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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词风貌研究 作者:于东新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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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承东坡风调,蕴“羁臣”之悲

——“借才异代”之金初词风

自十二世纪上半叶以后的长达三百年的历史舞台上,北方草原民族的铁骑一次又一次地踏破长城,问鼎中原,甚至横渡长江,称王作大,于是塞外的游牧文化、渔猎文化和中原的农耕文化,就在刀光剑影中展开血与火的碰撞和对话,其结果是经过长时间的交兵交和、交通交涉的过程,血与火的土地上生长出了灿烂奇异、多彩多姿的文化创造,并最终形成了一种各民族血肉相连、有机共生的华夏新文化。但必须看到,这种文化重构是以无数的家破人亡、残酷的血雨腥风为代价的。其中文人所承受的精神苦难尤为痛切,他们除了经受身体、生命的苦痛,精神与情感、灵魂与人格也必须面对无情的历史拷问。这种心灵的煎熬发为诗章,就构成了别样的文学景观,改变了以往文学的走向。而这一切在金初宇文虚中、高士谈、吴激、蔡松年等由宋入金词人身上体现得尤为典型,他们的创作展现了身处胡汉文化碰撞融合的漩涡中心,那些流寓异国的“羁臣”文人的心灵史,也使得此时期的词文学带有一种强烈的文化阵痛感。于是,金词就在一种无法回避的文化阵痛中孕育、新生。

第一节 抒情主体之“羁臣”身份

靖康之难,北宋亡国。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其中文人命运亦随之剧变,他们一部分裹挟在逃难的人群中仓皇南奔,如李清照、朱敦儒、张元幹辈,还有一部分羁留北国,沦落异地,不得已成为仕金的“羁臣”。

《金史·文艺传序》云:“金用武得国,无以异于辽。而一代制作能自树立唐宋之间,有非辽世所及,以文而不以武也”[1]。这种马上得天下、以文治之的国策,促使女真统治者一方面大力获取北宋文物图籍,如天辅五年(1121)十二月,金太祖即诏令:“若克中京,所得礼乐仪仗图书文籍,并先次津发赴阙”[2]。《金史·礼志一》亦载:“金人之入汴也,时宋承平日久,典章礼乐粲然备具。金人既悉收其图籍,载其车辂、法物、仪仗而北。”[3]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借才异代”,收罗辽、宋文人为己所用。在大军攻城掠地之时,金廷明令戒杀儒生,实行“降者赦其罪,官皆仍旧”[4]的措施。同时他们还到山西地区寻访北宋名臣富弼、文彦博、司马光等的后人,到河北等地寻索前朝举人。对于由宋入金的使臣,特别是有声望的硕儒名士,更是百般延揽,恩威并施。于是许多北宋文士成为了金臣。故清人庄仲方论曰:

金初无文字也,自太祖得辽人韩昉而言始文;太宗入汴州,取经籍图书,宋宇文虚中、张斛、蔡松年、高士谈辈后先归之,而文字煨兴,然犹借才异代也。[5]

这就是“借才异代”之说的出处。下面,即以宇文虚中、高士谈、吴激、蔡松年等为代表来观照金初词人的“羁臣”情怀。

宇文虚中(1079—1146),初名黄中,宋徽宗改为虚中,字叔通,成都广都人。大观三年(1109)进士,政和五年(1115),为起居舍人、国史院编修。后任河北河东陕西宣抚使司参谋,累官至资政殿大学士。根据王庆生考证,宇文虚中于南宋建炎二年(金天会六年,1128)十二月,作为南宋祈请徽、钦二帝回朝的祈请使入金,旋即被金扣留,时51岁[6]。初,虚中守节不屈,在被幽囚五年之后,于天会十二年(南宋绍兴四年,1134)接受金官,累官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封河内郡开国公。但虚中并不为所动,在隐忍近二十年后,皇统六年(1146),图谋举兵复宋,事泄被害,一同遭害的还有其全家老小百余人。受其牵连,同样滞留仕金的高士谈也惨遭杀害。《宋史》卷三七一、《金史》卷七九皆有传,《三朝北盟会编》卷二一四、二一五还收录其《行状》。

对于虚中最终仕金,时人甚至后人多有诟病,比如同时滞留于金的洪皓,“至上京,见虚中甚鄙之”[7]。但实际上,出处大节的抉择、行藏用舍的矛盾,对故国、故君以及故乡的怀思也从未停止,所以最终他才在68岁高龄时,欲以奇功报宋,做出潜结义勇、举兵挟钦宗南归的大事。事虽失败,但足以见出其拳拳忠义之心。故明末清初的全祖望即替他不平:

虚中虽失身异域,而报国之诚炳炳如丹,其不惜屈身,以图成事,志固可悲,而功亦垂就,当与姜伯约同科。史臣尽掩不书,可谓冤矣。(《与杭堇浦论金史第二帖子》)[8]

由此,虚中死后获南宋王朝的追褒就不足为奇了[9]

据《金史》宇文虚中本传载:“朝廷方议礼制度,颇爱虚中才艺,加以官爵,虚中即受之,与韩昉辈俱掌词命。”[10]故金代文人许宇文虚中为本朝第一代文宗,如赵秉文在《中大夫翰林学士承旨文献党公神道碑》即云:“本朝百余年间,以文章见称者,皇统间宇文公,大定间无可蔡公,明昌间则党公。”[11]虚中有文集行世,今佚;《中州集》录存其诗50首,宋人施德操《北窗炙录》卷上载《中州集》未收之佚诗3首,《宋代蜀文辑存》卷三六存录其文12篇。其词,《全金元词》载录2首,分别是《迎春乐》和《念奴娇》。观虚中传世之诗词作品,最主要内容就是表现他身在北地而心系南国的情怀。他的《中秋觅酒》诗写到:

今夜家家月,临筵照绮楼。哪知孤馆客,独抱故乡愁。感激时难遇,讴吟意未休。应分千斛酒,来洗百年忧。

宇文虚中词传世数量虽少,然皆为同一情感指向,即身仕异朝而心恋故国的“羁臣”情怀。在其代表作《念奴娇》(疏眉秀目)中词人借旧宫女事以抒怀,词情凄婉沉痛。另一首《迎春乐》(宝幡彩胜堆金缕),王灼解释说:“宇文叔通久留金国不得归,立春日作《迎春乐》曲。”[12]可见也是欲归而不得的眷恋故国之作。

