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雪

写在岁月一隅 作者:郭强


一 雪

大概步入古稀之年的人尚能记得——1956年的那场大雪,是几十年未曾遇到过的。那时正是国家兴旺、人民安乐的年月。

正月初九,一个年轻人兴冲冲地跋涉在雪地里。白茫茫的雪覆盖在大地上,极白又极厚。有的路段雪已经积到齐腰深,人行在雪地里难以前进,得手脚并用地扑腾。但年轻人义无反顾,与雪搏斗得很有劲头,情绪亢奋,似是有使不完的力气。毕竟在家里施展不开,他总要做点消耗体力的事来宣泄激动又兴奋的心情。

年轻人当爸爸了!就在几个小时前。

他身体健壮、工作顺心,今天又喜得贵子,正可谓人逢喜事,正喜不自禁地琢磨着该到路途遥远的供销社去买点什么。其实,家里一切早已准备齐全了,从吃的到用的。

他岳母要来伺候月子,家里的老母鸡、红皮鸡蛋等一切用度都已备齐,但他总觉得只有再买点什么花些钱,才能满足,也好像唯有这般才算尽到了责任。

这位高兴得不知所措的年轻人便是王强的父亲,名叫王连业。这也是他提前想好的,生下来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叫王强。王强出生在罕见的大雪天,全家都兴奋不已。

全家都笑着谈论王强的到来,看着如今这个满脸皱纹、双眼紧闭还直哼哼的小婴儿,一直聊到了那遥远的十几年后才可能发生的事……

实际上,王强挺丑,肤色不白晳,头发也不茂密,只是一副很有力气的模样。他四腿朝天,一下一下地紧蹬着,“哇哇”地哭喊着。不一会儿,便在母亲的奶头上吸吮起来,从吃第一口奶开始王强的食量一直很大。

大闺女坐月子,王强姥姥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奶奶家也来了不少人,有王强的大爷、大妈,还有五个姑姑,加上六个舅舅和一个老姨。不大的房间里挤满了人,挨挨蹭蹭地轮流抱王强,每个人都是一脸的欢天喜地,高兴不已。

在雪中搏斗的王强父亲,依旧没有一点疲劳的感觉,当爸爸的兴奋已经压倒了一切。在漫天飘雪、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扑腾的他,如同一个滑稽的大熊猫,走得摇摇摆摆。他身体健壮但过于肥胖,臃肿而笨拙地在雪地里扑腾,满是激情的样子,好像故意耍给人看,让人们也都体会到他现在的心境。商店里没有客人,但副食供应充足,各种商品琳琅满目,足以显示百姓生活的富裕程度。

“割大点儿,要瘦肉!”王强父亲大声嚷嚷着,并对卖肉的展露出过度殷勤的笑,说话也是喜气洋洋的样子,倒把售货员弄得莫名其妙。本来大雪天来买东西的人就寥寥无几,加上王强父亲那怪异又过分殷勤的笑脸,几个人瞧着这位有些滑稽客人忍俊不禁。

二十七岁的王强父亲正值春风得意,家里住着一个单独的日式小洋楼,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一应俱全。事业一帆风顺,家庭和谐美满,如今又喜得贵子,自然是春风得意的。他一想到家里刚添的大胖小子,瞧着眼前的一切都觉得可心可意。

王强父亲花了四个小时买回来一块冻得硬邦邦的猪肉,那时到店里买肉都是由售货员系好一段麻绳后,再用手拎着回家。一路上蹚着雪,一时喊叫几声,一时又手舞足蹈地唱着歌,也着实消耗了不少体力。

他从小就是一个能吃苦的孩子,曾随王强奶奶要过饭、挨过饿,瘦得皮包骨头。但他也要强、争气,这和王强奶奶严厉的教育是分不开的。从小的磨炼令他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无比得意和满足。

王强后来感悟父亲给他起名的良苦用心,这名字不深奥,甚至可以说简朴,但它包含着一个不变的哲理:人自身的强大,是解决任何问题的关键所在。

一个国家只有强大,才会立于民族之林,才会不受列强欺辱,才会赢得他国的尊重。一个人只有强大,尤其是心理的强大,才会进步和成长,才能在事业上飞黄腾达、出人头地,才能解决好众多繁杂的事物,立于不败之地。

