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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时代:人生的盛夏

风雨故人来 作者:钱理群 著


大学之大,大在能够自由读书

今天看到同学们,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四十八年前的事。四十八年前我十七岁,考取了北大中文系,也是非常的兴奋,同时也有点惶惑。我想,这跟诸位上大学的心情是一样的。上大学对人生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件大事情,有许多问题需要认真思考。其中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是我当年思考的,我想也是今天在座的诸位同学所要思考的,就是如何度过大学四年——这人生最宝贵的时光。

大学时代:人生的盛夏

为什么说这是人生最宝贵的时光呢?根据我的经验,十六岁到二十六岁是人生的黄金岁月。十六岁以前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完全依赖于父母和老师;十六岁以后就开始独立了;二十六岁以后就开始考虑结婚啊、生孩子啊这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真正属于自己的独立的时间就不多了。而十六岁到二十六岁这十年间,大学四年又是最独立、最自由的。当然如果你想延长的话,你还可以考研究生,将这四年再延长一下。如何不虚度人生中这最自由的、最没有负担的、真正属于自己的四年的时间,是摆在每一个大学生面前的问题。

大学之不同于中学,最根本的转变在于:中学时你是未成年人,外界对你的要求很简单,你只要听老师的、听父母的,按照他们的安排去生活就行了;到了大学你就是公民了,可以享受公民的权利,但又不到尽公民义务的时候。大学生和中学生最大的区别是:大学生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个体,大学生是主动地受教育,而中学生是被动地受教育。当然在大学你还要听从老师的安排、听从课程的安排,那是国家教育对你们的要求。但更重要的是你们要发挥自己的主动性,自由地设计和发展自己。有同学给我写信说:我考上大学了,满怀希望进了大学,结果一上课就觉得老师的课不怎么样,对老师不满意。我觉得其实每个大学都有一些不太好的老师,北大也一样!不可能所有课都是好的。中学老师不太好的话,会影响你的高考,但是在大学里,关键在你自己,时间是属于你的,空间是属于你的,你自己来掌握自己,自己来学习。不必像中学时那样仅仅依赖老师,而需要自己独立自主,自我设计。

那么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大学是干什么的?你到大学来是为了完成什么任务?我想起了周作人的一个很基本的观点:一个人的成长一切都顺其自然。他说人的生命就像自然的四季:小学和中学是人生的春天;大学是人生的夏天,即盛夏季节;毕业后到中年是人生的秋天;到了老年就是人生的冬天。人生的季节跟自然的季节是一样的,春天该做春天的事,夏天该做夏天的事。自然季节不能颠倒,人生季节同样不能颠倒。而现在的问题恰好是人生的季节颠倒了。我在北京老看见那些老大妈在那里扭秧歌,扭得非常起劲。按说这时候不应该再扭秧歌,但因为她们在年轻的时候没有好好扭过秧歌,所以到老了就要扭秧歌,而且扭得非常投入、非常狂。我有时候就在想,“老夫聊发少年狂”是可以的,如果“老夫”没完没了地在那里“狂”就不对了,到处都在跳就不大正常了。现在是老年人狂,相反,年轻人却是少年老成。这就出了大问题。所以我经常对北大的学生讲:“你此时不狂更待何时?”这人生的季节是不能颠倒的。按照我的观点,儿童就是玩,没别的事,如果让儿童去救国,那有点荒唐。首先在大人方面是失职,没有把国家治理好,让儿童来救国;而对儿童来说是越权,因为这不是他的义务,不是他的事。但现在的中国经常发生这种人生季节颠倒的事。

