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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一 读书三讲

风雨故人来 作者:钱理群 著


辑一 读书三讲

我们为何读书,如何读书?

看到诸位,我就想起自己的年轻时代,自然有说不出的亲切感。我同时感到陌生,因为据说诸位都是“80年后”的一代人,我已经很不熟悉了。但我仍然关心着你们的成长,今天想和你们讨论的问题是,到大学来读书,不仅是为了求知识,还得思考:“我为什么活着?我要追求什么?我的社会理想、人生目标是什么?”这样一些根本性的问题。这些问题不想清楚,不能确立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会影响你一生的发展。

当然,这些问题,是要靠自己来解决的,理想、信念、信仰,都是要出自内心,成为自己的血肉的。而且,其形成也是要有一个过程的,甚至要经历长期的、痛苦的探索。一般说来,在大学期间,甚至在研究生阶段,这些都只能打一个基础,需要在离开学校以后,在社会实践中逐渐建立起来。

这正是问题所在:作为一个在读的大学生、研究生,如何为自己的世界观的形成打基础?

我想从学生生活的特点说起。人其实有两种生活,首先是现实的物质生活,它是受到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的,同学们有时会觉得每天过着“从宿舍到教室、图书馆到食堂”的三点一线的生活,非常枯燥,就是感受到这样的时空的限制。但你们还有另一种生活,即当你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坐在图书馆里翻读一本又一本的书,你就打破了时间、空间的界限,和千年之远、万里之遥的古人、外国人,进行精神的交流:这就是你的精神生活。学生生活的最大特点,就是他生活的现实空间是相对狭窄的,而他的精神生活的空间却是无限广阔的。其主要途径就是读书。而读书,如我们这里所说,就是和古今中外的没有见过面的朋友进行心灵的对话、精神的交流。而最神妙之处,就在于这些书上的朋友,是你可以自由挑选的,而且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那么,这里就有一个如何“择友”,即读什么书的问题。我们提倡阅读经典,就是因为这样你就可以和真正的思想、文化、科学、文学的大师对话,从他们那里直接吸取人类文明的精华,使自己在人生起点就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占据精神的制高点。这样,你就为自己的理想、信仰的建立,吸收广泛的精神资源,打下了最坚实的基础——理想、信念、信仰,不能产生于个人的苦思冥想中,而必须建立在深厚的知识学养和人类文明的精神继承的基础上。

这里,还要说到大学生的另一个特点。我在很多场合,都谈到“大学是最美好的人生阶段”,因为你既享有公民的权利,又基本上没有公民的义务。这是什么意思呢?在中学阶段,你还不是公民,是“未成年人”,你基本上没有独立自主权,你的一切基本上都是家长、老师决定的,你的读书更是受到高考的制约;而现在,你成了公民,又没有高考的压力,你就可以独立地设计自己未来的发展道路,自主地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但另一方面,你又还处在人生的准备阶段,社会并不要求你服务,基本上没有什么义务,这样你就处在一个相对的可以自由、自主地支配自己的时间,集中自己精力的人生阶段。这十分难得,因而必须珍惜。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自由读书的大好时机,大学、研究生期间,应该把精力集中在读书上,特别在阅读经典原著上好好下功夫。而阅读又应该是广泛的:不仅读古代经典,也读现代经典;不仅读中国经典,也读外国经典;不仅读自己专业的经典,也读专业以外的经典;不仅读经典,也读其他著作。这就是所谓“开卷有益”。为什么要强调广泛,不主张过早地把读书的范围集中在一两个经典作家、经典著作上?因为那会限制你的视野,使你缺乏必要的比较、选择,是不利于自己的独立世界观的形成与发展的。我们要有这样的气魄与胸襟:将人类创造的一切文明尽收眼底,将尽可能广泛的精神资源吸纳于心。有了丰厚深广的精神底气,你才可能有真正独立的选择和创造,从而形成自己的世界观、人生理想,建立起自己的信仰。

这就是说,我们提倡与强调在大学、研究生阶段要自由、自主地广泛读书,不仅是为了增长知识、获得谋生的手段(当然我们也不必回避这方面的目的),更是为了自身的精神成长,是为了解决自己的人生观问题、建立自己的终生信仰而读书,是为了“立人”而读书。我们读书、学习、做研究,都要问一个问题:和自己的生命成长有什么关系?和自己生命无关的读书,那是死读书;和自己生命无关的研究,那是毫无活力的研究。

这里,我想讲一点个人的,也是我们这一代的一段经历和经验。那是在“文革”后期,客观现实的种种,都使我们感到绝对的失望,我们自己也陷入了极度的迷茫。怎么办呢?于是,一群朋友悄悄集合起来组织读书小组。我们读书的目的是十分明确的,就是要通过读书,解决“自己向何处去”的问题。但我们又都是“身无半文,心忧天下”的理想主义者,因此,在我们看来,“自己向何处去”是和“中国向何处去,世界向何处去”这样一些更广阔、更根本的问题连接在一起的。也就是说,我们是把自我生命的成长和祖国、世界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这就形成了一个强大的读书动力:为寻求民族、国家以至世界发展之路而读书,为寻求自身精神发展之路而读书,一句话,为寻求真理而读书。