想达到自身的强大,一是靠“软件”,也就是内心强大,才能在任何艰难困苦中永不妥协;二是靠“硬件”,也就是要练就一身的本事,处理万事才会得心应手。唯有真正强大起来,在生活、事业中才会无往不胜,对得起“人”的称号,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看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人生自信二百年,会水当击三千里。”“小小环球,有几只苍蝇碰壁……”该是多大的心胸和气魄,又多么有自信和魄力!这种精神是中华儿女都该有的,人活着就要争气,要自强。自身的强大可以解决一切大大小小的烦恼和问题,若是没有强大的心理和本事,好的机会也总会擦肩而过。

以上的道理,也都是年幼的王强听姥姥和母亲经常讲的。母亲叫刘德英,她对王强影响最大,当然这是后话。

王强母亲在单位是有名的大美人,漂亮得出奇。王强经常听人谈起母亲,“你妈妈真漂亮啊,在亲属、单位、左邻右居当中是没人能比的。”不少人都这样称赞她。从刚懂事起,王强就甚为母亲的美貌感到骄傲和自豪。

母亲和父亲的结合,颇有几分郎才女貌的意思。按父亲的资历和地位以及将来的发展,是应该有一个优秀美丽的妻子,而母亲也正是看上了父亲的才华。人们也说:“这二人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王强从懂事起,就经常听到姥姥对父亲的夸奖,也经常听到奶奶向别人炫耀母亲。

姥姥觉得王强的长相像父亲,是大脸盘、小眼睛的那种。可后来王强也对比过,自己的眼睛长得远没有父亲大,还是个塌鼻子,肤色黝黑,好在还有那几分憨乎乎的劲儿,大概也能讨人喜欢。

那时家里生了孩子,尤其是生第一胎的新媳妇,都会抱着孩子到处显摆。

“这胖乎乎的,真待人亲呀。”这是阿姨对王强的夸奖。

母亲那时总会对王强说:“把眼睛闭上,不能睁眼。”也不知小小的婴孩是不是真的听懂了,总之每每来人看他、抱他时,王强都会闭上眼睛。这是母亲嫌王强的眼睛太小,睁开时也仅仅只有一条缝,损害了胖乎乎大小子的整体形象,大概也不般配母亲的漂亮,因此才希望他在有人来看时闭上眼睛,假装睡觉。裹在襁褓中的孩子用力地紧闭着眼睛,有些夸张,有些刻意,有时还像坚持不住了一般睁开一下再立刻合上。

“你孩子没睡啊?他刚睁了一下眼,这眼光挺聚中啊!”阿姨们见了这情形,大笑不止。一是笑王强眼睛实在太小,二也是笑母亲的虚荣心太强,竟叫孩子遭这罪。

小眼睛的王强也有优点,就是好奇心重,并且胆大。在不到三岁时,就穿个开裆裤,晚上一个人到院子里方便。母亲一再嘱咐方便要去厕所,可王强嫌便池太宽,蹲下去很累,腿不舒服。有一天晚上,父母屋内屋外、楼上楼下找了半天,后来终于在院子里见到了淡定蹲在角落的王强时,很是惊讶:“这小子,小小年纪胆儿就这么大!”这都是王强后来听母亲说的。

因为父母工作忙,王强总是要么住在托儿所,要么住在奶奶家,再不然就是住在姥姥家,偶尔也住在父亲的干爸家,却从来不曾哭闹,在同龄的幼童中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大概正是这段未来得及存进记忆中的经历,赋予了王强极强的环境适应能力。

王强幼时有不少优点,这是大家公认的。除了胆子大之外,就是不闹人、能吃饭、爱睡觉。

“一顿能吃个大三角糖包,吃完就睡大觉,从来不叽叽歪歪地闹人,这孩子好侍弄。”姥姥常对王强讲他小时候的事。

王强出生在冬季的大雪天里,在以后的人生中,好像也总和雪有着不解之缘,每次重要的人生转折都和雪相联,和雪有关。

王强五岁那年,腊月二十九的大雪天,为迎接到奶奶家过年的父母,他跟着堂兄、堂姐一路走到三十里地之外的火车站。到车站时,得知火车因为大雪停运,王强急得号啕大哭,踉踉跄跄走雪路返回奶奶家,足足在过膝盖深的雪中奔波了一天。回来后,在炕上躺了三天,连过年都没下炕,那是令王强记忆犹新的一次与雪的亲密接触。还有一次正值下乡时期,为给在城里治病的母亲送信,十二岁的王强在大雪中走了二十几里路,还掉进了雪窟窿里……

