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
初夏,雾都
初夏,校园
初夏,江风
凌晨的夜啤酒
初夏,江上
初夏,潮气
初夏,阵雨
初夏,雾都
2013年,重庆的夏,几乎从4月就开始了。
灼热的阳光蒸腾着嘉陵江水,一层热雾就闷住整座城市。
闷热潮湿的傍晚,十几平方米的出租屋里,一只蚊子在我耳边飞过。
在重庆活了十几年,回头一想,我竟然说不清从哪一年开始,它的夏来得这么早。
春短夏长,总是后知后觉。
十几平方米的出租屋是我和S在我们大学附近的小区租的。
刚搬进去的时候,我老是嫌小,两张书桌都放不下。嫌S的台式电脑太大,独占了唯一的书桌。
后来台式电脑不见了,书桌上只剩我小小的笔记本。我突然觉得很难看很不协调,于是买来好多植物堆满了整张桌子,直到发现打字的时候都没地方放手。
这样的反差,让我很难堪。
好在这也并没有持续太久时间。
4月闷热的傍晚,一只蚊子在我耳边飞过。
这座城市入夏了,这一切都也将要结束了。
那出租屋是一个很老的小区,因为离学校近,因为房租便宜,因为房子老到原住户都在等拆迁,所以里面住的几乎都是我们学校的。大二开学的时候,我和S搬进这里。我们楼上住的就是和我一个系的同学,楼下住的也是同学校不同系的,还有楼下的楼下,以及楼上的楼上。
当然,也还有原住民。比如,我隔壁的。
那是个性格乖张的大妈,也是这小区看门的。
很多人都说这大妈脑子有问题。天气一热,总是一大早就端个凳子,摇把蒲扇坐在了小区门口,逢人进来就问找谁,新人都当她是门卫,旧人才知道,这破小区早就没有门卫了,门口那岗位就是她自己给自己找的活儿。
从没见她给过谁好脸色,嘴里也总骂骂咧咧。
在她隔壁住了三年,她就对我笑过两次,一次她大儿子回来,一次她小儿子回来。只是她的儿子们从不留下来过夜。
笑是没怎么笑过,但她倒是跟我们说过不少话。
每当我们在房间里放音乐的时候,或者当我们叫了很多朋友来玩的时候,再或者我们晚上回来得晚了在走廊上弄出声音来的时候,她都会在隔壁扯着嗓门儿喊话,大多不怎么好听而且还伴随情绪激动的语调。
有时候S听上火了,捏着拳头就冲到隔壁。
大妈“砰”的一声关上门。锁死。在里面继续喊话。
大妈似乎非常不喜欢大学生。小区里的大学生,估计没一个她看得顺眼。
但她又特别喜欢大学生的东西。
年轻人激动起来,各有各的特点。
我们楼上那对情侣吵架的时候爱扔衣服。女生把男生的衣服一件一件往下扔。
刚好他们的窗口就在大妈阳台的上方。衣服没有多少重量,轻飘飘都到了大妈阳台上。
上面可劲儿扔,下面可劲儿捡。
大妈边笑边喊:“勒个架吵得好,娄势吵,好得很。”
吵骂声停了没多一会儿,就能听到楼上男生一溜小跑下楼去敲大妈的门。
“大妈我错了,你把衣服还给我嘛,我们以后不说你脑壳有问题了,也不得大声吵架了。”
大妈不作声。
男生又说了几遍,里面还是没声音。
男生怒了,使劲踢门:“神经病,把衣服还给我,你还不还,不还老子砸门了。”
“死娃儿你敢砸门,我捡到就是我的。你们勒些哈娃儿,都没得教养,滚出去,滚出这栋楼,一个二个没意思的东西,给我滚。”
然后一阵强烈的踢门声,周围的人都开门出来了。
楼上的女生也下来了,拉走她男朋友,说算了,就是个疯女人。回去了,也没几件衣服,买新的就是了。
说来楼上的女生还是个小鸟依人的江南女子,小胳膊小腿儿的艰难地拽着她男朋友离开。
男生不甘心地边走边说:“都怪你,下次不准扔我衣服了。”
女生点点头。
小情侣和好了,大妈得了一堆衣服。我和S抱着冰西瓜躲在门后听着,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如果这样的吵架大妈觉得吵得好,相比之下,我就吵得不太好了。
我肾上腺素飙升的时候,手也是很欠的。喜欢摔东西。每次和S吵架,无论什么,只要在手边,情绪一激动,免不了要支离破碎。
