你中午抽空去看看吧。”
陈秉泉稍稍踏实了些:“你没在医院守着?”
郭敏说:“陈萱在医院陪着呢,再说图书馆的工作不比马列研究室那边啊,我们开学第一天根本走不开啊!”
陈秉泉很没脾气:“得得得!刚开学事儿正多,你先容我缓缓再说。”偏巧另一台电话响了,陈秉泉立刻找到借口,含糊着把郭敏电话挂了。
来电话的是司机赵明。赵明正月里死了爹,正在老家奔丧呢。赵明说乡下的老礼儿太多,还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听差,就委屈陈校了。陈秉泉说自己走路也挺好的,本来就没几步路嘛。然后又慰问了几句。
放下电话,陈秉泉还真是有点儿想赵明了。赵明刚满三十岁,活跃好动,说话直,也幽默,关键一点是很义气,忠心耿耿,而且不市侩,不明目张胆地拍马屁。有一回半夜和郭敏吵架,陈秉泉从家里跑出来,想喝酒,就打电话给赵明。赵明就奔过来了。两人找个通宵营业的酒馆,陈秉泉就喝闷酒,赵明也不乱打听,后来就讲夫妻笑话,陈秉泉喝醉了乱吐在街上打滚,赵明就骂他没操行,把他拖上车,一直陪他坐到天亮酒醒。
赵明是李学懋书记的外甥,农村长大,家中独苗,唯一吃的苦是在潜艇上干过水兵,由于算是学校司机班里最有背景的人,不乏纨绔的习性,骨子里也多少有点儿傲,但为人处世不乱方向,那些不好的一面干脆成了个性。
陈秉泉酒醒后感慨地说:“以后拿你当兄弟啦!”
赵明一笑:“真想认我当兄弟,就等你到退休以后吧,那时候都自然点儿。”
陈秉泉心里一动:“你的话也对,不过我现在想啊,你比我老婆还管用啊!”
赵明摇头道:“那是两回事……”
陈秉泉随口问:“你小子离婚了不打算再找一个吗?”
赵明尴尬一笑:“说实话,昨晚上是我新婚之夜,因为是二婚,就没通知你。”
陈秉泉一时无语,捏了捏赵明的肩膀,心里面酸酸落落的好半天。
陈秉泉想过,不论今后自己调到哪里,都得带上赵明。李学懋离退休的年龄不远了嘛。
刚抽了半支烟,房仲宪就把电话打了过来,而且是用手机打的陈秉泉的手机。房仲宪是南舆大学两位常务副校长之一,主管基建和校办产业,也是刚提拔上来的。以前是郑天堃的秘书,后来调到人事处当副手,又调后勤处当处长,并一手组建起后勤服务公司,使南舆的学生公寓、食堂、超市、网吧,还有一些收费的服务部门都实现了统一规范化管理。房仲宪现在把后勤这一块让出来,归陈秉泉管了,自己则全力向外拓展。基建处下面成立了南建公司,已经取得国家二级资质,南舆新建成的职工生活区“鸿儒苑”就有几幢多层楼是他们盖的,质量还不错。此外,房仲宪还把校医院和一个邻近的不景气的中医院整合了一下,成立了南舆大学附属医院,目前经济效益非常出色。有人说,房仲宪和陈秉泉是南舆的两大财神,一个对外,一个主内,都是指挥上亿资金走向的人,确实不虚。
房仲宪电话里说:“老陈,是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陈秉泉知道有事,就说:“都行啊,什么事?”
房仲宪道:“老马的事嘛!我看还是你过来的好,我这里比较方便些。”
陈秉泉知道他在南建公司还有间办公室,就思索道:“我现在没司机,可是全凭两条腿啊,你不着急等我就行。”
房仲宪笑道:“这个我知道,你下楼来就行了。”
陈秉泉就收拾了一下走出房间。刚来到楼梯口,就瞅见秘书马恩思和一对乡下人模样的中年夫妻正吵吵呢。就问:“小马,这怎么回事?”
马恩思皱着眉头,连连使着眼色:“没事没事。”
那个乡下女人立刻大声问:“您就是陈校长吧?”
陈秉泉没回过神来,就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夫妻俩登时就跪下了,“陈校长啊——俺的娃儿冤枉啊!”鼻涕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陈秉泉就有些明白了,看了眼马恩思,边上手去搀扶边说:“别介别介,你们这算干什么啊!”夫妻俩死活就是不起来,搞得陈秉泉十分尴尬,只得道:“有事咱们屋子里说吧,小马你先带他们去我办公室吧,我现在有点儿事需要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啊。”
这夫妻俩可能也被秘书或者其他人哄骗过几回了,有了经验,这次可算逮住陈秉泉哪里还肯放他走啊,就双双抱住他大腿,没命地哭。
保安被惊上来了,见状手就伸向腰侧的棍子摸去,陈秉泉立刻挥手制止。
马恩思又劝道:“你们老两口还是赶紧起来吧,陈校长这不是来了嘛,他既然亲口说了要接见你们,还让你们去他办公室里等他,那就肯定算数的啊!陈校长现在楼下有客人找,等忙完了就会和你们说了啊。”
不晓得是因为保安的棍子还是马恩思的话,夫妻二人对视了一下,就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跟马恩思去了。
陈秉泉下楼的时候,有些纳闷,怎么马恩思知道有人在楼下等他呢?难道只是巧合?
出了校办楼,并没看见房仲宪的帕萨特车(南舆大学副校长级别的都配的是黑色帕萨特,只李学懋和郑天堃是奥迪车),正犹豫间,一辆奔驰车无声地开了过来,后排车窗降下五公分宽的一条缝隙,露出房仲宪那双深刻的眼。
陈秉泉就拉开车门闪身坐了进去,同时扫了眼身后办公楼的一些窗子。他心里有种做特务的感觉。
2
房仲宪点点头,似乎很疲倦,淡淡地咳嗽一声,司机就飞快地将车驶出了校园。
陈秉泉看了下手表,好奇问道:“南建公司董事长的专车吗?”
房仲宪道:“我这个公司董事长也不想再干下去了。”
陈秉泉打个哈哈道:“莫非要成立南建集团啦?”
房仲宪苦笑道:“我还托拉斯呢。对了,老陈,今天老马的事你清楚了没有?”
陈秉泉摇摇头,把眼光投向前排的司机。
房仲宪摆摆手:“没事的随便说,他是我兄弟,不是外人。”
陈秉泉眨眨眼,心里却感觉老大不舒服,不免联想到赵明和自己的关系。
房仲宪恨恨道:“老马这个东西就是一张狗脸!稍微动了他丁点儿利益就他妈的上蹿下跳!”
陈秉泉心里一梗,笑道:“注意身份啊,咱可不是粗人。”
房仲宪推了他肩膀一把:“拉倒吧,你是斯文人,我可不行了,堕落喽——我?菖他妈的!”
陈秉泉听得很别扭,隐约又觉得很刺激。想到房仲宪当初也是法律系的高才生,上学那阵子还发表过纯情诗呢,现在怎么满口脏话了?听这口气,显然是马原大大地得罪了他,反正不是愤怒出诗人,就是诗人出愤怒了吧。就问:“到底怎么了?”