但另一方面,我们当时的读书环境、条件又是极其恶劣的,是今天你们所难以想象的。首先是没有书可读。“文化大革命”把许多书都烧毁了,或者封存了,而我们又地处贵州这样的边远地区,就更找不到书读。我们就只有偷书,这里不妨向大家坦白:我也和学生一起将学校图书馆封存的书偷出来读,当时我们都拿鲁迅小说里的孔乙己的话自嘲:“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但即使这样,能够读到的书也很有限,我们当时读的主要就是鲁迅的书、马列主义经典作家的书。我们读得很认真,一字一句地读原著,一起讨论,热烈地争辩。而这些讨论、争辩,都只能秘密地进行。因为在“文革”中,古今中外的著作,都被称为“封(封建的)、资(资本主义的)、修(修正主义的)”,阅读、讨论这些著作就会被横加“放毒、散毒”的罪名。在当时,全国各地都有这样的形式不同的读书小组,后来被称为“民间思想村落”。据我所知,就有不少读书小组被当作“反革命小集团”而遭到镇压。而这样的危险性,我们都是意识到的,也就是说,当时我们是冒着风险、顶着巨大的压力来读书的。

我们那个读书小组,大部分成员都是小学毕业生、中学生,只有我一个人是大学毕业生,他们都称我为“钱师”。这些年轻朋友都向我提出一个要求,希望我给他们讲讲西方文学经典,因为他们很少接触过。一个偶然的机缘,得到一本法国喜剧大家莫里哀的《悭吝人》,但又不敢公开地讲,只能选择一处偏僻的深院,大家一个一个地溜进去,然后拉上窗帘,在昏暗的灯光下,轻轻地讲——这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讲课。

但也正因为如此,这样的读书就真正是刻骨铭心的:都读到心里去,融入生命中了。我经常讲,我是在生命处于绝望时,通过读书,和鲁迅相遇的。在相遇中,自己的生命得到了升华,走出了困境。我的世界观、学术观,以至鲁迅观,都是在那样的非常时期的非常读书中奠定基础,并深刻地影响了我以后的人生道路、学术道路的。而且已经形成了习惯:每当我的人生处于低谷、陷于苦闷中时,我就关起门来读书、写作。书一打开,就一切皆忘,在和自己心仪的大师巨匠的心灵交流中,眼前的困惑也都迎刃而解,仿佛从污泥中拔出,进入了一个更高的生命境界:我就是仰赖读书与写作度过自己一次又一次的精神危机的。这样,读书、写作,就成了我内在生命发展的需要,成了自己安身立命的依托。

今天你们读书的环境已经和我们那个时代完全不同了,至少你们不必偷着读书,读书也不会有罪了。但你们也会有新的问题。有人说,过去是“不准读书”,现在是“自己不读书”,认真读书的人,会被看作是“书呆子”,也有压力。或许正因为这样,我们当年读书的经验,比如为追求真理而读书,以读书为内在生命发展的需要、安身立命的依托,或许对你们也有启示的作用。

当然,为了重建信仰,不能单靠读书。因为书本上的东西,再好也是前人的、他人的,只能借鉴,而要真正化为自己的生命的血肉,都得靠自己的实践。因此,我赞成你们一耽学堂的说法:“走出书斋,走出小我”,去读“生活”那本大书,到普通老百姓那里去吸取更加广阔、丰厚的精神资源,到社会底层去了解中国的国情、认识脚下的土地。在大学期间、研究生阶段,应该以读书为主,但也要抽出一定时间,参加社会实践活动,这也是年轻一代重建信仰的必由之路。正因为如此,这些年,我一直非常关注大学生中的“青年志愿者行动”。在这方面,我写了不少文章,也做了多次演讲,这里就不多说了。

我今天所要讲的,概括起来,就是两句话:一要读书,二要参与社会底层变革的实践。读书,可以开拓你的精神世界;实践,则使你和中国的社会实际密切接触。既“仰望天空”,又“脚踏大地”,你这个“人”,就“立”起来了。我知道,在当下中国,同学们要这么做,是非常困难的,有的时候就不免有孤独之感。这就需要联合起来,组织起来,大家一起读书,一起参与社会实践。用我经常引的庄子的话来说,就是“相濡以沫”,共同面对我们的问题。我今天在你们一耽学堂里,就感受到了这种“相濡以沫”的力量。希望你们坚持下去,自己走出一条路来!

2007年6月11日、12日、27日整理、补充

  1. 2006年11月18日,在一耽学堂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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