作为青年人的大学生主要该干什么?这又让我想起还是四十八年前我刚进北大一年级的时候,中文系给我们开了一个迎新晚会,当时的学生会主席,后来成为著名作家的温小钰师姐说过一句话:祝贺你们进入大学,进入大学就要三样东西,知识、友谊和爱情。爱情这东西可遇不可求,你不要为爱情而爱情,拼命求也不行。现在好多年轻人赶时髦,为时髦而求爱情是不行的。但遇到了千万不要放掉,这是我们过来人的教训。我在大学,其实是在中学,就遇到了非常喜欢的女孩子,但是不敢;另外当时我是书呆子,就知道一门心思读书,懵懵懂懂不知道这就是爱情。所以大学里如果遇到了真正纯真的爱情就不要放弃。知识、友谊和爱情是人生最美好的三样东西。知识是美的!友谊是美的!爱情是美的!大学期间同学的友谊是最可珍贵的,因为这种友谊是超功利的、纯真的友谊,同学之间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说实在话,进入社会之后,那种朋友关系就多多少少有些变味了,多少有利益的考虑。你们可能体会不到,我们都是过来人,现在我们大学同学喜欢聚会就是喜欢回忆当年那种纯洁的、天真无邪的友谊。一生能够有这样的友谊是非常值得珍惜的。所以我说大学是人生最美好的季节,因为你追求的是人生最美好的三样东西:知识、友谊和爱情。记得作家谌容有篇小说叫《减去十岁》,如果我可以减去十岁或二十岁,如果现在是当时的话,我会和同学们一起全身心地投入,理直气壮地、大张旗鼓地去追求知识、友谊和爱情。因为这是我们年轻人的权利!

如何读书,读什么书

这里侧重谈一谈该怎么求知识、怎么读书的问题。关于读书,周氏兄弟有两个出人意料却意味深长的比喻。鲁迅说:“读书如赌博”。就像今天爱打麻将的人,天天打、夜夜打,连续地打,有时候被公安局捉去了,放出来继续打。打麻将的妙处在于一张一张的牌摸起来永远变化无穷,而读书也一样,每一页都有深厚的趣味。真正会打牌的人打牌不计输赢,为赢钱去打牌在赌徒中被称为“下品”,赌徒中的高手是为打牌而打牌,专去追求打牌中的趣味的。读书也一样,要为读书而读书,要超功利,就是为了好玩,去追求读书的无穷趣味。周作人也有一个比方,他说:“读书就像烟鬼抽烟”。爱抽烟的人是手嘴闲空就觉得无聊,而且真正的烟鬼不在抽,而是在于进入那种烟雾缥缈的境界。读书也是这样,就在那种读书的境界——它是其乐无穷的。

我们的教育,特别是中学教育的最大问题就在于,把这如此有趣、如此让人神往的读书变得如此功利、如此累,让学生害怕读书。我想同学们在中学里都是深有体会的:一见到书就头痛。其实要是我,一见到书就高兴,就兴奋。中学教育却把最有趣味的读书变成最乏味的读书。现在同学们进入大学后就应从中学那种压抑的、苦不堪言的读书中解放出来,真正为趣味而读书,起码不要再为考试去读书。

这里涉及一个很有趣的问题:读书是为什么?读书就是为了好玩!著名的逻辑学家金岳霖先生当年在西南联大上课,有一次正讲得得意扬扬、满头大汗,一位女同学站起来发问——这位女同学也很著名,就是后来巴金先生的夫人萧珊女士:“金先生,你的逻辑学有什么用呢?你为什么搞逻辑学?”“我觉得它很好玩。”金先生答道,在座的同学们都觉得非常新鲜。其实“好玩”两个字,是道出了一切读书、一切研究的真谛的。

还有一个问题:读什么书?读书的范围,对同学们来说可能是更现实、更具体的问题。鲁迅先生在这方面有非常精辟的见解:年轻人大可看本分以外的书,也就是课外的书。学理科的偏看看文学书,学文学的偏看看科学书,看看别人的研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样对于别人、别的事情可以有更深切的理解。周作人也自称是杂家,他主张大家要开拓自己的阅读范围,要读点专业之外的书。