气氛安静后,S都会默默把一地碎片扫到走廊角落。
摔最惨的一次,估计就是桌子上的那台大电脑。
那次气氛安静后。S走了。没再回来。
我默默把一地碎片扫到走廊角落。
次日清晨下楼,就看见隔壁大妈在角落的垃圾堆里翻着电脑碎片,一边翻一边以一种很可惜的语气念念叨叨:“勒些哈娃儿,点都不晓得过生活,没得人教啊,没得教养啊,上个啥子大学嘛,害人啊……”
那时候临近4月,厚重的云层下跃跃欲试的阳光穿过走廊的镂空水泥墙落到台阶上。
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了喉,我安静地从她背后走过。
我转身下楼,在一楼的小卖部买了一瓶水。
卖水的是个发福中年男人,夏天喜欢穿一件白色的背心,没生意的时候喜欢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
小区老人喊他老李,学生叫他李老板。他喜欢小区里的大学生,尤其是女大学生。只要是女生来买东西,他都笑嘻嘻抓把瓜子给人家。
他似乎没成家,没小孩,我们也从没见过他老婆,有时候他店里也有女人,但每次我看见的都不是同一张脸。常听小区里喜欢吃完饭凑一堆嚼舌头的大妈们说:“勒个老李,花花肠子多得很。”
但我一直觉得这些嚼舌头的大妈可能误会了。
因为至少李老板对电视频道的喜好就很专一。小卖部里的电视几乎从来没换过台。只看一个重庆才有的生活频道,那个频道都是些重庆电视台自制的方言电视剧。除了雾都夜话,就是生活麻辣烫。
这个频道特别厉害,连广告都是重庆话版的。
李老板把水递给我,笑嘻嘻地说:“耶,要走了哦,妹儿。啥子打算呢,工作定没得。”
我摇摇头,又觉得有些不妥,补了一句说:“慢慢来吧。”
“要得,慢慢来好,你们大学生有文化又年轻,不得怕找不到工作。不像我们,我们都是被淘汰的。”
我笑了一下。
也不知道是笑给他看,还是笑给自己看。
夹在李老板和隔壁大妈的话语之间,一碗鸡汤,一碗砒霜。
我出了小区门口,突然就想回头看一眼。
茂盛的爬山虎爬满整个破破旧旧的泥瓦墙,常年被油烟洗礼后脏兮兮的窗户,枯萎和盛开的老盆栽堆在小小的破旧的阳台上。
还有那些挂得横七竖八,遮天蔽日的衣服。
我喝了一口从李老板那儿买来的水。
努力想要把那种哽在胸口的情绪咽下去。
那年头重庆还有不少这样的老小区,小区没几栋楼,总有一两个一楼是开小卖部的,几百米内就有个小市场,卖蔬菜瓜果。小市场附近也有小餐馆,锅灶就在路边上。热油下锅,每个饭点路过,整条街都是香的。
大爷大妈喜欢摇着蒲扇在小区里坐着乘凉,看着刚搬来素未谋面的新住户,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买完菜回来的家庭主妇喜欢在楼下聊聊别人家的家长里短直到11点不得不回去做饭。
小区角落还总配了一套代表着政府关爱,颜色艳丽的社区健身型器材。
吃完饭的小屁孩儿们会在那些器材上扮演战争游戏。
他们很入戏,也很当真。
小瘦孩在跷跷板的一头,高高在上,展开双臂翱翔,像战斗机。
另一头的小胖孩急切地冲他喊。
“该我了,该我起飞了。”
“你太胖了,只能当地对空导弹。”
刚说完,战斗机就坠地了。
晨起晚归,人来人往。
老校区的房子躲在重庆凌晨的薄雾和傍晚的余晖里。它们老了。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里。
它们很老了。
初夏,校园
4月后,我也从老小区搬了出来。重新住回了宿舍。
那时候该结课的学科都已经结课了。所剩不多的课上,老师讲得也少了。
教室窗外的树叶颜色越来越油绿,阳光洒下来,树叶间隙的光溜进了教室里的墙壁。
老师讲得少了,听课的学生却多了。
还戴老式玻璃镜框的法学教授走进教室,在讲桌上把书翻开。点名都省了,因为座无虚席。