“鸿儒苑”是去年竣工的生活区,规模不小,有二十幢多层楼和六幢高层楼,南舆七成的教职工都聚居在这里,由于距离校本部很近,户型也很现代,除李学懋以外的所有校级领导都在这里购了房,并不约而同集中在6号楼,人称“校长楼”。唯独马原没选择6号楼,却在后续建成的高层楼上选了一套三居室,而且始终没有入住。外人一猜就知道是打算留给他女儿马恩思结婚用的。马恩思级别不够职称太低,只够选两居室的。
多层楼交工早,完全是按照最初预算走的,房屋结构和尺寸也都是按照当初全校排队选房时候的设计蓝图交付的,甚至有些住户仔细对比了一下附近社会上的商品房,感觉平米数要大一些,并因此而沾沾自喜,并因此而安居乐业。而当初一些对新建小区持犹豫和怀疑态度而放弃购买的职工,现在悲愤交加,肠子都悔青了,老远对着鸿儒苑那些挺拔崭新的建筑破口大骂,有种早知道后妈也很宽厚悔恨当初负气出走的劲头。
后续建成的高层住宅,由于起价稍贵,本来尚有一部分无人认购,后来则被争抢一空。却不承想,交工的时候出了问题。每套住宅都比原先图纸上的面积涨出5—10平米,换句话说就是每个住户要比预期多掏2—4万块钱,这无疑让很多人吃不消了。
这些吃不消的人中间,自然包括马原。尽管几万块钱对于马原来说,也不算什么要命的事,可是凡事都怕比较,马原于是就固执地认为自己被剥夺了校长级别的待遇,进而矛头直指房仲宪。
年前,高层住户们一边井井有条地搞各自的装修,一边私底下频频联络,手机微信、网络聊天等较为先进的手段都用上了,喝个小酒、串个门啥的种种土法也都多了起来。人心就浮动,很多办公室里都是压抑的火焰,一些课堂上也会有咬牙切齿的身影,家属们还跟着煽风点火。由于马原的特殊身份,以及出乎意料地被卷了进来,高层住户们似乎看到了希望。马原经常在路上撞上一些教师,笑眯眯地凑上来,谈完天气、时政和健康话题之后,就立刻询问马校对多出来那几平米的看法。
马原的态度很明确:第一,自己和广大教职工一样,钱也如数交清了,一分没少。第二,“鸿儒苑”的两期工程出现的两种状况确实让人容易产生联想,但是大家也不要乱猜测,学校肯定会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第三,他会找李书记反映情况,在校务会上适当地提一提。
传闻马原还有第四点态度,那就是让职工们自己想办法,必要的时候可以采取法律的手段捍卫集体的利益。
现在风行的说法是,那涨出来的几平米是化学现象,而非物理现象。这话就严重了。
房仲宪恨恨道:“老马就不好好去想想,到底是那几万块钱重要还是自己的前途重要?就算他没啥前途了,可也该晓得不进则退的道理啊!居然跑到李书记那里去告我的状,奶奶的,我让他告去好了!”
陈秉泉问:“这事我还真没怎么关注,没想到新房都住上了,还搞出这些问题来,老房,你得跟我交个底,这几平米到底是不是化学现象?”他这句问话,当然不是为了获得真实答案,而是想听房仲宪如何解释。
房仲宪白了他一眼,无奈道:“老陈啊,有个屁的化学现象啊!现在钢材涨价,人工原材料都他妈涨,前后两期工程造价能一样吗?再说高层是省二建盖的,又不是南建公司,郑校亲自批的,明确要求咱们基建处要保证职工利益,尽可能地不增长房价,让职工们满意,说实话,郑校一句话说得容易,我在下面可就苦了,东奔西走,拆东墙补西墙啊!”
陈秉泉听出音来了,暗暗想:财务处肯定是有底子的,看来我也卷进去了。
房仲宪瞥了他一眼,又说道:“你可以去财务处仔细查查账,我想绝对不会有啥问题,另外,市技术监督局的人已经现场勘测过了,高层住宅的建筑面积没问题,数字误差都在标准之内,绝对不存在注水房的说法,确实是比原先的设计增加了几平米,绝对是物理现象!”
陈秉泉最反感的就是“绝对”这个词,不过还是连连点头:“那还怕什么啊!咱不是有了官方证明了嘛!”
房仲宪见他言不由衷,就笑了:“老陈啊,你别担心,这事扯不到你脑袋上,本来就不算什么嘛!”
陈秉泉哈哈一笑道:“我没想那么多,都是工作嘛!老马那里怎么回事?早上气呼呼的,我还以为他和我过不去呢。”
房仲宪道:“挨批了呗!郑校早上提前半小时上班找他谈话,让他注意言行,和班子保持一致,关于‘鸿儒苑’的事情自有研究决定和公开态度,他本人无权代表校方意见,而且在假期中煽动群众情绪,教唆职工和学校对着干,扯淡嘛!”
透过车窗,陈秉泉看到路边有辆城管的皮卡车后面接龙似的拖着一列三轮车,估计都是被查扣的违规小商贩的,他飞快地数了一下,十二辆,刚好一打。
房仲宪继续道:“郑校还说了,利用个人职位帮子女排队购房的行为也是该查处的,校级领导更该以身作则。哈哈,老马当场就蔫了!”
陈秉泉好奇地问:“怎么?你也在场?”
房仲宪点头道:“郑校早上就把我和老马一块叫过去了,让他折腾!”
陈秉泉面无表情地说:“其实老马也就是太情绪化的一个人,有个小性子,郑校这么批他,估计半个月都缓不过来。”
房仲宪嗯了一声说:“老马顶多算个缺心眼儿,被人当枪使都不清楚啊!”
陈秉泉已经知道了个大概,房仲宪的这次谈话显然是代表郑天堃的,叫自己明确立场啊。可是眼下一旦站到郑天堃队里,那就等于宣布和李学懋决裂了。马原是李学懋一手提拔起来的,是李学懋的人,现在马原的表现仅仅是情绪化吗?难道就没有提前造势的意思?现在不能排除李学懋临走前想治一把郑天堃的可能性,郑天堃这棵树要是倒了,又有多少猢狲要散掉?房仲宪这次的“鸿儒苑”事件既可以大事化小也可以波澜壮阔,全看怎么操作了。陈秉泉是经济学博士,对钱的问题很敏感,凭直觉,这里面肯定不干净,房仲宪既然不能提高房价,除了在面积上做文章还能怎么办?而虚报多少面积合适,他自然有窍门。郑天堃在此事上有多少猫腻尚不便猜测,但是,五百多户的那几平米就等于一千五百万人民币啊,够拉一运钞车的了,天知道这辆车开到了哪里去!李学懋再有一年就退休了,没在“鸿儒苑”买房,听说要去附近一个市去做民办大学的书记,等于是退路已定,而南舆未来的书记能否和郑天堃尿到一壶去也未可知。旧案重翻的事情并不少见。何去何从啊……
房仲宪忽然大笑起来,对司机说:“小孙,你再把昨晚上那个黄笑话讲一回,陈校肯定没听过,我讲的没你有意思,来来来!”
3
奔驰车转了几个弯子,驶进了南舆大学附属医院。
陈秉泉诧异道:“怎么来这里啊?”
房仲宪一五一十说:“你还不知道吧,早上你一走,你家老太太就感觉不舒服,你司机又不在家,正好郑校让我提前半小时过去,车一直在楼下等我,郭敏就拦住我的车,喊我帮忙。”
陈秉泉哦了一声,心想:一定是老太太昨晚上听到郭敏的尖嗓子了。
房仲宪认真道:“老太太情况还好,你别担心,我秘书和院长一直守在这里呢。”见陈秉泉一脸感激,又说:“这不算啥,要是你赶上这种事儿也肯定帮忙,有老人是福气啊……不过嘛,我父母去世早,一辈子辛苦,也没过上几天舒服日子。我考上大学的时候,父母就说一辈子踏实了,谁想到我现在也混得人模狗样的了。唉,他们是看不见了,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望着房仲宪一脸失落的表情,陈秉泉若有所思道:“老房啊,我们的下一代人还会在乎‘孝道’二字吗?”
房仲宪打开车门,愣了一下笑道:“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了?老陈啊,下一代怎么做我们都没办法,只能服从和接受,就像我们的长辈当初一样啊,你说是吧?”
进了医院大楼,几乎所有人都认识房仲宪,纷纷点头问好,走到哪里都惊起一片笑容。电梯也准备好了,房仲宪侧身让陈秉泉先进,自己则跟在后面。
院长已经站在病房门口候着了,陈秉泉快步走过去问:“我母亲情况怎么样?”