这里我想着重谈一谈理工科学生的知识结构问题。恩格斯曾在高度评价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些知识分子时说:“这是一个产生巨人的时代。”所谓巨人,都是多才多艺、学识渊博的人。那时候的巨人,像达·芬奇这些人,不仅是会四五种外语,而且在几个专业上都同时发出灿烂的光辉。恩格斯说:“他们没有成为分工的奴隶。”这使他们的性格得到完整、全面的发展。在“五四”时期也是这样,“五四”开创的新文化的重要传统就是文理交融。我们中国的第一代、第二代甚至第三代自然科学家,都是在两个方面有很高的造诣。可以随便举几个例子。著名人类学者裴文中写的小说,曾受到鲁迅的赞扬,还被选入了他所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卷。植物学家蔡希陶当年就是一面在云南采集植物标本,一面写有浓郁的边地风情的小说。还有北大物理系教授丁西林,他的一生,在物理学和戏剧创作两个领域都取得了杰出的成就。老一辈的自然科学家、医生、工程师,都有很高的中国古典文学的修养和西方古典音乐的修养,他们有的在业余时间写的诗词、散文都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如竺可桢、梁思成、华罗庚等,就是他们写的学术论文、报告,文笔都是很优美的。一个真正的大学者,一个健全发展的现代知识分子,一方面,要受到社会和知识分工的制约,同时也在努力突破分工所造成的限制,尽可能地扩展自己的知识结构,以求得自身学识、思维能力与性格的相对全面的发展。

问题是到了1949年以后,由于这种文、理、工、医、农的合校,大学体制的改变,专业划分越来越细,越来越专业化,使得学生知识越来越单一。这就提出了一个专业知识和专业之外的知识的关系问题。作为一个理工科的学生,当然首先要学好专业知识,专业本身就会把你带入一个你所不熟悉的新的世界,也是其乐无穷的。但是,如果眼光完全局限在专业范围内,发展到极端,就会把专业的、技术的世界看作世界的全部,唯知专业而不知其他。这就把自我的天地压缩在极小的空间,知识面越来越狭窄,兴趣越来越单调,生活越来越枯燥,最终导致精神的平庸化与冷漠化。这种情况也容易产生“靠技术吃饭”的观念,把专业知识和技术功利化了,实际上也是将自己工具化了。这就意味着人最终成了科学技术、专业知识的奴隶,这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现代科学技术病”。看到了这样的可能出现的危险,同学们在初进大学,设定自己的目标时,就应该给自己提出双重任务:既要进入专业,学好专业知识,打下坚实的专业基础,并且以做本专业的第一流专家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另一方面,又要走出来,看到专业之外的广大世界,博览群书,获得人文精神的熏陶,开拓更加广大、自由的精神空间,确立更高层面的目标——做一个健全发展的自由的“人”。这就是我今天要对在座的理工科大学生说的话:要“进入专业”,又要“走出专业”。

在座的还有许多学外语的同学,在这里我还要对你们做一点忠告。我发现这些年外语学习越来越技术化、工具化,学外语就是学语言,缺少了对文化的学习。学英语、学俄语恰恰缺少对英国、俄国的文化、文学的必要修养,这成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我曾经为北大外语系硕士生考试出我们专业的考试题,我就发现最简单的题他们都做不出来,连胡风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职业的危机。随着外语教育的发展,以后说外语对年轻一代是越来越寻常的事,如果你仅仅是把语言说得流利,而不懂得语言背后的文化,你就失去了优势。特别是到外国去留学,仅仅会外语有什么用处?仅仅是语言好形成不了你的优势,因为别人的语言也会很好。学语言也不是多难的事情,在学校里打好了基础,在外国待几年,语言也会好得很。所以你必须要有文化,比如你学俄语,就必须对俄国的文化、文学有很高的修养。学语言的同学不要把你的专业变成单纯地学语言,要注意学习语言背后的文化,语言背后的文学,否则你同样摆脱不了成为一个工具。当年周作人就说,“不能只盯着英语文学,我们还有德、法,还有朝鲜、蒙古”。这就是世界眼光,尤其就全球化以后的发展大趋势来看,我们必须要有世界的眼光。学语言的人不仅要精通一种语言,还要旁通几种语言,这需要一种更开阔的视野。