我和睡对面的女孩坐一起,听她耳机里的音乐。那段时间刚刚上映完《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她的耳机里就一直单曲循环王菲的《致青春》。
我们就这样听了一节课。
她边听边看一本我已经忘记名字的书。我边听边埋首在手臂里,我想睡觉的,但睡不着。
后来我抬起头,她很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然后说:“也没有眼泪啊。”
当你在可以自由活动的教室不聊天不看闲书,只是头埋在手臂里沉默很久。从外观上看,除了像在睡觉,也像在流泪。
我想她大概误会了。
但我其实并不会听那样一首歌而流泪。
我喜欢王菲,喜欢她虚无缥缈的声音,喜欢她喘息转调间回荡着的无所谓。
初中的时候我会省下一部分为数不多的零花钱。为了买周杰伦和王菲的正版磁带,放进我那只很旧的随身听里。在那个已经流行iPod的年代。当时我觉得我这样的行为很酷很复古,甚至也很高尚。
但这首歌并不是我喜欢的那种歌。太用力了。
我甚至有点后悔这一节课的时间就听了这么一首歌。还不如去没人的走廊角落发呆,把王菲的老歌听个遍。说不定我还会真的落泪。
而且那会儿我也还没有看那部电影。我是两周后才看的。
就在离学校最近那个购物广场顶楼的电影院,和S,这个曾经很熟悉,当时却觉得陌生的人。我记得我们当时是在购物广场的二楼吃了火锅才上去看的电影。那个购物广场是离学校最近的商业街,所以一般都很热闹。
上电梯的时候,我和S之间的位置挤了好多人。我隔着人群看着他,想着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还会有更多东西隔在我们之间,茫茫人海,岁月山河。
那晚一切都没有让人失望。
火锅的味道,热闹的广场,还有故作姿态尽量显得淡定从容的我。
只是那部电影没有室友说的那样动人。
看完之后,我甚至想不起来主人公的名字。我只能想起来那是最后一场我和S两个人去看的电影。
轻描淡写,暗流涌动。
早课开始变得少之又少。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没有负罪感的自然醒。
所以每晚也就睡得很晚。寝室室友们喝酒聊天,通宵达旦。说说以前,聊聊以后。有的话题一笔带过,有的故事情绪亢奋。
有时候我们也爬上寝室楼顶,看看那把打不开的锁是不是依旧打不开。
我们坐在楼顶的走廊喝罐装啤酒,唱《同桌的你》,直到宿管阿姨赶来才一哄而散。
睡我下铺的南京女生依旧胆子最小,在宿管阿姨赶来前,把空酒罐塞进了衣服。她也依旧不喝酒,也依旧很语重心长地劝我们说,少喝点吧。
大概好多人都回来了,那些实习的,或是从来没在寝室住过的,夜晚的学校宿舍开始变得热闹。
尤其是上面这几楼。
晚上女生宿舍楼下送花的男生也多了。我们这栋楼对面刚好就是一栋男生宿舍楼。我们这边不时有妹子唱歌,对面男生也跟着和。
我在阳台上一边抹着脸上的洁面泡沫,一边艰难地睁开眼朝着对面楼的歌声寻声望去,这学校夜晚的灯光,曾经我嫌它们灰灰暗暗,如今被泡沫折射得光芒万丈。
恍若光阴交错。
这一幕既是这年夏天最后的狂欢,也像那年一切都才刚刚遇见。
拥有和失去的刹那间,往往让人顿悟,接着是无可奈何的回忆,各奔东西。
5月。
我离开学校的时候,被枝繁叶茂的大树覆盖的校园里,已经可以随处听见蝉鸣声了。
走的时候路过种满法国梧桐的主干道,也路过每个清晨都有微风的人工湖。然后主教楼、实验楼、逸夫楼。直到校门口。
树枝挡住了一些阳光,留下树叶的影子,风一吹,影子晃动着,好像在笑。
我想那些枝繁叶茂的大树里,大概也有我去年在学校组织的植树节活动中种下的一棵。