关于雪的事还有很多,一桩桩、一件件恰好都与人生转角一同降临,不再赘述,单表一件:

辽南地区,铺天盖地的大雪给大地盖上厚厚的白色棉被,一行四辆南京“嘎斯”牌卡车向北疾驶。公路上到处都是雪,只能从驶过的车辙间隙隐约分辨出路的痕迹。卡车一颠一颠地行驶在雪地上,还发出“嘎吱”不断的声响,消音器向着雪白的地面喷出一簇一簇黑色油渍,好像在无奈地喘着粗气。

天苍苍,雪茫茫,

生活欲将何处往?

白雪皑皑不盖灰,

何时消融现春光。

四辆卡车拉着王强全家以及帮忙搬家的四个舅舅和全部家当,由繁华喧嚷的城市去高山下的沟里安家。

雪仍在下,北风携着雪屑在天空中发出“嗖嗖”的哨响。司机停下车来,打开机关盖检查了一番,又用启动车的铁杠使劲地敲着沾满雪的车轱辘,那轱辘就像一个巨大的雪饼支撑着卡车。“这鬼天气,这倒霉的差事,这破车……”

几个司机用车身挡着风雪,拢在一起抽烟,发牢骚。这也难怪,父母情绪不佳,无心顾虑其他,也没给他们准备午饭,加上漫天飞舞的大雪和恶劣的天气,让司机们更加厌烦。

车开下了公路,在一条牛车宽的山村土路上颠簸。厚厚的雪让人难以分辨哪儿是路,哪儿是沟,哪儿又是河。风用雪将大地抹平,盖住了地里的垄沟,垄台也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被风刮起的雪浪层层叠叠地堆积着。无数的苞米茬根从雪里探出头,迎着寒风挺立。各种枯枝杂草被风刮起,又被苞米茬根拦住,在凛冽的风中摇曳。那场大雪给王强留下了很深的印记,仿佛一个从严冬深处走来的魔鬼,冰冻着人心。

除了母亲带着王强的弟妹坐在驾驶室内,其余人都在后车厢里,不断伸展冻木了的双腿,北风刺在脸上如刀割一般。

父亲倚在包裹上一动未动,脸好像被冻僵了一样,没有表情。四十一岁的他显得有些麻木,上车后就陷入沉默之中,双手不断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沫并卷起来抽着。烟很快被飘雪扑灭,他便又卷起来,抽几口又灭,又卷……也只有从那不停卷烟的动作上能知晓他是一个活着的生灵,甚至连那双眼珠看上去都是一动不动的,只瞅着茫茫的大雪和天空。

母亲从驾驶室后窗里不时向后车厢望着,和王强对视时会勉强挤出笑。在笑容的掩盖下,仍能看出几分黯然。她才三十五岁,带着三个孩子,又有孕在身,却坚持要同父亲一起回到乡下。

车队又停了下来,停在一处河面上。最后一辆车陷进了被雪盖住的冰窟窿里,发出尖锐的声响,大雪饼子在原地打着空转。司机们好不容易用绳子将车拖出来,才继续上路,又歪歪扭扭地向群山奔去。最后一段路尚未通车,卡车也只能在凹凸不平的地垄里吃力爬行。众人坐在车厢里摇摇摆摆,好似要被颠到车下一般,都紧紧地把住栏杆,顾不上劈头盖脸砸下来的雪花。驶进了大山沟,山坳里坐落着十余户人家。车一面贴着住家的围墙,一面在河沟里倾斜着。王强爬下车厢,透过满目风雪,望向不远处的群山,年幼的心中说不清是何滋味。

王强一家就这样在这山沟里安了家,住的是三间窄小的厢房。原本是上屋家放柴草、养兔子的地方,兔子的尿骚味还刺鼻得很,纸糊的窗户被风雪刮成筛子网,炕上落满了雪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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