因此,所谓如何读书、读什么书,实际上是如何设计自我的知识结构的问题。大学期间自我设计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就是知识结构的设计。周作人对知识结构的设计能给我们很大启发,他说:我们的知识要围绕一个中心,就是认识人自己。要围绕着认识人自己来设计自己的知识结构,周作人提出要从五个方面来读书:第一,要了解作为个体的人,应学习生理学(首先是性知识)、心理学、医学知识;第二,要认识人类,就应该学习生物学、社会学、民俗学和历史;第三,要认识人和自然的关系,就要学习天文、地理、物理、化学等知识;第四,“关于科学基本”,要学习数学与哲学;第五,“关于艺术”,要学习神话学、童话学、文学、艺术及艺术史。他说的这些方面,我们每个人都应该略知一二。既精通一门,同时又是一个杂家,周作人提出的这一点并不是做不到的。

那么在大学期间我们如何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呢?怎样打基础呢?我有这样一个看法,提供给大家参考。我觉得大学期间的学习,应该从三个方面去做。

第一方面,所有的学生,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都必须学好几门最基础的课程。一个是语言,包括中文和外文,这是所有现代知识分子的基础。顺便说一下,这些年人们越来越重视外语的学习——你们的外语水平都比我强得多了,我非常羡慕——但是却忽略了对中文的学习,包括许多学中文的学生甚至到了博士阶段文章还写不通,经常出现文字、标点的错误。有一些学生外文非常好,中文非常差,这样一个偏倚就可能造成母语的危机。这是一个令人非常焦虑的问题。越是像北大这样的学校,问题越严重。作为一个健全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首先要精通本民族的语言,同时要通一门或者两门外文,不能偏废。

在注意语言的同时,还有两门学科的修养值得注意。一个是哲学,哲学是科学的科学,哲学的思维对人很重要。无论你是学理的还是学文的,都要用哲学的思维考虑问题,有没有哲学思维是很重要的问题。还有一个是数学,数学和哲学都是最基础的学科,也同样关系着人的思维问题。当然,不同的专业对数学和哲学的要求不一样。比如学经济学的人,必须要有很高的数学修养。对学中文的人,数学修养虽然不必那么高,但是你也要有一定的修养,数学是训练人的思维能力与想象力的。不同的专业有不同的要求,但所有学科的所有学生都要打好语言、哲学与数学的底子。这是关系到你的终生学习与终生发展的基础。

第二方面,必须打好自己专业基础知识的底子。我认为在专业学习上要注意两个要点。一个是要读经典著作。文化讲起来非常玄、非常复杂,其实都是从一些最基本的经典著作生发出来的。就我所知道的中国古典文学而言,中国早期的文史哲是不分的,中国的文史哲、中国的文化其实都是从几本书生发出来的,就是《论语》、《庄子》、《老子》这几本书。看起来很简单,但以后的中国文化就是由这些原典生发开来的。我带研究生,尽管他们学的是现代文学,我也要求他们好好地读《论语》,读《庄子》,读《老子》,有时间还要读《史记》,学文学的要读《文心雕龙》。就这么几本书,并不多。当然,这属于补课,按说这几本书,在大学期间就要下功夫好好地读,把它们读得比较熟。读的时候最好读白本,读原文,千万不要去读别人的解释。必要的时候看一点点注释,主要应该面对白本原文、面对原著,你反复读,读多了自然就通了。有了这个以后,你的学术发展就有了坚实的基础。就我的专业——现代文学而言,我就要求学生主要读三个人的著作:鲁迅、周作人、胡适。把这三个人掌握了,整个中国现代文学你就拎起来了,因为他们是领军人物。专业学习要精读几本书,几本经典著作,在这几本经典著作上必须下足够功夫,把它们读熟读深读透。这是专业学习的第一个要点。

第二个要点是掌握专业学习的方法。要通过具体学科、具体课程的学习,掌握住专业学习的方法。这样在专业方面,你既打了基础,有经典著作做底子,同时又掌握了方法,那么以后你就可以去不断深造了。

我刚才说过理工科学生也要学文,那么学什么呢?我也主张读几本经典。每个民族都有自己几个原点性的作家,作为这个民族思想源泉的作家,这样的作家在他这个民族是家喻户晓的。人们在现实中遇到问题的时候,常常到这些原点性作家这里来寻找思想资源。比如说所有的英国人都读莎士比亚,所有的俄国人都读托尔斯泰,所有的德国人都读歌德。每个民族都有几个这样的大思想家、大文学家,这些大思想家、大文学家,是这个民族无论从事什么职业的人都必须了解的,也是这个民族的知识的基础、精神的基础、精神的依靠。