小王子在离开的时候曾经对圣埃克说过:“每个人都有一颗星星,当你仰望天空的时候,你知道,我就在其中一颗星星上,我会在那里对你微笑,那么全世界只有你拥有了会笑的星星。”
星星哪里都一样。
树也是。
所以当我再次看见风吹动树影时,我也许会再次想到这里的树。
终于有一次,我觉得那些曾经不以为然,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去参加的学校活动,可能真的比曾经念念不忘,以为执着到感天动地的东西,更有值得拥有的价值。
初夏,江风
我就这样从学校搬回家。
也不能说家,就是一处南滨路上的房子。
从高中开始我就一个人住在这个城市。南滨路上的房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几乎还是当初那个老样子。
Ally一进门就说,你家就像个没人住的样板房。
是没人住。
我爸妈并不在这个城市,我也只有周末回来,其他时间住在学校。高中的时候,他们每个周末回来,给我带很多蜂蜜、鸡汤、营养品。我嫌麻烦,也都并不带回学校,只是放在冰箱里,直到坏为止。
后来上大学了。周末回家时间少了,有时回去了也会打电话给爸妈说没回去,因为并不想被硬叫着吃那些鸡汤啊、蜂蜜啊、维生素啊,也不想把它们放坏。虽然每次都是说忘记带走其实是故意留在了冰箱里,但看见它们真的坏了的时候,我还是会难过。
这样自相矛盾的难过,小时候不会有,但越长大就越多。
我爸妈如果在电话里听我说不回去,他们自然也就懒得回去了。
所以这房子,就是大多时候没人住。
Ally又说,干脆把房子租给她算了。她毕业之后不想和父母住在一起。而她本来就想找一处江边的房子,风景好一点的,夏天的晚上开着窗江风就能吹进房间里。
Ally是我高中就腻在一起的朋友。大学在美院读设计系。后来去混了大上海。但我们一直无话不说。我当初喜欢她的身高和她的短发,后来她把头发留长了,我也并没有因此不喜欢。
我一直觉得这也算是真爱的一种。
从高中开始,家里没人的话,我都会叫她过来。虽然那时候我们常腻在一起的闺密还有两个。但只有她和我一样,是从那个年龄开始就来去自如的自由孩子。
我虽然从很小就学会享受孤独,但我并不喜欢一个人。她也是。
5月的重庆,不下暴雨的话,一天内最凉爽的时间段只有两个。
凌晨和拂晓。
住在南滨路的好处是,出门走不了几步,就到了江边。
那段时间我喜欢在拂晓时候,洗个澡,喝几口冰牛奶,然后戴上耳机去江边跑步。
我会从我住的地方,沿着江边,一直跑到长江大桥桥下就折返。这样的话,我可以每天路过两座大桥。
我很喜欢重庆的桥。虽然白天经过时常常堵车,但并不妨碍它们夜晚里绽放的美,重庆几乎每一座桥一到晚上就是艳丽而夺目的,尤其是从江这边看过去。
南滨路沿线很长,江风一吹华灯初上,很长一条临江的光带,以前人们都聚集在最繁华的中间地段,长江大桥往后是很清静的,因为周围没有酒吧之类的商业体,住宅也很少,树大草深,江边的灌木都长成了小林子,高过了江堤,风从树叶中穿过,树影在地上摇摇晃晃。
但是到了夏天夜晚。这样的清静就没有了,那一带昏暗的灯光下常常停了很多车。那些车,有的属于那些傍晚时分来游江的人,有的属于来夜钓的人。再晚一些的时候,偶尔也会尴尬地在晃动的树影旁,发现昏黄暧昧的路灯下同样晃动着的车。
所以拂晓时分去跑步除了可以看一眼江边的日出,还能躲开这些煞风景的车。
那段时间我去跑步,都会叫上Ally。
我不是一个作息规律的人,准确点是极度没有规律的人。我能早起,如若不是前一天因为什么原因午饭后就睡去之外,就是因为失眠彻夜发呆到天亮。
直到现在也是如此。因为工作加班而差点天亮的情况其实很少,大多数是本来就睡不着所以打着醒着发呆不如做点什么的幌子,挂着羊头卖了狗肉,顺便还吆喝了几句人生艰难给旁人听。
但失眠是真的,艰难也是真的。偏偏又怕看的人太当真,所以又包了一层无所谓的态度。