同样中年仕金的“羁臣”还有吴激。吴激(1091?—1142),字彦高,号东山散人,建州(治所在今福建建瓯)人,为北宋龙图阁大学士吴栻之子,苏门文人王履道(安中)之外孙,著名书画家米芾之婿。由于出身名门,故吴激于宋曾任清高显要之职。关于吴氏仕金,有两种说法,一说见于《中州集》:“将命帅府,以知名留之,仕为翰林待制。”[13]《金史》本传也持此说:“(吴激)将宋命至金,以知名留不遣,命为翰林待制。”[14]王庆生也同意此观点,并考索出其入金时间为靖康二年(1127),时吴激三十七岁[15]。另一说法来源于《三朝北盟会编》卷二三引许采《陷燕记》:

是日晚,略闻常胜军欲变,余言之蔡公,颇以为疑。而运使吕颐浩力劝蔡公弃燕而遁,兼访梁竞,极力助之。蔡公以问余,余曰:“大学是守土臣,岂可比他人?自当以死守之。兼大学率诸人同行各有眷累,今南自芦沟败军满野,此曹无以泄发,宁知不要我归路乎!”公曰:“靖之意正如此。”是夜,颐浩、竞辈互以言荧惑蔡公,而安抚司勾当公事吴激者遂进退保之言,颐浩、竞劝成之。[16]

由此可知,蔡靖守燕山时,吴激在幕。在吕颐浩、梁竞等人的蛊惑下,蔡靖弃燕山而投降了金人。而在这过程中,吴激也曾“进退保之言”。所以,吴激是主动降金的,并非使金羁留。但不管哪一说,有一点是肯定的,即吴激仕金时已人到中年。传统的忠君观念、华夷之辨,还是使其有委身异族的“羁臣”之耻。吴激在金,初为翰林待制,累迁翰林直学士。天会十四年(1136)吴氏还曾出使高丽。皇统二年出知深州,但到官三日即卒,年五十二。王庆生认为,吴激之暴卒“或与金朝遣归被羁使人一事相关”[17],详情可参看王氏《金代文学家年谱》。也即吴激是间接死于金人之手的。

据《中州集》载,吴激“工诗能文,字画得其妇翁笔意”,且尤长于写词,《金史》本传云:“尤精乐府,造语清婉,哀而不伤”,并称其“有《东山集》十卷行于世”[18],今不传。《中州集》卷一载录其诗27首。《中州集》小传曰:“有《东山集》十卷并乐府行于世。”则可知《东山集》为诗集。刘祁《归潜志》卷八:“彦高词集篇数虽不多,皆精微尽善。”[19]可见其另有词集行于世。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一著录《吴彦高词》一卷,可知南宋亦有传本,后佚。赵万里(1905—1980)将《中州乐府》所收的五首词、《吴礼部诗话》中之一首,以及《永乐大典》中四首,裒为一集,名为《东山乐府》。今唐圭璋《全金元词》所录吴氏词即此10首,分别是:《诉衷情》1首、《人月圆》1首、《满庭芳》4首、《木兰花慢》1首、《春从天上来》1首、《瑞鹤仙》1首以及《风流子》1首。在这些传世诗词作品中,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飘零异国的“羁臣”身份,使吴氏念念不忘思乡怀旧、企盼南归:“应怜我,家山万里,老作北朝臣”(《满庭芳》);“年去年来还似梦,江南江北若为情”(《秋夜》);“驿使无消息,忆君清泪频。”(《岁暮江南四忆》其一)……抑郁伤感的客居意识成了吴激作品的情感主调。

和宇文虚中、吴激中年仕金不同的是蔡松年,蔡氏入金时尚是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年。蔡松年(1107—1159),字伯坚,本杭人,长于汴京,随父靖降金后除真定府判官,遂籍真定(今河北正定)。晚年以家乡别业有萧闲堂,故自号“萧闲老人”。宋宣和(1119—1125)末从父靖守燕山。蔡靖时任燕山府路安抚使,兼知燕山。据王庆生考辨,时松年为19岁,并未真正入仕,只是协助乃父“管勾机宜文字”[20]。后宋军战败,蔡靖曾问计于妻兄许采及子松年,二人俱劝其坚守,以死报国(见前引《三朝北盟会编》卷二三引许采《陷燕记》),但最终蔡靖还是投降了金国。初,金人以为得“大贤人”,对蔡氏父子多方笼络,但均遭拒绝,松年甚至与人合开酒肆以谋生。《三朝北盟会编》载:

(天会六年)知燕山蔡靖,其子松年,与眷属同处,金人养济甚厚。松年与一渤海道奴通事,燕市中合开酒肆。[21]

由于金人的威逼利诱,蔡氏父子最后还是仕金为臣。松年初为元帅府令史,后还参与皇统(1141—1149)时期的党争,打击原属完颜宗翰一派,以韩企先、田瑴为代表的辽旧集团,结果是完颜宗弼支持的、以蔡松年为中坚的汉人集团全面获胜,蔡氏为宗弼所重,开始了飞黄腾达之路。据《金史》载,宗弼征宋、与岳飞等交战时,松年即为之“兼总军中六部事”[22]。海陵统治期间,蔡氏受到完颜亮赏识,晋拜右丞相,加仪同三司,封卫国公,成为金代文人中“爵位之最重者”[23]。尽管如此,作为“羁臣”的蔡氏实际并未真正得到金人的信任,完颜亮赏识他不过是其伐宋之需要——“以松年家世仕宋,故亟擢显位以耸南人观听”[24]。对此,以及蔡氏人生结局,前文已有讨论,此不赘述。总之,官运亨通的“羁臣”蔡松年也是死于非命,和宇文虚中、高士谈等人的结局几乎相同。

元好问《中州集》蔡松年小传云:“百年以来,乐府推伯坚与吴彦高,号‘吴蔡体’。”[25]肯定了蔡氏在金词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据《金史》本传,蔡松年曾有文集行于世,然久佚。其诗赖《中州集》以传,共存59首。其词集名《萧闲老人明秀集》,原本六卷,金魏道明注,惜今仅存目录及前三卷。今存清道光时张蓉镜小嫏環阁影钞金源旧堑本,吴重憙《石莲盦汇刻九金人集》本以及王鹏运《四印斋所刻词》本等。唐圭璋《全金元词》据《中州乐府》诸书辑补,共得84阕。蔡氏词散佚的当有很多,然就所传84首来计,数量上仍仅次于元好问,在金词人中位列第二。如上所述,由于蔡松年仕金时年龄尚轻,故其内心的挣扎似乎比宇文虚中、吴激等人要少些,再加上平坦的仕途经历,使得他的作品缺少浓郁的故国之思,情感倾向上也不像吴激等那样哀伤与幽怨,而更多是超脱闲逸的倦游隐逸之念的表达。也即蔡氏词中“羁臣”身份不是直接显现的,而是通过身在魏阙而心系江湖的矛盾曲折地呈现出来的。总之,不管金初词家是以什么样的情由由宋入金,也不管其仕金后心态如何,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即金初词坛的抒情主体皆具“羁臣”之身份。