院长认真道:“已经稳定下来了,老太太正在休息,早晨送来的时候有点儿心绞痛。”
陈秉泉点点头:“给你们添麻烦了。”
院长连连摆手:“不算什么不算什么,应该的应该的。”
房仲宪一旁道:“陈校的工作很忙,他母亲就交给你们负责了,一定要密切关注病情变化,老人在这个季节最容易出现健康问题,千万别疏忽了。”
陈秉泉轻轻走进病房,见女儿陈萱正坐在沙发上发呆,就笑了一下,近前去看母亲。
老太太正在吸氧,睁开眼睛看了看陈秉泉,有气无力道:“你来了。”
陈秉泉跪在床前点头道:“妈,您好些了吗?”
母亲说:“我没事,过两天就好,有萱萱陪我就行了,你忙你的去吧。”
陈秉泉就不说话,低头看母亲的手。
母亲又说:“小敏工作的事,你还是应该多用点心思啊,如果不违反原则又不太为难,何苦让她生气呢?家和万事兴嘛。”
陈秉泉点点头,不语。
母亲伸手抚摸着陈秉泉的头,眼睛里有种特殊的笑意:“别看你现在是校长了,可还是孩子啊,玩心还是不少的,比你考博士那阵子真是不安分多了,有些事妈能看出来的。”
陈秉泉任母亲抚摸,不断地点头,隐约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房仲宪看了,眼睛就有点儿潮湿,转身到门外等。
离开病房,女儿陈萱追了出来:“爸,我想和你说个事。”
陈秉泉愣了一下:“你说。”
陈萱说:“你来。”就大步朝一个僻静角落走去。
陈秉泉跟过去,好奇地眨巴眼睛问:“到底什么事啊?”
陈萱开门见山地说:“小于姐确实很好,但她不适合做你妻子。”
陈秉泉想抵赖几句,但被女儿犀利的目光阻碍住了,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脑子里一时有些混乱。
陈萱抱着肩膀,望着父亲的脸偷偷想:都说男人到了中年更有风采,这话果然不假,难怪很多女人见了这位老陈同志眼神都不大对头呢,不过眼前这位老陈同志也真够幼稚的了,被自己女儿抓了辫子也确实够惨……陈萱还是保持严肃,又道:“你们不会有结果的,相信你女儿的判断吧!”见陈秉泉要开口,又补充道:“不是我妈和我说的,她还没我知道的多呢。”
陈秉泉有些茫然了,静了好一会儿才说:“好的,我会考虑你的意见,不过爸爸也想你不要有太多心思,你现在的目标是考研,相信爸爸会处理好的,行吗?”
陈萱内心深处一阵刺痛,惨然一笑,回病房去了。
陈秉泉在原地抽了支烟,才算平静下来。
房仲宪把司机留下来等陈秉泉,自己则匆匆走了。电梯下行的时候,司机小孙忽然笑嘻嘻道:“陈校,告诉你个有意思的事儿,房校有个梦想。”
陈秉泉歪头问:“你说说。”
小孙笑道:“房校梦想有个电梯办公室,就住电梯里,与世隔绝,上上下下。”
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陈秉泉隐约感到有点儿饿,就匆匆迈上校办二楼。马恩思不知道去了哪里,办公室里还是那对乡下夫妻,一脸苦相。陈秉泉一见,头就有点儿大。
陈秉泉把房门关上,上来就说:“你们要是再下跪,我就走人,咱们有事好好说,不来这样的行不?”
夫妻俩本来都准备出溜到地上,一听这话,就顿在那里,屁股浅浅地搭在沙发沿上。
陈秉泉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皱皱眉道:“你们儿子的事情,学校已经做了处理,你们再怎么求也没用的,这个事我帮不上忙,这是真话。”
两秒钟过去,夫妻二人便开始哽咽。
陈秉泉叹口气,想了想道:“你们儿子是叫刘小彤吧?我还记得的,去年我是负责学生纪律工作的嘛,可现在这一摊不归我管了嘛。”
女人嘀咕道:“开除俺娃儿的那张纸上,可是你写的名字。”
陈秉泉道:“那是学校的公告文件,刘小彤替人考试过英语六级,被当场抓了,学校明文规定一旦发现作弊就立即开除,这是学风问题,肯定要严办的啊!全校两万多名学生呢,不严管能行吗?”
夫妻二人不说话,只是抹眼泪。
陈秉泉继续道:“为了几百块钱的好处费,就帮人去考试,这明明是见利忘义的事嘛,根本不拿学校的纪律当一回事,可惜刘小彤一直这么好的成绩,都快毕业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嘛!”
女人忽然说:“俺家穷嘛!”这话一出,眼泪就多了。
陈秉泉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他心里有点儿泛酸,就抽出支烟来,衔在嘴唇上。
男人终于开口了:“俺这娃儿最懂事了,考大学的时候明明拿了杭州的大学通知书,知道杭州远,路费贵,家里也穷,就硬是没去,才来咱这大学念书,放寒暑假的时候,都是骑同学的车子回家,两百多里地啊,没叫过一声屈……陈校长啊,俺这娃儿真是可惜了的,可惜生在俺们这个破家啊……”
陈秉泉忽然想起来了,这个刘小彤正是陈萱的同班同学,放寒假前学校通告开除了三名考试作弊的学生,刘小彤是唯一一个为钱替考的。陈萱为此还在家里哭了一场呢,认为刘小彤是无辜的,学校应该调查清楚再做决定,不应该守着死条文把活人毁了。陈秉泉当时认为女儿太情绪化,太幼稚,没有规矩怎么成方圆啊,风气不正成绩再好也不行。陈萱说刘小彤风气最正了,在家干农活,在校朴实诚恳,是最好的学生。后来听说陈萱还组织了几个同学给刘小彤送行,大家给刘小彤凑了几百块钱,刘小彤没要,背着书本和行李,怀里揣着开除学籍的通知书步行回家去了。陈萱说,送刘小彤出学校大门的时候,他一滴眼泪也没流,始终是沉默的,回头看了会儿“南舆大学”这四个金字就走了。
男人继续说:“俺娃儿真不是贪钱的人,听说俺腰病犯了,想放假的时候带点钱回来,这才应了人家去考试啊,说到底还是他这个爹毁了他的前程啊……”说到这里,眼泪已经砸得地板啪啪响。
陈秉泉起身找了两个纸杯子,走向饮水机。他想起了自己上学时候的一件事。二十多年前了,陈秉泉接到了南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父亲就把几家亲戚叫了来,让他当众开口借路费。陈秉泉记得清楚,自己当时举着通知书说:“希望叔叔大爷们给我凑五十斤小米上路,将来有了出息,还五百斤小米给大家……”等亲戚们走了,父亲就掉了眼泪。
陈秉泉把两杯水递给这对夫妻,感慨道:“上学不易啊!”
女人忽然说:“陈校长啊,俺的娃儿真的没法子了吗?”
陈秉泉就愣住,他方才其实也反复想了几种办法,可都行不通,现在让他开口把话说绝,又感觉很艰难。
男人一旁说:“你就别为难陈校长了,俺也看出来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陈校长是金口玉言的,既然开除了咱娃儿,就不好再改的了。”
陈秉泉问:“刘小彤现在干什么呢?在家待着吗?”
女人说:“没脸见人了,天天猫在家里看书,瘦得不行呢。”
陈秉泉点点头:“让小彤再考一回吧,还考这里,他的学费生活费我负责解决!”
夫妻二人就站了起来,眼巴巴瞅着。
陈秉泉道:“你们两口子回去之后,告诉小彤,让他好好复习,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人这辈子要经的事多呢,他还年轻,犯一回错能懂个道理就算不赔,这还不是最后呢,就说是我说的。”
男人就说:“俺们年前跑了三趟了,今天可算见着陈校长了,真算没白来了,您的话俺们肯定带回去给娃儿说。”
刘彩霞走了进来,瞅了一眼就明白了,说:“陈校,该下班了啊!”