Ally那会儿正和她当时的男朋友如胶似漆,并不和高中一样随叫随到。尤其是拂晓这种时间,因为她可能起不来,也可能要为她男友准备早饭。
这样的理由,虽然有点重色轻友。但我是可以原谅她的。
她那会儿的男朋友是我们的高中校友。高中三年,Ally追了三年,一直到大学他们才在一起。
可以相拥入眠的两个人,必然也舍不得独自早起。
那个年纪在家长威严下都能叛逆出自由来的孩子,这个年纪义无反顾地就把自由拱手交了出去。
没有什么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只是刚好在什么样的年纪,刚好为什么着迷。
上午晚些时候,Ally才会来找我,还带一份多的早饭。
那会儿我已经跑完回家,冲完当天第二次澡。
重庆的夏天总是需要一天要冲好多次澡,因为一旦离开空调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的闷热湿气会把你从里到外都弄得黏糊糊油腻腻的,就像刚出蒸锅的鱼,滋滋的油皮上还冒着水汽。
Ally来了以后总是会先把我故意拉得严严实实的客厅窗帘重新拉开一个豁达敞亮的口子,然后把空调温度调上去好几度。
我家没有什么可供娱乐的项目。因为经常没有人住,连电视都是摆设,很久没缴过费了。
虽然没缴费,但还是有几个台可以看。其中就有那个特别厉害的重庆生活频道。
Ally开了电视,随即响起雾都夜话开场白。
“勒不是电视剧,勒是真人真事,是重庆人自己演自己的故事。”
Ally又立刻把电视关了。
然后她坐下来,开始跟我絮絮叨叨她最近找工作的事情。
她最近很烦恼,纠结于留在重庆还是去她向往的城市。重庆虽然情深,但可以给她的机会太少了。她念的服装设计,这种专业,应该往最潮流最in的地方去挤。去北上广,甚至东京、首尔。努力挤进一家很有话语权的时尚杂志社,或是一家二线品牌的设计工作室,最不济也是几个年轻人从零开始的独立小作坊。可以在市中心icon的街道上租一间不大但有情调的小公寓,就像重庆的江景房也行。早九晚五,时而加班,有一群爱喝咖啡彼此挑剔着着装的同事,吃金枪鱼沙拉当午饭,踩一双细细的恨天高。
这些都是她曾经的打算和我脑海里的设想。
但现在,她男朋友要留下来继续读研。
所以最后她说:“算了,不想了,老娘也可以暂时留在重庆做点别的工作,大不了就是等他两年嘛。反正也舍不得重庆。”
Ally情绪有些激动的时候都会自称“老娘”,其实也不只她,很多重庆女孩都喜欢在情绪迸发时这样叫自己。
但这也并不妨碍她们撒起娇来的时候,像个孩子。
凌晨的夜啤酒
除了约晨跑。
5月的重庆,也适合约消夜。在重庆,有一种消夜叫夜啤酒。
我很少和Ally单独喝酒,约酒我都会叫上另外两个闺密,四个人,刚好一桌。日月光广场的小酒吧,或是较场口的苏荷。
我们喜欢把地点约在解放碑附近,多走几步,就能到那个纪念碑的广场。
1940年落成的“精神堡垒”如今夹在美美百货、摩根大楼之间,早已不是屹立广场之上傲视周围建筑的“解放纪念碑”。
据我妈说我第一次看见这块碑时,我离上托儿所都还差两岁。
当时我就盯着这碑问她,几点了。她很诧异,因为那时候我话都说不全。于是我又指着那碑上的钟问,几点了。
她说她在回答我那个问题之前,从来没去认真看过那个碑上的钟,甚至不知道它走不走,在她印象中,那只是个纪念碑。
所以我那天似乎让她特别高兴,离开的时候,我手上多了一块在百货大楼新买的电子手表。我妈说当时那表买大了,因为逛遍了百货大楼也没有适合我那个年龄的表。
我妈说的事其实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人对懂事之前的记忆总是特别模糊。
但我记得那块花花绿绿的电子表。印象中并没有我妈说的那么大。一直戴到上小学,后来嫌太土,就扔到一边了。
现在可能都找不到了。
