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几朵木花

金蔷薇 作者:[苏] 康·帕乌斯托夫斯基 著,戴骢 译


几朵木花[1]

每当思考我的文学工作时,我常常问自己: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一般来说,人们怎么会开始写作的?最初是什么东西促使一个人拿起笔来,并且至死不再放下它的呢?

最难的事莫过于回想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显然,创作欲作为一种精神状态,远在一个作家写满几令[2]纸以前,即已在他身上萌发。可能是在少年时代,也可能在童年时代就已经萌发了。

在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世界对我们来说,和成年时代迥然不同。童年时代的太阳要炽热得多,草要茂盛得多,雨要大得多,天空的颜色要深得多,而且我们觉得每个人都有趣极了。

在孩子看来,每一个大人,不论是提溜着一套发出刨屑味的木工工具的木匠,还是知道草为什么会是绿颜色的学者,都有几分神秘。

诗意地理解生活,理解我们周围的一切,是我们从童年时代得到的最可贵的礼物。

要是一个人在成年之后的漫长而冷静的岁月中,没有丢失这件礼物,那么他就是个诗人或者作家。说到底,诗人与作家的差别是不大的。

若能感觉到生活时时刻刻都在更新,那么这种感觉便是肥沃的土壤,艺术会在这种土壤上开花结实。

我是个中学生的时候,不消说写过诗,而且写了那么多,一个月就写满了整整一厚本练习簿。

那都是一些蹩脚的诗——华丽而又空泛,可我当时却觉得写得相当美。

这些诗我现在都忘记了,只记得个别的几节。不妨举个例子:

啊,快摘下低垂的繁枝上的朵朵秋花!

疏雨正在静静地把田野浇洒。

一片片黄叶纷纷地飘往天边,

那里燃烧着秋日嫣红而又朦胧的落霞……

后来我变本加厉,把形形色色华而不实的辞藻都堆砌到诗里去:

那因思忆亲爱的萨迪[3]而勾起的愁绪和太息,

好似蛋白石一般闪烁在岁月缓缓迁流的篇章里。

为什么愁绪会像“蛋白石一般闪烁”,不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无法解释。说穿了,无非是因为我醉心于音韵。我根本没有去考虑字义。

当时,我的诗大都是写海的。可我那时对海几乎还一无所知。

我笔下的海并不是某片具体的海,如黑海、波罗的海或地中海,而是充满节日气氛的“笼统的海”。这种海把千奇百怪的色彩和远离真实生活、真实地域和真实时代的狂放不羁的浪漫情调统统汇集到怀抱里。当时,在我眼里,这种浪漫情调就像浓密的大气,团团围住了地球。

这是水珠飞溅的欢乐的海洋,是乘风破浪的舰艇和无所畏惧的航海家的故乡。海岸上一座座灯塔闪烁出绿宝石般的光芒。所有的港口都沸腾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漂亮得前所未见的皮肤黝黑的女郎,在我的笔下,一个个都在受着残酷的情魔的煎熬。

诚然,随着年龄的增加,我写诗时华而不实的辞藻用得越来越少了。异国情调渐渐从我的诗中消失。

不过,老实说,在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谁都免不了要向往遥远的异国情调,既可能是热带国家的风光,也可能是战争时期的鏖战。

在童年时代,谁没有围攻过古老的要塞,谁没有在麦哲伦海峡[4]和新大陆沿岸[5]的舰船上战死过,谁没有同恰巴耶夫[6]一起乘着载有机枪的二轮马车奔驰在外乌拉尔的草原上,谁没有去探寻过被斯蒂文森[7]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神秘金银岛上的宝库,谁没有听到过博罗季诺战役[8]中军旗的哗哗声,又有谁没有在印度半岛难以通行的丛林中帮助过莫格里[9]