夫妻俩就慌乱地告辞往外走。
陈秉泉从抽屉里取出一千块钱,装了个信封,交给刘彩霞:“彩霞,你追出去,把这钱给他们。”
刘彩霞愣了愣说:“行,我这就去。”
陈秉泉隔着玻璃看着夫妻俩蹒跚地走出学校大门的背影,鼻子就有点儿酸了。
4
刘彩霞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肯德基”的袋子。陈秉泉见了,就问:“怎么,中午又不回去了?”
刘彩霞一笑:“你不是也不回去了嘛!钱硬塞给他们了,任务完成了哟,只是你这钱刷出去一笔回家怎么交代?我还是劝你适当地报销点儿票算了,你看他们几个校长哪个不是几千几千地报账?”
陈秉泉走过去打开袋子,拿起块鸡翅咬了一口,说:“下次该我请客了。”
刘彩霞就乐:“你这话说了八百回了,对了,里面还有热的果汁呢。”
陈秉泉连吃了几块鸡翅,忽然问:“彩霞,你在‘鸿儒苑’也买房了吧?高层?”
刘彩霞说:“是啊,怎么啦?刚装修完,有时间领导过去参观一下吧。”
陈秉泉说:“说参观好听,总不能空着手去嘛!”
刘彩霞笑了:“带不带东西无所谓嘛,你人能去就行了。”
陈秉泉听出这话里的暗示,就含糊道:“嗯,有机会吧,我们一家三口过去串串门。”
刘彩霞的眼光黯淡了一下,旋即又明亮起来:“陈校,我跟你说个事吧,马恩思终于找到对象了。”
“哦?真的啊!”陈秉泉笑问,“找了哪里的?你怎么知道的?”
刘彩霞捧着杯子道:“这次绝对不是捕风捉影了,绝对十拿九稳,呀呀呀我忘记了,咱不说绝对,反正让我撞上了,模样还凑合,就是个子有点儿矮,昨天我在马路上看见了,两人还拉着手逛街哪!听说是哲学系刚毕业的研究生。”
陈秉泉扑哧乐了:“这回马校可算解决心病了啊!”
刘彩霞大笑:“丑女终于有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马校这块招牌还有那套新房,我看这事还得拖下去。”
陈秉泉就问:“彩霞你自己的问题啥时候解决啊?有房有车也不是丑女,可是再拖下去就成老女了啊。”
刘彩霞有些矜持:“我嘛,不急,再等等。”
陈秉泉看她眼神又多了层含义,就赶紧说:“对了,提起咱们这高层,你觉得后来涨出来的那几平米能接受吗?有什么想法没?”
刘彩霞撇撇嘴道:“我无所谓,怎么说也比社会上的商品房便宜多了,人家说多出几平米就多呗,反正我也看不出来,随便吧。”
陈秉泉哦了一声,找了纸巾擦手。
刘彩霞又说:“倒是有几户老师找过我呢,要我帮他们给领导们上上话。我说我算老几啊,大家谁有意见谁就去找领导反映嘛。”她一边说一边把食品包装袋子收拾到纸篓里,然后快步拎到走廊里倒掉,又快步走了回来,继续道:“一个个的又那么胆小怕事,还又那么多小算计,我就看不上这种男人。”
陈秉泉笑笑:“老师们嘛,比较顾全面子,要是像企业那样,稍有不满就堵领导门口,那还像什么学校的样子嘛。”
刘彩霞摇摇头:“不,其实,他们还是怕,他们在学生面前是老师是英雄,在你们面前却是下属是小老百姓。”
陈秉泉正要再说什么,手机响了,是郭敏。郭敏说,自己在医院,刚跟咱妈聊了会儿,去马列研究室的事不急了,知道你忙,等机会合适的时候再说吧。陈秉泉就笑,说你这个思想转变还挺快的嘛,感谢夫人的支持啊!郭敏又说,现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说老马要和房仲宪斗,是关于新区高层房款的问题,我看你也要留神了,别卷进去。陈秉泉回头看了一眼,刘彩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就问,是薛经平对你讲的?郭敏回答,晚上回家再说吧,反正我有点儿担心。陈秉泉答应着,考虑是否晚上找找马原。郭敏忽然说,今天是情人节,晚上陈萱在医院也不回来,就咱们俩。陈秉泉没脾气地笑,咱们都奔五十的人了,还什么情人节啊,难道还要我送鲜花巧克力给你?郭敏说,奔五十的人怎么了,我还没到更年期呢,再说你不和我过难道要和刘彩霞还是那谁谁过去?陈秉泉说,你就会胡扯!郭敏最后说,我胡扯没事,你别胡来就行了,好了不说了,晚上看你表现吧。
下午刚上班,沈钧鉴就推门进来了。
沈钧鉴是南舆大学唯一的院士,1965年考上的南舆大学物理系,是南舆最有资历也是最有影响力的一个学者,他是学校的活招牌,历届校领导无不推崇,都敬他三分,领导们每次讲话的时候,多半要用上这句“我们南舆,能够培养出像沈钧鉴院士这样的精英学者,无疑证明了我们南舆……”
沈院士拥有等同于副校长级别的待遇,甚至一劳永逸,通常找郑校长或者李书记的时候,也都是敲两下门就进去,因此陈秉泉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沈钧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脸色不是很好,花白的头发上也渗着汗。
陈秉泉连忙起身说:“沈老您好,有事找我吗?”
沈钧鉴平了两口气道:“天又不是太冷,怎么你们所有人的屋子里都开着空调啊!热死我了。”
陈秉泉赶紧把空调关了,笑道:“沈老说的对,浪费嘛。”
沈钧鉴说:“我不找你,在你这歇会儿就走,我找郑天堃,人跑了,躲我呢。再找马原,请假了。找郝学东也没影子,今天是开学第一天吧?”
陈秉泉知道这老先生窝着火气呢,就哈哈一笑:“都有事,刚开学才忙啊。”
沈钧鉴哼了一声,接过陈秉泉捧来的铁观音,小心地啜吸两口,点点头:“你这茶不错!”
陈秉泉在一旁坐下,问:“沈老找郑校谈工作?”
沈钧鉴眼睛瞪着茶杯口,用力想了想道:“没错,是谈工作,我要调走!”
陈秉泉吃了一惊。
沈钧鉴道:“年前我就打了辞职报告,郑天堃死活不批,说开学了再说,我可跟他耗不起,再不批,我就直接开路。”
陈秉泉搞不清楚原委,坐近了些问道:“沈老,您这是要干什么嘛,有什么想不通的非要走啊?”
沈钧鉴苦笑:“我待腻歪了。”
陈秉泉赔笑道:“您这话我就不懂了,我看啊,肯定是谁把您给气着了。”
沈钧鉴正色道:“这有什么不懂的?两口子待腻歪了还能离婚呢,我又不是南舆的使唤丫鬟,就算是丫鬟也有获得自由的机会吧,何况我都这么老了,也没啥利用价值了,所以说,我这个丫鬟要最后挣扎一下,主子不放,我也不正面反抗,我私奔。”
陈秉泉乐了:“沈老,谁说您没价值了,全校都知道您是南舆的旗帜,是金字招牌,郑校不批,我看很正确。再说了,您从上学就在南舆,这都四十多年了,说句笑话,也算快金婚的人了,您就真舍得说走就走?”
沈钧鉴撂下茶杯,闭眼歇息片刻,才道:“秉泉啊,你也算是老南舆了,平心而论,谁愿意说走就走呢?人嘛,都讲感情,还得讲良心,是南舆培养了我,不假,可说到底还得靠我个人努力奋斗不是?因为我奋斗了,我努力了,我从年轻到满头白毛,从一个穷书生到院士,都是在南舆啊,多半辈子都在这里啊,我的人生苦乐全部回忆都在这里啊!你说我能舍得走?”
陈秉泉认真点点头,联想到了自己。
沈老起身走了几步,目光落到办公桌上,他知道,只有在陈秉泉的桌子上才能找到不一样的东西。他拿起一本《经济研究》学刊,翻到目录页,飞快地找到陈秉泉的名字,认可地叹了口气说:“恐怕整个南舆的中高层干部里面,现如今只有你还能上得了讲台吧?”