就像现在的解放碑,如果不是走到广场跟前,那它也看不到了,淹没在四周平地而起的庞然大物中。但即便如此,重庆人还是把解放碑看作是中心。就像磁器口不做码头很久了,但老一辈重庆人都还是会喊它磁器口码头一样。
有些东西就是个印记,解放碑的钟走不走都是钟。
它在记忆里记录时间,即使现实中已被时间湮没。
喜欢约解放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方便我自己。
从南滨路到解放碑,都不用经过人多的街道,沿着南滨路一直开到大桥立交上长江大桥,过桥一直经过小米市,就到了。
这条路晚上9点后从不堵车。摇下窗能吹二十分钟清爽的江风。
这是我高中时代每周末回家时公交车必经的路线,也是我学会开车后第一条不用导航开的路线。
现在那班公交车很久没坐过了,以前喜欢坐在最后一排,需要占三个位子。我、S,和我巨大的行李箱子。
Yoyo一直对我这个看上去十分自私的原因耿耿于怀。她住在江北,和我刚好相反。9点后她那个方向过江的桥,每一条都几乎堵得死死的。所以,她总是8点就到了。然后自己去逛逛商场,差不多时间了提前去挑一个好位置等我们。
有时候为了错峰,她不得不提前两三小时出门,但Yoyo的抱怨最多也就是:
“啷个又在解放碑哦,真的嘿堵啊。”
她真的是我几个玩伴里,脾气最好的一个。
我们约酒,什么酒都喝。但没有特别节日的话,还是啤酒喝得多。因为便宜。
重庆有自己的啤酒。一个叫山城的牌子。如果是吃火锅的话,那是最好的搭配。
那阵子重庆特别流行开清酒吧,走情怀路线,各种主题都有,有的弄一个大屏幕,天天放维秘走秀纪录片。有的东拼西凑来一个乐队,天天唱五月天、陈绮贞。去的人也多,如果刚好晚上坐轮渡游江,远远就能看到江边灯红酒绿,人头攒动。那些霓虹沿江闪了一路,此起彼伏。
但我不太喜欢在熟悉的地方尝鲜。熟悉的地方,还是那些略微有了些灰尘的角落更有味道。比如九街,比如较场口。
较场口和日月光附近有几个老酒吧,露天的座,燃一支烟,看楼下广场上人来人往。
喝累了可以过几条街,去好吃街上吃一碗酸辣粉。不想回家还能坐一站轻轨到曾家岩。出站要走一条长长的隧道,有时候有些音乐小青年在这儿表演。远远就能听到吉他的声音。
然后从轻轨站压马路,沿着中山四路一个来回,再一直走到渝澳大桥。
会经过周公馆,会经过桂园,会经过一个德克士,还会经过我们的高中。
中山四路总是曲径通幽。夏天的时候路边茂密的大树枝叶交错,阳光见缝插针,落在地上铺满一地光斑。
这是很美的一条路。
高中时代我最喜欢趁着夏天午休的时间和同桌偷偷跑出去,在这路上散步。
我会戴着耳机听着张国荣的《似水流年》边走边哼。同桌会去德克士买个“手枪腿”在我身边,边走边啃。
那个时候,好像总有很多时间去做现在看起来没什么意义的事情。
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夏天过去。
再眼睁睁地看着同桌成了胖子。
初夏,江上
再次坐着索道滑过长江上空的时候,我和Ally默默地夹在一群刚刚高考完的学生中间。
他们兴高采烈,他们眉飞色舞,说着未来的打算和接下来的狂欢,没人提起那场考试。他们嘻哈打闹,在对方的校服上画画写名字写赠言。整个车厢都是他们的声音。后来索道开到江面上,整条江上都是他们的声音。
Ally没说话,在我旁边看着他们。
我也没话说,对着窗外看着江。
车厢里再没别人,相似的画面被硬嵌入在了同样的6月。
那是我上大学后唯一一次坐索道。
重庆有两条跨江索道,一条跨嘉陵江,一条跨长江。
还没来重庆念书的时候,每次进城来玩,总要哭着拽着大人的手,硬去来来回回坐上好几次才肯回去。
那时候高速公路还没有完全通到家那边的小镇,一来一去几小时车程,费尽周折来了,大人们还是不舍得不让我坐,于是每次都陪着坐上两三圈。
后来,来这个城市读书了,这索道却被我忘记了,初中念完一次没坐过。