第二节 词作主旨的“羁臣”意识

如上所论,金初词家的“羁臣”身份注定了其“羁臣”地位,即他们无法获得异族统治者的信任,并且他们自己对女真文化也很难在短时期内予以认同。故此时期的文化融合,是沦为异族“羁臣”的文人们咀嚼着精神痛苦的融合,反映到词的创作上就势必带着血泪的挣扎和感叹,无论看花把酒,还是徘徊吟哦,其眉间心上凝结的多是身世沦落之叹、故国家山之思以及归去来兮之念。这种心态与处境使得金初词的内涵,呈现一种浓郁的“羁臣”意识。

一、“万里山川悲故国,十年冰雪老穷边”

宇文虚中年(56岁)仕金,一时间被奉为文坛盟主。其人恃才轻肆,性好讥讪,“凡见女直人辄以犷卤目之”[26]。在文学上更是自负,直呼吴激为“小吴”。刘祁《归潜志》卷八载:

先翰林尝谈国初宇文太学叔通主文盟时,吴深州彦高视宇文为后进,宇文止呼为小吴。因会饮,酒间有一妇人,宋宗室子,流落,诸公感叹,皆作乐章一阕。宇文作《念奴娇》(略)。次及彦高,作《人月圆》词云(略),宇文览之,大惊,自是,人乞词,辄曰:“当诣彦高也。”[27]

这是文人间一次有趣的雅集,彼此相轻的宇文虚中、吴激,在此偶遇一妇人——一位“疏眉秀目”、“宣和妆束”的故国宗室女,而今却沦落为歌姬,二人遂有感而为词章。虚中作《念奴娇》曰:

疏眉秀目。看来依旧是,宣和妆束。飞步盈盈姿媚巧,举世知非凡俗。宋室宗姬,秦王幼女,曾嫁钦慈族。干戈浩荡,事随天地翻覆。  一笑邂逅相逢,劝人满饮,旋旋吹横竹。流落天涯俱是客,何必平生相熟。旧日黄华,如今憔悴,付与杯中醁。兴亡休问,为伊且尽船玉。

歌词上片描述此女子容貌、妆束、身世及命运遭际,下片状写天涯沦落人的邂逅相逢。貌似平淡的话语实寓苍凉和感慨。“旧日黄华,如今憔悴”,今昔对比中包蕴着辛酸与苦楚。而“为伊且尽船玉”中之一“且”字更透露出无可奈何之悲戚。词情凄婉而沉痛。吴激作《人月圆》云: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  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髻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元好问谓宇文虚中词“颇近鄙俚”[28],自是与吴激词比较而言的。吴氏词“造语清婉,哀而不伤”[29],确比虚中艺高一筹。其起句化用晚唐杜牧《泊秦淮》之“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渲染出身经离乱、酸楚悲辛的气氛。“旧时”三句,则化用刘禹锡《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句意,在抒写宗室女流落的同时,状写了自身的漂泊,身世之慨与家国之恨尽寓其中。上片即景写情,下片则因人及己,感慨身世。它连续涵化《西洲曲》“双鬓鸦雏色”和白居易《琵琶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诗意,虚实结合,古今对比,表达了故国沧桑之感和自我沦落之悲。至此,词家不胜怅惘之情,尽得以出,“闻者挥涕”[30]。因抒情风格的清婉相继、词旨的感慨遥深、布局章法“有排荡之势”[31],故陈廷焯评之曰:“感激跌宕,不落小家数。”[32]而且在词史上,本词亦曾为吴激带来很大声誉,元好问在《中州乐府》本词注中记述道:

彦高北迁后,为故宫人赋此(《人月圆》)。时宇文叔通亦赋《念奴娇》先成,而颇近鄙俚。及见彦高此作,茫然自失。是后人有求作乐府者,叔通即批云:“吴郎近以乐府名天下,可往求之。”[33]

刘祁亦谓:“彦高《人月圆》,半是古人句,其思致含蓄甚远,不露圭角,不尤胜于宇文自作者哉。”[34]同类作品,吴激还有《春从天上来》词:

海角飘零。叹汉苑秦宫,坠露飞萤。梦里天上,金屋银屏。歌吹竞举青冥。问当时遗谱,有绝艺、鼓瑟湘灵,促哀弹,似林莺呖呖,山溜泠泠。  梨园太平乐府,醉几度春风,鬓变星星。舞破中原,尘飞沧海,风雪万里龙庭。写胡笳幽怨,人憔悴,不似丹青。酒微醒,对一窗凉月,灯火青荧。

王弈清等《历代词话》卷九云:“吴彦高在会宁府遇一老姬善琵琶者,自言故宋梨园旧籍。彦高对之凄然,为赋《春从天上来》词云(略)。宁宗庆元间,三山郑中卿随张贵谟出使北地,闻有歌之者,归而述之。”[35]此词亦是吴词中之佼佼者,历来影响较大,比如张思岩《词林纪事》卷二○引《居易录》云:

高丽宰相李藏用,字显甫,从其主入朝于元,翰林学士王鹗,邀宴于第,歌人唱吴彦高《人月圆》、《春从天上来》二曲,藏用微吟其词,抗坠中音节。鹗起执其手,叹为海东贤人。[36]

歌词或叹北宋故宫颓败荒芜,或忆宫廷歌舞笙箫,或斥徽宗荒淫误国,格调苍凉、落寞、抑郁。陈廷焯即评曰:“故君之思恻然动人”[37]。陈氏还说:“金代词人自以吴彦高为冠,能于感慨中饶伊郁,不独组织之工也。”[38]叶申芗还将其与《人月圆》并列,认为:“二词皆有故宫离黍之悲,南北无不传诵焉”[39]

金中期诗人刘迎《题吴彦高诗集后》有句曰“万里山川悲故国,十年冰雪老穷边”[40],切中宇文虚中、吴激等人故国沦亡、客死北地的身世遭际。由于故国沦亡,身似飞蓬,无奈之际委身异族,忍辱求生,更重要的是,他们从未忘记自己是宋室臣子,故其沦落之苦痛可以想见。虽然客观上,他们对女真民族的汉化做了许多事,比如洪皓《金国文具札子》即载:“(金朝)官制禄格、封荫讳谥,皆出宇文虚中,参用国朝及唐法制而增损之。”[41]蔡松年父蔡靖也曾直接参与金朝礼乐制度的建设。但这不等于他们就主动地接受女真旧俗,他们接受女真文化的影响往往是被动的、无奈的,宇文虚中对待粗砺的女真人“以犷卤目之”即是显例。这种文化的矛盾态度在他们内心所激起的隐痛,往往化为词中南国清丽之景与北地肆虐黄沙的强烈对比,化作进退失据的“羁臣”情怀,于是难以把握人生命运的悲剧感与深沉的家国之思就成了宇文虚中、吴激词的主要情感取向。