具体到我们民族,如果你对文学有兴趣,大体可以读这样几本书:首先是《论语》、《庄子》,因为这两本书是中国文化的源泉,最早的源头。第二,读《诗经》、《楚辞》,还要读唐诗。唐代是中国文化的高潮时期,唐诗是我们民族文化青春期的文学,它体现了最健全、最丰富的人性与民族精神。第三是《红楼梦》,这是总结式的著作,是百科全书式的著作。第四是鲁迅,他是开现代文学先河的。我觉得理工科学生即使时间不够,也应该在以上所谈的这四五个至少一两个方面认真读一点经典著作。我建议开这样的全校性选修课,建议你们修这样一两门课。有这样一个底子,对你以后的发展很有益处。

第三方面,要博览群书。要学陶渊明的经验——“好读书,不求甚解”。用鲁迅的话说就是“随便翻翻”,开卷有益,不求甚解。在北大有无数的讲座,我鼓励我的学生都去听讲座,听多了你就不一样了。我们北大有个传统,听课的有一半是旁听的。课堂上老师姑妄讲之,学生姑妄听之。你睡着了也不要紧,懵懵懂懂也听到了几句话,这几句话就能让你受益无穷。我们曾经开玩笑,也是北大人比较自豪的一点,说“我们的学生就是四年睡在寝室里不起床,他听也听够了”。因为那地方信息广泛,什么消息、什么人都有,听够了出去就可以吹牛。你不要看是北大学生就怕他,他虽然什么东西都知道一点,但其实大部分都是听来的。他虽然不求甚解,但他知道一点儿就比你高明。

所以你们每个人底子打好了之后,还要博览群书。知识有的是读来的,有的是听来的。人才是熏陶出来的,有时是不经意之间熏出来的,不是故意培养出来的。我做王瑶先生的学生,王先生从来不正儿八经给我们上课,就是把我们带到他客厅沙发上胡吹乱侃。王瑶先生喜欢抽烟斗,我们就是被王先生用烟斗熏出来的。我现在也是这么带学生,我想到什么问题了,就让学生到我家的客厅来聊天,在聊天中让学生受益。

真正的学习就是这样,一边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把基本的经典读熟、读深、读透,一边博览群书,不求甚解,对什么都有兴趣,尽量开拓自己的视野。从这两方面努力,就打下了比较好的基础。如果你还有兴趣,那么就读研究生。硕士研究生就要进行专业的训练,博士研究生在专的基础上还要博。一个人的知识结构应该是根据不同的人生阶段来设计,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

沉潜十年:最诚恳的希望

我还要讲一个问题,读书、学习是要有献身精神的。这些年大家都不谈献身了,但是根据我的体会,你真正想读好书,想搞好研究,必须要有献身精神。我至今还记得王瑶先生在我刚刚入学做硕士研究生的时候对我说:“钱理群,一进校你先给我算一个数学题:时间是个恒量,对于任何人,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要牢牢地记住这个常识——你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就看你如何支配,这方面花得多了,另一方面就有所损失。要有所得,必须有所失,不能求全。”讲通俗点,天下好事不能一个人占了。

现在的年轻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想把好事占全,样样都不肯损失。你要取得学习上的成功、研究上的成功,必须有大量的付出,时间、精力、体力、脑力,必须有所牺牲,少玩点甚至是少睡点觉,少打扮自己。你打扮自己的时间多了,读书的时间就少了,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怎么安排时间,我没有一个价值判断。你打扮自己,你整天玩,那也是一种人生追求,不能说读书一定就比玩好。不过你要想清楚,这边花得多那边就有损失,你打扮的时间、玩的时间多了,那就会影响读书。想多读书就不要过分想去玩、去打扮自己。这背后有一个如何处理物质和精神的关系的问题,既要物质的充分满足又要精神的充分满足,那是一种理论的说法,是一种理想状态的说法,或者是从整个社会发展的合理角度说的,落实到个人是比较难实现的。