再想起的时候,我都高中了。
那会儿我背着家里偷偷去舞队练舞。
舞队的培训室在新华路上。平时住校,我只周末去练。从学校坐车去新华路很近,但从新华路回南滨路很远。为了不让家里人发现,我会提前一点结束,坐上回家的车。
Yoyo有一次过来找我,结束的时候,她问我为什么不坐索道,可能还近一点。
那会儿我才想起还有这条捷径。新华路起始,上新街终了。再坐一辆公交,倒着坐几站。
后来这舞队散了,再后来又有了新的舞队。
很多东西都在变,这回家的路线始终没变。
那时候重庆没那么多游客,除了上班高峰期,索道没多少人,冷冷清清的。有一次我们舞队参加比赛拿了奖,一群人嘻嘻哈哈挤进车厢。就在江上唱歌。兴奋得也不太着调,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吼。我们讨论着舞队今后的发展,约定几年后一起要去的比赛。一样浮夸,一样眉飞色舞。
唯一一个和我们陌路的乘客被挤在角落,面向窗外的江,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和现在的我如此相似,就像平行空间里同一个画面。
可能是长大,就是多年之后的自己在某些时候突然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也算明白为什么小时候总觉得大人们那么神秘,那些明明很有意思的事情面前,他们总是那么淡定和深沉。
不是没有情绪,只是同样的情绪,很早以前就被消耗殆尽。
其实Ally把我从房间里拉到长江索道上的时候,我已经在那窗帘遮严实的黑屋子里睡到分不清白天晚上了。
我并不想出去,尤其是白天。
重庆的夏天阳光被雾气折射,四面八方赶来直往眼里钻。在房间里待久了,一出门眼睛被扎得疼。眼前的一切都被阳光刻意锐化,过分清晰和犀利。
晚上就好很多。
光线微弱,路过街上的人来人往,每个人的眼神都比白天柔和,谁也不需要看清谁,夜色给每张脸都上了一层妆,很多情绪都能被粉饰在华灯夜幕里。
所以我只在凌晨去跑步,晚上去喝酒。
最后一次和大学寝室的室友聚在一起唱歌,也是晚上。
我们在深夜的KTV一直唱。两个贵州的,一个河南的,一个浙江的,一个江苏的,还有两个和我一样重庆的。寝室的美妙之处就在这里,给了一个机会,让十万八千里外或许一辈子不会有交集的陌生人住在了一起,再给一个期限给他们相爱相杀。
吵也好闹也好,反正时间到了,都是要散的。
歌好不好听,都会唱完。
送走最后两个贵州妹子后,我把河南妹子带回了家。
她的车票是第二天一早,她也没有订当晚住的酒店。
“想着晚上和你们玩也说不好玩到几点,去住也不划算,早点去车站等着就中。”
她还是一如我当初认识她一样勤俭务实,这些年我也没把她带上道。倒是她曾经每次回河南老家都带回来给我一口袋她妈妈做的大馅饼,牛肉大葱馅,一打开口袋就呛得慌,呛着呛着,把我这不吃饼的人给带上道了。
我们躺着聊天,如当初在寝室一样。
聊四季,聊天气,起初都是那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她还给我说她那老掉牙的笑话,说河南的冬天冷得不行,她那时候是短发,睡一晚上就压出各种造型,早上必须洗头才去上课。为了不迟到她总是来不及吹干头发就打摩的去学校,然后到了学校就是结着冰的狮子头。要花一整个早自习捂着,才能捂回原形。
“驻马店这样的地方不及重庆好,但我还是挺想回去的,回去当个老师,我弟的教育问题也解决了。”
她说。
她有个亲弟弟,几岁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在寝室见过一次,那次是唯一一次她爸妈来看她,那时候她感冒烧成肺炎,她弟弟拿把玩具枪对着躺在床上的她,嚷着:“姐姐,起来带我们去吃火锅。”