陈秉泉有点儿矜持,心里一热,不便作答。
静了片刻,沈钧鉴喃喃道:“交大请我过去,我已经应了,当初我还和老田相约呢,说一块儿老死在南舆,好女不嫁二夫,他妈的,现在都要改嫁呢。”
陈秉泉听得后背直冒冷汗,失色道:“怎么?田老也要走?”
田老,就是田有库,南舆大学的另一位镇校之宝,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了,中文系的博士生导师,学科带头人,先秦文学这一领域的研究在国内都是颇有名望的,很多弟子也都在南舆执教,是文科专业的一面旗帜。
沈钧鉴和田有库是同期考入南舆的,一个物理一个中文,也算叔伯同学,两人一直做邻居,“文革”的时候又是一派的,平日里喝酒下棋都是携手并肩的,自称同性恋。显然,一个要走,就带动了另一个。
陈秉泉忽然有些明白了,就问:“莫非还是为了秦园的事?”
沈钧鉴道:“也是,也不全是,马原知道,你问他吧,我都说腻歪了。”说完了,站起来要走。
陈秉泉就送到门口。沈钧鉴忽然回身又道:“你有没有发现,自从来了外人,南舆风气就越来越不正了,崽卖爷田不心疼,他们这是要毁南舆啊!秉泉啊,你可要把椅子坐正了,别做对不起学校的事,南舆将来还要靠你们正过来啊!”老院士拍打了几下陈秉泉的肩膀,硬生生就下楼去了。
外人是谁?还能是谁啊,一个书记一个校长,但沈老显然说的是后者。陈秉泉就呆在了原地。
5
发了一会儿呆,陈秉泉决定出去透透气,看了下手表,离下班还两个小时呢,于是就出了校办楼,朝秦园走去。
秦园在学校东南角,绕过图书馆就是。这里远离宿舍区和操场,路上学生也少,就显得很清静。陈秉泉信步走来,心情却很是一般。道路是去年新修的,水泥路,很干净,路两旁用花色地砖嵌着,还算爽眼,柳条刚冒芽,冷风里随便地垂着,路灯杆和垃圾箱都是木质的,很漂亮。他就想,郑天堃上任以来,校园变化还是很明显的,这是实情。
秦园前有个岔路口,有指示路牌,另一侧通往“为荷亭”,他就先向那边走去。原来本是个普通池塘,附近农民承包了养鱼,学校扩建征地的时候就把这个鱼塘也划了进来,几次清理之后,种植了荷花,池塘周围安置了座椅,夏秋时节的晚上,学生情侣们最爱这里。房仲宪干后勤处处长的时候,修了一个临水的亭子,请田有库老先生题的牌匾:为荷亭。田老的字古色古香,又是篆书,多数学生都不认识。
陈秉泉点了支烟,抬头的时候忽然发现亭子里站起一个人来,正呆呆地望着自己。心头就撞了一下。
于严看四下没人,这才缓缓走了出来,对陈秉泉说道:“晚上有事吗?”
陈秉泉看她气色不好,关切地问:“小于,你怎么了?不舒服?”
于严平静地说:“先回答我的问题。”
陈秉泉稍一思索便说:“有点儿事,但不妨碍,可能稍微晚点儿吧。”
于严点点头:“晚点儿没事,到时候再联系吧。”
陈秉泉见她要走,又追问:“自己一个人跑这里来做什么啊?别冻感冒了。”
于严说了句“我没事”就轻轻悄悄地走了。
陈秉泉张望了一下,没别的人,就走进亭子里坐下,打算等于严走远了,再去秦园。抽烟的时候,他看到柱子上有不少留言,估计都是学生们用小刀刻划出来的。为荷亭,为何停,只为一塘爱情。后面有人跟着写道:还为一塘往事和心情。再后面:都是SB!
陈秉泉皱眉走出亭子,心想,看来任何风景都是不能细看的。
秦园的大门总是紧闭着。说是大门,也就是两扇对开的小木门,安装在月亮门内,外面一看,像两个半圆。陈秉泉上前叩打门环,稍停就有人把门拉开了,是个戴眼镜的干巴小伙子,认识,中文系先秦部的教学秘书,田有库的外孙小常。以前陈秉泉还让刘彩霞帮小常和马恩思说合,结果小常说,他外公不同意,外公认为两根木头棍子戳在一起,顶多是双筷子。
小常说:“陈校长好!您是找田老师吧?他不在,在家呢,不舒服。”
陈秉泉微笑道:“我只是随便过来看看。”
小常就恭敬地侧身让路。
陈秉泉走进了这座小院。秦园是由两座四合院拼成的,院落还算宽阔,随意地摆放着几块太湖石,圈一丛小竹,角落里架了棚葡萄,枝杈遒劲,尚悬着旧叶,有套石桌,刻着棋盘,下面规矩地折着两个马扎,有只白猫眯缝着眼睛卧在窗台上,打量着来客。秦园内有两间办公室,一间是先秦部教研室的,另一间是田有库自己的。还有一间小会客室,一间小教室,两间藏书室,外加一间客房。偶尔有外校的同行专家或者社会学者来此拜访,都喜欢住在秦园。田有库用廉价白酒招待这些客人,晚上在庭院里谈说古风。
陈秉泉在院内立了片刻,想,房仲宪去年曾提议拆除秦园,也是有道理的,学校确实需要有个像样的招待所了,以前那个招待所还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建的,上下水都不顺畅了,学校来了客人也只好安排在校外的宾馆,想想都没面子。房仲宪找人设计了施工蓝图,在校务会上展示过,是座古典风格的五层建筑,背靠荷塘,很有一番气象。可是田老先生死活不同意,跳着脚骂房仲宪是南舆的败家子。房仲宪也没脾气,又不敢得罪。不只田老,学校的很多老人都反对,认为秦园是南舆的标志,是灵秀之地,偌大的南舆就非要占了秦园这块地皮不成?多种意见反映上去,郑校就说,那就等等再说。
陈秉泉又到各个房间走了一遍,都是寂静无声,最后来到田有库的房间。案台上有幅书法,似乎是他近日之作。近了去看,有四字:师道尊严。
出了秦园,走出数十步,陈秉泉回头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所庭院。古朴、庄重、素雅,透着书卷治学之气。他想到一组数据,秦园已经有七十年的历史,与南舆大学同龄,自建园以来,已经培养出九十一名博士和三百三十名硕士。回想自己当学生的时候,秦园在心目中是那样神秘肃穆,进出这座园子的人也都是学问渊博的鸿儒,毕业前想和郭敏在秦园门口照个相,都没敢靠得太近。
黄昏里的秦园,显得憔悴、固执。陈秉泉心里知道,这座园子就要消失在南舆的地图上了。
走到校办楼门口的时候,正碰上郝学东也回来了。郝学东是主管人事工作的副校长,为人很谦和又很谨慎,上上下下关系处得都不错,从不传闲话得罪人,也不拉帮结派,在南舆被称为老好人。
两人一碰面就都笑了,陈秉泉道:“有机会再喝一场哈!”
郝学东连连摆手:“不成了不成了,我是甘拜下风了。”郝学东有个爱好,就是喝酒,酒量不小,但是逢酒必醉。
两人并肩走上二楼,陈秉泉忽然想到一件事,就说:“老郝,有个事想找你说说,你看忙不?”
郝学东连忙说:“不忙不忙。”就推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请陈秉泉进去坐。
陈秉泉也不绕弯子,坐下就问:“听说马列研究室那边刚退了一个,空出个位置来?”
郝学东略一沉吟就说:“是的啊,怎么老陈你想把夫人转过去?”
陈秉泉摇头:“郭敏没想动,现在在图书馆也挺好的了,是我一学生。”
郝学东给陈秉泉摆出两盒烟,一盒苏烟一盒玉溪,陈秉泉点点头,却没动。郝学东就说:“你从经济系出来,也好几年没讲课了,应该是以前的学生吧?”