我认为落实到个人,物质首先是第一的,所以鲁迅先生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他说得很清楚,生存、温饱是物质方面的,发展是精神方面的。在物质生活得到基本保证之前是谈不上精神的发展的。过去我们有一种说法就是要安贫乐道,这是一种骗人的东西,千万不要上当。要你安贫乐道的人自己在那里挥霍,我们不能安贫,我们基本的物质要求要满足,要理直气壮地维护自己的物质利益。

但是你基本的物质权利得到保证了,比如你已经有助学金了,你已经基本吃饱了,有教室让你学习,有宿舍让你住下来了,基本的生活条件已经有了,就应该考虑如何设计、安排自己今后的一生,并为此做好准备了。如果你一门心思去追求物质也可以,但你就不要想精神方面要怎么样,不要喊:“我痛苦啦!我痛苦啦!”有人在全心赚钱,同时又在想“我空虚”——你不要空虚,你就是要追求享乐,那就这样做好了,不必求全。将物质要求作为人生的主要追求,那你精神方面一定有损失。

我对自己也有设计:第一,我的物质生活水平要在中等,最好要在中上水平。比方我需要有宽敞的书房,这不仅是一间书房的问题,这是一个精神空间的问题。我希望有比较大一点的房子,这与我的精神自由性联系在一起。但具备了这样一些基本的生存条件以后,就不能有过高的物质要求。因为我要求我的精神生活是第一流的,就不能同时要求物质也是一流的。我不能跟大款比,那我心里永远不平衡。所以我觉得同学们应该考虑好,如果你决心偏重于精神追求,在物质上就必须有牺牲,当然前提是基本物质要求有保证。在基本物质条件得到保证的基础上,你就不能拼命去追求那些东西了,这一方面你得看淡一点。有所得必有所失,这不是阿Q精神。面对大款,我并不羡慕他们,但我也不鄙弃他们,他们有他们的价值,有他们的追求。只要你是诚实劳动得到你应该得到的东西,我就尊敬你,但是我和你不一样,我追求的是精神。我讲的献身精神不是像过去讲的那样,什么物质也不要只是去献身,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年轻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贪得无厌,什么都想得全,恨不得什么都是第一流的,稍有一点不满就牢骚满腹。我见过很多同学都有这种问题,这是不行的。这是你做的选择,有所得就有所失,有所失反过来才会有所得。

另外在学习上,必须要潜下来,我一再跟学生说:“要沉潜下来。”我有一个对我的研究生的讲话,这个讲话后来整理成一篇文章,题目就叫《沉潜十年》。“沉”就是沉静下来,“潜”就是潜入进去,潜到最深处,潜入生命的最深处、历史的最深处、学术的最深处。要沉潜,而且要十年,就是说要从长远的发展着眼,不要被一时一地的东西诱惑。

我觉得很多大学生,包括北大的学生,都面临很多诱惑。北大学生最大的问题就是诱惑太多,因为有北大的优势,要赚钱非常容易。我想你们这里诱惑少一点,这是你们的优势。还有就是很容易受外界环境的影响。很多北大学生刚入学的时候非常兴奋,充满种种幻想。一年级的时候混混沌沌的,到了二三年级就觉得自己失去目标了,没意思了。看看周围同学不断有人去经商,去赚钱,羡慕得不得了;再看到有人玩得非常痛快,也羡慕得不得了,而且受环境的影响变得越来越懒惰。现在大学生的致命弱点就是懒惰——北大有所谓“九三学社”的说法:早上九点起床,下午三点起床。有的人非常热心地做社会工作,我不反对做社会工作,但有的人目的性极强,过早地把精力分散了,就无法沉下来,缺少长远的眼光,追求一时一地的成功。同学们要记住,你现在是人生的准备阶段,还不是参与现实,还不是赚钱的时候。当然你做勤工俭学是必要的,也是应该提倡的,但是你不能在大学期间只忙于赚钱,要不然以后你会后悔的。因为你一生之中只有这四年是独立自由的,只有权利而没有义务的。以后有的是时间赚钱,以后有的是时间从政。这四年你不抓紧时间,不好好读书,受种种诱惑,图一时之利,放弃了长远的追求,底子打不好,以后是要吃大亏的,会悔之莫及。