然后我们又聊了一些别的,一些老掉牙的八卦,班上某某和某某之间的故事。
直到最后她说:“那天在学校看到你前男友了,他好像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了,你们……”
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很困了,语气都是飘着的。而我大概更困。恍惚着听到就睡着了,后来醒来都分不清她到底有没有说过这话。
河南妹子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
她没有吵醒我,虽然那时候我已经醒了。但我躺在床上假装睡着,我不想白天出门,一点儿也不想。
她走之前帮我拉开了一点卧室的窗帘,这样有一缕阳光就刚好洒在床边。
她走之后,我立马起身把那窗帘拉了回来。
我一边拉一边看着窗外的马路,我可以想象河南妹子现在已经在火车的某节车厢里坐定,翻着一本我可能不会再有机会知道书名的书。
如果神能够保证每个离开的人都能过得好,那是不是分离这种事情就不会难过了。
房间又变黑的时候,我想起河南妹子昨晚最后一句话。
和S在一起三年。
三年人生说长不长,三年青春却好像就是全部。
而现在,我觉得我好像已经老了一些。
独自泡在黑暗里的6月,白天只有Ally会来找我。
我裹着被子把窗帘拉得很严实,空调开很大,室温不到20℃。
Ally问我:“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不说话。
Ally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不说话。
Ally问我:“那要不要去死了算了?”
……还真是想过。
偶尔Ally也会约上Yoyo和安吉,一起出现在我家门口。
我们四个曾是一个舞队。
那个年代街舞和说唱是地下得不能再地下的东西,如果你喜欢这些,你最好沉默,不要让那些大人知道。一旦被大人们发现你穿着很大的裤子和T恤,他们会立刻担心你是不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学了不该学的东西。他们不懂breaking和popping,也没有去了解的时间和兴趣,但他们很确定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辩解是无效的,只会让大家都觉得疲惫。好在大人们总是很忙,不能一直跟你耗着,你时间很多,你知道你是有机会的,所以尽量少和他们说话,继续背地挤出时间偷偷和朋友们泡在一起训练。
那时候舞队租便宜的场地练习,也筹钱买立体声的音响,在人潮散尽的街头约上别的舞队尬舞,又因为声音太大惹来警察,被追得满街乱跑。
喜欢一种东西几近痴迷,对于很年轻的人来说,那可能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你不会去想对不对,它让你快乐让你不那么孤独,在它那里感受到自己真实的存在,比英文数学化学物理真实多了。如果真的坚持到了很久之后,那些当初有着无懈可击的理论的大人们不再忙于生活的时候,他们有了更多的时间了解这一切,他们会知道当年的那些争执,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们会明白,有梦想的人和早已丧失梦想的人之间,是没有沟通桥梁的。
用一种功利主义论调评判着那些小小的刚发芽的梦想。当我们还是小孩的时候,大人们常常无意间就做了这么残忍的事。
所以那时候我们都爱躲着鲁莽的大人,喜欢身边同样温柔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