陈秉泉看郝学东脸上虽然很平静,但显然已经知道是谁了,干脆就直接说:“你认识,小于,于严。”
郝学东哦哦了两声说:“我记得了,怎么,她不是在宣传部干得挺好的嘛。”
陈秉泉就说:“小于毕业后留在了团委,后来给我当了半年秘书,你也知道嘛郭敏小心眼儿,总是胡思乱想的,我就只好把她安排去了宣传部,还是求方书记办的嘛,小于现在有心深造一下,拿个硕士文凭下来,她原先底子就不差,只要找个稍微清闲点儿的岗位就容易多了。”
郝学东一边听一边点头,表示理解。
陈秉泉又说:“帮小于这个忙,我完全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当初耽误人家了,结果秘书没当几天就给轰走了,宣传部那边好多人还要争着去呢。老郝啊,你看如何?”
郝学东是个明白人,摊开手掌道:“行了,老陈啊,我知道了,我去想办法。”
陈秉泉诧异道:“怎么?莫非已经有人盯上这个岗位了,和你打过招呼了?”
郝学东点点头:“确实,我就不说是谁了,不过我会协调好的,你就等我消息吧。”
陈秉泉知道事情妥了,就把话题岔开:“对了,今年引进人才的事儿推进得怎么样了?别的我不管,经济系我可有私心的啊!”
郝学东一笑,起身打开柜橱,取出一个牛皮纸袋:“给!瞧瞧吧,今年你们经济系还有一个社会名额,但眼下有两个竞争者,都是博士,还是海归,既然你提出来了,那就你来做主!”
陈秉泉就打开袋子,看了看两个年轻教师的资料,细细琢磨片刻道:“这个叫苏浚青的还不错,值得推荐。”
郝学东眨眨眼:“那咱就定他!”
陈秉泉点头,又不免感慨道:“老郝你说,人的命运是不是很奇妙?咱俩随便这么一商量,就决定了一个年轻人的工作,而这份工作极有可能会影响到这个人未来的婚姻、家庭、事业,甚至波及他的人生命运,对吧?”
郝学东歪头想了想说:“也是啊!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咱俩随便一商量,也是因为咱俩具备这个法力,我这么说没别的意思,不是冒充上帝啊,回想咱们年轻的时候,又是哪两个坏蛋随便一商量就把咱们扯到这条路上来呢?哈哈,只有天知道!”
陈秉泉抽了支烟,又聊了点儿别的,就起身告辞出来。
伴随着走廊里的锁门声和脚步声,下班的时间到了,陈秉泉关闭了电脑,简单收拾了一下,又重新坐下来看报。他长期以来有个时刻表,每天早来十分钟,晚走二十分钟。早来十分钟是以前代课的时候形成的习惯,至于晚走,完全是为了应付郑天堃。郑天堃每天晚走一刻钟,从三楼下来的时候,经常要巡视一下二楼的副手们,每次经过陈秉泉的屋子总会推门瞧瞧,秉泉,还不走?陈秉泉就答,马上,马上。
郑天堃没有别的用意,又不是像企业里那样去观察谁勤恳,这只是个习惯,就是不晓得何时何地养成的。
陈秉泉想,今天郑天堃显然躲起来了,他知道沈钧鉴在四处搜索他。就打算破例早走一会儿。却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正是郑天堃。
郑天堃道:“秉泉,我猜你就在单位,先别走。”
陈秉泉问:“郑校,难道晚上要请客?”
郑天堃笑了一下说:“一会儿你去小会议室吧,我马上就到。”
6
陈秉泉心里有事,走出校门的步子就大了些,这让他无意间错过一个人。郑天堃方才在小会议室召集了全体副校长,包括马原都阴着脸来了,会议的内容让所有人都感到了压力。
总共是三件大事和三件小事。
这个学期,学校要面临一次教学评估,部里省里都要来人,评估团据说已经在路上了,先到哪个学校还没准信儿,这也正是最要命的事,郑天堃要求所有人都绷紧弦,万不可出现半点闪失,谁出了问题谁就辞职别干了,处级以上的中层干部会本周也要召开,逐层传达,“以评促建”工作最后要落实到每一个学生每一个教师的头上。第二件大事就是关于举办南舆大学建校七十周年的校庆活动,各部门要抓准时机,汇集各种力量,尽可能地让那些老校友们老南舆们关心支持学校现在的建设,能投资的投资能宣传的宣传能出多少力就让他们出,说到这里,郑天堃露出难得的笑容说道,说白了,就是校庆搭台经济唱戏,咱们搞募捐嘛!大家就跟着笑笑,想抽烟的就拿出烟来左右分发。陈秉泉扫了眼马原,马原也正在看他。第三件大事让人很意外,学校急需引进新的院士,具体是软引进还是硬引进接下来再作讨论,名额2—3个。郑天堃有意避开了沈钧鉴的话题不谈。
三件小事一点儿也不小。关于拆除秦园的工作,郑天堃用了一个词:刻不容缓,说完了,就用眼睛去找房仲宪。房仲宪就为难地说,不管是评估团还是校友会,能住在学校里毕竟是件好事,可是工期来不及啊,三千平米的一个建筑,怎么也要至少半年的时间啊!郑天堃就不满意地说,我要你拆,又不是要你去建。新近才接手学生工作的贺副校长就插话说,小房没领会郑校的精神嘛,郑校让你拆了秦园才好搞募捐建招待所嘛!房仲宪瞥了对方一眼,忽然恶生生说,小房是该你叫的吗!贺副校长脸上就很挂不住了,暗暗说,你不就是个硕士秘书出身嘛,这里在座的哪个不是博士或者正高啊,于是就干干地一笑。郑天堃打个圆场说,小房,秦园的事你考虑得很长远,这次确实也有难度,毕竟是动了田老先生的地盘嘛,不过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你负责拆,马原负责搬,通力合作嘛。马原就望着记事本说,我怎么搬?去把田老从秦园背出来吗?大家就笑。陈秉泉就接过来说,老马,图书馆还有闲置的两间屋子,一楼还带院子,让薛经平清理一下,我看把田老的家当暂时搬到那里还算合适。马原看着天花板说,搬家好说,我来搞,人就难办了,要不你去劝田老出来?这话就显得有点儿带刺儿了。
郑天堃清清嗓子,说了第二件事,陈秉泉吓了一跳。南建公司董事长需要更换了,主要原因是房仲宪任务太多,基建这一块的事务再加上医院和十几个校办产业,确实太重了。房仲宪似乎没有心理准备,愣了片刻才说,既然郑校这么安排了,我坚决执行,我嘛身兼数职,也是分身乏术了。陈秉泉就想,你们俩就演戏吧。贺副校长就问,那么交给谁合适呢?郑天堃就看着陈秉泉,秉泉,你先挑着如何?陈秉泉差点儿站起来,苦笑道,郑校,我没这个经验啊!郑天堃说,目前实在没合适的人选,你暂时代理嘛。马原心里说,你们三个就演戏吧。郝学东和贺副校长就说,没有比老陈再合适的人选了,经济学博士管个中等企业还算个什么嘛!郑天堃说,现在来谈第三件小事。
“关于‘鸿儒苑’房款的问题,暂时先放一放,等评估和校庆结束之后再说。”郑天堃正色道,“现在大家要齐心协力把大事办好,住房的问题班子里先统一一个态度,评估期间要是谁因此而闹事,那就先收回他的房子!”
宣布散会之后,郑天堃就先走了。贺副校长夹起包笑嘻嘻地说:“老马啊,你说你干吗非要在高层那儿买房啊,和班子不一致嘛,我听说现在有些老师想拥立你做业主代表呢,慎重啊!”