我跟我的学生谈得非常坦率,我说:我们讲功利的话,不讲大道理。在我们中国这个社会有三种人混得好。第一种人,家里有背景,他可以不好好读书。但他也有危险,当背景出了问题,就不行了,最后一切还得靠自己。第二种人,就是没有道德原则的人,为达到目的,无论红道、黑道还是黄道,他都干。但对于受过教育的人,毫无道德原则的什么事都干,应该是于心不甘的吧。第三种能站住的人就是有真本领的人,社会需要,公司需要,学校也需要。所以既没好爸爸,又有良心有自己道德底线的人,只有一条路,就是有真本事。真本事不是靠一时一地的混一混,而是要把自己的基础打扎实。今后的社会是一个竞争极其激烈的社会,是一个发展极其迅速的社会。在这种发展变化极快、知识更新极快的社会,你可能不断地变动自己的工作,这就要靠你的真本事。大家要从自己一生的长远发展考虑,就是讲功利也要讲长远的功利,不能从短时的功利考虑。我们不必回避功利,人活着自然会有功利的问题。大家应该抓好自己的这四年时间,把自己的底子打好。这样,你才会适应这个迅疾万变的社会。“沉潜十年”就是这个意思。现在不要急着去表现自己,急忙去参与各种事。沉下来,十年后你再听我说话,这才是好汉!

因此,你必须有定力,不管周围怎么样,不管同寝室的人怎么样,人各有志,你自己心里要有数——我就是要扎扎实实地把底子打好。要着眼于自己的长远发展,着眼于自己的也是国际的、民族的长远利益,不为周围环境所动,埋头读书,思考人生,思考中国以及世界的根本问题,就这样沉潜十年。从整个国家来说,也需要这样一代人。我把希望寄托在十年后发表自己意见的那一批人身上,我关注他们,或许他们才真正决定中国的未来。中国的希望在这一批人身上,而不在现在表演得很起劲的一些人,那是昙花一现!沉潜十年,这是我对大家最大、最诚恳的希望。

在沉潜的过程中,还有一个问题要注意。读书特别是读经典著作的时候,会面临两个难关:第一,面对经典你进不进得去。你读《庄子》、《论语》、《楚辞》、《诗经》,甚至读鲁迅,都有这个问题。所谓进不进得去是讲两个障碍,第一就是文字关。现在中文系许多学生古文都读不通了,标点都不会点了,那你还谈什么进去,这就是文字关。还有更难的,中国的文化是讲感悟、讲缘分的,你读得滚瓜烂熟却不一定悟得到,找不到它的底蕴,体会不到它的神韵,也就无缘。有的人就是把《论语》、《孟子》都背下来了,但你听他讲起来还是隔的,很难进去。

进去以后,更难的是出来的问题。因为东西方传统文化都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博大精深,在你没读懂的时候你可以对它指指点点,你读得越懂就越佩服它,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你就被它俘虏了,跳不出来了;这样,你就失去了自我,还不如不进去的好。

我现在就面临这个问题。有人问我:“钱先生,您和鲁迅是什么关系?”我说了三句话:第一,我敢说我进去了。进去很不简单啊,这是很高的自我评价。第二,我部分地跳出来了。第三,没有根本地跳出来。所以有人说“钱理群走在鲁迅的阴影下”。不是我不想跳,我当然想能跳出来超越鲁迅,能成为鲁迅的对手——那是什么境界啊!所有的学者都向往这样一个境界。在这个问题上,如果没有足够的文学力量,没有足够的思想力量,没有足够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是跳不出来的。在某种意义上,跳不出来,你就失去了自我。所以跳出来是更难的一点。记得当年闻一多先生去世的时候,郭沫若对他有一个评价:“闻先生终于进去了!但是闻先生刚刚出来的时候就被国民党杀害了。这是‘千古文章未尽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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