二、“我梦卜筑萧闲,觉来岩桂,十里幽香发”

《金史》谓蔡松年“所作文词清丽,尤工词作,其词与吴激齐名,时号‘吴蔡体’”[42]。但由于两人对女真文化的态度以及写作心态之不同,吴蔡二人的词风实有很大差异[43]。如前文所述,由于蔡氏入金时年龄尚轻、阅历尚浅,再加上其性格的懦弱(即如其诗所云“懦微莫如我,往往从险艰”),他对金人及其文化的拒斥远不如吴激等强烈、鲜明,这使得蔡氏之萧闲词缺少吴词那种凄冷幽怨的情调,而更多地呈现出超脱闲逸的风味。其实,像宇文虚中、吴激上述抒写家国之悲的作品,蔡松年也有,如《念奴娇》(念奴玉立),写的也是词人偶遇一宋室歌女的感受,他将自己比作白居易邂逅了琵琶女,比作杜甫偶逢李龟年,直抒其故国家山之思。像“莫忘家山桑海变,唯有孤云落日”(《念奴娇》[小红破雪])的句子,蔡氏也偶尔发之,但这并不是其词主调,其现存84首词中直接抒发故国之思的大概只有5首左右。何况,儒家传统的夷夏关系中,除了“夏夷之辨”,还有“用夏变夷”的理论,比如韩愈在《原道》中即有“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44]这样的话。或许蔡松年屈辱仕金的动因之一,就有以己民族之先进文化来完成对女真民族征服的雄心——也未可知。可能正是此方面原因,蔡氏尽管也有仕金的苦闷,但主要已不是民族碰撞的苦痛,而变成身在魏阙而心系江湖的矛盾,是厌倦官场而梦想林园的渴望,这大概和历史上许多一面做着高官,一面向往着“归去来兮”的人物没什么不同。这是因为,现实是冷酷的、复杂的,作为一个“羁臣”怎能在异族统治的体制之中施展才华、实现其“用夏变夷”的壮志呢?于是倦游之情、归田之愿自然就成了其歌吟的主调。对此,蔡松年自己是有反省的,甚至将其归结为自我性格上的原因,他在《雨中花》(嗜酒偏怜风竹)词序中曾有这样的表白:

仆自幼刻意林壑,不耐俗事,懒慢之僻,殆与性成,每加责励,而不能自克。志复疏怯,嗜酒好睡。遇乘高履危,动辄有畏。道逢达官稠人,则便欲退缩。其与人交,无贤不肖,往往率情任实,不留机心。自惟至熟,使之久与世接,所谓不有外难,当有内病,故谋为早退闲居之乐。长大以来,遭时多故,一行作吏,从事于簿书鞍马间,违己交病,不堪其忧。求田问舍,遑遑于四方,殊未见会心处。闻山阳间,魏晋诸贤故居,风气清和,水竹葱蒨。方今天壤间,盖第一胜绝之境,有意卜筑于斯,雅咏玄虚,不谈世事,起其流风遗躅。故自丙辰丁巳以来,三求官河内,经营三径,遂将终焉。事与愿违,俯仰一纪,劳生愈甚,吊影自怜。……[45]

这样的性格,当然就使他无法胜任复杂的官场生活,何况他又是“羁臣”,身处“多猜忌,残忍任数”的海陵王阴鸷的目光之下。这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处境,萌生强烈的倦游之情、归田之愿自在情理之中。他有三首《念奴娇》均以“倦游老眼”起句,足见词家心态,其一云:

倦游老眼,放闲身、管领黄花三日。客子秋多茅舍外,满眼秋岚欲滴。泽国清霜,澄江爽气,染出千林赤。感时怀古,酒前一笑都释。  千古栗里高情,雄豪割据,戏马空陈迹。醉里谁能知许事,俯仰人间今昔。三弄胡床,九层飞观,唤取穿云笛。凉蟾有意,为人点破空碧。

“倦游”、“倦客”是蔡氏词中出现频率颇高的词汇。即以“倦游”为例,像“为写倦游兴,说与水云知”(《水调歌头》[东垣步秋水])、“倦游岁晚一笑,端为野梅留”(《水调歌头》[玻璃北潭面])、“夜慢慢,只有澄江霁月,应知我,倦游兴”(《水龙吟》[水村江水无声])以及“莫话旧年梦,聊赋倦游诗”(《水调歌头》[空凉万家月])等等,简直比比皆是。厌倦了官场的尔虞我诈,畏惧于权力中心的惊涛骇浪,于是词人很自然地追慕以陶渊明为代表的“东晋奇韵”,渴望实现“魏晋诸贤”的境界,过一种超然脱俗、摆脱现实羁绊、身心自由的生活。可以说倦游思归与企慕隐逸是蔡氏萧闲词的两大主题。《蓦山溪·和子文韵》:“东晋旧风流,叹此道,虽存如缕。黄尘堆里,玉树照光风,闲命驾,小开樽,林下歌奇语。萧闲老计,只有梅千树。”挣脱官场牢笼、寄身于山水之间,过一种隐士的生活该是多么的美好!《小重山》词:“东晋风流雪样寒。市朝冰炭里,起波澜。得君如对好江山。幽栖约,湖海玉孱颜。  梅月半斓斑。云根孤鹤唳,浅云滩。摩挲明秀酒中闲。浮香底,相对把渔竿。”感慨“市朝冰炭里,起波澜”的凶险,描摹梅、月、酒、明秀峰等使人相亲的意象,表达对“浮香底,相对把渔竿”生活的向往。还有《满江红》(半岭云根):“人间世,争蛮触。万事付,金荷醁。老生涯、犹欠谢公丝竹。好在斜川三尺玉,暮凉白鸟归乔木。向水边、明秀倚高峰,平生足。”用庄周“触蛮之战”的寓言,以及谢安、陶潜的故实,倾诉自己逍遥于山水之间而心意自得的慧心。