马原把烟掐灭,似笑非笑道:“有人说我是帮女儿要的房,我下周就搬进去,看谁还乱猜,还有,我可不敢当什么代表啊,否则郑校就没收我的房子了嘛。”
郝学东就说:“走吧走吧,今天情人节嘛。”
马原走到门口又说:“业主代表似乎是两个,据说已经掌握了注水房的确凿证据,等大事忙完了,肯定提上议事日程,不会耽误的,看来群众的力量也不可小觑嘛!”
房仲宪笑道:“怎么都不走啊,都不饿?中午吃多了?”
人们就纷纷往外走,走廊里回荡着马原的大嗓门:“貌似今天这六个事,大的不算多大,小的也不算小哈!除了南建换老板,剩下的五个事全和我有关哈!”
走在后面的陈秉泉就没脾气地说:“老马,干脆你去南建算了,六六顺,成全了你。”
马原似乎没听见,问郝学东:“老郝,晚上喝酒去不?情人节嘛!”
郝学东说:“那咱就去。”
街面上人开始多了,很多男学生手里攥着一枝玫瑰乱跑,天知道这个夜里要发生多少动人的时刻。陈秉泉拐进学校旁边的一条小街,这条街里有家花店。他打算给郭敏买花。女人都爱花,男人送花是为了表达爱,陈秉泉当然没这个企图,能让妻子高兴一下即可。
他在一家花店里选了几枝玫瑰,看了看有点儿寒酸。与郭敏结婚二十四年了,买二十四枝?又不是结婚纪念日。郭敏四十七岁了,买四十七枝可也不是生日啊,发疯过什么情人节嘛!后来店主推荐他买九十九枝,并说了很多崇高永恒的寓意,陈秉泉就笑着付了账。
抱着一大捆花往家走,心情就是不一样,感觉自己都浪漫了不少,陈秉泉在鲜花丛中似乎看到了郭敏喜悦的脸。快到“鸿儒苑”大门的时候,熟人渐多了,有人就惊呼起来,陈校,够浪漫的啊!也有女人见了,赞叹不已,还都是发自真心的呢。
这时候,身后就有人疾步赶了上来。“陈校,等等。”
陈秉泉回身一看,愣住。
杨滔艰涩地近了两步说:“陈校,出事了!”
杨滔也是经济系出来的,比陈秉泉晚几届,论关系应该算是师弟。陈秉泉做经济系主任的时候,杨滔是办公室主任,虽然都是主任,可一个是处级一个是科级。杨滔业务上没什么能力,口音不正,课也没人听,就一门心思地想搞行政。陈秉泉升任副校长的时候,杨滔感觉时机来了,就通过和郭敏是老乡的关系频频走动,陈秉泉也想多几个自己人,就把杨滔运作到学生处去了。杨滔干得一团糟。等陈秉泉当了常务副校长,杨滔就跟着进了后勤处,提了半格,当后勤处副处长。后勤处一把手是房仲宪的旧部,本不待见杨滔这个人,可又不敢得罪陈秉泉这个新上司,因此并没把杨滔架空,还给了他很实在的权力。杨滔这个学期正式接管南舆大学的所有食堂。
陈秉泉看杨滔这副狼狈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可毕竟是在生活区门口,又不能太张扬,于是笑笑:“南舆大学的灶王爷来了啊!”说完,就拐进生活区里偏僻的一条甬路上去。
杨滔本想帮陈秉泉抱那一大捆花,又不敢主动伸手,垂头丧气地跟着。
在两个路灯间,陈秉泉忽然站住,没好气地问道:“又怎么了?你连百十个伙夫都管不了吗?”
杨滔摇头:“刚第一天还不晓得管得了管不了呢,是别的问题,很大的问题。”
陈秉泉不语,冷冷地看着。
杨滔吸了吸鼻子道:“不知道怎么搞的,有几十个学生食物中毒了……”
陈秉泉大惊:“我?菖!什么时候的事?具体多少学生?情况严重吗?送没送医院?是咱们学校的医院吗?哪个校领导知道了?有没有传出学校去?”
杨滔被一连串的问话搞蒙了,支吾道:“都在附属医院了,还没死人。”
陈秉泉把花堆在杨滔怀里,立刻掏出电话给郑天堃打。
郑天堃听了,也有点儿蒙,顿了片刻指示道:“迅速通知小房和小贺,你们三个成立紧急小组,记住,一定把事情控制在校内!评估团随时可能到,这个节骨眼儿上谁要是出了乱子,谁就是南舆的罪人!”
陈秉泉立刻给房仲宪打了电话,查找贺副校长号码的时候,对一旁仍在发呆的杨滔吼道:“劳驾把这花送我家去!找你老乡郭敏帮我请个假,我谢谢您了!”
贺副校长气喘吁吁地从6号楼里奔了出来,房仲宪的车也赶到了。
上了车,陈秉泉与房仲宪坐在了后排,稳了稳心神就说:“事情紧急,咱就别分职权范围了,郑校指示了要咱们三个把这事解决好,学生出了事就是学校天大的事,各尽其力吧!”
房仲宪道:“老陈,一个人思路清,这个时候都听你的!”
贺副校长回身说:“老陈,你怎么指挥咱就怎么办吧!”
赶往医院的路上,陈秉泉边想边说:“老贺,你先把保卫处的都调集起来,封锁出事的食堂,涉及问题的厨师都先看起来再说。还有,封锁学生宿舍和医院,与中毒学生相关的学生、老师、班级都要去讲清楚,维护学校利益,禁止四处宣扬,能不通知家长的就先不要通知。再有,控制外来人员尤其是新闻单位的人凑热闹,这一点千万不能手软!”
贺副校长如临大敌,掏出电话开始乱打。
房仲宪说:“那我干什么?”
陈秉泉道:“你就守住医院吧,抢救学生才是最要紧的。”
房仲宪点点头:“但愿别出严重事故,否则今年就真不好过了,虽然是教学评估,波及面也是难料的啊……”
陈秉泉耳语道:“后勤处处长是你的人,我尽量保住,杨滔嘛就不要了。”
房仲宪却说:“今天老马的事你看出来没有?你该提防他那个做你秘书的女儿了,人长得木,心眼可不比老马少。”
陈秉泉联想到上午马恩思说起楼下有人找他的事来,多半是马恩思看到房仲宪了,房、马二人正是敌对时期,任何走动都会牵扯神经的。
房仲宪低声说:“依我看,你的秘书还有司机都换了才好。”
陈秉泉心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似的反感,都什么时候了还琢磨我的人啊!都换了,换成你们的人吗?陈秉泉感觉自己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幸好车内昏暗。
贺副校长忽然放下手机说:“不妙!新闻中心的汇报说,刚才市报社的人打电话想采访学生食堂。”
7
车冲进了医院的大门。房仲宪走在最前面,先进了电梯,门一关便说:“报社的新闻部主任我认识,放心,这孙子不敢报道这事,多半是想勒索点儿罢了。”说着掏出手机,一边编辑短信一边念道:“新春伊始,情人节至,中国移动公司推出豪华大礼包,请编辑短信‘宪哥,我想吃海鲜泡洋妞!’发送到 139××××××××,肯定有机会获得心动大奖。”
陈贺二人哈哈大笑。
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房仲宪手机响了,看了看,是回信,就轻蔑念道:“宪哥,爽快!”
住院的学生全部被集中到顶层,有大大小小十几个病房,医生护士全没下班,都守着呢。院长匆匆走过来,汇报:“问题不是很严重,最重的几个也都脱离生命危险了,请领导们放心。”
这话管用,三人都吐出一口气来。
陈秉泉就问:“大约多久能够全部出院?”
院长思索了一下说:“有几个已经没事了,明天就能走,可还有几个脱水十分严重,仍要观察几天。”
房仲宪思忖道:“都别出院,全好了等学校通知。”
贺副校长说:“这几天就辛苦你们了,一会儿保卫处的人就来了,这层楼需要控制起来,你们也要有个准备。”
院长连连点头,陪三个人到各个病房走了走,私下对陈秉泉又说:“老太太没什么问题了,再观察两天就能回去了。”
陈秉泉更踏实了,本想下楼再去看看母亲,一想到陈萱就有点儿怵头,就招呼房仲宪他们走。
回到车里,贺副校长感慨道:“万幸啊!不过这几天还要小心点儿,这些出事的学生也该在出院前有个必要交代才是,免得出去之后乱讲,现在网络时代啊,保不准把学校给丢到什么论坛上去。”
房仲宪道:“老贺,学生教育工作你来做,适当的补偿也是要有的,这个我来。”
贺副校长见房仲宪语气真诚,忽然笑道:“你不让我叫你小房,那我以后叫你老房如何?房老?”