异国情调给生活增添了一层奇异的、不平凡的色彩,这种色彩是每个敏感的少年人所不可或缺的。

狄德罗[10]说过,艺术就是在平凡中找到不平凡和在不平凡中找到平凡。他说得对。

至少,我至今不会因自己童年时曾向往异国情调而咒骂自己。

对异国情调的向往,当然不是一下子就从我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它在我身上羁滞了很久,就像丁香花浓郁的香味久久不肯从花园中消散一样。正是这种向往,使得基辅这个我稔熟到甚至觉得有点儿厌烦的城市在我眼睛里改变了面貌。金色的夕辉在基辅的一座座花园中燃烧。而在第聂伯河对岸黑沉沉的空中,则不时打着闪电。我仿佛觉得那边是一个神秘的雷雨之国,国中无处不响彻树叶的喧嚣。

春把栗花撒满基辅。栗花嫩黄色的花瓣上洒满红点。落花是那么多,以至于在下雨时,一堆堆花像水坝那样堵塞了雨水的急流,有些街道变成了小小的湖塘。

在雨霁天晴之后,基辅的天空像用月长石砌成的拱顶一般熠熠生辉。于是有首诗以我没有想到的力量回到我的记忆里:

春的神秘的力量同你额上的繁星

主宰着我的心灵。

你,温柔的人儿!许诺在这扰攘的世间

给予我幸福……[11]

这时我第一次萌动了对爱情势所难免的憧憬。这是一种美妙的心理状态,我觉得几乎所有的少女都是美丽的。在大街上、公园里、电车上萍水相逢的少女身上的任何一个特征——羞涩而又专注的眼波,头发上的馨香,微启的双唇中牙齿的闪光,被微风吹得露了出来的小小的膝盖,无意间碰到的冰凉的手指——都会使我联想起,我此生迟早也会得到爱情的。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是愿意遐想这件事的,而且也的确这样想了。

每次遇见这样一个少女之后,我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惆怅。

我穷困的,而且又相当痛苦的青年时代,有很大一部分,在诗歌中,在内心这种模糊的激荡中流逝了。

没过多久我就不再写诗了。我懂得了我写的那些诗是徒具形式的劣作,是涂上了好看的颜色的木花,是镀金的纸箔。

放弃诗歌后,我写出了第一篇短篇小说。写这篇小说也有一段经历。我将在下一章中谈这件事。


[1]是指一种用薄木片做的假花。这种木片窄而薄,近似刨花,是在专门的刨床上刨出来的,原用于制作匣子和填料。

[2]稿纸单位名称,旧制1令为480张,新制为500张。

[3]萨迪,3世纪波斯作家、思想家。著有《果园》《蔷薇园》等。

[4]此处是指葡萄牙航海家麦哲伦(1480—1521)于1520年首先经南美大陆和火地岛之间的海峡(后即称麦哲伦海峡),进入太平洋作首次环绕地球航行一事。

[5]此处是指意大利航海家哥伦布(约1451—1506)和亚美利哥(1451—1512)先后航行到南美洲大陆沿岸一事。新大陆即美洲。

[6]恰巴耶夫(1887—1919),一译夏伯阳,苏联国内战争时期的英雄,红军的优秀指挥员。

[7]斯蒂文森(1850—1894),英国小说家。小说《金银岛》是其主要作品之一。

[8]指俄历82年8月26日(公历9月7日)俄法两军在俄国博罗季诺村外进行的一场激战。俄军在库图佐夫的统率下,在此役中顽强地抗击了拿破仑亲自指挥的法军。

[9]莫格里是英国小说家吉卜林(1865—1936)所著的描写印度生活的《丛林故事》中的主人公之一,原是一个狼孩。

[10]狄德罗(1713—1784),法国启蒙运动者,唯物主义哲学家,《百科全书》的创办者和编辑,同时又是美学家和文学理论家。

[11]引自俄国诗人阿法纳西·阿法纳西耶维奇·费特(1820—1892)的诗作《五月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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