据统计,萧闲词中出现“东晋奇韵”一词不下20余次,足见蔡氏对林下隐士、江山渔翁那种摆脱了现实牢笼,对与天地自然俯仰共度的人生境界的深情向往。不难发现,与倦游、隐逸主题相应的,是萧闲词高逸旷远的词风,“雅”与“逸”是这种词风最重要的关键词。沧海烟云、月影荷塘、泠泉风竹、青松奇石,构成了一幅幅清逸超尘的词境。而这种词境的锻造,实际是蔡松年将其家国之叹、人生沦落之悲艰难转化的结果,也可以说这是他消释、超脱其“羁臣”意识的艺术策略。明人毛凤韶也看得明白:“《中州乐府》,作于金人吴彦高辈,虽当衰乱之极,今味其辞意,变而不移,悯而不困,婉而不迫,达而不放,正而不随,盖古诗之余响也。”(《中州乐府》跋)郑振铎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50章讨论元词体貌时亦云:“慷慨激昂者,悲歌以当泣;洁身自好者,有托而潜逃;即为臣为奴者之作,也时有隐痛难言之苦”[46]。此论虽是郑氏标举元词时的断语,但此处用以讨论金初宇文、吴、蔡等词人之“羁臣”意识的内涵也颇为恰切。

第三节 词学旨趣的故国传统与北地品格

在金初词坛上,宇文虚中、吴激、蔡松年等词人,含“羁臣”之悲,得江山之助,笼天地自然,吐胸中垒块,以如椽之笔,承东坡逸怀浩气,结北地壮美雄奇之品格,唱响了金源曲子词的序曲。

一、继承北宋词学“以诗为词”的理念

自北宋中期以后,词坛“以诗为词”渐成风气,包括苏轼在内,许多著名词人如王安石、贺铸、黄庭坚、周邦彦等皆“以诗为词”。这样,佐酒侑欢、以俚俗为格的曲子词经北宋文人的百年经营,典雅华美渐成主流。至北宋末年,甚至有人认为词与诗一样,已备雅颂之旨,比如宋人杨冠卿即云:

天朝文物,上轹汉周,而其大者固已勒之金石,与五三六经并传于无终穷。若夫骚人墨客,以篇什之余,寓声于长短句,因以被管弦而谐宫徵,形容乎太平盛观,则又莫知其几。名章俊语,前无古人,盛丽如游金张之堂,妖冶如揽嫱施之袪;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47]

在此风气下,由宋入金的文人自然会将故国词风带至金代词坛。上文所举的《念奴娇》(疏眉秀目)、《人月圆·宴北人张侍御家有感》以及《春从天上来》(海角飘零)等,使事用典,含蓄蕴藉,即足以证宇文虚中、吴激等对这一词学传统的承继。这种剪裁、化用前人诗句典故之法,实际已成此时期由宋入金词人一个极为重要的艺术手段。看吴氏《满庭芳》(千里伤春):

千里伤春,江南三月,故人何处汀州。满簪华发,花鸟莫深愁,烽火年年未了,清宵梦,定绕林丘。君知否,人间得丧,一笑付文楸。  幽州。山偃蹇,孤云何事,飞去还留。问来今往古,谁不悠悠。怪底眉间好色,灯花报、消息刀头。看看是,珠帘暮卷,天际识归舟。

该词通篇用典,而且或化用前人诗句或直接隐括前人的诗篇,手法多样。其起句涵化南朝梁丘迟《与陈伯之书》:“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文意,随后“满簪”三句,则用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意,同时还化用了《春望》诗中“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等句。其“孤云”句则暗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而结句“珠帘暮卷”则出自王勃《滕王阁诗》“珠帘暮卷西山雨”;“天际识归舟”,则是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诗中的成句。同时最后三句还隐括了柳永《八声甘州》词中“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的思路。这种化用前人诗文典故的手法,浑然天成,一如己出,其家国之思、沦落之感,尽得以出。

这是吴激词使事用典的情形。蔡松年也是这方面的高手。他最喜欢化用的是东坡诗词歌赋中的词句。金人魏道明为蔡词作注,其最主要特点就是处处寻找其词如何从东坡中来。如《水调歌头·送陈咏之归镇阳》:“东垣步秋水,几曲冷玻璃。沙鸥一点晴雪,知我老无机。共约经营五亩,卧看西山烟雨,窗户舞涟漪。雅志易华发,岁晚羡君归。  月边梅,湖底石,入新诗。飘然东晋奇韵,此道赏音稀。我有一峰明秀,尚恋三升春酒,辜负绿蓑衣。为写倦游兴,说与水云知。”魏氏注曰:

“几曲冷玻璃”句注:东坡:“二十四桥亦何有,换此十顷玻璃风。”又:“相望六十里,共饮玻璃江。”又:“归路万顷青玻璃。”“无机”句注:东坡:“岂惟见惯沙鸥熟。”“五亩”句注:东坡:“五亩渐成终老计。”“涟漪”句注:东坡:“西山烟雨卷疏帘。”“华发”句注:东坡:“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羡君归”句注:东坡:“回首吾家山,岁晚将焉归。”“赏音稀”句注:东坡:“东晋风流王谢家。”“水云知”句注云:东坡:“凭君说与东风知。”[48]

再如魏氏注前引之《念奴娇》(倦游老眼,放闲身)曰:

“染出千林赤”句注:东坡:“暮宿淮南村,已度千山赤。”又“蔚如千林春”。“感时怀古”句注:坡词:“感时怀旧一悲凉。”“醉里谁能知许事,俯仰人间今昔”句注:东坡:“酒阑不必看茶梗,俯仰人间今古。”“唤取穿云笛”句注:东坡:“湛然先生善吹铁笛,有穿云裂石之声。”“换取”字如东坡“换取阿香推雷车”。“为人点破空碧”句注:“点破”字如东坡“孤舟如凫鹥,点破千顷碧”。[49]

这种注释在魏道明《萧闲老人明秀集注》中多达240余则,虽不免有穿凿之嫌,但这也足以说明蔡氏对东坡词风的喜爱程度以及对东坡以来“以诗为词”传统的继承和发展。与吴激相类,他或借用东坡的诗词辞藻,所谓“炼字面”,或融化东坡诗词之意境,翻出新意,为己所用。其最负盛名的作品《念奴娇》(《离骚》痛饮):

《离骚》痛饮,笑人生佳处,能消何物。夷甫当年成底事,空想岩岩玉壁。五亩苍烟,一邱寒碧,岁晚忧风雪。西州扶病,至今悲感前杰。  我梦卜筑萧闲,觉来岩桂,十里幽香发。嵬隗胸中冰与炭,一酌春风都灭。胜日神交,悠然得意,遗恨无毫发。古今同致,永和徒记年月。