房仲宪咂吧咂吧嘴:“过去了就算过去了,你还放不下了啊,哎哟!”
贺副校长开始嘻嘻哈哈,似乎一笑泯恩仇了。
陈秉泉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掏出手机发了条短信。过了几分钟,于严回复:我没去食堂吃饭,别担心我,你现在很忙吧?
陈秉泉松了口气,看了看手表,十点多了,提议回“鸿儒苑”。房仲宪他们俩也累了,就都说好。陈秉泉给郑天堃打了电话,简单汇报了一下。郑天堃听了也一块石头落了地,又叮嘱了几句便要他们回去休息了。
进了家,杨滔还没走,坐在客厅里正和郭敏用家乡话聊天。陈秉泉气就不打一处来,二话不说,进卫生间洗脸去了。他另外还恼恨一件事,杨滔明明在学校门口就看到自己了,居然一路尾随到生活区,幸好自己去花店买花是送郭敏,要是让他瞧见了什么别的事,岂不是很被动?
等再出来,杨滔已经知趣地走了。郭敏就问:“医院那边没事了吧?”
陈秉泉犹在发泄对杨滔的不满:“怎么说也是四十岁的人了,感觉还没断奶似的,这种人狗屁用处没有,讲课不行学生全溜号,去学生处不行,还搞出一个跳楼的来,现在倒好,差点要了好几十口子的命去!你说这样的人怎么就能混在高校里呢?居然还混出来个副处!”
郭敏劝道:“也不能怪小杨一个人啊,他刚上任第一天,谁能想到就碰上这种事了啊!”
陈秉泉坐在沙发上抽烟,暗想,还能把杨滔调哪儿去呢?工会吗?
郭敏转移了话题:“哎,你今天怎么买了这么多花啊?有点火爆啊。”
陈秉泉张望了一眼,那一大捆玫瑰正摆在餐厅的桌子上,就说:“九十九枝玫瑰,代表……”一时就忘记了花店老板的那些促销话,随口道:“代表久久的岁月。”
郭敏就笑了,问:“你还吃饭不?”
陈秉泉摇头:“一点儿都不饿。”
郭敏说:“我也不饿,要不咱早点儿休息吧,知道你也累了。”
陈秉泉有些犹豫:“那你先洗澡吧。”
郭敏眨巴了一下眼睛,有种不好克制的笑容,就转身去了浴室,舒畅道:“好久没过二人世界啦……”
陈秉泉听到关门的声音,就立刻给司机赵明发了个短信,让他给家里的座机来个电话。赵明马上就打过来了,问什么事?陈秉泉就说,李书记不是和你一块回去的吗,他回来了没有?赵明说,今天早上就走了,开学了嘛,而且好像还有点儿不舒服。陈秉泉就说,哦,知道了。
陈秉泉就推开浴室的门说:“郭敏哪,我还得出去,今天实在是……”
郭敏满头都是洗发膏,闭着眼睛问:“又怎么了?”
陈秉泉道:“李书记病了,我得赶紧过去看看。”
郭敏问:“他不是和赵明回老家了嘛,我知道他妹夫死了。”
陈秉泉道:“才回来,最近学校里的问题比较复杂,我也想赶在第一时间和他谈谈。”
郭敏挥挥胳膊,甩了丈夫一脸泡沫:“走吧走吧,咱这个大忙人。”
陈秉泉无奈地笑笑:“太晚的话,我就不回来了。”
郭敏把毛巾摔到地上:“扫兴!”
陈秉泉以前去过李学懋的家,也确实留宿过。李学懋在郊区有幢别墅,是他儿子给买的,上回陈秉泉去的时候,先打发赵明回去了,结果和李学懋聊得很晚,出门后连个出租车都找不到,李学懋就让他住下了。
陈秉泉快步走下楼梯,立刻掏出手机给于严发了条短信:我已经从家出来了,一会儿再联系。
于严似乎一直握着手机,马上回了:我一个人在街上呢,挺冷的,希望不要过了十二点才见面就好。
是啊,过了十二点就2月15号了嘛,就不是情人节了。陈秉泉加快脚步,向小区大门口走,心底有股异样的冲动。
忽然前面出现两个人影,摇摇晃晃地迎面走来,还伴随着男中音二重唱:“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的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米搜拉米搜……”
听出来了,是马原和郝学东。估计喝高了,没准还有点儿别的活动。马原以前曾经因为嫖娼被派出所的人扣了,还是纪检委的方书记私下把他保回来的。陈秉泉和方书记下乡搞“社教”的时候住一个屋,关系很好,无话不谈。
郝学东见了就吆喝:“秉泉同志,三更半夜的这是要往哪里去?”
马原搂着郝学东的脖子,故意道:“很显然,目的不很纯洁。”
陈秉泉懒得和他们纠缠,可还要考虑马原的面子,毕竟人家先搭话了嘛,酒醉神清的后果通常很严重,于是笑道:“两位打靶归来,早点儿回去吧,我去趟医院。”
马原眼睛闪了一下,严肃地对郝学东说:“革命暴露了!”
郝学东也失去了平时的样子,朗声道:“莫要怕,革命同志前仆后继,我们退了下来,你看,又有新的同志顶了上去!乌拉——”
陈秉泉哭笑不得,就想赶紧走。
马原端详着他的神态问:“秉泉兄杀奔医院所为何事?”
陈秉泉道:“明天你们就知道了,好了,我先走了。”说罢,拔腿就走。
郝学东后面喊道:“那就不耽误秉泉同志的宝贵时间了哈!”
陈秉泉一路走一路心里别扭,这都什么人啊,哪里像个校长的样子,哪里像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啊,现在的大学怎么都这样了啊。
“鸿儒苑”小区门前总是泊着几辆出租车,近年来老师们收入提高了不少,夜生活也就跟着丰富许多。陈秉泉就上了一辆,叫司机往市中心开。到了市中心,他给李学懋家打了个电话,是保姆接的,保姆说李书记有点儿感冒,吃了药,已经睡了。陈秉泉就说,劳驾您明天告诉李书记,就说我是小陈。
陈秉泉又叫了辆出租车,这才赶往城市的另一端。
8
郭敏睡不着,有点儿上火,看看表,没到十二点,就给丈夫打电话。
陈秉泉这次换了一家宾馆,开了房,就短信通知于严过来。于严没回信,这说明已经在路上了。陈秉泉把窗帘都拉严实,房间里只开了盏壁灯,他外套里夹着一枝玫瑰,现在掏出来摆放在右侧的床头柜上,看了看,还算有情调,就跑到卫生间里刷牙。
于严进来的时候,表情很淡漠,浑身上下都带着凉气。陈秉泉就走过去,一把抱住了,温柔地说:“小于,冻坏了吧?干吗要在外面逛呢。”
于严没说话,让他吻了吻嘴唇。
陈秉泉的欲望就起来了:“小于,我很想你,真的。”
于严点了点头说:“我也是,不过……我今天不舒服。”
陈秉泉哦了一下。
于严问:“你失望了吧?”
陈秉泉就笑笑,随后道:“没事啊,既然你不舒服,那咱们就聊一会儿吧,早点儿休息也好,今天啊跑了一整天,我也确实累了。”
两人就各自坐在床的一侧,无声地脱掉衣服,只穿了内衣躺在一起。
陈秉泉点了支烟,若有若无地吸着,随口问:“小于,我们有多久没在一起了?”
于严就说:“四十一天了。”
陈秉泉道:“今天是情人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