元好问《中州集》称此词为“公(蔡松年)乐府中最得意者。读之则其平生自处,为可见矣”[50],并将其判为《中州乐府》的压卷之作。其起始三句典出《世说新语·任诞》:“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51]词人化用此典,其意是说自己欲效“魏晋诸贤”,也做一个“痛饮酒,熟读《离骚》”的名士。于是他从《晋书·王衍传》中化出“夷甫”二句,史载王衍(字夷甫)“神情明秀,风姿详雅”,“口不论世事,唯雅咏玄虚而已”[52]。《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顾恺之《王夷甫画赞》亦云:“夷甫天形瑰特,识者以为岩岩秀峙,壁立千仞。”而“五亩”以下五句,词家又引出第二位晋代名士谢安。说晚年的谢安“东山再起”,苦撑危局,使东晋取得了“淝水之战”的胜利,然树大招风,位高遭嫉。后因病还都,“闻当舆入西州门,自以本志不遂,深自慨失”。谢氏死后,所知羊昙,即“辍乐弥年,行不由西州路”,一次偶过西州门,“悲感不已,以马策叩扉,诵曹子建诗曰:‘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恸哭而去”。蔡氏援引谢安故事,其用意,魏道明注曰:“是时公方自忧,恐不为时之所容,故有此句”[53]。随后蔡氏再化王羲之《兰亭集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句意,表达自己放情丘壑,回归山林的深沉愿望。全词使事用典,虚实相映,章法紧凑而跌宕,而宦海之险、归隐之思尽在其中。故清人张蓉镜评曰:“读其《念奴娇》一阕,激昂慷慨,宜乎遗山称为集中压卷之作。”(张蓉镜跋语)杨义也看到:“此词在慷慨激荡的苏轼词风中,隐藏词人反复吟咏到的‘身宠神已辱’、‘世途古今险,方寸风涛惊’的危机感。”[54]

“以诗为词”的手段除了化用前人诗文典故以外,还表现在对“词序”的使用上。“词序”盖源于“诗序”,在苏轼等人那里,将诗序之法引入词中,金初由宋入金词人则继承了这种擅用词序的手法,并且发展一步,大量使用题序,尤其是蔡松年词,传世的84首词中大约有70首之多使用了题序,而且词序本身写得精美,完全可当作一篇独立、优美的散文来读。试看几则:

《水调歌头》(云间贵公子)题序:

曹侯浩然,人品高秀,玉立而冠,其问学文章,落尽贵骄之气,蔼然在寒士右。惜乎流离顿挫,无以见于事业,身闲胜日,独对名酒,悠然得意,引满径醉。醉中出豪爽语,往往冰雪逼人,翰墨淋漓,殆与海岳并驱争先。虽其生平风味,可以想见。然流离顿挫之助,乃不为不多。东坡先生云:“士践忧患,焉知非福?”浩然有焉。老子于此,所谓兴复不浅者,闻其风而悦之。念方问舍于萧闲,阴求老伴,若加以数年,得相从乎林影水光之间,信足了此一生,犹恐君之嫌俗客也,作水调歌曲以访之。

《念奴娇》(倦游老眼)题序:

仆来京洛三年来未尝饱见春物。今岁江梅始开,复事远行。虎茵丹房东岫诸亲友折花酌酒于明秀峰下,仍借东坡先生赤壁词韵,出妙语以惜别。辄亦继作,致言叹不足之意。

《水龙吟》(太行之麓清辉)题序:

余始年二十余,岁在丁未,与故人东山吴季高父论求田问舍事。数为余言,怀卫间风气清淑,物产奇丽,相约他年为终焉之计。尔后事与愿违,遑遑未暇。故其晚年诗曰:“梦想淇园上,春林布谷声。”又曰:“故交半在青云上,乞取淇园作醉乡。”盖志此也。东山高情远韵,参之魏晋诸贤而无愧,天下共知之。不幸年逾五十,遂下世,今墓木将拱矣,雅志莫遂,令人短气。余既沉迷簿领,颜鬓苍然,倦游之心弥切。悠悠风尘,少遇会心者,道此真乐。然中年以来,宦游南北,闻客谈箇中风物益详熟。顷因公事,亦一过之,盖其地居太行之麓,土温且沃,而无南州卑溽之患。际山多瘦梅修竹,石根沙缝,出泉无数,清莹秀澈若冰玉。稻塍莲荡,香气濛濛,连亘数十里。又有幽兰瑞香,其他珍木奇卉。举目皆崇山峻岭,烟霏空翠,吞吐飞射,阴晴朝暮,变态百出,真所谓行山阴道中。癸酉岁,遂买田於苏门之下,孙公和邵尧夫之遗迹在焉。将营草堂,以寄余龄。巾车短艇,偶有清兴,往来不过三数百里,而前之佳境,悉为己有,岂不适哉。但空疏之迹,晚被宠荣,叨陪国论,上恩未报,未敢遽言乞骸。若黾勉驽力,加以数年,庶几早遂麋鹿之性。双清道人田唐卿,清真简秀,有林壑癖,与余作苍烟寂寞之友。而友人杨德茂,博学冲素,游心绘事,暇日商略新意,广远公莲社图,作卧披短轴。感念退休之意,作越调水龙吟以报之。

故清人张金吾编纂《金文最》,收录蔡氏文章13篇,除《苏文忠公书李太白诗卷跋》以外,其余的全是词序。吴激传世词有10首,但其中5首有题序,如前举之《春从天上来》、《人月圆》之外,还有《满庭芳》(柳引青烟)题序为“寄友人”、《木兰花慢》(敞千门万户)题序是“中秋”以及《瑞鹤仙》题序为“寄友人”,虽都很简短,皆属点题之作,但这也足以说明其对故国这一词学传统的继承与发展。

二、苏学北行,得北地江山之助

《四库全书总目》云:“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约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55]宋人胡寅则指出:“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手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56]苏轼以雄大的才力、开阔的胸襟进入词文学的领域,大大开拓了词的题材、意境、风格等各个方面。其具体表现形式之一就是无一事不可入词,无一意不可包蕴。作为由宋入金的“羁臣”词人,继承了这种词学的传统和观念,何况吴激、蔡松年辈尚与苏门有或近或远的师承渊源呢!

前文已提及,吴激为苏门文人王履道之外孙。王履道(1076—1134,此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及《宋史》本传推算)即王安中,字履道,号初寮,中山阳曲(太原)人。年十四荐于乡,学于苏轼、晁说之。而吴激岳父——米芾(1051—1107)也对苏轼执弟子礼,且与东坡有着长达二十年的友情。米氏一名黼,字元章,号鹿门居士、襄阳漫士等。先世太原人,徙襄阳,寓居润州(今江苏镇江)。历知雍丘县、涟水军,以太常博士出知无为军。徽宗时为书画博士,擢礼部员外郎,出知淮阳军。米氏善画工书,画创“米氏云山”,书与苏轼、黄庭坚、蔡襄等合称四大家。并且,王安中与米芾皆有词集传世。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一“歌词类”即著录王安中《初寮词》一卷,米芾词存《宝晋英光集》中,《彊村丛书》辑为《宝晋长短句》一卷。元好问称吴激“工诗能文,字画得其妇翁笔意”[57]。《金史》卷一二五也谓:“工诗能文,字画俊逸得米芾笔意。”这都说明吴氏对北宋文化浸染之深,故其词接受北宋词学传统,自在情理之内。蔡松年与苏门的关系,虽不如吴激那么近,但也有一定渊源。据魏道明《明秀集注》透露,蔡氏的原配妻子乃是王履道之小女,如果魏氏所言可信,那么蔡松年也算间接出于苏门了。即使抛开这种家族姻亲关系,即从蔡氏词本身来看,蔡氏也是以东坡为师的。

吴、蔡等人师事东坡的原因,除了师承、姻亲等方面外,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东坡的文化人格是化解其内心深沉之“羁臣”意识的良药,东坡善处忧患的人生智慧——其深计远虑的理性精神、深照妙理的达观态度、清醒深刻的自省意识以及化解悲苦的幽默机趣,都使飘零异邦、有家难回的“羁臣”们获得了心灵的皈依,在某种程度上,东坡已成为他们精神的导师。这是“苏学行于北”的内在原因。所以,金词之清劲伉爽的词风,主要是通过吴、蔡等由宋入金文人“学苏”完成的。同时,苏学北行也是胡汉文化融合,即女真民族接受、喜欢苏轼的结果。苏轼人格中那种不拘小节的豪健旷达、那种与生俱来的幽默风趣,都与这个民族粗豪乐观、幽默豁达的民族心性相暗合,这正是“苏学行于北”的根本原因。

近人陈匪石指出:“雄阔而不失怆楚,蕴藉而不流于侧媚,卓然成自金迄元之一派,实即东坡之流衍也。”[58]因此,由宋入金词人是在故国词学传统,尤其是苏轼词学理念影响下,开疆辟土,创造金源词风的。而这种开拓是继承中的开拓,同时也是开拓中的继承,其具体表现就是其创作植根于北地土壤之上,与女真等北方民族文化实现了融合。对此唐圭璋、钟振振有过这样一段论述:

北国气候干烈祁寒,北地山川浑莽恢阔,北方风俗质直开朗,北疆声乐劲激粗犷,植根于斯,故金词之于北宋,就较少受到柳永、秦观、周邦彦等婉约派、格律派词人的影响,而更多地继承了苏轼词的清雄伉爽。金人即便赋儿女情、记艳游事,亦往往能寓刚健于婀娜,譬如燕赵佳人,风韵固与吴姬有别;则其酒酣耳热、击壶悲歌之际的激昂慷慨,不问可知。[59]

这种东坡风味与北地文化品格的融合,首先表现在吴、蔡词词境的阔大上。前引蔡松年之追和东坡“大江东去”的《念奴娇》(《离骚》痛饮),即是显例。在蔡氏眼中,王衍、谢安、王羲之等魏晋名士实际都未能忘怀世事、高蹈远举,故他要超越前贤,去过一种真正的玄虚雅咏、超俗绝尘的生活。笔势疏朗雄健,词境阔大奔逸。与蔡松年相比,吴激词格略显纤弱,但就词境而言,还是迥别于那些偎红倚翠之作的。比如其《木兰花·中秋》“敞千门万户”,虽是中秋思归之传统名目,但其“瞰沧海”、“眺河汉”、“浩然对影垂杆”等壮阔气韵与心中故国家山之思有机契合,那种铺红叠翠之词是不能与之相比的。所以,吴蔡诸公师事子瞻,但又与北国质直开朗的风俗、劲激粗犷的艺术相结合,其词因而呈现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境界。

再者,与这种阔大之境相谐,吴、蔡等由宋入金词人的创作还有一种清劲俊逸的气势。《金史》吴激传称其“尤精乐府,造语清婉,哀而不伤”,蔡松年本传也说其“文辞清丽,尤工乐府”。在吴激词中,清丽的江南风物、飘渺如烟的回忆、如泣如怨的哀愁,构成了一种清雅的境界。不仅如此,吴氏词还常有高亢雄壮之音,不消说有“海角飘零”的豪气,“谁挽银河”的磅礴,还有《满庭芳》的刚劲壮美:

射虎将军,钓鳌公子,骑鲸天上仙人。少年豪气,买断杏园春。海内文章第一,属车从、九九清尘。相逢地,岁云暮矣,何事又参辰。  沾巾。云雪暗,三韩底是,方丈之滨。要远人都识,物外精神。养就经纶器业,结来看、开阖平津。应怜我,家山万里,老作北朝臣。

绮丽阴柔之中含蕴着的是词家心中的干云豪情。而在蔡松年词中,则最喜用“清”字,据笔者统计,在蔡氏所传的全部词中,“清”字共出现了44次之多。吴、蔡从苏轼那里汲取了旷达飘逸的境界,摒弃浮艳华丽之格,出之以清劲刚方、俊发踔厉之气。表现形式之一就是企慕魏晋风流。苏轼一生服膺于陶潜,蔡松年更从渊明身上汲取精神的力量。“陶令东篱高咏,千古赏音稀”(《水调歌头·闰八月望夕有作》)、“渊明千载意,松偃斜川道”(《千秋岁》),而且他还将对陶渊明的喜爱,推而广之,追慕魏晋时王羲之、谢安等名士们的高远情韵。吴激也是东晋高贤的崇拜者,其号“东山”即取之于谢安“东山高卧”之典。吴、蔡向往魏晋风度,因而其词自有一种清旷俊逸的美感。再有,以吴、蔡为代表的金初词人喜欢冰霜风雪等冷峻凄寒意象,这一方面体现了北地自然风物对词的影响,同时也是词家有意追求的结果。吴激词中常写北国浩荡风沙,以此作为南国清秀山水的对照,表达其故国家山之思。蔡松年祖籍余杭,长于汴都,19岁入金,终老北地,故北国凄寒景物遂为其词常用意象,并且这种物象的选择也有力地支撑了蔡氏萧闲词清爽刚健之气。缪钺先生对宋人审美风尚曾有这样一个评判:“静弱而不雄强,向内收敛而不向外扩张,喜深微而不喜广阔。”[60]可饱经北宋文化浸染的吴、蔡等“羁臣”文人,一旦身入北地,与女真人朝夕面对,与女真文化对话融合,其审美追求却与宋人渐行渐远,甚至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故清人况周颐论曰:

南宋佳词能浑至,金源佳词近刚方。宋词深致能入骨,如清真、梦窗是;金词清劲能树骨,如萧闲、遯庵是。南人得江山之秀,北人以冰霜为清。南或失之绮靡,近于雕文刻镂之技;北或失之荒率,无解深裘大马之讥。……宋、金之词之不同,固显而易见者也。[61]

这就是吴、蔡为代表的由宋入金词人的创作,代表了词文学在金初时期的最高成就,并成为一种标志和典范,锻造了新的审美方向,开辟了词的新时代,也开辟了词史的新境界。

总之,金词经由宋入金文人之手而肇始发端,因此获得了很高的起点,正如顾敦所指出的:由宋入金的文人们“以高文化加入低文化,如酵入面,就表现出他们的力量来了。他们的工作,在中国文学史上,却不限于结束过去,还要开拓将来。他们以前辈的资格,扇新朝的大风,再垦殖、再灌溉,于是金文苑中又开出鲜丽馥郁的花朵来了”[62]。所以,金初词坛是北宋词风在北地的一种延续——如对苏轼旷达词风的继承、善于化用前人诗文典故以及喜用词序等等。但它又不是一种简单的承继,民族文化融合之初的碰撞给词人内心造成的巨大冲击,给词风带来的抑郁苍凉之感,以及浑莽恢阔、质直开朗的北地文化给柔弱的词体带来的刚健清新的影响等,都使得此时期的词显示出不同于北宋词,也迥异于南宋词的北派风貌。


[1] 脱脱等《金史》,中华书局,1975年,卷一二五《文艺传序》,第2713页。

[2] 脱脱等《金史》,卷二《太祖纪》,第36页。

[3] 脱脱等《金史》,卷二八《礼志一》,第691页。

[4] 脱脱等《金史·太祖纪》,第39页。

[5] 庄仲方《金文雅·序》,清光绪十七年江苏书局精刻本。

[6] 王庆生《金代文学家年谱》,凤凰出版社,2005年,第13页。

[7] 脱脱等《金史》,卷七九《宇文虚中传》,第1792页。

[8] 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清嘉庆十六年刻本,卷四二。

[9] 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八:“淳熙中,孝宗念其忠死,始赠开府仪同三司,谥肃愍,且为置后。其孙绍节今为右司郎中。”

[10] 脱脱等《金史》,卷七九《宇文虚中传》,第1791页。

[11] 赵秉文《滏水集》,《石莲盦汇刻九金人集》本。

[12] 王灼《碧鸡漫志》,见李孝中等辑注《王灼集》,巴蜀书社,2005年,卷二,第247页。

[13] 元好问《中州集》,卷一《吴激小传》,第12页。

[14] 脱脱等《金史》,卷一二五《吴激传》,第2718页。

[15] 王庆生《金代文学家年谱》,凤凰出版社,2005年,第34页。

[16] 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二三《政宣上帙二十三》,第173页下。

[17] 王庆生《金代文学家年谱》,第37页。

[18] 脱脱等《金史》,卷一二五《吴激传》,第2718页。

[19] 刘祁《归潜志》,卷八,第84页。

[20] 脱脱等《金史》,卷一二五《蔡松年传》,第2715页。

[21] 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九八《靖康中帙七十三》,第725页上。

[22] 脱脱等《金史》,卷一二五《蔡松年传》,第2715页。

[23] 脱脱等《金史》,卷一二六《文艺传赞》,第2743页。

[24] 脱脱等《金史》,卷一二五《蔡松年传》,第2716页。

[25] 元好问《中州集》,卷一《蔡松年小传》,第22页。

[26] 脱脱等《金史》,卷七九《宇文虚中传》,第1792页。

[27] 刘祁《归潜志》,第83—84页。

[28] 元好问《中州集》,《中州乐府》,第539页。

[29] 脱脱等《金史》,卷一二五《吴激传》,第2718页。

[30] 洪迈《容斋随笔》,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66页。

[31] 沈谦《填词杂说》,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一册),第630页。

[32]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四册),卷三,第3821页。

[33] 元好问《中州集》,《中州乐府》,第539页。

[34] 刘祁《归潜志》,第84页。

[35] 王奕清等《历代词话》,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二册),卷九,第1270页。

[36] 张宗《词林纪事》,清乾隆刻本成都古籍书店复印,1982年,卷二○,第539—540页。

[37] 陈廷焯《词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大雅集》卷四,第185页。

[38]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四册),卷三,第3821页。

[39] 叶申芗《本事词》,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三册),卷下,第2374页。

[40] 元好问《中州集》,第120页。

[41] 洪皓《鄱阳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四。

[42] 脱脱等《金史》,卷一二五《蔡松年传》,第2717页。

[43] 对此问题,今人刘锋焘有《论“吴蔡体”》(《北京大学学报》2007年3期)、李静有《“吴蔡体”探辨》(《学习与探索》2007年2期)、王定勇有《“吴蔡体”之体格探赜》(《宁波大学学报》2008年4期)等专文论述。

[44] 韩愈《五百家注昌黎文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一一。

[45] 唐圭璋《全金元词》,第11页。

[46] 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作家出版社,1957年,第750页。

[47] 杨冠卿《群公乐府序》,见《客亭类稿》卷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8] 蔡松年撰、魏道明注《萧闲老人明秀集注》,《石莲盦汇刻九金人集》本,第1—2页。

[49] 蔡松年撰、魏道明注《萧闲老人明秀集注》,第12—13页。

[50] 元好问《中州集》,卷一《蔡松年小传》,第22页。

[51] 刘义庆撰、张万起等译注《世说新语译注》,中华书局,1998年,第758页。

[52] 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卷四三,第1236页。

[53] 蔡松年撰、魏道明注《萧闲老人明秀集注》,第701页。

[54] 杨义《中国古典文学图志》,三联书店,2006年,第191页。

[55] 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中华书局,1997年,卷一九八,第1808页下。

[56] 胡寅《向芗林〈河套边集〉后序》,《斐然集》,卷一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7] 元好问《中州集》,第12页。

[58] 陈匪石《声执》,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五册),第4961页。

[59] 唐圭璋、钟振振《金元明清词鉴赏辞典·前言》,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

[60] 缪钺《宋诗鉴赏辞典·序言》,上海辞书出版社,1987年,第13页。

[61] 况周颐撰、屈兴国辑注《蕙风词话辑注》,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18页。

[62] 顾敦《辽文学》,《之江学报》1卷3期,193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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